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丈也问了姑姑要不要一起去。但姑姑似乎认为,倒不如睡在吊床上,摇摇晃晃地还比较轻松惬意。
“不管是瀑布还是浅间山,都不是看着眞正的风景。做什么要特地举办这种活动呢——”
她说得十分冷淡。
当贝琪开车送我们抵达瓜生家的别墅时,总觉得当下的气氛有丝古怪。
没有下人出来迎接。豹太先生出现时,动作也莫名僵硬。更怪异的是,那名卖香菇的少年也在场。少年站在一旁玻璃窗的下边,从草帽底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瞧。
豹太先生与初次见面的姑丈互相寒暄后,接着说明为何别墅会一片空荡荡。
“——其实大家都登山去了。”姑丈表示明白。
“难得来轻井泽,不去走一趟的话就太可惜了。倘若躺在长椅上无所事事,那可眞是不像话。虽然不是登山,但我也会在树林里信步闲晃,还曾经碰巧看见雉鸡呢。眞是漂亮。”
在东京,姑丈甚至家里也摆了雉鸡的标本。瓜生先生勾起薄唇。
“不过,我们家的人,光是亲近花鸟风月还嫌不够呢。一行人临时起意,打算一边望着美景,一边吃饭。在马车上,还叠进了寿喜烧等多种炊煮工具。可是从半路上开始,就只能用扛的,可还眞是辛苦。不过,大伙儿还是兴冲冲地出发了。”
姑丈脱下猎帽,以手旋转:
“这么一来,你负责看家囖?”
“是的。其实,舍妹的家庭教师也表示不想去。她是位相当聪明的才女,比较擅长动脑——但爬山似乎就很棘手了,马上就会累得气喘吁吁。但独留一个女子在家中实在不妥,我也想整理一下底片,于是就留下来了。”
“这时,桐原家的二千金又正好出现吗?”
“是的。大伙儿都出门了之后,果然很无聊呢。于是我提议,不如再举办一次放映会,邀请大家前来吧。于是桐原小姐便非常爽快地接下了传递信息这项H作,转身又策马离开。”
我看向戴着草帽,彷彿正戴着香菇形雨伞的少年。少年突出自己有稜有角的下颚,接着又缓缓垂下头。他以与体形格格不入的低沉嗓音说了些什么,但不晓得是因为那是地方方言,还是声音太沉闷了,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应该是在打招呼吧。我回以“你好”。然后询问豹太先生。“……这孩子是?”
“啊啊,既然要举办放映会,那就需要帮手,例如搬个机器什么的。恰巧这个孩子正好出现,我便临时雇用了他。当然,所有的香菇我也都买下了。离开之际,请带一些回去吧。”
接着,我们直接被带往了庭院的方向。如果是东京的瓜生宅邸,想必会引领我们前往豪华的会客室。然而别墅的房间数量太少。这个既能成为舞会会场,又能成为大厅的地方,如今早已放下了黑色帘幕。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有川小姐也会一同出席。然而,从涂成淡蓝色的椅子上坐起身的人,却是萨克斯风的名演奏家由里冈先生。
豹太先生互相介绍过双方之后,向我们低头致歉:
“现在本应拿出飮品或是水果招待各位——奈何人手实在不足,眞是万分失礼。一等桐原小姐到了,我们就开始。放映会结束之后,我们再来喝杯茶吧。”
尔后,他带着少年走入屋内。
姑丈边拉着右耳垂,边仰望天际。原本蔚蓝的青空,忽然间象是罩上了一层薄纱一般,整个暗了下来。高原的天气眞是变幻莫测。
我若无其事地询问由里冈先生:
“您的肩膀……之前跌倒受伤的地方还好吗?”
“已经好很多了。从手肘处开始,已跟之前一样能自由活动。只不过,抬高手臂时,还是会有点疼痛。”
他做出了一个象是想模仿外国人耸肩,但又不够彻底的动作。斜斜下垂的手臂显得很长。
“现在能吹萨克斯风吗?”
“很遗憾地,没办法像原本吹得那么好。我想返回东京之际,应该就会痊愈了。”这番话里想必怀抱着期望吧。
“道子小姐是骑马到饭店通知您的吗?”
艾克路易疾奔的身影浮现至脑海中。“是啊,我吓了一大跳呢。她竟然亲自主动前来。”
由里冈先生倏地压低音量,补充道:
“……也许算是为了前阵子的事赔罪吧。”
如果有这层含意的话,邀请坠马事件的当事人与目击者二人,那就说得通了。
“——由里冈先生,能麻烦您一下吗?”
豹太先生探出头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
被唤进屋里的由里冈先生过了片刻便又回来。不知为何带着嘻嘻的贼笑。接下来又是叫了姑丈。眞是奇怪。
我询问返回的姑丈:“怎么啦?是帮忙吗?”
但姑丈仅是不悦地说了句:“不,只是点无谓小事。”
四周的天色忽然急遽变暗。这时从别墅的后边方向,传来了马蹄声。
道子小姐将艾克路易拴在庭院里的白桦木之间。这样一来,全员似乎都到齐了。这场放映会的观众还眞少呢。
在豹太先生的邀请下,一行人走入屋内。由于今日不是舞会,因此屋内备有室内拖鞋。道子小姐先在屋外拭去骑马靴上的脏污后,再以一副早已习惯的神情,脱下看似极为合脚的马靴。
走进屋内后,大厅是一片昏暗。在放置着放映机的桌子上,还有一个小型台灯。橙色的亮光微弱地照亮屋内,有种置身于地下室的错觉。
豹太先生以莫名匆忙的语气道:
“总之,先开始放映吧。”
放映机的左侧,并排放着两张椅子。最靠墙壁的那张椅子,是椅背极高的英国风椅子。想必是为了不碍到后方的人,才会放在最外围吧。道子小姐则坐在不远处的旁边。由于有人轻轻点头致意,我才发现某人正坐在那张高背椅上。多半是那名家庭教师吧。
豹太先生坐在右手边的椅子上,操纵机器。
后列的三张椅子,则坐着我、姑丈,以及由里冈先生。
放映机上已装上了上下两卷胶卷,只要按下开关便可放映。灯光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忽然熄灭,放映随即开始。我本想既然特地邀请我们前来,应该是新作品吧,没想到自黑暗当中浮现而出的,仍是白丝线般的瀑布。
姑丈的话声响起:“在这种深山之中拍摄,很辛苦吧。”
“说麻烦的确是麻烦,必须要带各式各样的设备前去才行。就连底片也要带很多,毕竟一卷只能拍三分钟。想拍出眼前这样的捕捉瞬间画面,重点就在于要拍摄多少,又要剪去多少。对了对了,摄影机的发条也是一大问题。每转一次,能够拍摄的时间都是有限。要是硬要拍到最后一刻,旋转的速度就会变慢。”
“转一次大约可拍摄多少时间呢?”
“嗯……大约是三十秒吧。不过,幸好平时不怎么需要拍摄超过三十秒的镜头。”
“喔。”
我顿时有种错觉,彷彿听见了豹太先生所架设的摄影机里,发条正发出了叽叽叽不断松开来的声响。同时,眼前的景象被吸进底片上头。
在昏暗的房间里,在框起的明亮画面当中,某天的身影被收录在其中的小牛,正讨喜地迈开步伐。这是牧场的场景,有如充满了阳光的另一个世界。
只是除此之外,从黑色帘幕的微小隙缝当中,也闪过了如同刀刃般刺进视觉里的现实亮光。是闪电。接着,是山崩般的雷鸣。
我不由得缩起身子。下一秒,瓜生别墅彷彿成了一辆忽然冲进水中的列车,雨声哗地将四周紧紧包围。
住在轻井泽的人早已习惯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但待在封闭的人工黑暗空间里倾听雨声,更让人静不下心、更加心浮气躁。
完全不知现实世界在下豪雨的小牛,悠悠哉哉地走着。多半是从远离镜头的地方出声呼唤小牛,小牛一骨碌地将脸庞转了过来。迟疑一阵之后,咚咚地走上前来。画面上的小牛脸庞逐渐放大。牠就像个训练有素的演员般,可爱地歪过脑袋。
这时画面一转,应该会映照出盛开在河畔的野蔷薇。记忆中是如此没错。但下一秒,我六神无主地发出悲鸣。
小牛的脸庞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盘起身躯的大批蛇群。紧接着,一阵足以撼动人身的巨声响彻整个房间。
发出尖叫声的人不只是我。象是为了逃离大特写的可怖画面般,道子小姐霍然起身,使得放映画面上出现了黑色人型,而蛇群便在道子小姐的白色背影上扭动。接着道子小姐移动至墙边,单手放在一旁的英国风椅子上。
“开灯吧。”弓原姑丈没好气地开口。
“是……”豹太先生以含糊不清的话声应道。此时画面早已变回了原本平静的牧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雷阵雨的雨势惊人,但所幸没有造成停电。放映机停止后,电灯打开。
四周满溢着亮光,异样的空间也在转眼间变回极为普通的房间。
姑丈起身拉开黑色帘幕。除了人工的照明,现下又增加了外头昏暗的光线。大雨唰唰地打在窗上。
由里冈先生窘迫地站在自己椅子边,左手上提着象是厚盘子一样的东西。是铜锣。
在别墅生活时,有些人家会敲响铜锣,以示伙食已经煮好了。也有些人家,会将铜锣固定住,悬挂在屋檐下方。想必这个铜锣,也在瓜生别墅里尽到了这样的职责。只是,眼下这物品并不是用来通知我们汤品已煮好。
“刚才那是——你吗?”
虽然这样对年长的人很失礼,但我还是不由得用了质问的语气。毕竟我刚才发出了惨叫。在画面切换的同时,发出荒谬巨响的肯定就是这个铜锣。
“……啊、是。”
由里冈先生与方才的豹太先生差不多,回以含糊的应声。就象是个自以为有趣而做了恶作剧之后,却遭人冷眼看待的孩子。
他的右手拿着鼓槌。尽管右肩还未完全痊愈,但打响铜锣这么简单的动作,自然还是可以办到。纵然如此,他还眞是尽全力地敲打。那时,彷彿有人忽然从身后“哇!”地一声吓唬自己一样,我的心脏差点要停止跳动了。
“那个……那个……”
同样断断续续的话声,这回从前方传来。
道子小姐跪坐在地板上,摇动着坐在高椅背椅子上的人儿。不对,似乎是正搀扶住对方,以免对方倒下。头发与一截斜纹编织的和服肩头,从椅背上露出来。道子小姐的呼喊声半是在叫那个人,半是在呼唤我们。
“井关小姐。”
豹太先生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冲上前去,将双唇凑近对方耳边:
“怎么回事?妳还好吗?”
道子小姐将她交给豹太先生,自己则站起身,用双手弯起始终握着的鞭子,开口说道:
“她一直静静地在旁边观看。可是,刚才那阵巨响之后,她的模样突然变得很奇怪,双脚不断抽搐,还发出呻吟声……”
“那可糟了。”
豹太先生皱起眉,慌忙抱起失去意识的人。她的单脚上还勾着拖鞋。随着抱起的动作,拖鞋往下滑落,发出“当”的声响。
那位井关小姐,果然就是我曾在街上见过的家庭教师。豹太先生将她搬至长椅上,令她躺下。
姑丈不慌不忙地问:
“她还有呼吸吗?”
豹太先生以困惑的语气回答:“这、这个……我也不晓得……”
他拿出手帕擦拭井关小姐的额头。与其说是她流汗了,倒比较象是豹太先生虽然想做些什么,但一时间又想不到,只好先替她擦汗。
雷鸣轰隆作响,闪光刺入眼帘。道子小姐频频看向窗户,折弯手中的鞭子,然后焦急地说:
“各位,在这种情况下说这件事,眞是非常抱歉,但是马儿最讨厌下雨和打雷——”
不等豹太先生回应,姑丈便说:
“我想也是。这里看起来也没有可以代替马厩的适当场所,要是马匹失控可就麻烦了。”
我们家的福特则停在前院。而司机的工作,大多时候都是等待比开车还要来得多。我从一旁插嘴建议:
“让别宫送您回去吧。折返时,再从府上载来一位能够骑马回府的人——”道子小姐焦虑地打断:
“不,这段时间我会非常担心。马具一旦吸了水,就会不断变重,而且牠又很害怕闪电与落雷的声音。虽是无理要求,但我想尽快赶回去。”
姑丈想必是担心道子小姐柔弱的身子。
“——就算妳淋湿也不要紧吗?”
这时的道子小姐,将睏倦慵懒的细长双眼瞪得大大的。
“那是当然。我已经习惯在雨中骑马了唷,毕竟我是在轻井泽骑马呀。而且别墅也很近。”
仔细想来,远行途中遇到降雨,也是相当常见的事吧。只有天气,是不分身分地位,也不会对任何人客气。桐原家的千金小姐全身湿淋淋地返家,这在东京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在轻井泽却另当别论。
“既然如此,请快点回去吧。”
“眞是抱歉。一等我安置好马儿,会立即搭车过来。”
姑丈摇头。
“没有这个必要了吧。毕竟这件事与小姐无关。虽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如果传出了奇怪的谣言,那也令人头疼。就当作妳没有到过这里吧。”
姑丈有些勉为其难地挤出微笑:
“回去后,请记得喝杯温暖的飮品,然后好好休息吧。”
发生在东京的案件,有时也会与上流阶级的人有关。姑丈了解这种时候会有多么麻烦。因此请道子小姐回家,他反而还比较轻松吧。
道子小姐以大家闺秀的风范,温驯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我一路送她直至门口。穿上靴子、戴上帽子的道子小姐,一打开大门,山的方向便传来了落雷巨响。雨声之中,可以听见艾克路易的嘶鸣与蹬着地面的马蹄声。
道子小姐转过头来朝我轻轻颔首致意后,重新面向屋外。接着扬起鞭子,划开眼前的银线。尔后奔进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