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天上,我深授着贤快同医院交涉,被倒让我早回家去。起先是他们坚持不肯,后来我说全家都要逃难去了,你们留住我一个人在医院里,预备免费供给我吃用过一世吗?闹得医生们没办法,只好待我检查过身体,觉得还没有什么,就让我带着婴儿回家来了。
周明华很快乐的迎接着我们,觉得婴儿好玩,伸手想抱她,林妈仗来阻止了,说是嫌骨头问了手可不是玩的。贤扶着我睡到床上去,说是银行里取不出钱,街市上买不到东西,这可怎么办呢?林妈插口上来说:"还是等到小姐满月后快达回N城去吧,那面有长辈在着,倒底安心些。"只有明华是孩子家心眼,说是住在上海蛮好玩的,就是大家化灰烬了也值得,再不然便去当兵如何?紧皱着眉头不答话,他知道公公是胆小的,家中现在真不知已经急得怎样了呢。
果然,下午来了个电报,说是我们拍去的电报已收到了,贤可陪着明华即速先回家,免得杏英及明福挂念。我的心里很生气,想是这次又生个女的,所以家中也就觉得无关紧要,尽可把我们抛在炮火中了。
贤也很后悔,不该留下明华在这里,害得他哥哥着急。他说他一定要负责使他安全回去,因此到处找熟人,可有同行能照顾他的没有。不过这乱世中找人可不容易哪,就连卢家这般至成,卢老太太是早在七七以后下乡暂进了,瑞他没有消息,阿棠他们也都早回N城去;贤到处奔波了几天,轮船火车都没有定期,要结队同行谈何容易,有的人无家可归都露宿在各条弄堂里,有些人索性宿到码头上去的,只要有船,便大家推着抢先挤上去,落水的也有,踏伤的也有,真是惨不忍闻。
明华这几天可兴头极了,他不时跑出后门去买报纸号外,兴奋地讲着轰炸什么舰的消息,听见飞机掠过时便赶紧奔上晒台看,有时候还到流弹落下的地方去拣碎先片。他似乎很替我抱憾似的,因为我不能行动往各处找热闹,"这真是伟大的时代呀!"他叫喊着,初不料转瞬之间,我们就都把青春全部消耗在战争期中,跳跃着的青年漫漫给镇压下来变成懒散而冷漠的了。我不能忘记有一欢他曾清楚地对我说:"我们宁可给炸弹落下来炸得血肉横飞的送了命,不要让生活压榨得一滴血液也不剩呀。"话虽然不错,但是事实上后来却有许多人都自己抽出热血求苟安了。
却说贤奔了几天也没有结果,家里却接连来了三四个电报,无非是继续催他们回去之意。有一天大世界仍然落了弹,贤正在路中,只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无数人头破血流的飞奔而来,他只得退避开暂向店销中躲,良久良久才打听明白,走回家来也不及细说,恐怕惊吓着我,然而我已经在当时吓得魂不附体,不愿回N城的意志也动摇了。明华坚拉着紧说要同到跑马厅去看陈列着的绘炸坏的尸体,他们去了回来告诉我说:'那真是可怕得很哪,也有咬牙切齿的,也有半个脑壳给削去了的,四肢身躯都不全,亲属来认尸的有些已瞧不清眉目,即使领着了也是有了上身没下截的,一大轿塌车全装着担子的何处去拾父母遗骸,做妻子的何处去找丈夫的肢体呢?"我听着不禁急得哭了,捏着婴儿的小腿,手指直发抖。正说间,家中又有一个电报来了,说是公公已急得生病,希望贤见电速归,我们商量了大半夜,决定明天连我抱婴儿一同夫下难民船了。
这是我生产后的第九天上午,贤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搀扶着我同明华林奶等一同跨上洋生汽车,呜呜径向外滩开去,到了海关大钟附近时,早已挤得人山人海,汽车一路撒着喇叭,但却始终挪不上半步。我说还是跳下来挤着走吧,贤惨然瞧了我一眼说道:"你不能的,我们还是叫汽车开回家去。"这夜他思着父母,我惦记着簇簇同母亲,大家一夜不曾成眠。
第二天上午,他拉着我的手坚决地说道:"青妹,我们准定听天由命在上海吧,不过须得让明华先回去,也好带个信儿给家中叫他们放心。"我默然望着贤的脸。他的脸色是苍白了,嘴唇干燥也显得里面的精神不宁,我想还是不要为了自己而耽误人吧,于是我就慨然对他说,请他同明华不妨动身,等到我满月了,我自己会带着孩子与林妈逃回来的。他说这还成什么话呢?在患难中怎好就撇下你?我说:那是你的责任问题,让明华独个子去,也许在路上出了毛病。贤听了更自忧烦,心中只一味委决不下。
这里的房东姓章,是一位老先生,同他的三姨太太一起住着。章老先生也是N城人,从前做过省议员,人倒是忠厚长者。贤把种种困难去同他商量,他也主张让明华先回去,贤说没有人结伴,章老先生说他有一个侄子也想走,贤于是就去找他的侄子,大家约定在午饭后动身,还是搭火车转杭州回N城去。贤替明华拾了包裹去送他们两个动身,叮嘱我安心在家等着他就会回来的,我心中不禁一阵酸楚仿佛觉得生离死别就在目前了,欠起身来牵住贤的衣袖良久依依不忍放手。贤把我扶倒安放在枕头上,摸了下我的额头,惨然便同他们走了。
这天仿佛特别炎热,婴儿也特别会哭;我的心中只是不安宁,眼巴巴望着贤回来,可是到晚那里还有他的影子。我想这可怎么办呢?假如他在路上出了乱子。林妈却两眼一翻朝着我说道:"莫不是姑爷觑空儿自己也挤上去了。大难临头来那里还顾得什么夫妻?"我听着这话心中不大乐,心中很气林妈不该胡说瞎猜,正待说时恰闻后门敲得一片响,我不禁高兴得直指着她笑说道:'哪不是姑爷回来了,还不快些去开门来看?"
门齐后,急步飞跑进来的却是章老太爷的侄子,我瞧着不禁大吃一惊,眼泪只想排下来。他站在我的床前喘吁吁说:"徐先生刚才推着周先生上车,然后自己也一脚跨上去把包裹递给他,不料后面人拥上来再也退不出,车子很快的开了,我还没有跳上去,我只见他在里面使劲挤着想出来,但是人家那里还容他动弹得呢?车子越驶越快了,我追了一理知道攀登不上,只好回转到这里来。"我听着如雷轰电掣一般,眼前一阵黑,差不多快要晕过去了。
章老先生得知了也扶着拐杖下来看我,他站在我床后徐徐安慰道:"你不必怕呀,徐太太,你家先生让他回去看一趟老太爷也好。你只安心住在这儿,租界里不要紧的,即使有危急,你与我们一同走便了。"三太太也跟着下来讨论了一番,劝我还是保重身体最要紧,且待这次满了月再说。
但是我的身边没有多少钱呀,卖东西也没有什么可卖。贤既然去了,再要回来恐不能够,我们住在这里恐怕不久就要沦落为难民了吧,抱着个婴儿,那多么可怕!章老先生的侄子天天跑去轧轮船,挤火车都没有办法,有一天他忽然兴冲冲回来对我们说:"后天有一只待放轮船要开了,船票卖得很贵,还有难民捐,那是同乡会发起一举两得既利乡人兼助难民的,可以先购票。"于是我同林妈商量定了决定托他代购两张富舱票子,船费每张是六元,外加难民捐五十元,虽经章先生及三太太再三劝阻,但我主意已定,他们也没有办法。于是我们就整理什物,项要紧的是婴儿衣衫围裙及尿布,其次是她的奶粉及热水瓶等,我自己只带二套换身的衣服,林妈的包裹网篮则决不愿意放弃,虽经我再三相劝说到了N城我会买还给她的,她总觉得件件都是自己心血换来的东西决不愿丢了,宁可累赘些她自己吃得起苦。
到了我生产后的第十六天,章老先生的侄子就会同我们于上午九点钟出发,我把房间锁好了,一切拜托三太太照顾,章老先生也亲自出来送我们到后门口,风吹动着他的白发飘飘然,只替人增加凄凉,数天内只依傍他如同老父一般,今日里却又要分别了,也许是永远永远不会再见面!他的侄子坐在第一辆黄包车上,我抱着婴儿坐第二辆,林妈挟着捧着什物随在最后。车夫拉起来动身时我不禁回过头去贪婪地望,恨不得这一眼把所有的人物景象都匀摄到眼底里去,天长地久让我追忆着,回味着。老人似乎也依恋地向我同他的侄子连连挥手,三太太低下头去只是不忍再看,她的嘴里悲哀地却又带着恐怖性的道声'顺风呀!"我们三个使一齐说道:"再会吧!"从此就不见了。我不能想像当我们车子去远后,老人感到空虚却又感伤地是如何久久痴立在门口不忍移步进去,三太太无语只上前来搀扶他,他一挥手叫她暂缓,自己把身子龙钟地支住在拐杖上,是无力者的叹息,绝望后的苍凉,一齐史上了他的心头,完了,国家!完了,自己!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章老先生,听说他不久便病了,等我扔弃了婴儿重又回到上海来时,他早已死了一一一一死了倒好。
我们到了。同乡会与众人聚齐,不久装载的卡车来了,大家纷纷跳上去。跳不动的上面有人抢,孩子则是丢的接的,妇女们哭着铁声叫喊,但是这时候可决没有人爱,没有人怜,就是自己最亲爱的配偶或骨肉吧,到危急时听着也只有厌恨的份儿,叱着骂着说:"快呀!人家又怎么上来的呢?再不车子就要开了。"说着车子果然开了,它不问这家人口是否集齐,老的幼的如何伤心,开驶之际如果有人攀住跟跑,巡捕便上前来鞭打,但那也是慈善的挥去呀!再不然,便有车轮撵伤人的惨剧了。只见卡车一辆辆驶去,我连上前也不敢,别说举脚试跨了。章老先生的侄子说:"那可怎么好呢,我先上去来拖你吧。"于是我抱着婴儿,林妈再在底下抱起我来往上送,章老先生的侄子先蹲着身子伸手来接了,我哭着嚷痛,可是也管不得,最后连林妈也拖上了,总算没失落人,只是东西像有掉下地的,可是也不及检点了。
到了船埠,那里还挤得进呢?我们插在人丛中,从上午到直晒到下午,太阳的光线倒还不是顶猛烈,只是汗臭与拥挤难当,我不放心把婴儿交给另认,只自己死命抱着,她倒也不啼哭,鼻子批批有气,面庞虽然给晒得通红了,但是总还不至于死吧,只要挨要业沿上,我想,她的小性命总可以保全了。
轮船的另一端由巡捕拦住了,让二三个衣裳楚楚的女人上来,章老先生的侄子瞧见了忙问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告诉他说是船主的太太上来了,他便想过去请求让我也从那边上船,然而他根本没法跑过去,于是只好站在原处大声喊,却给别人吹喝了几句。看看我要站立不住了,林妈掉下泪来说:"小姐,我们还是回转去吧,就死也死在家里舒服。"营老先生的侄子说:"你有本领能挤出去倒也好了,如今只有咬牙济命,看太阳利害是人利害。"正说间,前面的巡捕在大声喊了,说是妇女及小孩先上船,男人退后,这是紧要时的外国派头来了。可是许多男人却不愿离开赛几,他的妻儿也捏住他臂膀不肯放他走,最后还是巡捕用皮鞭解决了,拣衣衫破旧的老态龙钟的男人先打,于是大彩子赶紧退出后,又是一阵难堪的挤这。我的身旁有一个中年生胡子的人还要抢步上前,给章老先生的侄子一把扯下来道:'你不听见吗?男人不许先上去。"一面说,一面把我推送向前,那胡子也勃然大怒向他理论道:"那末你不是男人吗?你又挤在这里做甚、'章老先生的侄子一面帮我开路-面说:"我是护送妇女的。"那胡子答道:"原来如此,我也不是不送妇女呀。"说着把一个穿黑香云纱衫神的妇人推到我前面来,我叫林妈紧跟着,一面自己随着那妇人移步到了进口处,原来巡捕同她是自己人,便把别个女人推开一把,放她过去,我与林妈也就一同跟过去了。
那时章老先生的侄子已不知去向,我与林妈一步步摇晃着挨上船来,只见满坑满谷都是人们,我问官舱在那里时,有人回答道:"你要拣坐位吧,蹲在那儿便是那儿,过一会连插足之地都没有了。"于是我们便给挤进煤舱间里。
旁边有一条台州席上已经坐了三四个人,一个俊俏脸庞带眼镜的男人招呼我道:"你抱着孩子吃力,不妨也在席子上坐坐吧。同是一路上逃难人,大家也不必客气。"我谢了一声屈膝坐下来,婴儿在喉咙底下咕咕作响,我恐怕她不中用了.旁边的女人都凑过头来看。
给她吃些奶吧,但是天晓得,人已疲乏很快要死了,还从那里分泌出来奶汁?我叫林妈冲奶粉,林妈说哎呀,不好了,热水瓶不知失落在那里,于是我叫茶房,那里还有什么茶房来侍候你,一滴水也没有,只好干喘气。于是有一个妇人摸出块饼干,叫我嚼着给她吃吧,这时候那里管得卫生不卫生,只要能够延长生命半刻,便半刻也好,我吐给婴儿一大口嚼烂了的饼干,但是她还是咽塞了。
我只想睡下去,林妈盘膝坐在煤屑上,我的头枕着她的大腿。煤舱里没有窗,几百个人挤坐在一起,四面只有两个小圆洞儿可透气,还有人一根根抽香烟呢,我不禁两眼倒插上去了。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扶起我,陪我上去船边站一会,海风劈面吹过来直使我浑身一震,产后才半个月哪,我的天,使铁打身子也熬不住的。后来那男子又扶着我走回舱内,我只觉得日内奇渴,他替我到处讨开水不来,过了片刻轮船中有人来卖海水了,八个铜板一碗,我也顾不得性命,只自摸出钱来连喝了两碗半,林妈在旁掉泪苦劝,我就把最后半碗让给她喝了。
夜来我迷迷糊糊的躺在席上,婴儿由林妈抱着,只见她们俩一老一少的都显得憔悴异常,我只觉得心中一阵阵酸楚,仓皇的出走,把一切心爱物件都丢弃了,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得与它们重逢呢?也许永远不,未悉它们又将落于何人之手?
舱中忽然有一对夫妻相骂起来了,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把一切人都惊醒过来。这对夫妻可真了不得,骂起来,上至祖宗三代,下及床弟之事,无不骂得淋漓痛快。他们的精神也许特别旺盛,越骂越有劲,继而男的捞起拳头想动手了,女的也放下孩子,挺身上前更不稍让,旁观的人拍手喊好,像是服了一帖兴奋剂,好像中国的民族复兴就在此一举。后来可惜是孩子哭了,这出全武行便没有做成,不过总也供给人们些相当资料,于是有的从这个女人而谈到一切设妇,谈到怕老婆的事,谈到武则天,谈到拳匪作乱时的红灯教中女将军等,越扯越远越有兴,有的则是从夫妇之道讲起,因而车及三从四德啦,幽闭贞静啦,一切一切的梁鸿益光之类的模范夫妻呀,例子总也不会少,这可不在话下。也有喜欢很亵的,对于骂人语句颇觉耐味,如此这般讨论下去,也就洋洋成大观了。——总之,这次逃难的夜里得此一骂,也大可振作人们精神一番,使我至今不会忘记。
次日我带着无限的兴奋与喜悦心情急急赶往家里去,路上只听见有一个轻嘴薄舌的流氓在取笑道:"人家还讲上海人漂亮呢,我看她就活像个鬼!"
果然回到家中,他们也像见鬼似的觉得我讨厌而且可怕,公公劈头就对婆婆说:'戏是正想叫崇贤到上海去呢!谁知道她们却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