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痛得冷汗直冒的人一口咬过去,眼睛紧闭——我收回之前的话!
陆霄腮帮子动了动,面上依旧毫无表情,像一个按摩机器。
又五分钟,陆霄停下来,开始轻轻揉。傅来音松开口。
两个人四目相对。
他的心肠其实不坏,就是不懂得尊重女性。傅来音从小生活在比较和气温柔的环境里,身边人都是高知分子,相处时都比较看重距离和体面,也注重沟通交流,大多事都是靠说话完成,即便是说崩了也互相体谅对方的难处,脸红脖子粗的对骂大抵就是最不好的时候,冷静以后要不握手言和,要不相忘于江湖,动手这样的事,傅来音从来没遇见过。
偏偏这个人,他话少,一说话就激怒人,一言不合就毫不客气上手提人,动作间完全没把傅来音当人看待,仿佛她是一只小兔子,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念之间。
这怎么能让她高兴?
两个人之间力量悬殊太大,傅来音所仰仗的优势又在他面前完全不起作用。人的本能,使她警惕他。
陆霄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傅来音想完上面那些还在盯,盯得她头皮发麻——孤男寡女,力量悬殊,傅来音你心可真大!
“那要怎么了解你?”陆霄突然说。
“啊?”什么意思?
“你今天早上说的。”
——您不了解我之前,请不要随意断定什么,这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傅来音想起来了。
“我断定了你什么?”男人眉头微皱,“说清楚。”
既然他要问,索性就说清楚。傅来音道:“上次魏书记来,几个人站着聊天,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陆霄想了半天,冷着脸:“什么话?”
“还要站多久!”
陆霄“啧”一声,“就是问你们还要站多久。”
傅来音又被这声“啧”惹火了:“你如果觉得这个问题不值一提,可以不用回答,也别来让我说清楚。你让我问,问了又不耐烦,‘啧’实在太不尊重人了!”
陆霄顿了顿,沉声道:“好,我以后尽量。”
态度好得傅来音一愣,口气不由地松下来:“那时那地你说那样的话,会让我觉得你把我想象成阿谀奉承的小人,误会我想巴结魏书记。”
陆霄:“你想多了。”
傅来音:“……”
她忍。
好,就算她想多了。
“关于今天的事。”傅来音接着说,“我不会因为自己想吃什么就暗示食堂做什么,遵守规则是我对史校长最大的尊重。”
陆霄:“了解。”
灵光一闪,傅来音好像突然懂了陆霄说话的真正意思。
估计他没有轻蔑她。
“想吃什么直说,不要搞这些弯弯绕绕。”这句话陆霄想表达的就只是让她直说。后面半句,是建立在他以为她送了花这件事之上,对于大粗人陆霄来说,这样确实就算“弯弯绕绕”了。
误会被解开之前都是真相。她也怪不得他会这样想。
傅来音泄了气。有时候和简单直接的人交流起来也好难,搞得像自己小心眼似的。
“所以呢?”陆霄问。
“没什么了,这是个误会。”
两个人静了半天。
傅来音突然惊觉陆霄已经没有揉了,只是抓着她的手,她往回抽了一下,男人握紧了。
傅来音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盯着她,盯得傅来音再次心里发毛。她颤声道:“放开……”
她纤细、柔弱、心思敏感,平时说话那样温声细气,好像被人欺负了只会安静流眼泪,却没想到被惹毛了是这样一个样子。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每个人被惹毛了都会亮出爪子。有些人爪子一出,不把人挠出几把血不会罢休;有些人爪子一出,虚张声势,只是叫嚣。傅来音亮出的爪子在陆霄眼里是这样的:不足月的小猫,爪子还是粉色的,挠人不仅不痛,还勾得人心痒。
陆霄觉得自己疯了。他竟然觉得生气的傅来音动人。
男人越握越紧,傅来音感觉到一种危险。她一动不动,忍住手腕上的痛。她有一种直觉,此刻她一定不能动,一只强大的野兽正在审视他的猎物,她动了,他会马上把她吃掉。
不知过了多久,傅来音已经痛到麻木,陆霄松开了她:“对不起。”
傅来音低着头不说话。
陆霄深深看了她一眼,打开阳台门,翻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傅来音心下一惊——这是六楼!
她跑上阳台,四处望了望,早已没了陆霄身影。他是怎么上来的,不要命了吗!
傅来音看着已经消肿一半的手,又恍惚记得咬了他六七八口,心情复杂难言。
要说他对傅来音坏,傅来音觉得也说不上。所有伤害到她的事,他都是出于无心;他真正做的事,又每一件都帮到傅来音。
但要说他对傅来音是好的,傅来音也没法儿心平气和接受。她只能安慰自己,人和人之间是有磁场的,估计他俩磁场不合吧。
这学期直到期末,傅来音都没有去食堂吃饭,她连着吃了一个月的超市——面包、方便面、饼干……等她回到三俞市,傅方来皱眉:“不是长胖了些嘛?怎么感觉更瘦了!”
傅来音笑:“想家呗。”
傅方来说:“休息几天,去看看卢老师。”
傅来音的保研名额早就确定,她大三就拜在卢老师名下,将来肯定是要走学术这条道路的。
这既是傅父傅母对她的期望,也是傅来音自己选择的。
但在谨言小学的四五个月,傅来音又觉得当个老师也不错。主要是那群可爱的学生,傅来音舍不得。
傅来音如实将想法告知了傅方来赵端绮,三个人坐在一起,谈了谈。
傅方来说:“你想做老师我们也尊重的,但是当老师一些问题我希望你能多想想。我们先不着急做决定。”
赵端绮说:“很现实的一个问题是小学老师的工资只能算温饱。谨言小学肯定会越做越好,史闻不会亏待你,工资一定会上涨,但是涨到什么程度,我和你爸爸心里有数,如果你要以此为生,想要生活得体面就比较困难。”
傅方来说:“你分清你爱的是授人以渔的快感还是你此刻这批学生了吗?如果换一批人,他们没有这么友好,常常令你头痛,教学效果也不理想,再有难缠的家长,你还想不想当老师?”
赵端绮握着她的手,“你没受过苦,从小给你的都是我和你爸爸能给的最好的。我们希望你好好读书,不过是为了让你将来有更多选择权,物质生活优渥一些,那我们百年之后,可以安心闭眼。这自然是我们作为父母的一些偏执。如果你想清楚了,决定当老师,我们绝对是尊重的,但我希望你能再找一个途径解决生存体面的问题,可以吗?”
傅来音点头:“我再想想。”
过了两天傅来音带着礼物去看卢叔德,也诚实地告知了自己的迷茫。
卢老头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鲁迅文集来,“去看。”
傅来音被关在书房看了一下午。
鲁迅的文章傅来音看过几遍,卢叔德今天给的也是傅来音看过的。但鲁迅写的东西,不是靠看的遍数多就能明白多,鲁先生文章里的热血与寒冷,你非得亲身遇上了,才懂一字一词的雷霆万钧。
傅来音被砸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卢叔德是懂她的,既懂又欣赏,不然不会大三就应了她一声“老师”。但傅来音又太年轻了,面对的诱惑多,一不小心就陷进去。
谨言小学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大boss,乌托邦,傅来音享受的一切那里都有——与世隔绝,学生乖巧,同事和睦,生活顺遂,风景绝美。
喝茶读诗,焚香画画,对花对月……这样的生活,哪个文人不羡慕?傅来音自然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卢叔德一听就知道她贪恋的是什么,给她看鲁迅文集就是打醒她。
世人常说:“难得糊涂。”
卢叔德是个学文的硬汉,偏要直面清醒。他的学生,他也看不得她糊涂。
华灯初上,傅来音从书房出来,卢叔德正在摆碗筷。
傅来音说:“我懂您的意思了。”
“那你的决定呢?”
“我会跟史叔叔说。”顿了顿,“再让我上一学期吧,学生们频繁换老师不太好。”
卢叔德由她了。
厨房有人炒菜,傅来音示意,有些纳闷:卢老师独居多年,炒菜的是谁?
卢叔德将碗筷摆好,给其中一方斟了酒,说:“启伦的战友。”
傅来音一顿。卢老师有一个独子,叫卢启伦,是当兵的,前几年死于秘密任务。
“他的战友们可怜我一个糟老头子,每年轮流来看我。我拒绝了好几次,不听劝,雷打不动,就随他们去了。”笑了笑,“常常有人过来陪喝酒,挺好。”
说话间,厨房的人端菜走出来,傅来音吃了一惊:“陆霄?”
卢叔德才想起来——哦,陆霄就住在旦河村,谨言小学在旦河村,两个人能认识再正常不过。
“好极,省得我介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