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南崇风灵

“小姐,小姐。”

侍女殷勤走来,将阮慈从浴桶中扶起,擦干了身子,又端过一个圆罐,笑道,“这可是老爷特意从宝芝行带回来的灵乳,为小姐调养肌肤所用,奴婢光是闻着,都觉得肌肤滋润了不少,小姐可喜欢这个香味儿?若是不喜,奴婢再去取些香露来调和,听张大哥告诉我,这宝芝行的灵乳,凡是上好的香露都能调和,凡间女子只需用过一次,终身体带香气,听闻附近这几国中那些个贵妃、淑嫔什么的,都是私下重金搜求呢。”

“还有此事?”

阮慈举手细看,只见双臂皮肤本就细嫩白皙,不由想道,“其实凡是修士筑基之后,有了那无漏金身,日常生活带来的种种痕迹都会消褪。这灵乳做出来本来就是给凡人用的。”

她细查体内修为,不由有些失望——这小姐并非筑基修士,而是炼气巅峰大圆满,七八丈方圆的玉池已是水满欲溢,但却偏偏依旧没有筑基,也不知在等些什么契机。

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大概是已有过一次经验,清明梦中,‘清明’的部分要比上次多些,阮慈清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也有自己的思维,不过亦是对梦中此人的一切了如指掌,此女名叫屈娉婷,乃是南崇洲风魂宗的一名女弟子,地位有几分特殊,乃是风魂宗元婴屈长老的曾孙女,如今四十六岁,十六岁开脉修道,三十年修到了炼气期圆满,在风魂宗里,不说天才,但以玉池大小,还有修行速度来说,也算在同侪中颇为靠前的了。

也是因此,屈娉婷起居中颇得族中照顾,连侍女小卷亦有粗浅修为在身,父亲亦在族中掌管采购要务,所得便利不少,饶是如此,这宝芝行的灵乳也不是往常能随意享用的,屈娉婷道,“这灵乳对凡人乃是恩物,对我却是无用,父亲有钱,买什么外药都好,我筑基在即,如何好把灵钱闲花在这些物事上。”

说是这么说,也不便拂了父母美意,她将身上细细涂了一遭,对镜自照,只见身上皮肤晶莹滑润,不由也是微露笑意,但不过愉悦片刻,便道,“取出一半,给三妹送去。我前日得的那枚养心丹也一并送去给驰儿服用。”

小卷并不动弹,低声道,“小姐,这灵乳十分贵重,贸然赠人,老爷知道怕是要生气的。再说,若是您筑基时未能修得无漏金身,它便仍是有用。若是能得配上宗,将来这些小处,也不可不多做预备……”

屈娉婷看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这妮子,倒是话多,有许多话,是父亲教你说的罢?”

小卷摇头道,“是老祖的意思。”

她口中的老祖,便是屈家家主屈长老,屈长老自然关照不到这些小事,小卷自然是从父亲那里听的转告,看来这罐灵乳,也是父亲揣摩老祖心思为她买的,来年蟠龙宗那次阅看,屈长老的确一意促成屈娉婷中选,让她嫁到蟠龙宗内,做盛公子的四夫人,更是已经为她考虑起了婚后的生活。

屈娉婷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想头,但老祖的意志,在屈家从来不可违逆,她叹了口气,说道,“也罢,那明日将养心丹送去。你且留心探看一番,若是三妹还受着委屈,只管把话说得硬些。”

小卷笑道,“奴婢知晓的,小姐请只管安心修行,若是您真入选蟠龙宗,又何愁三小姐在夫家抬不起头来?”

屈娉婷父母都能感应道韵,只是资质不佳,俱是炼气中期修为,所生子女之中,三女没有灵根不能修行,所嫁夫君虽然是凡人,但也和屈家一样,家中都有大修士,这种修仙家族,即使生下凡人后代,也不会轻易许配民间,自然和其余家族通婚,如此有灵根的后代将会更多。屈三小姐出嫁之后,和夫君感情却甚是不谐,千辛万苦生下的唯一一个儿子驰儿,虽然可以感应道韵,但自幼便有心疾,资质也是平平,注定得不到家族重视,屈三小姐为这孩子操碎了心。

屈娉婷和三妹感情颇佳,自然也时常遣侍女前往探望。她父母反倒是一心指望屈娉婷出人头地,对余下子女都是平平。她叹了口气,道,“哪有你这般说话的?修行是为了自身,还是为了家人?若真和你这样想,只怕筑基时心念不坚,反倒是走火入魔、身陨道消了。”

小卷道,“小姐只是危言耸听,您若入选蟠龙宗,自然是和盛公子双修他们家的《龙凤呈祥卷》,得了盛公子带挈,和他一起冲关,又有何难哉?也不知有多少女修盼着这等福气,若非小姐您资质非凡,光靠我们风魂宗的定品,哪里高攀得上蟠龙宗?”

蟠龙宗虽然并非直接庇佑风魂宗,但也是实打实的茂宗,况且那《龙凤呈祥卷》,又并非什么采阴补阳的阴损功法,盛公子已将筑基巅峰,他所选的道侣,境界要比他低上一层,两人修行此般功法,一起冲关,不但可以事半功倍,提高成丹、筑基几率,还能将金丹品阶提上一提,道侣筑基高台也能因此高上一层甚至几层,这般功法对男女双方都有裨益,十分上乘,只可惜对双方资质都有严格要求。屈娉婷恰好正是符合《龙凤呈祥卷》的体质,而且修为正合适,几个月后的阅看,蟠龙宗只在她和另外两个女修中择选,屈娉婷在这三人之中,最为出众,中选乃是十拿九稳。

虽然盛公子如今只是筑基巅峰,但其背后自然也有一个庞大的修仙家族,而且蟠龙宗乃是茂宗,屈娉婷如能高嫁,屈长老面上也有光辉,屈家日后行事亦是更加便宜。因此阖门上下都十分重视这门婚事,屈娉婷这几个月地位直升,不但老祖时常召见垂询,指点功行,父母更是四处采购,如宝芝灵乳这般的奢贵物事,就仿佛不要钱一般往屈娉婷屋里搬。

屈娉婷自己,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滋味,敷衍小卷几句,便让她退下,自己在屋中搬运法力,行了一周天的晚课,只觉玉池水涨,法力满溢激荡,不敢再修持下去,唯恐水满而溢,激荡经脉,反要受伤。

修为已到炼气巅峰,筑基只在眼前,只要三样外药备好,乃是水到渠成的功夫,但硬生生止住修行,为的便是等待数月之后的阅看,有种船到中道遇见逆流的感觉,屈娉婷心中不乐,睡也睡不着,索性趁夜飞出屈府,往城外而去。

像风魂宗这样的宗门,并无实力在空中建筑浮城山门,便是许多茂宗,也只把山门选在地面山水之中钟灵毓秀之处,不过有一点倒是不错的,那便是有一定规模的宗门,山门附近一定有修士、凡人杂处的城郭,如此才能方便弟子长久繁衍,屈府便正在这城中的显贵位置。屈娉婷从城中出来,在城门处和守卫打了声招呼,说是要回宗门取些物事,城门卫自然也不曾为难,她出得护城大阵,也不持符,只将身子往空中一跃,张开法器,便被风力带到高空,运起心法,在风中折跃返迁,犹如一只灵活的小鸟一般,越飞越高,倒是绕到山门后的风卷海方向去了。

原来这南崇洲地处极南,常年刮着西风,风力之大,以至于此处的定风符,便如同一些地方的避尘符一般,乃是居家必备,凡人一旦走出城郭,必须持符佩戴,才能前行,便是牲畜也是如此,此地商队甚至很少在地面行走,专门豢养了数种大鸟,再聘请精研御风术的修士护持,借助风力往来飞行,十分便捷。

风魂宗便正是在南崇洲风力最强烈的飞廉山附近立派,屈娉婷从城中飞出,在云端时而张翼翱翔,时而往下钻入云层之中,她虽然不能御气飞行,但借助这常年不曾停歇的西风,竟是脚不沾地,不过半个时辰,便飞到一处断崖前头,持了定风符,望着断崖下方的海面出神。

这海面一片深黑,在星光下涌动不休,隐约可见空中有流光闪过,这是风力精纯庞大到了极处,自然生化而出的风灵,屈娉婷脚下这片风卷海,便是遍布了龙卷狂风,其中底层风势和上层风势互相抵消,竟形成了奥妙无比的天然阵法,方才没有卷起海水,形成龙取水的奇观。

如此这般,风力互相消磨抵御,久而久之生出风灵,可以说是琅嬛周天最为活泼的风灵,也是许多风属性功法筑基时最好的外药。屈娉婷修行的功法,正是风属性,她筑基所需要的三味外药中,便有这南崇风灵。

她站在崖边,久久地望着那卷动的风势——虽然风势无形,但可以从风灵来判断风墙走向,看得多了,似乎便能看出一个个透明的龙卷,在其中快速移动,其中玄奥,叫人心神浸入,许多修士都喜欢亲身来猎取风灵,便是因此,这追逐风灵的过程,虽然凶险万分,但生死之间,更易感悟风力,所得的好处极多,而且自己取得的风灵,在筑基中也最是驯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屈娉婷也不知站了多久,夜已将尽时,只听得衣袂飘拂,一名修士落到她身侧,笑道,“师妹,你怎么又来了?”

屈娉婷斜眸望去,轻哼道,“良师兄呢?只顾着说我,你不是已经筑基了么,怎么还来这里?”

良师兄笑了笑,说道,“你不是还没筑基么?那么我自然还要来这里的。”

屈娉婷皱眉道,“不要说这些话了,我不喜欢。”

虽然这样说,但她并未挪动脚步,顿了一顿,又轻声埋怨道,“你就只会说说。”

两人都未曾说话,良师兄叹了一口气,道,“我看看你的内景天地。”

屈娉婷将护身神咒放开,良师兄将她凝望了一番,低声道,“玉池已然水满,若是再耽搁下去,也许反而会耽误你的功行,损伤你筑基的品阶。”

“这些事我如何不清楚?”屈娉婷微微有些烦躁地道,“不论是老祖还是爹娘,都说那《龙凤呈祥卷》也能提升品阶,一来一去,没什么损伤。可若是如此,我又为什么要修那功法?”

良师兄薄责道,“却不可如此说,你自小受屈家栽培,若是能不伤损自身,回报家族也是理所应当。盛家势大,能给屈家带来许多好处,这其中的道理,其实你心里也是清楚。再者,《龙凤呈祥卷》在你筑基时纵然只能弥补你拖延时机带来的损失,但到你结丹时——”

“等我结丹的时候,盛公子早就娶五夫人了。”屈娉婷打断他,冷笑道,“你也不是不知道,盛公子资质本就胜过我,而且此法更偏重男修,他修为进境速度要比我快得多了,他炼气巅峰时,不就娶了一个三夫人么,现在他筑基巅峰,三夫人才只是炼气中期,他便开始物色四夫人了。”

良师兄道,“资质合适的筑基女修,还要正好在筑基巅峰,哪有那么容易找,又哪有那么容易娶?说不得他还是要等你的。”

屈娉婷咬唇不语,只是摇头,过了一会,摔袖欲走,“你若是只想和我说这些,又何必来?”

良师兄忙将她拦住,屈娉婷才只是炼气而已,如何敌得过他这个筑基修士,左躲右躲,良师兄都拦在身前,她负气道,“你让开,别拦着我嫁入豪门,做四夫人。”

良师兄伸手握住屈娉婷的肩膀,屈娉婷双肩一颤,似是想要挣脱,却又忍住了,只是不敢迎视良师兄双眼,良师兄将她肩膀捏了一捏,又放了开来,说道,“师妹,我想说的并非只有这些,只是这决定事关重大,我想让你看得更明白些,否则将来,我怕你怨我。”

屈娉婷冷笑道,“我又不傻,我能想不明白么?我若嫁不进盛家,不过又是一个三妹,驰儿的心疾,除了我这个二姨还能想着,这家里上上下下,可有一个人想着过问一句?”

良师兄道,“你若不嫁入盛家,驰儿的心疾可就再也无望治愈了。”

屈娉婷在崖边来回走了几步,心中亦是矛盾,迁怒于良师兄,喝道,“既然如此,那你走,你走!”

良师兄道,“你说的是气话,我不走,我今日走了,便不会再来了——你可真要我走么?”

一个‘走’字,含在舌尖,只是吐不出来,屈娉婷与良师兄四目相望,不由落下泪来,哽咽道,“驰儿是可怜,难道我不可怜么?我顾不得他,我只能先顾着我自己。”

她往后退了几步,脚下一空,仰天栽倒,跌进悬崖之下,风团之中,落了几丈,又滑入另一个风团,气流将她吹得冲天飞起,直入云霄,屈娉婷一转身子,张开法器,在那云海星空之中,伴着曙色追逐风灵。良师兄负手站在崖边,仰头看她,她偶然一个回头,见他袍袖翻飞,一双眼直盯着自己不放,心中又有些酸胀,转身潜入风团,不再看他,以免乱了心智。

在这风卷海之中猎取风灵,其实十分凶险,若是跌入底层风团,又没找到那稍纵即逝的时机,顶上风团全都是向下吹压,那便永远都上不去,此处海水深浓,乃是外洋弱水,身躯跌入弱水之中,顷刻之间便是身死道消。只有长年累月在此穿行的修士,熟悉风性,方能逐风而行,屈娉婷自幼便在风中嬉戏,刚一开脉,便来风卷海玩耍,对此处风力了如指掌,犹如一只燕子在海风中左右穿梭,不知疲倦。不过一刻功夫,她猛地往下方一蹿,将风灵捉在手中,刚要欣喜,却被身后一团飓风吹卷,往海面直坠下去。

良师兄不由大急,正要跳入崖前救她,却见云开雾散,海浪之上,屈娉婷驾驭法器左右周旋,又找到一处上升风力,自崖前冉冉升上,笑意盈盈,叫道,“师兄,风灵已经入体,快将东西给我。”

这风灵亲手捕捉最有效用,便是因为若能在捕捉到的一瞬间,便将风灵送入体内,药效最强,每过一刻,药效便要折损一丝。那良师兄再不迟疑,将怀中两味外药掷在空中,屈娉婷伸手牵引,两味外药一前一后没入体内,她闭上双眼,由风力将她带入高空云端,便在这股风中盘膝而坐,镇定心神,引药力和上法力,就要在丹田上方铸就道基。

“师妹!”

崖前突然传来良师兄大喊,屈娉婷心下微讶,睁眼望去,见他面色惶急,指向天边,不由扭头一看,只见空中一颗大星,大放光明,周天极深远处似乎传来一股沛然巨力,将她肺腑震动,屈娉婷内气浮躁,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只觉得身化小星,身不由己,往那枚大星投去,那大星越来越近,她甚至能隐约看见无穷幻象,只是尚未看清,便已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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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未几,中央洲上清门捉月崖观风府中,响起了一声气急败坏的喊叫。“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等等!谢姐姐你为什么非得在那时候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