“震了,震了!”
这一日大清早,宝云渡上空便传来此起彼伏的大呼声,众修士纷纷披衣而出,眺望远处,“当真震了……灵气喷发之势,竟如此煊赫!”
这些筑基修士,大多都是头一回来到宝云海,自然也是新鲜不已,只见四周团团宝云之中,仿佛有灵液涌动,脚下原本安定的气势场中,一夜之间也起了极大的变化,远处仿佛有一处喷泉,正往上喷发,气势极是雄劲,带动原本安稳的灵气也波动了起来,就犹如海浪一般,翻滚卷涌,甚至连占地甚广的宝云渡都被冲动,震动不断,甚至被吹得往上飘飞,离开了原来的所在。
“灵气大喷,恒泽天要显化现世了!”
宝云之中,遁光点点,未曾断绝,都是往那灵气喷涌之处飞去,空中瑞云涌动,烟霞处处,朝阳斜映,说不出的旖旎风流,阮慈站在云头,眺望着远处美景,良久才对瞿昙越笑道,“官人,我去了,若没有回来,你别太伤心,再找一个吧。”
瞿昙越道,“那可就不是再找一个了,怕不是要再找数百位夫人?把你再气活过来?”
他神色轻松,似乎阮慈所去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地方,阮慈微微一笑,转身就要飞走,瞿昙越又叫住了她,这次终于无法维持假象,流露一丝担忧,低声道,“小心些,你虽有剑气护体,但万余人的场子,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别太任性了,仔细行事,失陷在里头,可没人能救你。”
阮慈笑道,“知道了,放心吧,我有分寸。”
虽然瞿昙越说这话多半也是从自己利益出发,但她心中还是一暖,对瞿昙越招招手,转身要走,瞿昙越又将她拦住,轻声说,“便是得到了恒泽玉露,也要格外小心,我不能在这里等你,很快各大门派的大修士,都会来此等候结果,我这化身若是被人发觉,恐怕对你我不利。上清门内人事倾轧,你出来之后,若来接你的并非是你这一脉的长辈,那也要小心一些……唉。”
他又掏出个乾坤囊,塞到阮慈手中,叹道,“本来不想给你的,怕把你娇惯得过了,太大手大脚,将来养不起,但你身上没什么灵玉,恒泽天内环境诡谲,虚实相生,并非时时刻刻都有灵气吸纳,还是给你带上为好。”
阮慈神意渡入,乾坤囊中密密麻麻,装了数万灵玉,她从黄首山一路到此,所得灵兽材料,也就一万出头。这乾坤囊已是许多筑基修士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数目。她道,“我也有的,用不上这许多。”
瞿昙越道,“我知道你也有,以防万一罢了,还是带上,不然我不能放心。”
他这话说得真情实感,阮慈明知他本性,但这四十多年来,也就是瞿昙越对她如此小意温柔,便是内里居心不知为何,她一样还是十分受用,便将乾坤囊装起,冲瞿昙越招手道,“你来。”
瞿昙越半带笑容,凑上前来,阮慈略微飘浮起一点儿,在他额角飞快地啄了一口,忙分开了一段,面上微红,不敢看瞿昙越,只悄声笑道,“不谢你给我的东西,只多谢你这般惦记我,下次再会。”
说着,便慢慢倒退,瞿昙越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叹道,“这是开玩笑的时候么?我担心你回不来,你却只想着这些——到了里头,万万小心!”
阮慈喊了一声,“知道啦。”
她冲瞿昙越扮了个鬼脸,转身加快速度,化作遁光,在天边画出一条淡青烟霞,逐渐去远。瞿昙越目送遁光逐渐变小,这才触了触额角,唇边浮上一丝玩味笑意,转身道,“道友,人都走了,还不出来么?”
在他身后,那花袄童子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仔细打量瞿昙越,尖声道,“小子,你是哪一家请来的护法高人?”
瞿昙越笑道,“我并非哪家相请,只是前来送我这夫人到恒泽天里取些东西,道友,这一问还是反问你为好,你又是哪家请来的高人?舟中哪位乘客,是你要护卫的人?”
花袄童子摇头道,“我孙儿已经死啦,在舟中我没照看好他,也是他活该,仗着有我在身旁,便四处张狂,舟中有楼冰封后又解冻,他乘我入定时去把热闹看了个饱,回来中毒已深,已经没救了。”
说到亲眷去世,他语调颇是镇定,瞿昙越也是面色不变,含笑道,“可惜了,这孩子没福。”
童子大眼微微眯起,露出了个可爱的疑惑神情,似是自言自语地道,“没福……看重福运,你是青灵门的人?”
瞿昙越双手合抱胸口,唇畔含笑,对童子的猜测不置可否,那童子来回走了几步,叹道,“可惜了,若是和你在这里打起来,便不能把十七个小修士都杀尽,总要剩下几个,被他们逃进恒泽天去。”
瞿昙越问道,“道友已经杀了几个?”
童子伸出藕节一般的手臂,伸出手掌来回翻动了一下,“我杀了十个,还有五个这几日陆续都死了。鸩宗这次出了个天才弟子,若被他进到恒泽天内,怕不是没几个人能活着出来?各大势力都在有意无意地找他出来。”
他嘿嘿笑道,“不知道他是哪一个,那也没有关系,玉舟中出来的乘客,除了我们两个老妖精之外,全杀了不就行了?——也罢,既然刚才没拦住她,那和你在此纠缠也是无用,横竖那一日三辟珠已经录下了你那小夫人的气息,各方势力多数都对弟子有所吩咐,她一进恒泽天就会被联手诛杀。我已杀了十人,少造些杀孽也好。”
他说起阮慈将要面临的命运,瞿昙越也只是淡淡听着,并不诧异,更不流露丝毫担忧,只是点头叹道,“可惜了。”
童子道,“可惜什么?你若能打得过我,自然能拦住她,叫她立刻回来,只是我看你这尊化身,法力虚浮,气机也有一丝呆板,只怕和真身相距太过遥远,要杀我,并非那么简单,除非和我同归于尽,倒也能为你那小夫人出一口气。”
瞿昙越道,“不错,我本尊正在冲关紧要关头,除非拼却这化身,很难杀你,本来一尊化身,舍了也就舍了,可惜,刚才我夫人亲了我一口,这化身便不能轻易折损在这里,要回到本尊身边,将所有思忆都带回识海之中,所以你和我说了这么多废话,我还是不能杀你。”
这一点似乎令他很是惆怅,瞿昙越叹了口气,懒懒地道,“至于我那小娘子,她若被人围杀,确实也是可惜——可惜了,那么多宗门耗费气运,把弟子送入,还没赚得一点好处,便全死在了大门口,岂不可惜?”
他语气之大,令花袄童子不得不侧目视之,试探着问,“真是青灵门的?”
瞿昙越将袖子一挥,那花袄童子皱眉疾退,怪笑了两声,嚷道,“不说便不说,好大的脾气,几年之后,老夫在这宝云渡等你,看你敢不敢来。”
说着,将双肩一摇,化为一道淡白色遁光,转瞬去远。瞿昙越站在原地,凝视这道遁光,手指微微摇动,似乎想要放出什么虫豸法宝,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一只血线金虫从他袖口爬了出来,嗡嗡问道,“公子,真的不跟上去么?”
瞿昙越微微叹了口气,道,“罢了,杀他不过举手之劳,但那也不过只是一个化身,他折损一具化身,却能多少探听到你我根底,恐怕对娘子不利。”
金虫上下飞舞了一阵,“也对,也对,公子,还是快往比元山来罢。丽奴和我吃了不少好东西呢,还有一座好大的禁制,我们啃不下来。”
瞿昙越道,“比元山有些危险,我要换一具化身过来,且等几日。”
秀奴不太开心,嗡嗡道,“一具化身,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啊,我明白了。”
它又飞舞起来,声音中也带上了笑意,“公子刚才说的是实话,公子舍不得这尊化身了——公子,少夫人是不是也已经欢喜公子了?我就知道,公子纵横花丛,无往不利,总有一日,剑使会安安心心地做我们玄魄门的少夫人。”
它显然惯拍瞿昙越马屁,瞿昙越唇角微微上翘,虽未明言,但也看得出来,似乎秀奴的马屁,把他拍得很是开心。“这话可别被娘子听到了,也不要让她知道你在一旁,她面皮薄……唉,一切等她从恒泽天出来再说罢。”
他叹了口气,又有些忧愁起来,“筑基十二,按说她不会死在恒泽天里,但她真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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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刚才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看上了那小子?”
遁光之中,王盼盼不知何时从阮慈腰间爬了出来,蹲在阮慈肩上问道,“几块灵玉,几件法器就把你哄住了?东华剑使,眼这般浅可不太好。”
阮慈笑道,“我不好回头,你赶紧帮我看看,他是不是还站在那里,看着我没走?——不都说了,不谢他的东西,谢他的心意。就是要让他以为我已经有些欢喜上他了才好。”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王盼盼想了想也就明白过来,不由笑道,“妙呀!对,就是要让他以为你正渐渐喜欢上他,这般他才会不断给情种倾注念力,不知不觉被反噬更深。嘻嘻,有意思有意思,你真是坏透了,妙极了,就是这般最对我的胃口。”
它击节赞叹了好一会,这才叮嘱阮慈道,“恒泽天的事情,路上我也陆续都和你说了,进去之后,除了凤羽,其余人都不要相信。尤其你那艘玉舟上有个极其厉害的鸩宗弟子,说不住为防变数,各盛宗、茂宗会联合起来,先杀你们这些幸存的乘客。那一日在码头,宝云渡的人拿出的三辟珠,除了辟尘、辟毒、辟瘴之外,其实还能记住修士气机,所以不论如何遮掩面容都是无用。”
王盼盼猫脸露出得意之色,“嘿嘿,但他们再也没有想到,你的气机本来就是假的。瞿昙越大概是已想到了,不然多少也要嘱咐两句。所以你现在知道,当时我为你找了这么一个师门,是多么高瞻远瞩了?若不是上清门这样的大户,怎么可能让你这个筑基小弟子,随意就把洞天灵宝带在身上?”
絮絮叨叨,又嘱咐了许多,眼看前方一片水光,随清风不断激发涟漪,它这才停了下来,叹道,“我也不能再往前去了,你在里头小心些罢,我知道你是绝不会死的,但……”
它尾巴摆了一下,“但不知为什么,我看你一步步走得这样顺,却也高兴不起来……”
阮慈笑着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门,温言道,“别担心啦,我会好好儿的,有什么好难过的?人活一世,开心些才好。”
她取出一顶帷帽戴上,神念暗自催动云子,气机顿时为之一变:天命云子连内景天地都能伪造,甚至连道韵入体的画面都能伪装出来,改变气机又有何难?阮慈真正的气机本就没有露于人前,一直都在云子遮蔽之中,无非就是换一种伪装罢了。
王盼盼看了,满意地点点头,往旁一跃,跳到一朵云上,阮慈和她挥手作别,心念一动,又改换了遁光颜色,在空中绕了一个小圈,这才往那大泽之畔落了过去。
她身穿的衣衫本就是越公子的一件法器,可以随意变幻形制颜色,此时一袭红色圆领袍,头戴帷帽,瞧着男女莫辨,站在大泽边上,只有寥寥数人将眼神投注过来,不过片刻便转了开去。
众人各自都站得很开,彼此并不攀谈,这片大泽极是阔大,湖岸上可以站上数千人也不拥挤,不断有遁光飞来,都是停往更远处,只有一点遁光,引来众人注意,有人喊道,“那是鸩船的气机!”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都有剑光放出,往那遁光斩去,那遁光便是再有手段,被百十道剑气斩在半路,也只得哀鸣一声,落下云头,阮慈凝神望去,只见遁光之中,一名修士面若金纸,双眼紧闭,显然受了重伤,确实就是当日同舟之人。
可见这同阶修士多了,再是高妙的修为也不管用,能躲过鸩宗毒力的修士,多少都有些不凡,但今日也折在了这里。阮慈心中暗自警戒,面上却是镇定如常,只是打量了几眼,便继续冷漠地抱臂望着眼前这片大泽。
这宝云海,本来没有实在的海水,凤阜河那滔滔河水到了入海口,全都被一个天然大阵化为灵气,往上蒸腾,便是宝云海下那时涨时退的灵气大海,宝云之下,说是虚空也可,说是海水也可,有时天边宝光之中,仿佛有碧波涌动,但飞到近前,拨开云头,仔细看去又是朗朗晴空,只有灵气卷动。
阮慈在宝云渡待了这么久,也不是没好奇过灵气底部是什么,不过她望不到那样远,据瞿昙越说,越往下潜去,灵压越强,元婴修士也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压力。宝云海岸边群山,临海一面几乎没有凡人、修士居住,便是因为天然大阵并不是那样稳定,有时海中灵气大潮,逸散出的灵气狂潮席卷山头,可以摧毁一切有灵之物。而此时这大泽却又和平时偶然见到的幻象不同,即使已经到了跟前,看去依然是水光莹莹,仿佛真有一处大泽虚浮空中,阮慈弯下腰沾了一丝湖水,那湖水在指尖散逸成灵气,和天地灵气似乎又有微妙区别,但差别十分细微,阮慈还来不及品鉴,灵气便已逸散。她不由暗自点头,心道,“难怪只有筑基修士来这里,恒泽天的灵气和外界不同,两种灵气杂处在一起,这里的空间本就不太稳定,就是化身到此,除非斩断因果,否则冥冥中对气势场终究是有影响,化身折在空间裂缝里,倒是无妨,但他身边携带的后辈弟子也要跟着一起死,就很不划算了。”
正这样想着,天边一道遁光犹如长虹,气势非凡,落往此处,众人都不由扭头看去,更有不少修士面露凝重——虽然内景天众人都收了起来,不会被外人轻易窥探去详细修为,但气势场中,还是能感应到气机变化,此子灵压甚重,给众人带来的凌迫感甚至接近金丹修士,毫无疑问,此子已经是筑基境圆满,距离结丹,怕也就只差那么一点机缘了。
遁光落下,现出真容,乃是一名冷艳少女,此女气度高华,眸光顾盼之处,令人纷纷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她很快择定一处,莲步轻移,傲然穿过众人目光,走到一位帷帽修士身边,对他微微一笑,那帷帽修士伸出手来,她毫不考虑,便和他双手相握,站在了一处。
众人不由对那帷帽修士另眼相看,纷纷重新打量,只是气势场中,却未见有多特别,便道他应该是以密法遮掩了修为。美人恩重,能得此女如此青睐,这修士也定有不凡之处。
此时还未入恒泽天,也并非刺探虚实的好时机,湖边很快安静下来,点点遁光不断投来,那湖水荡漾之间,水汽越来越丰润,浪花也越来越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湖心引动其潮汐涌动一般,过了数个时辰,一道浪头卷过,击打在数人身上,水过之后,这几人身影却是消失不见,众人见此,都是精神一振,许多人都回身放出飞剑,往宝云渡报信:
灵潮已至,恒泽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