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妍哭了一会儿,渐渐镇定下来,闻言摇摇头:“哪儿轮得到你一个实习老师去。”
钱薇说:“别去了。那个老板脾气又古怪又臭,干嘛去碰钉子,又不是只有这一条路。我们把情况告诉校长就行了,让校长去解决。”
傅来音已经打定主意,不欲多说,问道:“是个什么样的院子?”
钱薇顿了半晌,憋出几个字:“好看是好看的。”
“这里怎么会开一个饭馆?”她从来没听说过在村子里开饭馆的。
“最开始我也觉得奇怪。”钱薇说,“后来问了王老师,才知道翻过这座山,半山上有一个湖,叫仙池,风景还不错,是个本地的小景区,爱耍的人喜欢上去露营。旦河村是去那儿的必经之路。这个小饭馆是开给来玩儿的城里人的。”
原来是这样。
钱薇情绪也渐渐镇定,话开始多起来:“那个院子就在旦河村村头,马路边上,围了竹栅栏,前有竹林后有荷花塘,屋子看起来有点儿破烂,是泥巴墙,现在很少见了。很淳朴的一个农家院子,就是不知道老板是怎么一回事,五大三粗的,黑着一张脸,又没人惹他……”
童妍也说:“力气大得可怕,提个人跟提小鸡仔似的!又粗鲁得很,不听人讲话,想做什么做什么!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底气如此嚣张!”摇摇头,“这里又偏僻,报个警警察都不来,哎!”
傅来音听了一会儿,又安慰了一会儿,三个人一起去吃了晚饭,傅来音让他们两个先走,自己去找史梅。
好巧,沈青霭也在。
傅来音去的时候正好听见史梅说:“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正愁不知道去哪儿找厨子呢!”
沈青霭背对着她,微微颔首:“能过来应急的只有这一个,我把联系方式微信发您。”
找到厨子了?
沈青霭扭过头看她。两个人打招呼。史梅招呼她坐下,问:“生活了几天,还习惯吧?”
傅来音点点头,笑得眼睛眯起:“特别喜欢。”
史梅也笑:“开学就累起来了,加油哟!”
“再辛苦也比不上您和史校长。”
聊了一会儿,史梅问:“过来是有什么事儿?”
傅来音摇摇头:“没什么,就过来看看您。事情多,怕您忙坏了。”
史梅笑眯眯:“乖孩子。”
傅来音和沈青霭一起出来。两个人都是回宿舍。沈青霭看着她道:“我有一幅画送你。”
傅来音受宠若惊:“我?”
沈青霭点点头,面色温和,坦诚与她对视,目光简单真挚:“你等我一下,我上去拿。”
“在国画教室?”
“嗯。”
傅来音笑道:“一起上去吧。”
两个人便去国画教室。沈青霭将卷轴给她。
傅来音缓缓打开。
沈青霭画的是女生宿舍楼下的满墙蔷薇。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画,竟然将柔肠百结的蔷薇画出冷峻的风骨来,每一朵都拼了命的昂扬向上,但又不是热烈向生,有一种孤高感,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蔷薇花的花瓣让她觉得锋利。一朵两朵,三朵四朵,百朵千朵,浓烈又野蛮,偏偏它们的花梗又那么纤细,仿佛风吹来,这些花朵们都会惨烈地折断。
蓬勃、冷傲、毫不在意。却又偏偏有一点点说不出的温柔。
妙到傅来音心坎儿里。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毫不相干,但她就想到了这句诗。
沈青霭盯着她。
傅来音摩着画,爱不释手,问:“真的送我?”
沈青霭点头。
傅来音想来想去,只能想到曾经和史闻的评画他知道了,又刚好说到他心中某个点。画者表示感谢,自然是赠画。
她卷起来,也不推辞,笑道:“一定珍藏。”
这倒使沈青霭一愣,随即目光又真切了几分。世人爱画,更爱画的价格。真率的人,两毛五的画和两亿的画都视若珍宝,只要他喜欢。傅来音喜欢他的画,不管价格;她接受他的感谢,不管形式。她更看重真心。这自然和她的见识和家境有关,但她的性格也确实是很大的因素。他很难说清他对傅来音的某种感受,他莽撞地送画,是期待着她接受的。她接受了,他就明白他对她的定义是对的,和心里的声音重合了。此种感觉妙到极致。
两个人聊着天回到宿舍。傅来音把画挂在书桌前,又细细欣赏了一会儿,上床睡觉。
才刚沉入梦里,一阵轰鸣声突如其来,陡然刺激,瞌睡全无。傅来音忍不住皱眉,捂了捂胸口。我操。
这个地方她确实很喜欢,但这里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凶恶。
第二天,全体员工正式上班。
傅来音去办公室打卡。沈青霭的办公桌和她挨在一起,两个人打了招呼。钱薇和童妍坐她对面,也互相问好。
才刚坐下,手机消息显示她的快递到了。旦河村的快递都放在旦河村车站,距离谨言小学要半个小时路程。
她叹一口气。偶尔也想念大都市的便捷。
中午时候,傅来音走路去取快递。大中午的,小姑娘走得满头大汗。
取了快递,傅来音在车站坐了一会儿,买了一支冰棍吃。温热的风里是浓郁的荷叶香,不知躲在何处的青蛙“咕——咕——”软绵绵地叫,日光热烈,晒得人想瞌睡。
旦河村车站小得不能再小,连车站牌都没有,就一块坝子,一户卖零食的小卖部,几张竹凳子,一把遮阳伞。
傅来音有一下没一下的嘬着冰棍,躲在遮阳伞下,远处的白马路热浪熏天。如果运气好,她遇到回旦河村的电动小三轮,还能搭一截。
正这样想,一阵熟悉的轰鸣声渐渐清楚,傅来音心里一激灵,眼睛瞬间看了过去。
凌厉嚣张的摩托车呼啸而来,车身全黑,泛着冷酷的反光,巨大,厚重,声音巨响,张扬到极致。车上的男人只戴了一个头盔,薄薄的黑T恤,薄薄的黑裤子,手臂上肌肉鼓起,车子“呼”地一下经过傅来音,在地坝边停了下来。
傅来音吞了一口冰,冷得一张胃紧缩。
男人坐在车上取头盔,那么高的机车,他的腿竟然轻轻松松触了地。他随手摘下头盔,往车上一盖,长腿一伸,下了车。
好高!好壮!强烈的荷尔蒙扑面而来。
这是一个满脸凶相的男人,眉毛锋利,眼神冷漠,鼻梁硬挺,嘴唇极薄。
他大踏步走向小卖部,声音也极冷:“一条烟。”然后就靠在电线杆边,熟稔抽烟。
如果以小卖部为原点,两个人的位置,大概成九十度直角,男人微微背对着她,面向旦河村最大的荷塘。
融化的冰棍滴在傅来音手上,她赶紧拿出纸巾擦了擦。
她又咬了一口冰棍,冰渣子在口腔里喀吱作响,寒气不仅直冲脑门,也顺着她的吞咽一路冷到胸腔。
傅来音觉得牙齿有点儿痒。她心里想:难怪能打断邓师傅四根肋骨。好凶的男人。
又偷偷看了一眼。
满脸横肉,真的好凶。
傅来音不知不觉吃完了冰棍,她看了看男人身边的垃圾桶,又看了看手上的冰棍,坐着没动。
一点半,傅来音必须回去了。她要走,就一定要经过他身边。
顿了一会儿,她掏出手机,玩起了消消乐。
我不怕他。没什么好怕的。时间来得及,嗯。
男人抽了三支烟,在扔最后一个烟头的时候,往傅来音这边瞥了一眼。
傅来音玩游戏的手一抖,最后一步划错了方向。
两个人目光隔空交错。
男人跨上车,头盔一戴,轰鸣声炸裂,喷了傅来音一脸尾气。
傅来音是跑着回学校的,一路上总觉得有一股尾气味道,仿佛摩托车刚从身边经过。她不住地想:如果村里那些混混每个人都像刚刚看到的那个人一样强壮高大,也那么凶,再加上那个不好惹的私房菜馆老板,或者还有其他不好惹的当地人,那她这学期实习完了一定不留下来。
喜欢是很重要的,小命也很重要。
傅来音不禁又想到男人看过来的眼神。那种冷,是见过无数死人的冷。她害怕。
按时回到学校。傅来音备了一下午课,下楼拿资料的时候,碰上史闻,看样子是要出去。
傅来音随口一问:“去哪儿?”
史闻说:“去瞧一瞧那家‘老院子’。”
“做菜师傅还没解决?”
史闻叹一口气:“价格低了,人家不来。”
傅来音脑袋一热:“我跟您一起去。”
史闻没觉得有什么,招招手:“走吧。”
傅来音心脏砰砰跳:来音,加油,不要像中午一样怂。
两个人说着学校的事向老院子走去。傅来音心不在焉:不可能每个人都跟他一样。是个人,都要讲点儿道理。即便不讲理,也要讲法。要是毫无理由的人身攻击,我就告他故意伤人。
对,就是这样。
看见钱薇她们说的荷塘了,也看到隐隐的屋檐,随风有清冽的竹叶香,夏蝉鼓噪。傅来音心跳陡然加快。
转过弯去,两人站在篱笆门前,史闻敲了敲门,喊:“有人吗?”傅来音看着篱笆墙上随手写的“老院子”三个字,重重吐出一口气——真丑。
“不做晚饭。”里面的声音冷得像冰。冷得傅来音瞬间回想起中午的冰渣子滑过食道的感觉,颤了一下。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