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秋

地点:台北

一场愁梦酒醒时,

斜阳却照深深院。

25

夜,静静地张着。

梦竹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房间。窗外没有月光,到处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夜,真静,静得可以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声。远远地,有一声火车的汽笛响,悠悠然,绵绵然,从黑暗的旷野中传来,她几乎可以联想到火车轮子滚过轨道那种机械的声音:轰隆却嚓,轰隆却嚓……这单调的车轮声和她的脉搏跳动声糅和成了一片,轰隆却嚓,轰隆却嚓……接着,思想的齿轮也加入了旋转,无止无休地滚动,轰隆却嚓,轰隆却嚓……

白天发生过的事仍然在脑中不断地映现,无法驱除,也无法逃避。“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晓彤绝望的呼叫也依旧在耳边反复回荡。为什么?千千万万过去的片段,点点滴滴回忆的毒汁,一起在脑中翻搅。她怎能告诉晓彤,那一段丑恶的过去,和那一个魔鬼般的人物——何慕天!她怎能对女儿说:“逃开那个人!逃开他周遭一切的人物!”她怎能在充满了美梦与幻想的女儿面前,揭开一个最最“丑恶”的“真实”!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

“妈妈!你一定要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晓彤哀求的声调,绞痛了梦竹每一根神经。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一切的过失,一切的罪恶,一切的错误,一切心灵上的负荷,她都愿意独自承担,可是,为什么晓彤要再搅进这样的恋爱里?何慕天的内侄!何慕天的内侄!何慕天!她已经费了十八年的时间,来设法遗忘这个人,但,为什么他又重新来搅乱她的生活?破坏已有的平静?难道她命中注定无法摆脱这个魔鬼?晓彤,天下的男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爱上何慕天的内侄?

“妈妈!你告诉我,请你!妈妈,魏如峰有什么不好?妈妈,你告诉我!”

魏如峰有什么不好?只有一点不好!他不该是何慕天的内侄!而这唯一的一点“不好”,已胜过了他千千万万的优点!晓彤的眼泪,晓彤的泣诉,晓彤的哀求,都无法使这一点“不好”化为虚无!但是,她怎能告诉她?怎能告诉她?怎能告诉她?

明远在她身旁辗转反侧,她侧卧着,背对着明远,瞪视着黑暗,身子一动也不动。她知道明远和她一样没有睡着,她可以由他紧迫的呼吸声辨出他激动的情绪。因而,她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维持身子的固定位置,她希望明远当她是睡着的,而不来和她讨论。她渴望能逃避去面临那份现实,逃避和明远去讨论那份现实!虽然她知道这迟早是逃避不了的,但,她却那样恐惧明远再提到它!长时间的瞪视使她的眼睛酸涩肿胀,她试图闭上眼睛,而每当眼睑阖拢,她就会看到成千成万个妖魔鬼怪,在她面前执杖携械地狂歌狂舞,这些妖魔鬼怪都有一张同样的脸谱——何慕天的脸谱!

她听到隔壁房里,晓彤的床在吱吱咯咯地响,显然,那孩子也同样地无法安眠。晓彤,何辜?却必定要去尝这人生的苦果!她侧耳倾听,每当晓彤的床响一声,她的心就痛一下。接着,她听到晓彤在叹息,叹息之后是模糊的呻吟声,再下去,她听到一声呜咽,和一阵抑着的啜泣声。她的心脏绞紧而尖锐地痛楚起来,那啜泣声是阻塞着的,显然晓彤在尽力克制,这比号啕痛哭更使梦竹心酸。轻轻地,她翻身而起,一只手拉住了她,明远的声音冷冰冰响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去看看晓彤。”她轻声地说。

“别忙!”明远压低了声音,虽然像耳语一般,却仍然生硬冷涩,“我们必须先谈一谈!”

“明远!”她祈求地低喊,下意识地想逃避,“等明天,孩子们上学之后再谈。”

“不!”明远简单地说,“我要现在和你讲清楚,我不能等!”

梦竹躺回枕上,转过头来面对着明远,望着在黑暗中闪着寒光的他的眼睛,本能地颤栗了一下。她无法再说话,只用一种被动的,忍耐的眼光看着他,等待着他开口。

“你别这样瞪着我,”他的声调带着恼怒和烦躁,“关于这件事,你到底预备怎么办?”

“我?”她慌乱地自问了一句,茫然地低声说,“我不知道,明远,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明远的声音冷幽幽地,“我倒有一个意见,把一切真实情况告诉晓彤,把她送还给何慕天——泰安纺织公司的董事长!他可以给晓彤好一百倍于我给予她的生活,又免得拆散她和魏如峰……”

“不!”梦竹颤栗地说,“不,明远,这绝不是你真正的意思。”眼泪升进了她的眼眶,恐怖和绝望的感觉兜心而来,“不,明远,你不能告诉晓彤,你绝不能!如果告诉了她真实情况,就比拆散她和魏如峰更残忍一千倍!她那样单纯,那样善良,又那样柔弱!而且,她一直那样敬爱你,崇拜你,她和晓白那么亲爱,她心目中的母亲……”她顿住,浑身寒颤,“明远,你不能打碎她的世界,而且,我也不肯,绝不肯,把她送给那个人——”她摇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是我的女儿,明远,她是我的!也是你的,我们共同养育了她十八年,与那个人何关?明远,你不是真有那个意思,是不?你不会那么残忍,是不?”

“冷静一点,梦竹,”明远说,“我仔细地想过,分析过。事到如今,保密恐怕已不可能,只要魏如峰回去对何慕天提起我的名字,何慕天就会知道我们的存在……”

“但是,他并不知道晓彤是他的……”

“哼,”明远冷笑了一声,“梦竹,你怎么如此幼稚?不论以前有没有告诉过他,现在,只要他在时间上稍微推算一下,也会算出来的,何况,你忘了王孝城。我想,王孝城一定知道他在台北,而且和他有来往……梦竹,你别傻,这秘密是保不住的!”

梦竹坤吟了一声,用手捧住焚烧欲裂的头,心乱如麻地说:

“可是,可是——我一定会想出一个办法来,只要你不说,明远,只要你不说!我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来!”

明远捉住了梦竹的手臂,把她的手从脸上拉下来,在黑暗中瞪视着她,慢吞吞地说:

“还有一个问题——我和你。”

“明远!”梦竹受惊地低喊了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一直都爱着他吗?这许多年来,你何曾忘记过他?”

“你——”梦竹的目光在明远脸上逡巡,“你在说些什么?”

“我想你明白我说什么,刚刚魏如峰已经说过,何慕天和他的妻子早已仳离,他现在是一个独身的自由人了。你呢——这么些年来,我已经把你委屈够了,让你跟着我过苦日子……”

“明远!你这是怎么?”梦竹气急地说,“我什么时候嫌过生活苦?我又没有怪你,我一直感激你……”

“就是这样,”明远抢白地说,“你感激我,十八年来,我只得到了你的感激。”他的声音像冰流般灌进了梦竹的心底,“或者你自己都不清楚,但我是明白的,你并没有忘怀他。许多时候,当你望着晓彤发愣,或者突然陷进沉思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梦竹,你并没有忘记他,你一直爱着他!”

“不!”梦竹低喊,“你根本不懂!我不是爱他,我是恨他!你不知道我恨他恨得有多厉害,他是个掠夺者,夺去了我一生的幸福和快乐……”

“是的,你的一生!”明远的声音更冷了,“你自己说明了,他夺走你一生的幸福和快乐,可见得我并没有给你幸福和快乐!”

“哦,明远,”梦竹憋着气,泪水奔流,喉咙哽塞,“你别逼我!你一定要在鸡蛋里找骨头,我也没有办法,你这样子逼供似的逼我,到底是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是问你想怎么样?”明远的声音大了起来。

“别!明远!”梦竹压低声音,请求地说,“求求你别嚷,求求你!一切明天再说,好不好?何苦一定要闹得让孩子们知道!”

“哼!”明远冷哼了一声,“家已经面临破碎,还怕孩子们知道吗?”

“难道——”梦竹忍无可忍,“你希望拆散这个家吗?你看不起我,对吗?这些年来,你为我牺牲太多,你在内心看不起我,你厌恶我,希望摆脱我……”

“你没有良心!”明远叫,“你故意歪曲事实!”

“是你在故意歪曲事实!”梦竹也叫。

纸门一声响,被拉开了,明远和梦竹同时住了口,晓彤穿着睡袍的黑影亭亭地站在纸门前面,怯怯地说:

“爸爸,妈,你们在吵架吗?”

“哦,”梦竹吸了口气,“没有。晓彤,什么都没有,我们在讨论问题,你快些睡吧!”

晓彤的黑影没有移动。

“我睡不着,妈妈,我睡不着。”

梦竹的心再度痉挛了起来。

“你去睡,晓彤,明天你还要上课。”她柔声地说,鼻中酸楚,“等你放学回来,我再和你慢慢谈。”

晓彤一声不响地退了回去,纸门又拉拢了。梦竹看了明远一眼,翻过身来,用背对着明远,不再说话了。明远也翻了过去,两人背对着背,谁也不开口,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地荡漾在夜色里。

早上,明远上班去了,晓白和晓彤也到学校去了,家中又只剩下了梦竹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她瞪着窗外的阳光,一动也不动。应该上菜场去买菜,回来再洗衣服,整理房间……每日固定的家务一样也没倣,时间正沉缓地滑过去。脑子里拥塞着千千万万的念头,却没有一个念头是明确的,唯一一个朦胧的观念,是要阻止晓彤和魏如峰的恋爱!只有阻止了这段恋爱,才可能保持十八年来的秘密。但是,如何阻止呢?若干年前,自己母亲阻止自己的恋爱情况还历历在目,难道她又必须对晓彤用同样的手腕?魏如峰!为什么他偏偏是何慕天的内侄?何慕天!这名字是一把利刃,重重地从她心上已有的创口上划过去,她扑在桌子上痛苦地转侧着头,不能自已地呻吟着。

大门在响,有人走了进来,一定是晓白走时忘记关门,她吃力地从桌子上抬起头,倾听着那脚步声穿过玄关,走上了榻榻米,她茫然地望过去,魏如峰正进门来,零乱的头发下有一张苍白的脸,失眠后的眸子却依然清亮有神。梦竹闭了闭眼睛,这是晓彤的男友?她但愿他平凡些,猥琐些,甚至于是个小流氓或白痴,那么她也可以更狠得起心来。但,这孩子身上有些什么,像一块磁石般具有着引力。她怕他,怕他眼中那抹坚决和他脸上那股不顾一切的神情。

“伯母,请原谅我闯进来打扰您。”魏如峰挺立在那儿,礼貌的背后藏着的是倔强,梦竹可以感到他所带来的那份压力。

“你坐下!”梦竹说,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用手揉揉额角,她该对这孩子说些什么?魏如峰依言坐了下去,他的眼睛盯在梦竹的脸上,逐渐地,他的面部表情变得柔和了,声调也显得恳切和平。

“伯母,今天早晨晓彤打电话给我,说您反对我和晓彤来往,是吗?”

梦竹点了点头。

“伯母,我能问一句吗?是不是杨家和何家有仇?你们是反对‘我’,还是反对何慕天的内侄?”

梦竹凝视着坐在她对面的这个男孩子,那坦白的问话是咄咄逼人的。年轻人!虽然有些儿锋芒太露,却令人无法不喜欢他。

“说实话,伯母。昨晚从您这儿回家之后,我曾经和我姨夫谈到深夜,我姨夫只告诉我一点,说许多年前,曾经和你们有些嫌隙。但是,我想,一定不止是‘嫌隙’,恐怕接近深仇大恨。所以您才会如此坚决反对我,是吗?但,伯母,现在不再是十八世纪,记仇记恨的年代了,我姨夫提起你们的时候,似乎非常之痛苦,假若过去他曾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经过了二十年的时间,还不能化解吗?最起码,我保证我姨夫对你们没有丝毫芥蒂,他说,他非常非常喜欢晓彤。”

梦竹打了个冷颤。

“他——见到晓彤了?”她嗫嚅地问。

“你忘了?昨天晓彤是先到我家去的。”

“是的,是的,是先到你家去的。”梦竹愣愣地说,眯起了眼睛,“他——喜欢晓彤?”

“不错,而且,昨夜他还说,只要你们不反对,他愿竭尽他的力量,促成这段婚姻!”

“不行!”梦竹爆炸般地冲口而出,“不行!绝对不行!”

魏如峰蹙着眉,注视着梦竹。

“伯母,”好半天,他才重新开口,“我知道,对晓彤而言,我的条件是太差了。我有自知之明,每次面对着她,我都有自惭形秽之感,我明白我配不上她。但是,我却能肯定一点,我知道她对我的感情,也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我可以向您保证……”

“不,不是这些。”梦竹乏力地说,用手支着额角,“魏先生,你很好,你也绝对配得上晓彤,可是,我请求你放弃晓彤!”

“为什么?伯母!您必须告诉我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孩子们有理由要求知道原因,而你又怎么说出来?梦竹坐正身子,头痛欲裂,在朦胧的视线中,她仍可看到魏如峰迫切的神情,听到他带着恳求意味的声音:

“伯母,假若您的反对,是为了对我不满,我请求您再给我一段时间,来考验我,观察我。假若您的反是因为我姨夫的关系,那么未免太不公平!我和晓彤没有义务要做长一辈的仇恨的牺牲品。是吗?伯母?”

说得头头是道,非常有理!但,许多事情并没有理由好说的!为什么他要是何慕天的内侄?为什么?十八年来,时时刻刻困扰着她的回忆,咬噬着她的回忆!何慕天,她曾希望这个人死掉,化为飞灰,但他却又和晓彤拉上了关系!难道她前生欠了何慕天的债,所以他要如此阴魂不散地缠绕着她!十八年来,多少的苦受过了,多少的泪流过了,生命上的一点瑕疵使她永远在杨明远面前抬不起头来。忍辱,挨骂,受气,都为了什么?而现在,他的内侄窜了出来,要娶她辛辛苦苦带大的晓彤!何慕天,那个十八年来没有尽过一天责任的父亲,现在又要跑出来拾回他那已长成的女儿?不!不!决不!决不!梦竹跳了起来:

“魏先生,对不起,我没有道理和你说,我只能告诉你,我反对你和晓彤交友,坚决反对!我无法向你说理由,我就是反对!我希望你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晓彤,就当你没有认识过她好了,天下的女孩子多得很,以你的条件,什么样的女孩子找不到呢?”

魏如峰深深地望着梦竹。

“伯母,”他慢吞吞地说,“天下没有第二个晓彤!”

梦竹颤栗了,她对魏如峰的脸上望过去,她看到一对一往情深的眼睛,和一张坚决无比的脸庞!她张开嘴,半晌,才讷讷地说:

“你——这样爱晓彤?”

“伯母!我向您起誓!”魏如峰坦白而祈求地回望着她。

梦竹悲哀地摇头。

“可是,不行!不行!还是不行!”她绝望地用手抹了抹脸,拼命地摇着头,“不行!魏如峰!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请你设法去体谅一颗母亲的心!我不能让晓彤和你来往!我不能!”

“伯母,”魏如峰盯住梦竹,一字一字地说,“也请您体谅儿女的心,一定要拆散我们,晓彤会心碎,而我——”他咬了咬牙,坚定地说,“您怪我也罢,骂我也罢,我先向您说清楚,不论在怎样的情况之下,我决不放弃晓彤!我会追求到底!”

梦竹惶然地抬起头来,这年轻人的语气中夹带了太多的威胁意味!

“你在威胁我吗?”

“我不敢,伯母。”魏如峰垂了垂眼睛,“我只向您述说事实,我不会放弃晓彤的,我已经无法放弃她。希望您能够了解,假若您也恋爱过的话。伯母,我不是威胁您,我是无可奈何!您能了解吗?”

假若您也恋爱过的话!梦竹咬住嘴唇,恋爱!年轻人迷信着的东西!晓彤就是这份“迷信”的产物!但是,她知道那力量有多么强大!她知道!知道得太清楚,她望着魏如峰,不是威胁,而是无可奈何!一个怎样吸引人的青年!如果他不是何慕天的内侄!如果他不是!仰起头来,她直视着魏如峰。

“魏如峰,我问你,你真要晓彤?”

“是的!”

“你能离开泰安吗?”

“您是说——”

“放弃那份财产,放弃泰安的地位,放弃泰安的一切!”

“我可以!”魏如峰点点头,“我从没有重视过泰安的地位和财产,我之不离开泰安,只是为了我姨夫的关系。”

“你姨夫!”梦竹咬牙说,“你能和他断绝关系吗?永不来往!永不见面!永不踏进你姨夫的大门!”

“伯母!”魏如峰惊愕地喊。

“你能吗?”梦竹紧逼地问。

“伯母,”魏如峰蹙紧了眉,“为什么?”

“你不要管为什么,你只说你能不能?”

“这是和晓彤交往的条件吗?”

“是的,你能吗?”

魏如峰和梦竹相对凝视,室内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魏如峰放松了眉头,似乎从内心的一段争执中挣扎了出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不,伯母,我不能!”

“那么,你就不许和晓彤来往!在晓彤和你姨夫之间,你必须放弃一个!”

“不,”魏如峰摇头,“伯母,您不能勉强一个儿女离弃他的父母,是不是?我姨夫在我的心目中,比我的亲生父亲更受尊敬,我从小跟着姨夫长大,十几岁来到台湾,靠姨夫的培育而成人,而完成学业。我不能为了一个女孩子,漠视我姨夫对我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这么说来,你姨夫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更胜过晓彤?”

“伯母,您这样措辞是不合逻辑的,他们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都同样重要。但并不抵触,我不能为了任何一方,而放弃另一方!”

“但是,假如这两方面抵触呢?你选择哪一方?”

“这两方面是不会抵触的!”

“如果抵触呢?”梦竹固执地问。

魏如峰注视了梦竹好一会儿。

“我不能放弃任何一方面!我不能离开我姨夫,我也不放弃晓彤!”

“好吧!”梦竹疲倦而乏力地坐回椅子里,用手遮住眼睛,低声地说,“你去吧,魏如峰。晓彤不能和你继续来往,对于你,我当然无权命令什么,但是,晓彤会听我的话。她没有我的允许,不会和你交往的,我可以深信这一点。”魏如峰怔了怔,他知道梦竹的话是真的,晓彤太善良,太柔弱,母亲的命令对她比什么都重要!她是那种女孩子,宁可让自己的心滴血,也不愿让母亲流一滴泪。他用手握紧椅子的扶手,对梦竹做最后的说服:

“伯母,您不能太残忍!”

“残忍?”梦竹没有抬起头来,声音虚弱而苍凉,“人生本来就是残忍的!”

“伯母,您能不能告诉我,我姨夫以前对你们做过些什么?使你们如此恨他?或者,以前是出于误会呢?我永不相信我姨夫会对不起任何人!他是那样儒雅淳厚……”

“懦雅淳厚?”梦竹遮住眼睛的手放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声。“儒雅淳厚?看来他的风度不改!魏如峰,我告诉你,”她收住笑,冷冷地说,“你姨夫是个标准的伪君子!”

“伯母!”魏如峰站了起来,“您愿意见一见我姨夫吗?人生没有不能化解的仇恨……”

“不!”梦竹反射似的叫了出来,“永不!我永不想再见他!”她站起身来,板住了脸,冷冰冰地说:“好了,魏如峰,你可以走了!”

“伯母……”

“够了,你不必再说了!”梦竹严厉地打断了他。

“伯母……”魏如峰勉强地再叫了一声。

“我说够了,你知道吗?我不想再听,你知道吗?”

魏如峰住了嘴,停了约一分钟,转过头去,他走向玄关,梦竹仍然伫立在房间内。魏如峰穿上鞋,回头再望了梦竹一眼。

“您是个不近人情的母亲!”他说。

“是吗?”梦竹毫无表情地问。

“冷酷、残忍,而无情!”魏如峰愤愤地接了下去,“我奇怪晓彤会是你的女儿!”他走向大门口,扶着门,怒气未消,他又大声地加了几句话:“现在不是父母之命的时代了,你别想制造罗密欧与茱丽叶似的悲剧,我告诉您,您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我不得到晓彤就誓不放手!”

大门砰然一声,被带上了。魏如峰的影子消失在门外。梦竹像个石像般挺立在屋里,那“砰”然的一声的门响,如同一个轰雷般击在她心上,震痛了她每一根神经。“冷酷、残忍,而无情!”这是她?还是命运?还是人生?还是这难以解释的世界?她的双腿发软,扶着椅子,她的身子溜到榻榻米上。把前额顶在椅子的边缘上,她喃喃反复地呻吟地念着:

“冷酷、残忍、无情!冷酷、残忍、无情!冷酷、残忍、无情……”

泪滑下了她的面颊,滴落在榻榻米上。

26

何慕天沉坐在椅子里,眼睛对着窗子,愣愣凝视着窗外的蓝天和白云。阳光美好地照耀着。大地无边无际地伸展着,清新而凉爽的空气从大开的窗口涌进来,搅散了一夜所积的香烟气息。何慕天灭掉了手里的烟蒂,下意识地再燃着了一支,喷出的烟雾冲向窗口,又迅速地被秋风所吹散。坐正了身子,他揉揉干而涩的眼睛,试图在脑子中整理出一条比较清楚的思路,但,用了过久的思想,早已使脑子麻木。他摆了摆头,头中似乎盛满了锯木屑,那样密密麻麻,又沉沉重重。思想是涣散的,正像那被风所弄乱了的烟雾,没有丝毫的办法可以让它重新聚拢。

有人敲门,不等何慕天表示,魏如峰推开门走了进来。扑鼻而来的香烟味几乎使他窒息,依然亮着的电灯也使他愣了愣。伸手摸到门边的开关,灭了灯,关上门,他走到何慕天身边来,无精打采地问:

“你一夜没有睡吗?姨夫?”

“唔。”何慕天不经心地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看魏如峰。

“你起来了?”

“我已经出去一趟又回来了,”魏如峰说,在何慕天对面坐了下来,“我刚刚到晓彤家里去和她母亲谈了谈,那是个专制而固执的母亲,完全——不近人情!”

何慕天的手指扣紧了椅子的扶手,眼睛紧紧盯着魏如峰,喷出一口浓重的烟雾之后,他沙哑地问:

“她——怎么说?”

“不许晓彤和我来往!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和您断绝来往,关系,及一切!”

何慕天一震,一大截烟灰落在衣服上。他凝视着魏如峰,后者的脸色是少有的苍白、郁愤和沮丧。把手插进了浓发里,魏如峰郁闷地叹了口气,突然抬起头来说:

“姨夫,以前你到底对他们做过些什么?你们真有很不寻常的仇恨吗?”

“很不——寻常——”何慕天喃喃地念着说。

“姨夫,你能告诉我,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何慕天默默地摇头,停了好久,才振作精神地喘了口气,问:

“如峰,告诉我,你是不是很爱晓彤,非娶她不可?”

“姨夫,你——我想,你该看得出来。事实上,不论情况多么恶劣,不管环境的压力和阻力有多大,我都不会对晓彤放手,我们彼此相爱,为什么要牺牲在长一辈的仇恨里呢?”

“那么,如峰,答应他们不和我来往吧!”何慕天率直而简截地说。

“噢,姨夫!”魏如峰喊了一声,直视着何慕天的脸,“我不能!”

“如峰,”何慕天把一只手压在魏如峰的手背上,怅惘地苦笑了一下,“和我断绝来往又有什么关系呢?晓彤对你的需要比我对你的需要更甚,是吗?你对她的需要也比你对我的需要更甚,是吗?那么,就答应他们吧!在你和我断绝来往之前,请接受我一点小礼物,一幢小洋房,和泰安的股——”

“姨夫,”魏如峰打断了何慕天的话,“这是没道理的事!我既不想接受你的礼物也不要和你断绝来往!决不,姨夫,我有我做人的方针,我要晓彤!也要您!”

“假若——做不到呢?”

“我会努力,总之,姨夫,我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是不是?”

何慕天凝视着魏如峰,不由自主地慨然长叹。

“如峰,你会得到她!一定!我向你保证!”

“你——向我保证?”魏如峰疑惑地问。

“是的,我向你保证!”何慕天重复地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掌着烟的手是微颤的。努力地克制了自己的激动,他用一种特殊的声调问:“晓彤的母亲——是——怎样的?”

“你指她的外表,还是她的性格?”

“都在内。”

“你不是以前认得她吗?”魏如峰更加困惑了。

“是的,我——认得。但——那是许许多多年以前了。”

“她的外表吗?”魏如峰沉思了一下,“很樵悴,很苍老,头发已经有些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很多,但是很高贵,很秀气——晓彤就像她!脾气呢?”魏如峰皱皱眉,“我不了解,她一定有一个多变的个性!在昨晚,我曾觉得她是天下最慈爱而温柔的母亲。今晨,我却觉得她是个最跋扈,最不讲理的母亲!”

何慕天一连吐出好几口烟雾,他的整个脸都陷进烟雾之中。闭上眼睛,他把头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竭力平定自己,让一阵突然袭击着他的寒颤度过去。再睁开眼睛,他看到魏如峰的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正直射在他脸上,带着副怀疑的,研究的,和探索的神情。当他望着他时,他开了口:

“姨夫,你的脸色真苍白!你要睡一睡吗?”

“不,没关系。”

“姨夫,”魏如峰盯着他,“她是你的旧情人吗?是吗?”

“谁?”何慕天震动了。

“晓彤的母亲!”

何慕天吸了一半的烟停在嘴边,他望着魏如峰,后者也望着他。两人的对视延长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后,何慕天把烟从嘴边取下来,在烟灰缸里揉灭,静静地说:

“你可以离开了,我想休息。”

魏如峰站起身来,对何慕天再看了一眼,沉默地向门边走去,走了几步,他又折了回来,把手压在何慕天的肩膀上,诚挚地说:“姨夫,不管已往的恩恩怨怨是怎么一回事,我坚信你没有过失。”何慕天又轻颤了一下。

“不,”他安静地说,“你错了,我有过失,有很大的过失。”

“是吗?”

“是的,”何慕天点了点头,“所以我会没有勇气去见他们!人,在年轻的时候,总喜欢把许多的不幸归之于命运。年纪大了,经过一番冷静的思考,就会发现命运常把握在自己的手里,而由于疏忽,犹豫……种种的因素,而使命运整个改变!”他摊开手掌,又把手握拢,咬咬牙说,“许多东西,一失去就再也追不回来!一念之差,可以造成终身遗憾!我怎么会没有过失?多少个人因我而转变了一生的命运!我毁自己还不够,还要连累别人。不止这一代,包括下一代!你,晓彤,霜霜……”他痛苦地摇头,用手支住额,“我怎么会没有过失?怎么会没有?假如人发现了以往的错误,就能够再重活一遍多好!”

魏如峰呆呆地望着何慕天,后者脸上那份痛苦的表情把他折倒了。他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近乎劝解地说:

“姨夫,你是太累了,你应该多睡一会儿!你——还没有吃早餐吗?我让阿金送上来如何?”

“别——用不着了!”何慕天说,迷惘地笑了笑,“不要为我担心,如峰。人——必须经过许多的事情才会成熟,有时候,我觉得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成熟呢!最起码,一碰到感情上的事情我就不能平静,我不知道佛家无嗔无求的境界是怎样做到的!”他叹了口气,“管你自己的事吧。如峰,你是个好孩子——但愿你获得幸福!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吗?”

“什么?”

“内心的平静与安宁!只要有了这个,也就到达幸福的境界了。”

“谢谢你,姨夫,谢谢你的祝福。”魏如峰用充满感情的声音说,“不过,我也同样的祝福您——愿您也能获得幸福!”

何慕天听着魏如峰的脚步走出房间,听着房门被轻轻带上的那一声微响,再听魏如峰的足音消失在走廊里。他感到一份难言的激动,魏如峰最后那一句话仍然荡漾在他的耳边,冲激在他的胸怀里。他的眼眶湿润了。再燃上一支烟,他对着烟蒂上的火光,立誓似的说:

“他们一定要结婚!他们——如峰和晓彤!一定要!”

吸了一口烟,阖上眼睛,他希望能让自己纷乱的思想获得片刻休息。只要几分钟,能够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烦恼,什么都不思索!……只要几分钟就好了……

房门砰然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声音在门口喊:

“看我!爸爸!”

何慕天回过头去,霜霜正双手叉腰,两腿成八字站在房门口,上身穿着件黑白斜条纹的紧身套头毛衣,下身是条同样斜条纹的裤子,紧紧地裹着她成熟的胴体。猛然一眼看过去,她这身打扮像一匹斑马!她昂着头,那一头烫过的短发乱糟糟地拂在耳际额前,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用眼睛斜睨着何慕天,她说:

“怎么样?你欣赏我的新衣服吗?爸爸?”

何慕天本能地蹙了一下眉。

“别皱眉头,爸爸!”霜霜警告地喊,“如果你不高兴看,可以不看!但是,别一看了我就皱眉,好像我是个讨厌鬼似的!”她走上前来,审视着她的父亲,“你没生病吧?爸爸?”

“你有什么事吗?”何慕天问。

“知女莫若父!”霜霜叫,“你就知道我没事不会进你的房间?”她伸出一只手来:“钱!”

何慕天望着霜霜,还没开口,霜霜已经急急地嚷起来:

“别——说——教!我要钱!”

何慕天叹了口气。

“霜霜,你——”

“爸爸,你又皱眉头了!问你要点钱都这么难吗?你说过,你什么都给我,满足我,给我我需要的一切东西……”她大笑,说,“我需要的东西!事实上,我需要的任何东西,你都给不了,但是,钱你还给得了,难道你连这最后的一项也要吝啬了吗?”

何慕天再叹了口气。

“你要多少?”他忍耐地问。

霜霜伸出三个指头。

“三百?”

“三千!”霜霜叫。

“三千?你用的不太多了吗?”

“爸——爸!”霜霜不耐烦地喊,“你知道世界上最容易报销的是什么?钞票!何况,那小家伙身上经常连一个子儿都没有!看电影,我何霜霜请客!吃饭,我何霜霜请客!溜冰划船,我何霜霜请客!谁不知道我何霜霜有个阔爸爸……”

何慕天一声不响地掏出一沓一百元票面的钞票,也不管数目有多少,往霜霜手里一塞,说:

“好了吧?”

霜霜耸耸肩,向房门口走去,走出了门外,又伸进头来说:

“给你一个药方,可以治烦恼症。把头放在自来水龙头底下冲上半小时,你不妨试试看!”说完,“砰”地带上房门,像一阵疾风般地卷走了。

立即,何慕天听到汽车驶走的声音。

何霜霜慢慢地停下了车子,看看手表,八点二十五分!巷口静悄悄的,一盏路灯在黑夜的街头闪着昏黄的光线。她坐正身子,燃起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一个大烟圈,望着烟圈冲出了车窗,再缓缓地扩散,消失在秋风瑟瑟的街头。她叹了口气,下决心似的揿了三下喇机,等了片刻,又揿了三下喇叭。然后,靠在座垫上,从容不迫地抽着烟,等待着。

一条黑影从巷口奔了出来,跑到车子旁边,拉开车门,一张年轻的,稚气未除的脸孔伸进车门,绽开的微笑里,有七分喜悦和三分意外。嚷着说:

“嗨!霜霜,没想到你今天来!”

“进来吧!”霜霜简截了当地说。

晓白跨进了车内,霜霜立即发动了车子,小轿车像一条滑溜的鱼,轻灵地滑向了黑夜的街头。一连穿过了几条冷僻的巷子,晓白四面张望了一下,怀疑地问:

“我们到哪儿去?”

“开到哪儿算哪儿!”霜霜说,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取下了嘴角上的烟,斜睨了晓白一眼,后者那张坦率而带着几分天真的脸庞使她感到兴趣,把烟递到他面前,她捉弄似的说:“要抽吗?”

“哦,哦,”晓白吃了一惊,看看那支烟,面有难色,霜霜嘴边嘲谑的笑意加深了,挑了挑眉毛,她说:

“怎么?不敢抽?怕你亲爱的妈妈骂呢,还是怕烟呛了你的喉咙?”

笑话!男子汉大丈夫!会连一支烟都不敢抽!他一把抢下了她手中的烟,送到嘴边去猛抽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从口腔里冲进喉咙,再冲向胃里,他张开嘴,无法控制地大咳起来。霜霜纵声大笑,方向盘一歪,车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踩住刹车,她笑得前俯后仰,晓白好不容易咳停了,狠狠地瞪着霜霜,一声不响地再把那支烟送到嘴边去抽,这次学乖了,他逼住烟,不让它冲进胃里,大部分都吐出来。一连吸了好几口,终于勉勉强强可以抽了,霜霜仰着头凝视他,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赞许。

“不错!晓白,算你有种!”

车子继续向前驶去,似乎越去越荒凉了,城市被抛向后面,车子驰上一条黄土路,风从敞开的车窗中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晓白伸头对车窗外望了望,有些不安地说:

“喂!霜霜,你这是开到什么地方了?”

“管它呢!”霜霜不经心地说,加快了车行的速度。

“当心迷路,回不了家!”晓白说。

“放心!没有人会劫走你!”霜霜说,“家,你那么爱你的家吗?”

“谁会不爱自己的家呢?”

“哼!”霜霜冷冷地哼了一声,“你的家很温暖,是吗?有好爸爸,有好妈妈,还有个像颗小星星般的姐姐!”

“唔,”晓白皱了皱眉,“不过,这两天可不大对头。”

“怎么呢?”

“自从昨天你表哥来了之后,家里就不对劲了。好像,爸爸妈妈都不喜欢魏大哥。”

“是吗?”霜霜从睫毛下盯着晓白,“为什么?”

晓白学着霜霜的习惯,耸了耸肩。

“我怎么知道!总之,家里什么都不对头了,爸爸和妈妈吵架,妈妈又说姐姐,什么恋爱太早啦,未见得可靠啦,然后,姐姐哭,妈妈也哭,爸爸摔画笔砸东西,往外面一跑。这就是今天晚上的情形,如果你不在外面揿喇机,我真不知道拿妈妈和姐姐怎么办好。霜霜,”他顿住,凝视着霜霜说,“为什么女人都有那么多的眼泪?”

霜霜注视着车窗外面,心绪飘浮在另一个境界里,好半天,才幽幽地说了一句:

“这么看来,我表哥和你姐姐的事算是砸了,是不是?”

“砸了?”晓白摇摇头,“一定不会砸的,妈妈喜欢姐姐,最后准是同意,而且,我也认为魏大哥很好,不知道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喜欢他?他比顾德美那三个哥哥不知道强了多少倍!我想,妈妈爸爸一定会想通的。”

“一定吗?”

“当然,”晓白颇有信心地说,“魏大哥人长得漂亮,学问又好,又会说话,又……又……”又了半天,底下想不出还有什么可“又”的,就下结论地说:“总之,魏大哥什么都强,爸爸妈妈凭什么看不上他?”

“那么,为什么又反对他呢?”

“我也不知道,他们关着门嘀嘀咕咕地说,我根本听不清楚。”

车子猛然刹住了,霜霜说:

“下车吧!”

“这是什么地方?”晓白问。

“淡水河边,我们可以沿着河堤走走。”

晓白下了车,四面张望了一下,果然是淡水河边,但已远离了市区,四周都是稻田,沿着河是一条黄土的堤,堤下有些草地,河水潺潺地流着,轻缓的水流声像一曲沉缓的乐曲。天边挂着一弯下弦月,弯弯的像只小船,水面反射着点点粼光。霜霜锁住了车子,跳下车来,站在河堤上,风很大,她的短发迎风飘动。把双手叉在腰上,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说:

“真美!真好!”

“噢,是的,真美,真好!”晓白望着霜霜修长的身子说。

“你在说什么?”霜霜问。

“你!”

霜霜笑了,慢慢地摇摇头。

“晓白,你是个傻小子!”她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臂,“来,我们到河堤下面去看看!”

“那么黑!”

“你怕什么?鬼吗?”

“笑话!”

“那么来吧!别那样害怕兮兮的,像个大姑娘!”

他们并肩走下了河堤,堤边是软软的草地。秋虫唧唧,流水淋淋,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风在水面回旋。霜霜拣了一块比较平坦的草地,毫不考虑地坐了下去,晓白也跟着坐下去,叫着说:

“噢!有露水!”

“别管它!”霜霜说,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瞪视着黑黝黝的流水。好半天,才说“我常常到这儿来,一个人坐一坐,想一想,听听水流的声音,听听鸟叫,听听蝉鸣。我喜欢这儿,清静、安宁,好几次,我在深夜里来,坐上一两小时。”

“你不怕?”晓白诧异地问。

“怕?哈哈!”霜霜轻蔑地笑了两声,“我怕什么?我那么……那么……”她在头脑中收集合适的用字,忽然灵光一现,想了出来,“我那么空虚,什么都没有,我还有什么好怕呢?”

晓白注视着霜霜,她的话使他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感。但,想到她一个孤单单的女孩子,居然敢在深夜中到河堤边来吹冷风,不禁衷心倾服,而更加对她刮目相看了。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霜霜说:

“晓白,你姐姐很爱我的表哥吗?”

“当然!”

“有多爱?”

“哈,爱惨了!”晓白微笑着说。

霜霜侧过头去,在幽暗的月色下打量着晓白的侧影,从他的浓发到他那方方的下巴——一张未成熟的男性的脸庞,具有着男孩子所特有的味道:马虎、随便、和漫不经心。她扬起了长睫毛,盯着他的眼睛看,被她的目光所刺激,他也侧过头来看她,对她展开了一个爽朗的,毫无保留的笑容。

“你在看什么?”他问,语调鲁莽而稚气。

霜霜突然用两条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身子勾向自己,一对大而美丽的眸子灼灼地逼视着他,挑战似的问:

“你呢?晓白?你爱我吗?”

“我?”晓白一愣,霜霜这突如其来的亲热举动使他大出意外,接着,血液就向他脑子里涌去,他感到从面颊到脖子都发起烧来,面对着霜霜那对逼人的眸子,闻着她身上散发着的香味,也情绪紧张而心慌意乱起来,半天才讷讷地吐出几个字:“我……我……我爱。”

“有多爱?”霜霜继续问,眯了眯眼睛,带着点捉弄的味儿。

“有……有……”晓白口吃地说,“有……数不清楚地那么多!”

“是吗?”霜霜仰起头,“那么,吻我!”

晓白大吃一惊,望着霜霜那向上仰的美好的面孔,和那微微翘起的红唇,他受宠若惊而手足无措,对那张脸瞪了好半天,才鼓足勇气,像对付什么大敌似的把头压下去。霜霜叫了起来:

“哎哟,你弄痛了我!”她凝视着晓白,“天哪,你这个小傻瓜,难道连接吻还要人来教你吗?”

勾下了他的头,她把嘴唇慢慢地迎上了他的嘴唇,温存、细致而冗长地吻他。晓白本能地抱紧了她的身子,在热血的冲激和心脏的狂跳下,热情地反应着她的吻。她把头离开了些,注视着他。

“你学得很快,”她赞许地说,长睫毛在跳动,黑眼珠在闪烁,“你爱我?晓白?”

“爱!”晓白干脆地说。

“全世界只爱我一个吗?”

“只爱你一个。”

“终身不背叛我?”

“我起誓!”

“不必!”霜霜的睫毛垂下了一两秒钟,又扬了起来,“你愿意为我做一切的事吗?”

“愿意。”

“无论什么事?”

“例如——?”晓白有些不安了。

“例如叫你杀人。”

“为什么要杀人呢?”

“假如——那个人欺侮了我!”

“当然,我一定宰了他!”晓白义愤填膺地,好像那个人已经在自己面前了。

“晓——白,”霜霜的眼睛中流露着赞许,“你真是个傻小子!”沉思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来:“晓白,我问你,你爱我深,还是爱你姐姐深?”

“你和姐姐?”晓白面临到难题了,咬了咬嘴唇,又皱了皱眉头,才说:

“这——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情。”

“如果我和你姐姐打架,”霜霜举例说,“你帮哪一个?”

“这——这——”晓白犹豫着,终于,用手抓了抓头,笑着说,“你们不会打架,姐姐是从不和人打架的。”

“我是说——如果打了呢?”

“那么——那么——那么我劝你们和解!”

“呸!”霜霜啐了一口,“见鬼!”

“怎么?”晓白不解地翻翻眼睛,“你何必和我姐姐打架呢,你们应该做好朋友,你看,我和你这么要好,姐姐又和你表哥那么要好,你们也应该要好才对!”

“哼!”霜霜哼了一声,眼珠在天空转了转,忽然说,“晓白,你觉得我表哥怎样?”

“好极了,又漂亮又帅!”

“你赞成他和你姐姐来往吗?”

“当然!”

“假如有人欺骗了你姐姐,你怎样?”

“谁欺骗了我姐姐?”

“我是说‘假如’!”

“我一定不饶他!揍他!”

“唔——”霜霜望着河水,支吾着说,“你知道我表哥的事吗?”

“你表哥的事?”晓白皱着眉问。

“嗯,他的秘密。”

“他有秘密吗?我不知道。”晓白摇头。

“坐过来一点,让我告诉你。”

晓白靠紧了她。星星在闪耀,河水在奔流,云在移动,月亮忽隐忽现……夜逐渐深了。

27

放学了,晓彤背着书包,和顾德美步出校门。校门外暮色苍茫,带着寒意的秋风正斜扫着街头。成群的白衣黑裙的女学生从栅门内一涌而出,像一群刚放出笼的小鸽子,吱吱喳喳地叫闹着,在街头四散分开。晓彤和顾德美说了再见,杂在学生群中,向公共汽车站走去。四周的同学们在推推攘攘笑笑闹闹,经过了一日繁重的上课之后,放学这一刹那就成了最美好的时光,笑声此起彼落,夹杂着愉快而清脆的“再见”之声。晓彤踽踽地向前迈着步子,低垂着头,望着落日照射下的自己的影子。周遭的一切,她都恍如未觉,只深陷在自己孤苦而寥落的情绪之中。

四周渐渐安静了,同学们都已抢先跑到公共汽车站去排队,她独自落在后面,缓缓地走着。一整天,坐在教室里也好,站在操场中也好,无论上课、下课,升旗、降旗……她都是恍恍惚惚的。老师的讲解,同学的笑闹……对她全像烟雾中的幻景,留不下任何清晰的印象。一次,顾德美拉着她的袖子说:

“喂喂,你怎么了?和你讲了三次话你都听不见!”

她猝然醒悟,瞠目望着顾德美,她只感到心底一阵绞痛,而泪珠溟然欲坠了。顾德美愕然地放松了她,她掉头望着窗外,心中又迷迷糊糊起来,凝视着远山白云,她又再度陷进凄迷恍惚之中。

转了一个弯,绕过一根电线杆,她依循着每日走熟了的路径向前走,头始终低垂着没有抬起来。走过了电线杆之后,一个人影挡住了她,同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晓彤!”

她抬起头来,迎着了魏如峰迫切而痛楚的眸子,她站定,仰视着这张脸。突来的意识又牵动了心底的创痛,她闪动着眼珠,泪水迅速地濡湿了睫毛,魏如峰握着她手腕的手加重了压力,低低地说:

“上车去,晓彤,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魏如峰跨上了摩托车,晓彤顺从地坐在后面,习惯地用手环抱住魏如峰的腰。马达发动了,车子风驰电掣地在街道上疾驰。只一会儿,车子停了,晓彤跳下车来,才发现他们正停在“铃兰”的门外。魏如峰带着晓彤走进去,在他们的老位子上坐下来。鱼池中绿叶亭亭,几条红色的热带鱼正在水草中来往穿梭。

魏如峰的手伸过了桌面,握住了晓彤那柔软,白皙的小手。

“晓彤!”他低唤。

“嗯?”她抬起一蒙蒙昽昽的眼睛。

魏如峰默默地摇头,蹙起了眉峰。

“别这样看我,”他说,“你的眼睛使我心碎。”他拿起晓彤的手,用嘴唇紧贴上去。“晓彤,告诉我,你相信我吗?”

晓彤点点头。

“爱我吗?”

晓彤再点头。

“那么,晓彤魏”如峰恳切地说,“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嗯?”

“你必须答应我。”魏如峰说,“无论在怎样恶劣的情况之下,我们要坚定我们的立场!换言之,不管现实对我们的打击有多大,你决不能软弱和屈服。”

晓彤困惑地望着魏如峰。

“你懂了吗?晓彤?”他渴切地望着她,“我有没有向你求过婚?晓彤?我现在向你正式地求婚,晓彤,你愿嫁我吗。”

晓彤闭了一下眼睛,两颗大泪珠从睫毛上跌落,沿着苍白的面颊滚了下来。魏如峰伸过手去,托起晓彤的下巴,用大拇指抹掉了她颊上那两颗晶莹的泪滴,颤声说:

“晓彤,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

“我知道,”晓彤含着泪点头,“我知道。”

“那么,说你愿意嫁给我!”

“难道你还不明白?”

“我明白,但是我要听你亲口说!”

“如峰,”晓彤痴痴地望着他,“我愿意嫁给你,一百个愿意!”

“好,”魏如峰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脸上带着个坚决而果断的神情,仿佛一个临上沙场的斗士,“晓彤,我就要你这句话,有了你这句话,我就什么都不管,我要尽我的全力来争取你!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打倒我或挫折我!”他用两手把晓彤的手合住,握紧,似乎想把自己身上的力量借这双手灌注到晓彤的身上去。“可是,晓彤,你必须和我站在一条阵线上,不能动摇。如果你动摇了,我就有千千万万种力量,也都没有用了,你懂吗?”

晓彤慢慢地点点头。

“今天早上,”魏如峰顿了顿,说,“我到你家里去过,和你母亲谈得很不愉快!”他盯着晓彤,“你母亲坚持反对我们来往。晓彤,你要站在我这一边,说服你的母亲,或者征服你的母亲!而你,决不能被你的母亲说服或征服。你能不能坚定你自己?”

晓彤湿润的眸子迟疑地转动着,手指无力地在魏如峰掌心中颤动。

“可是——”她轻轻地说,“我从没有违背过妈妈什么。”

“这次事情不同了,是不是?”魏如峰有些焦灼地说,“如果你再顺从,就是埋葬我们两个人的幸福!晓彤,晓彤,我就怕你这份柔顺,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

“可是,可是,”晓彤咬着嘴唇说,“我不能和妈妈对立,我不能!妈妈会伤心……”

“为了怕你母亲伤心,你就牺牲掉我们两个人吗?为了怕你母亲伤心,你就不怕别人伤心?而你母亲反对我的理由根本就不能成立!她把上一辈的仇恨记在我身上,这完全不合理!我奇怪在二十世纪的现在,还有像你母亲这样顽固的人!她太自私,晓彤,她太自私!”

“你怎能这样说妈妈?”晓彤蹙着眉说,“你根本不了解妈妈,她不自私,她从来就不自私,她尽量要我快乐……她……”她低下头,凝视着桌上的咖啡杯,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低低地说,“她是个好妈妈。”

魏如峰把晓彤的手握得更紧,摇着头,叹息着说:

“晓彤,你怎么如此善良而单纯?善良得让人不能不爱你。在你面前,我实在自惭形秽!”他再叹了口气,放开她的手,用一只手支着额,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拿着小匙搅着咖啡。片刻之后,他想起梦竹曾要他在何慕天和晓彤中选择一个,如果同样的问题,晓彤会如何处理?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晓彤说:“我问你,晓彤,假如有一天,你必须在你母亲和我中间选择一个,有了我就失去你母亲,有了你母亲就失去我,那么,你选择谁?”

“噢!”晓彤轻喊,“那是残忍的!”

“你告诉我,晓彤,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面临选择的时候,你选择谁?”

“我要你,”晓彤怔怔地说,“也要妈妈。”

同样的答案!

“假若这两个不能同时拥有呢?晓彤,你给我一个确定的答复,”他再逼紧一步,“因为,据我看来,你已经面临到这种局面了。告诉我,你要谁?”晓彤定定地望着魏如峰,大大的眼睛里蕴蓄着哀伤,还有更多的固执的深情。

“我没有选择,如峰,”她慢吞吞地说,“因为我只能有这一种选择:我要你,也要妈妈。”

“假若——”魏如峰加强语气说,“你不能都‘要’!”

“那么,”晓彤凄凉地微笑了,“如峰,真有那一天,我就——谁都不要了。”魏如峰感到心底一阵抽搐,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他在晓彤的眼底看到了些什么东西,属于危险的东西!他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那颗小小的,易感的心!他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握得那么紧,仿佛怕她逃走或消失似的。带着不能抑制的颤栗,他祈祷般地说:

“我不再向你多要求什么,我不再向你多说什么!老天,但愿它能保护你,保护你和我,和一切善良的人,使我们都不受伤害!”

晓彤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打开大门,首先看到的是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用双手托着下巴,愣愣地发着呆的晓白。接着,就听到屋里明远的咒骂声。晓白看到了晓彤,把两只手一摊,低声说:

“爸爸在和妈妈吵架。”

“为什么?”晓彤问。

“还不是为了你和魏大哥的事,还牵扯到什么何慕天,过去未来的,我也听不懂!”

晓彤脱了鞋子,走上榻榻米,才跨进父母的房间,明远就停止了正说了一半的话,双目灼灼地望着晓彤,把她从头看到脚,然后冷冷地哼了一声,望着梦竹说:

“你的宝贝女儿回来了!五点钟放学,七点半到家,随便和男朋友在外面游荡,看样子,是颇有乃母之风!”

梦竹的脸色雪白,嘴唇上毫无血色,像一根木头棍似的直直地坐在床沿上。头发零乱,眼眶深陷。她愣愣地望着明远,抖动着嘴唇无法出声,好半天,才说了一句:

“明远,你……你……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说错了吗?”杨明远仍然冷笑着,“她不是你的宝贝女儿吗?你宠她、惯她、纵她,胜过你对晓白的关心一百倍!为什么?你喜欢她,她身上有谁的影子……”

“明远!”梦竹叫。

“哼!你的女儿!你的好女儿!和你同样有眼光,能选择到泰安纺织公司的小老板,有钱、有势、有人品……”

“明远,我求你!”梦竹用手蒙住脸,痛苦地扭动着头,“你这样逼我,到底是要怎么样?别把孩子的事和我们自己的事弄混,好不好?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谈,行不行?”

“你怕谈吗?梦竹?你还是怕面对现实?晓彤!过来!我有话问你!”

“明远!”梦竹紧张地叫,哀恳地望着杨明远。“明远,请你——”她掉头转向晓彤,“晓彤,爸爸生你的气,你还不赶快过去,向爸爸道歉,认错!”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忍着泪,她憋着气说:“晓彤,过去!对爸爸说:‘爸爸养育了我十八年,而我不能使爸爸高兴,是我的过失,以后我将处处听爸爸的话,请爸爸原谅我!’说!晓彤,对你爸爸说!”

晓彤木立在那儿,母亲的样子使她惊吓,爸爸的神情让她恐惧,她惶然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犹豫着没有开口。梦竹泪水迸流,用手捂着脸,她哭泣着喊:

“晓彤!我叫你说!你听到没有?”

“噢!妈妈!”晓彤恐慌地喊,转向了父亲,“我说!我说……爸爸养育了我十八年,我……我……”

“我不能使爸爸高兴,是我的过失……”梦竹提示着晓彤。

“我不能使爸爸高兴,是我的过失……”晓彤像小孩念书一样机械地重复着梦竹的句子。

“哼!”杨明远打断了她们,“梦竹,你不必这样导演晓彤演戏!这样于事实又有什么帮助?你不要想逃避真正的问题。”

“明远,我只希望你仁慈一点!”梦竹说,放低了声音,她像自语般又加了一句,“晓彤还小,请让她在人前能抬得起头。”

“别忘了她的男朋友!”明远说。

“她会和他断绝的,”梦竹说,转头对着晓彤,“是不是?晓彤?你要听妈妈的话,是不是?你对我发誓,你永不理魏如峰……”

“哈哈,”明远冷笑了,“梦竹,有什么用呢?你想想以前,你母亲对你的管束,有用没有?如果她会听你,今天放学之后又到了哪里去了?她离不开那个魏如峰,就像你以前……”

“明远!”梦竹猛地跳了起来,直视着杨明远的脸,一种悲愤的情绪冲进了她的血管里,她的忍耐力已经到达崩溃的地步,像一座压力太大的火山,她无法控制自已的爆发。浑身发着抖,她对杨明远大嚷了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我说东你就说西,我说西你就说东,一定要跟我别扭到底!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居心?当初不是我绑着你的脖子逼你娶我的,你觉得冤枉,觉得不甘心,我们可以离婚!你不必要挟我,讽刺我,指桑骂槐地到处找麻烦!事情发生了,你不和我站在一条路线上来挽救和弥补,反而处处和我对立!你倒是希望怎么样?你想让这个家庭破碎?那么,我们离婚算了,我对你已经受够了!受够了!受够了!”

“好,”明远也跳了起来,白着脸说,“你没良心,梦竹,想想看,为了你,我放弃绘画,为了她,我吃了多少苦,带着你们逃难,现在,你想离婚……”

“不是我想离婚!是你想!”梦竹叫。

“到底是谁先提到离婚的?”明远也叫,“你说你对我受够了,我问你,我怎么对不起你了?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我知道你为什么想离婚,我知道因为你又找到了——”

“明远!”梦竹大叫,“你公平一点吧!请你!请你!请你!”她扑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痛哭起来。杨明远站在那儿,剧烈地喘着气,瞪视着双肩抽动的梦竹。半晌,他冷哼了一声,愤愤地走到玄关去穿上鞋子,大踏步地走到门外去了。坐在玄关的晓白愕然地问了一句:

“爸爸,你到哪里去?”

“砰”然一声门响,算是明远的答复。

这儿,晓彤被父母的争吵吓得目瞪口呆,而那些争执,对她而言,全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隐隐地明白,问题的症结似乎出在自己的恋爱上。何以一昼夜之间,会天地变色?她无法明白。望着父亲负气而去,又望着母亲伏枕痛哭,她感到无法言喻的恐怖和惊惶。走上前去,她用手攀住梦竹的肩膀,柔声地,怯怯地叫:

“妈妈!妈妈!别哭,妈妈!”

每次看到母亲流泪,她就有也想流泪的感觉,听到梦竹哭得那么沉痛,她也泫然欲泪了。

梦竹一下子翻过身来,泪水迷蒙的眼睛盯在晓彤的脸上,抓住晓彤的手腕,她厉声地说:

“告诉我,你放学后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会见了魏如峰?是不是?”

“妈妈!”晓彤惶恐地喊。

“是不是?”梦竹的声调更加严厉,“对我说实话!”

“妈妈!”

晓彤哀求地凝视着梦竹。

“说!”晓彤垂下眼睛,如同待决的囚犯,轻轻地点了两下头。

“他到校门口去找我的。”她低低地说。

梦竹气得全身抖颤。

“晓彤,你怎么这样不争气?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瞪视着晓彤,突来的怒火,以及积压的郁气同时在她体内迸发,举起手来,她对着晓彤的脸挥了过去,她把所有的悲哀、怨恨、愤怒、痛苦都集中在这一巴掌上,全挥向了晓彤。可是,当她那清脆的一声耳光响过之后,她看到的是晓彤瞪得大大的眸子和倏然变得惨白的面孔。那张小小的,柔弱的脸庞上没有愤怒和反抗,所有的只是怀疑,惊愕,和不信任。那对疑问的眼睛使梦竹的心脏一下子沉进了地底。十八年来,她从没有碰过晓彤一根手指头,今天竟然会对她挥去一掌。望着逐渐在晓彤苍白的面颊上呈现出来的手指印,她也因自己的举动而愣住了。

母女两个彼此愕然地对视了片刻,晓彤的大眼睛里渐渐布上一层泪影,迅速地泪影变为两潭深泓,盈盈然地盛满在眼眶里。她没有放声痛哭,也没有诉说辩解,只是无声地啜泣起来。泪珠纷纷乱乱地滚落,纷纷乱乱地击碎,母亲这一掌似乎根本没有给予她肉体上丝毫的痛楚,真正痛楚的地方,是在内心深处。她从没想到母亲会狠下心来打她,因而,这一掌,仿佛将她的世界整个击碎。

梦竹的意识回复了过来,晓彤无声地低泣和抽噎令她全心震颤,晓彤为什么该挨这一巴掌?为了她爱上了一个值得爱的青年?这一拳打上的是晓彤的脸,实际上应该打向她自己!她伸手一把拉过晓彤,不由自主地紧紧地揽住了她,泪如雨下。

“晓彤,晓彤,晓彤!”她喊,“我没有想打你!我真的没有想打你!”

“妈妈呀!”晓彤发出一声喊,用手环抱住了梦竹的腰,这才迸发出一阵号啕大哭。把满是泪痕的脸在母亲怀里揉着,她不住地喊:“妈妈呀!妈妈呀!”

母女二人由相对注视又变为相拥而泣。晓白在门口,伸着头张望着。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但是,他自己的鼻子里也没来由地有些酸酸的。于是,他看到梦竹在给晓彤擦眼泪,一面擦,一面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恋爱的大道理,无非是劝晓彤放弃魏如峰。但,晓彤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一个劲儿地哭。然后,晓彤钻回到她自己的屋子里,关上纸门,哭声仍然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梦竹也坐在床沿上流泪。他叹了口气,坐回到玄关的地板上,这个家!怎么办呢?

三声汽车喇叭声传了过来,他精神一振,侧耳倾听,又是三声喇叭声。他穿上鞋,打开大门,悄悄地溜了出去。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少,梦竹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茫然地走到梳妆台前。晓彤的哭声已停,或者,她哭累了而睡着了,她想去看她,但,镜子里的自己吸引了她的目光。蓬乱而干枯的头发,瘦削而苍白的面颊,红肿而无神的眼睛……她用手摸着自己的下巴,对着镜子,喃喃地问:

“这是我吗?这是我吗?”

多少年以前?小粉蝶儿!沙坪坝的美人!这镜子里的,已经是个老妇人了。她摇头,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大门发出一声微响,有人进来了。是谁出去没有关门?进来的是明远吗?只要他一回来,冷战又要开始,她下意识地害怕再见到他。但,来人迟迟没有动静,她知道他已经走上了榻榻米,他为什么停在门口而不进来?她转过身子,面对着房门口,慢慢地张开眼睛。

一刹那间,她觉得地动屋摇,身子摇摇欲坠,扶牢了梳妆台,她呻吟了一声,立即再闭上眼睛。直等到那阵旋转乾坤的大震动过去之后,她才能再张开眼睛,直视着门口那个木立的男人!颀长的身子,黑而深湛的眼睛,恂恂儒雅的风度……尽管时间在他脸上已刻下了痕迹,尽管潇潇洒洒的长衫已换成西服,尽管当日的豪情已变为中年的沉着,尽管……尽管有那么多的变化!但是,这个人!就是把他烧成了灰,磨成了粉,化成了泥……她仍然能一眼就认出来!这个人!何——慕——天!

28

何慕天像一根石柱般,挺立在那儿,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乍一相见的那份激动,如同有个轰雷在他体内炸开,把他炸成了几千几万的碎片。好长一段时间,这些碎片才又重新聚拢,他也才重新有了视觉和模糊的意识。梦竹的憔悴、苍白、瘦弱、枯瘠……几乎已使他不能辨认。不过,透过那对燃烧着的大眼睛,他依稀看到嘉陵江畔的那个女孩:垂着两条乌黑的大发辫,闪动着一对秋水般的明眸,容光焕发地追寻着欢笑和美梦,他眨眨眼睛,嘉陵江畔的女孩消失,眼前站着的又是那僬悴而苍白的女人——梦竹!这就是梦竹?时间何等残忍地在她身上辗轧过,竟然留下如此多的痕迹!但,辗轧着她的仅仅是时间吗?还有没有别的东西?感情的负荷,生活的担子……种种种种!昔日的梦竹已经不存,他几乎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迹,他是那个谋杀者,不见血的谋杀!他闭上眼睛,靠在门槛上,他已经杀死了梦竹!杀死了当年那个梦竹!

再张开眼睛,梦竹的影子在水雾中晃动,头发、面颊……都那么朦朦胧胧,只有那对眼睛却如两道刀光,冷冰冰地刺向他的心灵深处!她的背脊慢慢地挺直了,和当年一样,她那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倔强的心!看到她带着满身心的创伤,去挺直她那小小的脊梁,何慕天心为之碎,而肠为之摧。忍不住地,他低低地、祈求似的喊了一声:

“梦竹!”

梦竹全心悸动,这一声呼唤距离她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是从何处传来?这个叫她的人是谁?何慕天?哪一个何慕天?以前的何慕天?现在的何慕天?梦里的何慕天?爱着的何慕天?恨着的何慕天?阴魂不散的何慕天!!她昂了昂头,吸了一口气,用生硬得不像是自己的声调,冷而僵地说:“你要什么?你来干什么?”

“梦竹,”何慕天勉强维持着不稳定的声音,“你——能不能——和我谈谈?”

梦竹回头看了看拉拢着的那两扇纸门,晓彤在里面!她的女儿,她和何慕天的女儿!无论如何,她不能让晓彤知道她与何慕天的关系!无论如何,这一段罪恶的历史必须保密!防御及卫护的本能使她警觉,她以充满敌意的眼光瞪着何慕天,血液在她体内迅速地运行着。也好!和他谈谈!把这多年的账算算清楚!将近二十年的债也该有个总结算!也好!谈就谈吧!你陷害了我还不够?又让你的内侄来招惹晓彤?谈吧!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看你能说出什么来?她毅然地挺了挺胸,随便地拢了一下头发,决心似的说:

“好,但不能在这儿谈!”

何慕天点了点头。

“出去找个地方坐坐如何?”

梦竹走到纸门边,拉开一条小缝,向里面看了看,晓彤和衣侧卧在床上,正像梦竹所猜测的,在过度的疲倦和伤心下,昏昏然地睡着了。枕上泪痕未干,睫毛上依然湿润。她拉好了纸门,回过身来,和何慕天走出了大门,把大门关好了,她看了何慕天一眼,冷冷地问:

“魏如峰给你的住址吗?”

“不!”何慕天说,“是王孝城。”

梦竹不再说话,她和何慕天的见面所引起的激动仍未平息,心脏始终在猛烈地跳动着,脑子里的思想像走马灯般飞快地旋转。每一秒钟:过去、现在、未来!未来、过去、现在!不知有几千万种纷纷杂杂的念头在脑海中同时出现,她必须用她的全心去整理自己紊乱的心绪,平定那份烧灼着她的愤怒的激情。何慕天也默默不语,从他急促的呼吸声,可以辨出他的紧张和激动,决不亚于梦竹,而且还比梦竹更多出一份惶惑和慌乱的情绪。

走出了巷口,何慕天挥手叫住了一辆计程车。近来,他自己的车子早已成了霜霜的私用车,没有他的份儿,他出门反倒都坐计程车。梦竹沉默地坐进了车子,她并不关心车行的方向,只紧张地在脑子里安排着要和他“谈”的话,可是,脑子里塞满的是那样的一堆乱麻,她怎么都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来。车子停了,她下了车,发现自己停在一个深宅大院的前面,高高的围墙和堂皇的大门,和她示威似的耸立着,她愕然地问:

“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家。”何慕天说。

他的家?许许多多年以前,她也曾停在他家的门前!也有着高高的围墙和堂皇的大门,所不同的,那是昆明!这是台北!那时,她怀着一个美梦!现在,她怀着一个碎梦!所相同的,他的豪华如故!她的寒伧也如故!那时,他主宰着她的命运,现在,他又主宰了她的命运!她凝视着何慕天的侧影:依然那样漂亮,依然有着深湛的眼睛和哲人的风度!想必,这些年来,他的生活美满幸福,而她呢?她咬紧嘴唇,血液向脑子里涌去,在这一瞬间,她又看到了当日在他家受了羞辱而跑出来,踅踅于寒风瑟瑟的街头,无处可归的自己!

门开了,何慕天收起了钥匙。月光下,呈现在梦竹眼前的,是通向车房的水泥道路,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五彩缤纷的花坛,以及水珠四泻的小喷水池。何慕天让在一边,带着几分不自然,轻轻地说:

“进来吧,我想还是在家里谈比较好些。”根据他的经验,霜霜出去了就不会早归,魏如峰也不在家,真正能够安安静静谈一谈的地方,恐怕还是家里。

梦竹跨了进去,走进客厅,阿金迎了出来,诧异地望着梦竹,奇怪着主人怎么会带进这样一个衣着随便的女客!何慕天对阿金挥了挥手,说:

“泡两杯茶送到我房间里来,告诉任何人不要来打搅,有客来就回说不在家!”阿金更加诧异了,何慕天在自己房间中待客就不常见,待一位女客就更是绝无仅有的事!何况,看何慕天的神情,这位女客的身份似乎不大寻常!她好奇地看了梦竹一眼,不敢多说什么,泡了两杯茶,送进何慕天的房里,就默默地退了出去。

何慕天关好了房门,走到桌子旁边,梦竹正坐在桌前。一时间,两人面面相对,都有种奇妙的紧张和尴尬。何慕天取出了烟,掏出打火机,手指是颤抖的,一连好几下,才把打火机打着,燃着了烟,他深吸了一口,在扩散的烟雾中,望着梦竹憔悴的脸庞,他再一次觉得泪眼迷蒙而喉中哽塞。

时间不知道溜走了多久,两个人一直沉默着,谁也无法开口,何慕天迫切地想打破那份硬僵僵的空气。但,心脏跳得那么迅速,情绪又那样纷乱,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能说什么。墙上挂着的一架德国咕咕钟突然叫了起来,两人似乎都吃了一惊,沉默不能再继续保持了。仓猝中,何慕天笨拙地开了口: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这句话才出口,何慕天就发现了自己的愚笨和错误!这算什么“开场白”?这些年过得怎样?还需要问吗?果然,梦竹嘴边掠过了一丝冷笑,那两道眼光更加森冷而锐利地投向了他,这眼光里不止森冷和锐利——还糅和着仇恨,一种深切而固执的仇恨。

“哼!”梦竹哼了一声,用何慕天完全陌生的一种口气,疏远、冷漠、而又尖刻地说,“这些年吗?该托您的福,何先生。”

何慕天眼前黑了一下,他迅速地车转身子,走到窗子前面去,他必须压制自己的激动,四十几岁的人了,为什么还这样的不能冷静?但,梦竹的语气和用字打倒了他!“托您的福,何先生。”多么尖酸和残酷!咬住嘴唇,他靠在窗子上,用手抓住窗棂,希望冷风能使他烧灼着的心情平静下去。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梦竹又冷冷地说了一句。

“梦竹!”他陡地爆发了,浑身奔窜的激情使他失去最后的控制力量,梦竹这句话更像一根尖锐的针刺,深深地刺痛了他。把烟蒂抛向窗外,他情绪激动地喊,“梦竹!请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好不好?我们能不能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你希望我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梦竹微仰着头问,充分地带着挑战的味道,“我的语气怎么不对了?不够客气吗?风度不好吗?用字不够优雅吗?不合你这上流社会的谈话标准吗?还是……”

“梦竹!”何慕天绝望地摇摇头,才要说话,梦竹又冷冷地打断了他:

“你错了,何先生,你应该称呼我作杨太太,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结了婚?”

何慕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燃起一支烟,猛烈地吸了几口,轻轻地说:

“我知道你在恨我,这样的情绪下,我们可能根本无法谈话。”

“恨你?”梦竹冷笑了,往日的创痕,十几年的隐痛,在她内心同时汹涌而来。“恨你?何先生,你估高你自己的力量了,”她沉下了脸,狠狠地说,“你不值得人爱,也不值得人恨!在社会上,你是个垃圾,在感情上,你是个骗子,在人群中,你是个衣冠禽兽!我不恨你,何慕天,我轻视你!”

何慕天把烟从嘴边取下,眼睛直视着梦竹,后者苍白樵悴的面庞上,仍然散放着庄严而圣洁的光辉。那些句子,那些指责,虽然冷酷无情到极点,却有着正义凛然的力量。一瞬间,他觉得梦竹变得无比无比地高大,而他却无比无比地寒伧!他曾想把以往的事加以解释,可是,面对着梦竹的脸,听着她的指责,他忽然觉得那些解释都是多余!“在社会上,你是个垃圾,在感情上,你是个骗子,在人群中,你是个衣冠禽兽!”对吗?虽然过分,却也有一两分对!在社会上,他昏昏噩噩地倾轧于商场中,混出一份财产,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事实上还不如当公务员的杨明远!他不知道自己对社会有何贡献……算了,问题想得太远,反正,梦竹是对的。他不值得人爱,也不值得人恨!

“好,梦竹,”他低声说,“总算听到你几句心里的话!过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谈了。只向你请求一件事。”

梦竹凝视着何慕天,他那种低声下气的语调打动了她。不申辩,不解释,不争吵。她刻薄的责骂,只换得他苍凉沉痛的眼色。是的,何慕天已不是往日那个何慕天了,他成熟、稳重,而深沉。

“请求?”她下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

“是的,梦竹,我请求你允许晓彤和如峰的婚事。”何慕天恳切地说。梦竹震动了!晓彤和如峰!他请求!他有什么资格请求?挺起了脊梁,她像只凶猛的母狮般,坚决而果断地说:

“不!”

“梦竹,”何慕天的声音悲凉而凄楚。“请求你!不要把我的过失,记在孩子们的身上。他们年轻,他们又那样一往情深,请给他们幸福的机会!我曾经做过许多错事,几乎是不能原谅,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赎罪。只期望——”他不由自主地颤栗了,“孩子们不会因我的过失而受苦,梦竹,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不错,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梦竹愤愤地望着眼前那个男人!你很会说,你很有理,请给他们幸福的机会!是谁要剥夺他们幸福的机会?梦竹吗?还是何慕天?

“晓彤,”何慕天困难地,艰涩地继续说,“是那么可爱,又那么——柔弱的女孩。”他望了梦竹一眼,深深地摇头,“梦竹,请原谅我,我并不知道有这个孩子!”

果然!他知道一切了!梦竹迅速地盯住他,沙哑地说:

“谁告诉你的?”

“王孝城。”

梦竹把头转开,郁闷地说:

“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杨明远的。当我躺在医院里,因阵痛而哭喊的时候,是明远在旁边给我勇气。当她呱呱坠地时,是明远第一个去看她的模样。当她从医院里抱回家,是明远给她换第一块尿布。当她开始进学校,是明远牵着她的手送她进校门。你怎么敢说她是你的孩子?她不是!她是明远的!”

何慕天闭上眼睛,心底的痛楚使他头昏。他狂乱地吸着烟,仿佛只有烟可以支持他,给他力量。他知道梦竹说的都是实情!那不是他的女儿,是杨明远的!对晓彤,他没尽过一天的责任,所有的只是过多的亏负!他用手抹了抹额角,虽然天气那么凉,他仍然在冒着汗珠。

“我知道,”他匆忙地说,“我并不想再得到她,只希望尽一分力。梦竹,但愿你能了解,我只想尽一分力!给予她一些快乐和幸福。我不会告诉她我是她的父亲,我也不会破坏她对父母的观念,让我也为她做一些事,在幕后做,悄悄地做,行不行?我向你保证,我决不拆穿这个秘密,请求你让她和魏如峰来往,好吗?请你相信我,我是为了她,不是为了我自己!我的一生已经谈不上快乐,只期望下一辈,别再蹈我们的覆辙!”

“我们的覆辙!”梦竹冷笑了,“你用了几个多奇怪的字!”

何慕天猛地盯住了梦竹,紧紧地望着她,她嘴边所挂的那个冷笑使他突然间失去了控制。带着几分急促和忙乱,他语无伦次地说:

“梦竹,我知道我很坏,我在你心目中是个恶魔和鄙夫,对于我自己,我一点都不想辩护,也无法辩护。以往,我曾经欺骗你,尽管欺骗的动机是出于爱,造成的却是不可收拾的后果……”

“欺骗的动机是出于爱!”梦竹感叹地说,“多么美丽的一句话!”

“别这样说,梦竹。”何慕天有几分恼怒,胸部在剧烈地起伏着,“当初,我有好几次想把真实情形告诉你,我结过婚!有一个跋扈而任性的妻子,而且已怀了孕!但,你使我说不出口,我太爱你,太怕伤害你……反而对你伤害得更大!怎么说呢?我能怎么说呢?当你背弃家庭跑向我,我怎敢告诉你我有妻子?何况,我又决心要娶你!我回昆明去,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只因为要办妥离婚,好跟你办理合法的手续……”

“哈哈,”梦竹冷笑,“多动人的一篇话!”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何慕天喘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反正,事过境迁,说也罢,不说也罢!”

“你回去办理离婚!为什么后来的一个多月一封信也不写?”

“起先,我写了。后来,我的日子变得非常荒唐……”他深吸着烟,回忆使他的眼睛显得痛苦而迷蒙,“整日整夜我和她作战,她坚持不肯离婚,我想回重庆,把一切经过向你坦白,然后带着你远走他方,去重创一个世界。我想你会谅解我,会跟我走的。但我又存一个希望,想她总有一天会被我的冷漠所折服,就会同意离婚。这样,我在两种矛盾的心理中挣扎,一忽儿想立即束装回重庆,一忽儿又想继续和她作战,痛苦、烦恼到了极点,就酗酒买醉。好几次,我在灯下提笔给你写信,每次都无法写下去,总觉得再写些欺骗的话,还不如马上回重庆。可是,第二天,我又觉得,没有那张离婚证书,我如何见你?我怎能对你说:‘跟我走,我们不能结婚,请做我终身的情妇!’我不能!”他用手支住额,痛苦地摇着头,往事像一条鞭子,击痛他每一根神经。“就这样,一天天犹豫,蹉跎下去,最后,她同意离婚了,同意得那么干脆……我不知道你去过昆明,我也不知道她对你说了些什么,但我可以想像得出来……抛下家里未满月的婴儿,怀着一张离婚证书,我没有耽搁一分钟,扑奔重庆,准备向你忏悔曾有过的欺骗……”他长长地叹口气,“到了重庆,才知道短短三个月,世界早变了颜色。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存在了,爱情……梦想……及一切!”他把手从额上拿下来,泪光中,梦竹坐在灯下的身子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他凄然一笑,吐出了一口烟,惘惘然地说:“就是这样,总之都过去了,我知道,我说也没有用,你不会相信。”

梦竹深深地注视着何慕天,跟着何慕天的叙述,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小屋中绝望的等待,仆仆风尘的渝昆道上,那个自称为“何太太”的女人,昆明街头凛冽的寒风,以及那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走过去的青年……是真的吗?何慕天的叙述有几分可信?那张半隐在烟雾中的脸庞清癯苍白,那对闪着泪光的眼睛诚恳真挚……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唉!”何慕天再叹口气,灭掉了烟蒂。“小罗说:‘她已经结了婚,生活得很平静,你别再麻烦她了!’结了婚,生活得很平静!我还有什么话好说!朋友们唾弃你,深爱的人已改嫁,嘉陵江边景物全非!我只有离开,只有远走,走到见不到任何熟人的地方去!嘉陵江卷走了我的离婚证书,卷走了我生平唯一一次惊心动魄的恋爱,也卷走了我一大部分的生命……不过,我并不知道你已有了晓彤,如果我知道,我会不顾一切,不顾生命地争取你!我会和杨明远谈判,会向你哀求……反正,我决不会让你跟着杨明远!但是,我不知道!”

梦竹咬紧嘴唇,何慕天的神色和声调让她颤栗,她又看到往日那个何慕天了!豪放、潇洒、痴情……她说不出话来,心情激荡而迷茫。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吗?看来往日并非不可原谅!他!何慕天!就在她现在再望着他的时候,她仍可感到在胸中蠢动的那份深情,他对她依旧有往日的压力和吸引力。不!这一切言语都只是他的花言巧语!只是在换取她的同情!他又在故技重施!不!你不能信他!决不能信他!你以前被他欺骗得够了,现在又要被他所欺骗!不!你一定要坚强,要认清面前这个人!你不再是十八九岁的孩子!不!他是个魔鬼,你决不能再受骗!

“不!”她突然地仰起头来,“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何慕天的身子晃了晃,用手抓住窗棂,他竭力稳定自己。怎么回事?自己会变得如此脆弱?取出了烟,他再燃上一支。对梦竹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

“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他重复地说,“好吧,别谈了,无论是怎么回事,现在来谈都已经晚了。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题目上去,怎样?”

“原来的题目?”

“关于晓彤和如峰。”

“晓彤和如峰!”梦竹坐正了身子,“是的,我们该谈谈,晓彤是我的女儿,如峰是你的内侄!我管我的女儿,你管你的内侄……”

“你的意思是——”

“他们永不许来往!”梦竹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何慕天锁紧了眉头,“你可以恨我,似乎不必恨如峰!如峰没有过失,晓彤也没有!拆散他们,你怎么忍心?”

“我必须拆散他们!”梦竹闷闷地说。

“为什么?”

“因为——”梦竹猛地提高了声音,“不愿晓彤接近你!不愿晓彤回到你的身边!不愿晓彤嫁给‘何慕天的内侄’!”

何慕天的身子再度晃了晃,说:

“好,如果我避开呢?”

“避开?”梦竹犹疑地问。

“我把公司交给如峰,我离开,到日本去,或其他的地方去,假如去不成,就到台中或台南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住下。我不参与他们,不卷进他们的生活……”泪涌进了他的眼眶,摇摇头,他恻然而无奈地微笑了,“像你所期望的,我不接近晓彤,不收回晓彤,魏如峰也只是魏如峰,不是我的内侄。那么,你是不是能同意了?”

梦竹不解地望着何慕天。

“你为什么这样迫切地希望他们结合?”

“因为——”何慕天虚弱地笑笑,“我希望晓彤快乐。我——爱她!”

梦竹一震,瞪视着何慕天,她忽然整个地迷茫了起来。这个男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有一颗怎样的心?她错愕地、昏乱地、困惑地望着对方,久久都说不出话来。何慕天无力地抬起了眼睛,重复地问了一句:

“行了吗?你同意了吗?”

“你是说真的?”

“你以为我在说谎?我欺骗谁?目的又何在呢?你——总应该相信我一句吧!”

梦竹沉思了起来,时间在沉肃的空气中迅速地消逝,咕咕叫钟已数度报时。梦竹猛地跳了起来,几点了?夜风正肆无忌惮地从窗口穿入,天际闪烁着几点寒星。该回去了,那儿还有一个未收拾的残局!一个负气出门的丈夫和心碎的女儿!凝视着何慕天,她慢慢地点点头,慢慢地说:

“如果你诚心这么做,我不反对!但是,你必须对晓彤的身世保密!”

“谢谢你,梦竹。”何慕天说,声调是微颤的,“我会保密,你放心。你愿意再坐一坐吗?”

“不了,”梦竹说,声音生硬而艰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梦竹走向了房门口,何慕天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望着梦竹的手放上了门柄,那是只瘦骨嶙峋、干枯龟裂的手——

一只做过许许多多粗事的手——从她的手上把视线往上抬,触目所及,是她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他突然感到脑中轰然一声巨响,整个身子都摇摇欲倒,他的手迅速地落在门柄上,盖上了梦竹的手背,握牢了门柄——连带梦竹的手一起。他冲口而出地喊:

“梦竹!别走!”

梦竹陡地站住了,惊愕地回过头来,她接触到一对灼热的眸子,听到了一个男性的呼唤——用生命,及全部感情所做的呼唤——她的思想停顿,意识消逝,精神迷乱,剩下的是愕然、茫然,和震撼全心的一阵天旋地转。她张开嘴,只吐得出断续的两个字:

“你?你!”

“梦竹——”何慕天怔怔地望着她,痴情之态一如当年!“离散这么多年后,没想到还能看见你!”他转开了头,“在你离开这屋子以前,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他转身走开,到了壁橱前面,打开橱门,又打开一口小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雕刻着小天使的木匣子。捧着这木匣子,他走回梦竹的身边,轻声地说:

“这里面,是我多年来的秘密,这个小匣子,就是在我们最要好的那段时间,你都没有看到过。没想到,今天我还会看到你,不久之后,我又必须守住我对你的诺言,离开这儿到别处去。以后,什么时候能再见,就更不得而知了。所以,在你走以前,把这个拿去吧。”

梦竹愣愣地接过了匣子,望着何慕天说:

“我可以打开吗?”

何慕天点点头。

梦竹开开了匣子。她看到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一条缎带,一条碎花的麻纱小手帕,一个她以前用坏了的小别针,一朵发饰的小珠花,一张纸片,上面潦草地涂抹着一阕词:

春漠漠,香云吹断红文幕,红文幕,一帘残梦,任他飘泊!

轻狂不奈东风恶,蜂黄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满池萍水,夕阳楼阁!

梦竹慢慢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何慕天。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涣散、消灭、而不知身之所在。她眼前只浮着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每一片,每一点,每一丝……上面记载着些什么?盛满了些什么?……她觉得那个小匣子越变越重,越变越沉,她几乎无力于再举起它。而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楚……泪把一切都掩盖,把一切都淹没……心中充塞得太满太多,像个贫无立锥之地的人,突然发现自己竟是个富豪,在仓促慌乱之余,已分不清快乐或悲哀,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泪珠滑下面颊,视线有一刹那的清晰,那个男人站在那儿!她张开嘴,吐出了今晚第一次充满真情的呼唤:

“慕天!”

29

晓彤在迷迷蒙蒙中做着噩梦,妈妈的眼泪,爸爸严厉的声调,魏如峰的恳求……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她抱住枕头,在睡梦中啜泣呓语,再翻一个身,爸爸、妈妈、魏如峰的脸仍然交替着出现……争执、祈求、说服、哭泣……总是那一套,压迫得她出不了气,像在个深渊中做无尽的挣扎……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轻轻地摇撼她,同时,有个声音在她耳畔喊着:

“姐!姐!”

她摇摇头,揉揉眼睛,醒了。一时间有些恍恍惚惚,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屋子里的台灯亮着,窗外是一团漆黑。从床上坐起来,她看到自己还穿着制服,枕上泪痕犹新。晓白正坐在她的床沿上,轻轻地叫着她。

“什么事?”她神志不清地问,“你为什么不睡觉?现在几点钟了?”

“半夜两点钟。”晓白说。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问你,妈妈爸爸到哪里去了?”晓白问,“我回到家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他们呢?”

“他们?”晓彤困惑地说,“他们都不在?”

“是嘛,到哪里去了?”

晓彤再摇了摇头,揉了揉眼睛。她的眼睛是酸涩肿胀的,四肢绵软无力。是怎么回事?她在记忆中搜索,于是,她想起了。爸爸和妈妈的争吵,爸爸出门,妈妈打了她,然后是劝解和说服……她跑进房里,躺在床上哭。底下的事就不知道了,她一定是就这样睡着了。妈妈什么时候出去的?爸爸难道一直没有回来?她皱皱眉,晓白也出去过的吗?半夜两点钟!真的,这是怎么回事?

“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她问晓白。

“就在你跟妈妈都哭成一团的时候。”晓白嘟着嘴说。

“我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出去的。我睡着了。”晓彤说,“或者妈妈是出去找爸爸去了。”

“找到这么晚?”晓白说,“妈妈爸爸都从没有这么晚还在外面过,这两天家里是怎么了?”

“你呢?”晓彤问,“你也刚刚才回来吗?”

晓白耸耸肩,没有说话。晓彤看了晓白一眼,后者的神情似乎不大妙,紧锁着那两道浓眉,微微地噘着嘴,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懑和不快,好像有什么事触动了他那份英雄气,在为谁打抱不平似的。仰了仰下巴,他用一种义愤填膺,而又侠情满腹的声调说:

“姐,你放心,有谁敢欺侮你,我绝饶不了他!”

晓彤愣了愣,这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一句话?这与他的晚回家又有什么关系?看样子,这两天是多事之秋!每个人都大异常态,她错愕地问:

“你在说什么?有谁要欺侮我?”

“你别忙,姐,”晓白拍了拍胸脯,瞪着对大眼睛,愤愤地说,“现在我还没有拿到证据,我不愿意冤枉好人,假若有证据落到我手上,你看吧,管他是什么大老板大董事长的什么人,我杨晓白不好好教训他一顿才有鬼!别以为咱们好欺侮!我们十二条龙个个都是有名有姓的!论拳头,论武力,看他敢和我们斗!”

“晓白,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十二条龙是什么玩意儿?”

“玩意儿?”晓白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太不雅听了。我们十二兄弟,称作十二条龙,你懂吗?有一天,我只要说一声,你看吧!他们个个都会为我出力!”

“为你出什么力?”晓彤不解地问。

“打架呀!”

“打架?你要和谁打架?干嘛和人打架呢?”

“谁欺侮我们,我就打谁!”

“讲了半天,到底有谁要欺侮我们?”

“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不能说。”晓白皱了皱眉,“等着看吧!反正,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可别太相信魏大哥!”

“魏如峰?”晓彤更加困惑了,“怎么又和如峰有关呢?”

“哼!”晓白哼了声,“你记住就是了,反正……哼!他要是好的话就没事,他要是不安好心的话……走着瞧吧!”

晓彤望着晓白,对于晓白这些模模棱棱的话,她简直一点头绪都摸不着。用手拂了拂头发,她看了看桌上的小闹钟,快两点半了,怎么爸爸妈妈还一个都没有回来?她的情绪那么乱,心中的问题那么多,实在无心再来分析晓白卖关子似的谈话,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你别一天到晚想打架,如峰不会对不起我的!”

“哼!”晓白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说得太早!”

说完,他转过身子,走到自己屋里去了,明天还要上课,今天必须睡了。打了个哈欠,肚子里一阵叽哩咕噜乱叫,他把头再伸进晓彤的屋里:

“姐,家里还有可吃的东西没有?”

“我不知道!”晓彤说,站起身来,走进厨房里,打开碗橱,看看还有碗冷饭,用盘子扣着,就喊着说,“有点冷饭,要不要?”

“也行,只要能吃就行!”晓白钻进了厨房。

“等一下。”晓彤说,“我帮你热热吧,半夜三更,吃了冷饭会泻肚子,用点油炒炒吧,家里连蛋都没有了,要不然,可以炒一盘蛋炒饭!”

蛋炒饭!听到这三个字,晓白肚子里的叫声更喧嚣了,几乎已经闻到了那股焦焦的炒蛋香。晓彤走到炉子旁边一看,不禁耸耸肩膀,对晓白无奈地摊了一下手。炉子,冷冰冰的,煤球早已熄灭了,妈妈竟忘记了接一个新煤球。无可奈何,她说:

“用开水泡泡吧!放点酱油味精,怎样?”

“可以!”

晓彤调了一碗什么酱油味精饭,又洒上点鲶油,晓白再倒了点胡椒进去,一尝之下,居然美味无比!大大地哑了哑舌,他说:

“姐,你也来一点,好吃得很!”

晓彤本不想吃,但看到晓白吃得那副津津有味的样子,禁不住也有些馋了起来。本来嘛,晚饭等于没有吃,回家又哭一场、闹一场,现在两点多钟了,说什么也该饿了。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用饭碗分了晓白半碗饭,姐弟二人居然吃得狼吞虎咽。

当梦竹回了家,悄悄地打开房门,无声无息地穿过几间空荡荡的房子,而停在厨房门口的时候,她所见到的就是那样的一幅饕餮图。晓白和晓彤,一个坐在厨房的台阶上,一个坐在小板凳上,每人捧着碗酱油拌饭,津津有味地吃着。两颗黑发的头颅向前凑在一起,两张年轻的脸庞映在苍白的灯光下。梦竹站在那儿,被眼前这幅画面所眩惑了,她的一双儿女!从没有一个时候,她觉得比这一刻更受感动。她的两个孩子!两个出色的孩子!谁家的儿女能比他们更亲爱,更和谐,更合作?可是……如果这家庭有任何的变化,一切还能圆满维持吗?她眨动着眼睑,突然间泪雾迷蒙了。

“哦,妈妈!”是晓彤先发现了厨房门口的母亲,叫着说,“你到哪里去了?”晓白也抛下了他的空碗,回过头来说:

“爸爸呢?”

爸爸呢?梦竹也有同一个问题。明远怎么还没有回来?他到哪儿去了?会不会又像上次一样去灌上一肚子酒?她看了看晓白和晓彤,带着掩饰不住的疲乏,说:

“我不知道爸爸到哪里去了。你们怎么样?还饿不饿?”

“已经饱惨了。”晓白说。

饱“惨”了?饱也会“惨”?孩子们的口头语!她怜爱地望着晓白,一个好孩子,她常常对他不够关怀。

“去睡吧,晓白。”她说,“明天还要上课呢!”

“0K!”晓白答应着,钻进了屋里,真的该睡了,眼睛已经在捉对儿打架了。往木板床上四仰八叉的一躺,鞋子还来不及脱,睡意已染上了眼睑,闭上眼睛,打个哈欠。霜霜的胳膊真可爱,嘴唇真丰满……魏如峰,他敢欺骗晓彤,不揍瘪他才怪……再打个哈欠,翻一个身,他睡着了。

晓彤把饭碗洗了,抬起头来,母亲还站在房门口望着她,眼睛是深思而迷乱的。妈妈怎么了?她洗了手,走上榻榻米,问:

“妈妈,你在想什么?”

“晓彤,到我屋里来,我有话和你说!”

又来了!又是老问题!晓彤知道。用牙齿轻咬着嘴唇,她一语不发地跟着梦竹走进了屋里。梦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握着晓彤的手臂,让她坐在自己的对面,对她仔细地打量着。多美丽!多可爱!多纯洁和无邪的孩子!那对眼睛,简直就是何慕天的!她奇怪魏如峰会发现不到这个特点。好久一段时间后,她才慢悠悠地问:

“晓彤,你真离不开如峰吗?”

“妈妈!”晓彤低低地,祈求地喊。

“唉!”梦竹叹了口气,“那么,晓彫,妈妈答应你了,你可以和他来往。”

“噢!妈妈!”晓彤倏地抬起头来,惊喜交集,而又大出意外。“妈妈!真的?”她不信任地转动着眼珠,怀疑地望着梦竹。

“是的,真的。”梦竹轻声说,“以前我有许多误会,现在都想通了,那是一个好青年,有志气,也重感情。你可以跟他处得很好。我不反对你们了,晓彤,你可以不再烦恼了,是不是?”

“噢,妈妈!噢!妈妈!噢,妈妈!”晓彤喊着,一下子用手勾住了梦竹的脖子,而把满是泪痕的脸贴上了梦竹的脸,在梦竹的耳边乱七八糟地喊着,“妈妈,你真好!妈妈,你真好!你真好!”

“好了,”梦竹说,“现在,去好好地睡一觉吧!明天起来,精精神神地去上课,你还要考大学呢!现在,去吧!”

晓彤放开了梦竹,对母亲又依依地望了一眼。然后,她把嘴唇凑向母亲的面颊,轻轻地吻了一下,低低地说:

“妈妈,你也不再烦恼了,好吗?”

梦竹怔了怔,接着就凄然微笑了。

“是的,我也不该烦恼了,多年没有打开的结已经打开了,再烦什么呢?只怕新的结要一重重地打上来,那么,就一辈子也解不清楚了。好了,晓彤,你去睡吧!我要再好好地想一想。”

“妈妈,”晓彤担心地望着母亲,“不要又想不通了!”

梦竹笑了。

“傻孩子!”她怜爱地说,“去睡吧!记得关窗子,天凉了。”

晓彤走进了屋里。梦竹眼望着那两扇纸门阖拢,就浑身倦怠地躺在床上。真的,该好好地想一想了,明远为什么还不回来?和何慕天的一番长谈仍然在耳边激荡,过去的片片段段,分手后彼此的生活,晓彤和如峰的问题……何慕天!她曾耗费了二分之一的生命来恨他,多无稽!当一段误会解开后,会发现往日的鲁莽和幼稚!假若那天不盲目地信从了那个女人的话,今日又是何种局面?她瞠视着天花板,疲乏压着她,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脑中的思想却如野马般奔驰着。

三点了,三点十分,三点二十……黎明就将来到,明远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还不回来?但愿他不会出事!我要把一切和他谈谈!阖上眼睛,她不能再继续思想,她必须休息一下。倦意向她包围、弥漫……

当她醒来的时候,早已红日当窗,整个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几点了?她翻身起床,身上盖着的棉被滑了下去,是谁为她盖的棉被?明远呢?还没回来吗?她坐正身子,摇摇头,想把那份昏昏噩噩混混沌沌的睡意摇走。桌上的闹钟指着九点!糟了!竟忘了给孩子们做早餐!扬着声音,她喊了声:

“晓彤!”没有回答。她再喊:

“晓白!”仍然没有回答,他们已经起来了?上学去了?站起身来,桌子上压着张小纸条,晓彤娟秀的字迹,清清爽爽地写着:

好妈妈:

早餐在纱罩子底下,稀饭是我烧的,底下烧焦了——煤球火灭了,所以我起了炭火。爸爸还没有回家。

我和晓白上学去了。祝妈妈

好睡!

晓彤于清晨

梦竹放下了纸条,软绵绵地在书桌前坐下。晓彤!那善解人意的孩子!她衡量不出自己能对她有多喜爱!多险!她差一点剥夺了这孩子的终身幸福和快乐!用手揉揉额角,脑子里仍然昏昏然,猛然间,她跳了起来,明远呢?他从没有通宵不回家过!

像是回答她心中的疑问,门口一阵汽车喇叭响,接着,有人在重重地打着门。明远出事了!她的心脏向地底沉下去。迅速地跑下榻榻米,奔向大门口,她心惊肉跳地打开大门。门外,王孝城正吃力地把烂醉如泥的杨明远从一辆计程车里拖出来。梦竹放下了心,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哦!他在你那儿!”她说,开大了房门,让王孝城把杨明远弄上榻榻米。

经过了一番吃力的连拖带拉,王孝城和梦竹总算把明远放上了床。明远酒气醺人,鼾声大作,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呓语和莫名其妙的咒骂。梦竹拉了一床棉被给他盖上,奇怪地望着王孝城说:

“他怎么会喝成这样子?”

王孝城摊了摊手。“他半夜一点钟跑到我那儿,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在我家发了半天酒疯,说了许许多多醉话,又哭又唱,闹了好久,快天亮的时候又大吐一场,才睡着了。我怕你不放心,所以还是把他送回来。”

梦竹点点头,请王孝城坐下,想倒茶,看看温水瓶里已经滴水俱无,只得作罢。王孝城凝视着梦竹说:

“你别忙着招呼我,梦竹,我们还是谈谈的好。”

梦竹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一时间,觉得万绪千头,问题重重,所有的事情都纠缠混乱成了一团。不禁用手抹了抹脸,叹了口气说:

“唉,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他以前滴酒不沾,现在动不动就喝成这副样子……唉,有问题,从不肯好好解决,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她用手抵住额角,痛苦地摇着头。

“梦竹,”王孝城沉吟地说,“你已经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的关系了,是吗?”

梦竹把手从额上放下来,坦白地望着王孝城,毫不掩饰地说:

“昨天晚上,我已见过了何慕天。”

“是吗?”王孝城微微地吃了一惊,他困惑地看着梦竹,后者的神情那么奇怪,没有激动,没有怨恨,没有愤懑。所有的,是一份淡淡的无奈,和深深的哀愁。这份无奈和哀愁染在她的眉梢眼角上,竟使她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美丽。王孝城有些迷惘了。“你们谈过了?”他问。

“谈了很久——很久。”梦竹轻轻地说,“关于如峰和晓彤,也获得了一个初步的结论——反正,他们现在也不可能结婚,晓彤还要考大学,我想,先让他们继续交往下去,至于晓彤的身世——”她看了床上的明远一眼,用更低的声音说,“我们都认为保密比揭穿好得多。只怕明远——”她咽住了,呆呆地望着床上的明远。

“梦竹,”王孝城恳切地说,“我想,你和何慕天一定谈得很多很多,关于你们以往那一段,我也在前几天和何慕天的一次长谈里,才完全了解真相。造化弄人,有的时候,许多事都无法自己安排,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梦竹,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假若你不嫌我问得太坦白,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今后?”梦竹愣愣地问。

“是的,今后。你看,以前你和何慕天那一段误会一我想,应该叫误会吧一到现在,总算解除了。你和明远,据我看来,婚姻的基础并不稳固。是不是禁得起目前这个巨浪,似乎大有问题,你自己到底有什么决意没有?梦竹,或者我问得太率直了——但是,说真的,我非常非常地关心你们。”

“我了解,”梦竹低声说,“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她用哀愁无限的眼光望着王孝城。“孝城,以前沙坪坝的那些朋友们,现在风流云散,知道我们以前那一段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了。我想,你了解得比谁都清楚……”她顿了顿,再望向明远,“跟着明远,我什么苦都吃过了,什么罪都受过了,明远为了我,也不能说不是牺牲了许多东西——将近二十年的夫妻,共过患难,共过艰苦,到底不比寻常。虽然,我也承认,对于明远,我从没有一分狂热的爱情,或者我根本没有爱过他。但,我们一起把晓彤带大,把一个破破烂烂的家庭维持着,还——有一个共同的儿子。这份关系,并不是简简单单可以分割的,我对他的感情,也早变成一种单纯的、责任性的、习惯性的感情。我不知道你懂不懂?”

王孝城无言地点了点头。

“所以,”梦竹继续说,“以大前提论,一个风雨飘摇中建立起来的家庭,决不能轻易让它破碎。以情感论,我对明远有一份负疚,更有一份感恩,抛开明远,不是我所能做到的。再以孩子来说,假若家庭破碎了,真相大白了,对他们是太大的打击!所以,无论怎样,我总是愿意维持下去……只怕明远的脾气……你不知道,他常常是那样的……那样的……不近人情。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王孝城眼光里的梦竹,跟着她的叙述,变得越来越美丽。怎样的一个女性!他曾以为,假若她和何慕天的误会一旦解除,百分之八十她会回到何慕天的身边去。有以往那么强烈的感情为基础,有何慕天现在身份地位的引诱,再加上明远对她的一份精神折磨……在在都可以迫使她转向何慕天!但,她却有如此强的意志力!一个意志力强而又感情丰富的人,应该是世界上痛苦最多的人!

“我很知道明远那一套。”王孝城说,深深地注视着梦竹,“可是,梦竹,我也很了解明远,他爱你,他非常非常爱你。”

梦竹微微地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来,微带询问意味地望着王孝城。

“昨夜,”王孝城继续说,“明远喝得大醉来我家,他说了许许多多疯话,但,也是他内心深处的话,他说你从没有爱过他。”

梦竹又震动了一下。

“酒后见真情,梦竹,明远虽然有许多缺点,但他爱你是我深知的。现在,他很痛苦,他嫉妒,不安,而又恐惧。他嫉妒何慕天,恐惧失去你,何况,他还有一份强烈的自卑感,因为他不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他又有一份遭时不遇的感触,觉得自己是个被埋没的天才。这种种种种,就造成了他混乱的心理状况,和挑剔苛求的毛病。不过,梦竹——”他更深地注视着她,“我想一切都会慢慢好转,只要你有决心挽救这个婚姻的逆潮。”

梦竹沉默地深思着。

王孝城站起身来。

“我要回去了,家里还有学生等着要上课。不管怎样,梦竹,我很佩服你。”

梦竹抬起眼睛来。

“你是我生平遇到的最让人倾服的女性,”王孝城低沉地说,“难怪有那么多人会喜欢你,也难怪你要遭受比别人多的痛苦和折磨,因为你太不平凡。”他深吸了口气:“好,梦竹,再见。有什么事找我好了。祝你能把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梦竹一语不发地把王孝城送到大门口,计程车还在门外等着。站在大门口,梦竹才轻轻地说了一句:

“谢谢你,孝城。”

“别谢我,”王孝城笑笑,咬了咬嘴唇,“总之,愿你幸福,梦竹。”

梦竹的睫毛闪了闪,眼眶一阵发热。目送王孝城的汽车开远了,她才返身走回房间。上了榻榻米,停在明远的床前面,她愣愣地望着明远瘦削的脸庞,和那多日未刮胡子的下巴。“愿你幸福!”幸福在哪儿?幸福真能属于她吗?从小到现在,她何曾抓住过幸福?

“梦竹……我们……离婚!”

床上的明远突然清晰地吐出一句爆炸性的话,梦竹大吃一惊,对明远仔细地看过去。他正翻了一个身,嘴里喃喃地又不知在说些什么,一条口涎从嘴角流出来,沾在胡须上面。这显然是句呓语,梦竹摸着一把椅子,像个软骨动物似的滑坐了下去。那不过是一句呓语!但是,却仍然有着震动人心的力量!

“我们……离婚!”怎样的一句话!将近二十年的夫妻关系已完全动摇。“我们离婚!”这是明远的愿望,是吗?何慕天的脸在嘉陵江水中浮现,在台北小屋的榻榻米上浮现,在明远的脸上浮现……昨夜,他也曾说过和王孝城类似的一句话:

“我不敢再梦想得到你,只期望弥补一些过失,贡献一点力量——让你幸福!无论你要我怎么做,我都将遵从!”

“让你幸福!”“让你幸福!”她瞪视着明远嘴边流下的口涎。幸福,幸福,幸福在哪里?

30

霜霜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刺目的阳光正在床前闪烁着。敞开的窗子迎进一屋子的秋风,也迎进一屋子美好的、温暖的太阳。她懒洋洋地眯着眼睛,从睫毛下凝视着阳光所过之处,那些灰尘所组成的千千万万闪光的小晶体。唔,秋天,有太阳的秋天,该是最美好的日子,不是吗?她抬起手腕来,表上的短针指着“十”字,长针已越过“二”字,已经十点多钟了,一场多长久的“昏睡”!昨晚回家时,有客人在爸爸屋里,她也逃过了一番“说教”,客人,那会是谁?管他呢!无论如何,现在似乎应该起床了。但,起不起床,又有什么关系呢?不需要上学校,不需要赶时间……什么都不需要!

打了个哈欠,她又看到床头柜上那座小小的维纳斯石膏像了,皱拢眉头,她伸手过去,一下子抓住那石膏像,举起来想砸碎它。但,接着又放了下来,对那石膏像摇摇头,无力地笑笑,自嘲似的自言自语了一句:

“砸碎它干什么?发神经!它又没惹着你!”

翻身下床,站在梳妆台前面,她仔细地观察着自己,拢了拢乱七八糟的头发,扬了扬挺秀的眉毛,她叹了口气:

“好像总是缺少点什么。”

她对自己说。真的,她总是缺少了点什么,而她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换上一件红色套头毛衣,和一条黑色长裤,到浴室去梳洗了一番,揽镜自照,还是不大对头。就是缺少那么点东西,反正,她永远不会像那个小石膏像。

整座房子都那样安安静静的,好像个没有生命的大坟墓!人呢?都到哪里去了?推开何慕天的房间,她伸头进去看了看,没有一个人影!经过魏如峰的房门,她站住了,侧耳倾听,里面静悄悄的毫无声息。把手按在门柄上,想打开门看看,想想又算了。百分之八十,他也在公司里。这不是个停留在家里的时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工作,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有她!好像被整个世界所遗弃了,那样空空洞洞、迷迷茫茫,摇摇晃晃地度着每一个日子!

下了楼,走进饭厅,她忽然一愣。出乎她意料之外地,魏如峰正坐在餐桌上,难道他会起床这么晚?而又不去公司里上班?看他那副吃相,他似乎已经饿了三天了。可是,那对眼睛奕奕有神,而精神愉快。看到了她,他扬起头来,高兴地打着招呼。

“早呀!霜霜!”

霜霜耸耸肩,冷冰冰地说:

“你是在吃早饭,还是在吃午饭?”

“都可以。”魏如峰笑着说,“反正,这是两天以来,唯一好好吃的一顿。”

霜霜锐利地看了魏如峰一眼。

“你似乎有什么喜事?”

“喜事?”魏如峰怔了怔,接着就微笑了。喜事!真的,这该算是最大的喜事了!一天云雾,终算澄清,看到的又是蓝天和阳光。一清早,晓彤的电话,把他从床上唤了起来,握着听筒的时候,手发着颤,心发着抖,知道必定是她打来的!一声清清脆脆的“喂!”使他的心脏提升到喉咙口,心想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又有更坏的消息,但,她劈头就是一句:

“妈妈答应了!”

“答应什么了?”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有什么呢?”那软软的声音中夹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欢笑,“当然是我们的事嘛!”

两秒钟的思想停止,一刹那的呼吸紧闭,然后,像一针刺进了神经中枢般跳了起来,对着听筒叫:

“喂!你在哪里?”

“我正去学校,在街上的电话亭里。”

“听着!晓彤,你等我,我马上要见你!”

“不行!我要迟到了!”

“就迟到这一天!”

“不行,”稚嫩的声音中却含着份固执的力量,“现在不行。如峰,你使我变成一个最坏的学生了,说真的,我并不太在乎考得上考不上大学,但是,我要对得起妈妈。”停顿了一下,然后是轻轻的一句,“你懂吗?如峰?你不会生气吧?”

生气?和晓彤生气?那是不可思议的事!谁能和那样一个小女孩生气呢?听着她的声音,知道阻力突然消失……过分的狂喜和激动竟使他默默无言!他的沉默显然使对方不安了。“喂,如峰,如峰!你在听我吗?”

“是的。”

“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心中涨满了那么多的感情和激动,应该从何说起?对着黑色的听筒,他看到的是晓彤白晰的脸庞,和盈盈然流转着柔情的眼睛。真的,他竟无法说话!对方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下决心的、委曲求全的声调说:

“好吧,如峰,依你吧。我在火车站,你马上来好了。”

噢!晓彤!那善解人意的小东西!他心中一阵激荡,眼眶竟没来由地发热了。对着听筒,他低低地、柔和地,而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冲动和热情说:

“哦,不,晓彤。你去上学吧,我知道你不愿意迟到。可是,放学之后我去接你,好不好?给我一点点时间。”

“那——好吧,如峰,别到校门口来,太惹人注目了,还是在铃兰等我,放学之后我自己去,你别来接。”

“几点钟?”

“五点。”

“好的,那么,准时一点。”

“就这样吧,再见,如峰。”

“等一等,”他急忙喊,“还有一句话。”

“什么?”晓彤问。

他望着听筒发呆,好半天没开口。对方急了,一连串地问:“什么话?快一点说嘛!我真的要迟到了。”

他把嘴凑在听筒上,低声地、重复地、狂热地说: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霜霜凝视着魏如峰,她可以猜到他在想些什么,那个女孩子!那颗小星星!她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魏如峰微微一惊,醒悟了过来。抬起眼睛,他对霜霜笑了笑:

“喜事?或者是你有喜事吧!”

“我有喜事!”霜霜嗤之以鼻,“除非你指的是被开除的事,能够不上学校,不听那些鬼功课,不见那些让人头痛的老师,你称之为喜事,也未为不可!”

“霜霜,”魏如峰深思地望着她,“去念补习班,明年以同等学历考大学,如何?”

“没那个兴趣!”霜霜习惯性地耸耸肩,从阿金手上接过她的早餐,慢慢地给面包抹着牛油,一面扬起睫毛来看了魏如峰一眼,“你是在关心我吗?表哥?”

“我从没有不关心过你,是不是?”魏如峰问。

“是吗?”霜霜似笑非笑地反问。

“我知道你许多事情——”

“例如?”

“例如你现在和一个小太保过从很密!”

“小太保?”霜霜咬了一半的面包举在半空中,瞪大眼睛盯着魏如峰,接着,就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问,“你知道那个小太保是谁吗?”

“我怎么知道!”魏如峰说,“我是听别人传说的,说那是个什么帮里的——反正参加了太保组织的。霜霜”他注视着她,温和地说,“别玩火,那些小流氓,整天不务正业打架生事,你还是少接近为妙!”

“哼!”霜霜突然地冒了火,气冲冲地说,“难得你这么关心我,你是真关心呢?还是假关心?嗯?小太保!你叫他小太保吗?他比你可爱,你知道吗?他能为我出生人死,他敢做敢为,他天不怕地不怕!”她眯起了眼睛,晓白那副傻呵呵的样子又浮在她的眼前。翘起嘴,她也不懂为什么要为晓白说话:“总之,他比你强!”

魏如峰笑了。“那么,霜霜,我该恭喜你了,你似乎是在恋爱了!”

“恋爱!”霜霜猛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魏如峰,你是什么意思?讽刺人吗?恋爱!和谁恋爱呢?你明知道!你还要说这些风凉话!魏如峰!我恨你!霜霜咬牙切齿地眯着眼睛,一语不发地把牛奶一口气灌进肚子里。别神气吧,你心里只有那颗小星星,你就能保险她会一直爱着你吗?你等着看吧!

魏如峰结束了他的早餐,站起身来,他把一只手压在霜霜的肩膀上。心平气和地说:

“霜霜,我一直像有许多话要和你谈,但是最近情绪太乱,又始终没有机会。我希望,过一两天,大家的心情都平静些的时候,我能够好好地和你谈谈。霜霜,总之一句话,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关心着你,你聪明、美丽、热情,有许许多多的优点,所以,千万别自暴自弃。珍惜你自己,霜霜,但愿你能幸福快乐。”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你慢慢地会发现,世界很大,不像你所看到的那么狭窄。霜霜,快乐起来!”霜霜的大眼睛仍然瞪得圆圆的,一瞬也不瞬地盯在魏如峰的脸上。魏如峰诚恳的语气使她心酸,而心酸中又混合了更多的失意和心痛。咬紧嘴唇,她毅然地摆了一下头,似乎想摆脱掉一些无形的羁绊。然后,她大声地、傲然地,像和谁赌气似的说:

“你错了!表哥!我快乐得很!你怎么知道我不快乐?”

魏如峰摇了摇头,叹口气,说:

“假若你真能快乐,当然是最好的事。好了,我要到公司里去了。再见!霜霜。”

“等一等。”霜霜喊,“爸爸呢?”

“大概是到公司里去了。”

“车子也驾走了吗?”

“我想是的吧!”

“老刘帮他开车的吗?”

“不,他自己开的车。”

“昨晚的客人是谁?”

魏如峰望着霜霜,昨晚的客人是谁?他有同样的疑问,昨晚他回来的时候,何慕天屋里的客人还没有走,他甚至于不知道那客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今晨,阿金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老爷昨晚带回来一位女客!一位女客,蓝布旗袍,梳着旧式的发髻,皮肤白晳……而今天早晨,晓彤就打电话来说,她母亲不再反对他们了。这种种迹象,所指示的只有一个可能性,那位女客不是别人,而是晓彤的母亲!她和何慕天一定经过了一番长谈,而取得了协议,误会、仇恨,是不是都已解除?这之间到底有怎样一段曲折的恩怨?……可是,别管它吧!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与晓彤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

“哦,”他说,“我也不知道!”

霜霜注视着向门口走去的魏如峰,把抹牛油的刀子在桌子上乱划,说:

“唔,听说——你那颗小星星的家里不赞成你,有此一说吗?”

魏如峰迅速地转过头来。

“你的情报好像很快嘛!”

“对不对呢?”

“不错。但这是过去的情报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他笑笑,“再见,霜霜,今天你没车子,趁此机会,也在家里休息休息吧!”

霜霜目送魏如峰走出门去,再倾听摩托车发动和驰远,她一直沉思着靠在饭桌上,一动也不动。等到车声再也听不见了,她才茫然地离开饭桌,一步一步地走向客厅,又一步一步地跨上楼梯。长廊上空无一人,整个屋子像死般的沉寂。她听着自己的足音,数着自己的脚步,然后,她停在魏如峰的门前。推开房门,她走了进去。站在魏如峰的书桌前面,她打开了抽屉,细心地搜寻起来。

晓彤刚刚和顾德美说了再见,一个男孩子就直冲到她面前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惊,差点失声尖叫,这才看清楚,原来是晓白!她喘了口气,埋怨地说:

“你这是千什么?又来吓唬人了!”

“姐,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讲。”

“什么事?等我回家讲不好吗?干嘛跑到学校门口来?你长得那么高,同学一定会把你当成我的男朋友!”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晓白说。

“可是,我现在和如峰——还有个约会。”晓彤吞吞吐吐地说,“你有什么事,晚上再讲好不好?是不是你的小兄弟又和人打架了?”

“不是,是关于你的事!”

“我的事?”晓彤诧异地问。

“就是那个姓魏的事情!”

“怎么回事?”晓彤是更加糊涂了。晓白拉着她,两个人并排向路边走,走了一段,人比较少一些了,晓白才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东西,递给晓彤说:

“你打开看看!”

“现在吗?”

“是的。”晓彤狐疑地看着晓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开了那个纸包,她看到了一沓粉红色的信笺,和三张四吋大的照片!她诧异地拿起表面的一张,那是个女性的半身照!高高的头发,画得浓郁而诱惑的眉毛,一对充满媚力的眼睛,戴着副闪亮的耳环和项链,脸上挂着个冶艳的笑容……她愕然地说:

“这是什么?”

“你看看背面!”晓白说。

晓彤翻过那张照片的背面,她看到这样几行女性的字迹:

给如峰:

别忘了那些浓情蜜意的夜晚,

更别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

杜妮

有好几秒钟,晓彤注视着这几行字,根本就完全莫名其妙。在她简单而真纯的思想里,实在无法把照片上的女性、字句,和魏如峰联想在一起。错愕了好一会,她才突然间明白这之中的关联了。再看看照片的正面,又看看照片的背面,然后迅速地翻过这一张,上面又是同一个女性的全身照,薄薄的衣衫,媚人的身段……照片的背面依然写着几行字:

给如峰:

我属于你,每一分,每一寸。

杜妮

略过这些照片,她用发颤的手打开一张信笺,站在路边,慌乱地捕捉着信笺上的句子:

如峰:

一星期没见到你了,为什么?你不来,夜变得那么漫长,独拥寒衾,教我怎能成眠。……

晓彤一把握紧这些乱七八糟的信笺和照片,抬起一对受惊而恐怖的眸子,直视着晓白。失去血色的唇在颤抖着,那乌黑的瞳孔中闪烁着疑惧和骇然的光。嘴唇抖动了半天,才迸发似的对晓白嚷了起来:

“你从什么地方找来这些可怕的东西!你把它拿回去!我不要看,我根本不要看!这是可怕的!可怕的!可怕的!”

晓白握住了晓彤的手臂,把她向路边拉了一些。晓彤的神情使他张皇失措,他没料到这些东西会如此严重地惊吓了晓彤。喃喃地,吞吞吐吐地,他说:

“你不要——这样急。那个姓魏的……我总有一天要教训他!”

“可是,这个——这个——这个女人是谁?”晓彤对那照片再匆匆地瞥了一眼,像接触到一条眼镜蛇似的立刻转开了头,口齿不清地问。

“是——一个交际花。”

“交际花?”晓彤打了个寒战,本能地抗拒着面前的事实。带着几分神经质的紧张,她叫着说:“不!这是假的!这是骗人的!这是可怕的!我不要信它!我根本不信它!你把它都拿走!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这是真的,”晓白挺了挺胸,正义凛然地说,“我不会骗你!这都是真的,那个姓魏的不是好人,我本来也不相信,看了这些东西才知道!姐,你不要再受他的骗了!”

“但是,”晓彤含着眼泪喊,“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你以为这些信件和照片是我造出来的吗?”晓白说,“姐,我听了好多关于魏如峰的事,他们说他是欢场中的浪子,他的女朋友还不止这一个,还有好多好多,都是舞女和交际花……如果你要的话,明天我可能还会找到一些东西来证明……”

“不!”晓彤狂叫了一声。转身挣脱了晓白,跳上一辆三轮车。晓白追上来喊:

“姐,你到哪里去?”

“去问他!”晓彤喊。对车夫急匆匆地说:“铃兰咖啡馆!快!”

在铃兰门口,晓彤跳下了车子,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也不管数目是多少,一股脑地塞给了车夫。就推开玻璃门,直冲了进去。魏如峰坐在他们的老位子上,正用手支着颐,期待地瞪视着门口。晓彤的出现,显然使他精神大振,坐正了身子,他抬起头来,对晓彤展开了一个欢快的笑容:

“你猜我等了你多久?一小时又二十五分三十八秒!我早来了半小时,又……”他停住了,愕然地说,“你怎么了?晓彤?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

晓彤站在魏如峰的桌前,小小的身子紧贴着那张桌子,火般烧灼着的大眼睛直直地瞪视着魏如峰,她的膝盖在发抖,使那不胜负荷的桌子也跟着摇动,咖啡杯碰着碟子叮当作响。她的脸色白得像纸,眼珠却又黑又亮。魏如峰吃惊了:

“晓彤,你到底怎么了?坐下来好不好?”

晓彤没有坐,依然伫立在那儿,依然瞪视着他。魏如峰,欢场中的浪子,交际花,舞女,杜妮……这是真的吗?这是可能的吗?他!欢场中的浪子!她盯着他,无法说话。

“晓彤,”魏如峰审视着她的脸,试着去拉她的手,“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谈,怎么样?”

“别碰我!”晓彤像触电般叫了起来,声音喑哑而愤怒,“把你的手拿开!”

“晓——彤?”魏如峰疑惑而惊愕地凝视着她,“你——这是——”

晓彤扬起手来,一沓信笺和照片散落在桌面上。她的手碰翻了杯子,咖啡泼了出来,浓浓的液汁浸湿了粉红色的信笺,杜妮的脸迅速地被咖啡染成了红褐色。魏如峰怔住了,就是天地突然在他眼前爆裂也不会引起比这个更大的震惊。他的心跳停止,呼吸迫促,脑中的血液一下子全然凝住。呆呆地面对着桌上那些东西,他瞠目结舌,不知身之所在。晓彤的身子俯向了他,她的声音像电趣般向他射来:

“告诉我,这些是不是真的?”

魏如峰喉中干燥而枯涩,望着那四散溢开的咖啡液汁,他的脑子如同被浆糊封住,丝毫都无法运用思想。晓彤的声音又响了,这次已经夹杂着过多的愤怒和迫切:

“你告诉我,这些是不是真的?这个杜妮是什么人?你告诉我!”

魏如峰慢慢地把眼睛从那堆信件和照片上移到晓彤的脸上,后者那种强烈的、急切的神情更加震撼了他。他用手抹了一下脸,逐渐回复的意识使他明白了一些自己正面对着的现实。晓彤又开始说话了,声音里竟揉和了祈求和凄楚:

“如峰,你说话,你告诉我,这个杜妮是什么人?”

“是——是——”魏如峰润了润嘴唇,机械而下意识地回答,“是——一个交际花。”

“那么,这些都是真的了?”晓彤沉痛地望着他。

“是——是——”他无法撒谎,也无法遁避,“是——真的。”

晓彤凝视了他大约十秒钟。这十秒钟内,仿佛天地万物都已静止,整个世界上没有丝毫声响。然后,晓彤骤然地转过了身子,她的书包碰到了桌角,杯子跌碎在地下,砰然的声音震动整个咖啡厅,也震醒了魏如峰。他跳了起来,在昏乱的视线中,看到的是晓彤绝望的眼睛,和那如箭离弦般狂奔出去的小小的身子。他大叫了一声:

“晓彤!”

一面向门口追了过去。侍者拉住了他的衣服,他急躁地摔脱了她,掏出一沓钞票扔在桌上。等他蹿出了铃兰的玻璃门,晓彤的身子已奔过了对街,他也追了过去,同时大声地嚷着:

“晓彤!你听我!晓彤!”

晓彤跑得更急更快,他也追得更急更快,在街的转角上,他追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不管是在众目昭彰的大街上,他死死地拉住她不放,一面喘息地说:

“晓彤,你听我,那是认识你以前,那是另一个我,一个已经死掉了的我!晓彤,你必须了解,你……”

晓彤奋力地挣脱了他,她的眼神狂乱,而脸上泪水纵横。哑着嗓子,她一迭连声地,不知所云地喊:

“这是残忍的!可怕的!我不要再见你!我不要再见你!我不要再见你!”

“晓彤!”魏如峰徒劳地叫,“晓彤……你听我说!请你……”

“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晓彤叫着,摆脱了魏如峰,狂乱而不辨方向地往对街冲了过去。大马路上汽车如织,这正是下班和放学的时间,计程车、三轮车、公共汽车在街道上忙碌地穿梭。晓彤冲进了车群中,完全不顾车子,盲目地奔跑。一辆小汽车对她飞驰而来,魏如峰狂叫了一声:

“晓彤!”

小汽车刹住了,晓彤呆呆地停在路当中,汽车司机从车窗内伸出头来,长喘一口气说:

“小姐,命不值钱哦!”

魏如峰闭了闭眼睛,头晕目眩。等他再睁开眼睛,晓彤已经离开路当中,走到对面去了。他本能地也穿过街道急急地追上前去,他不能让晓彤这样走掉!不能让她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他必须向她解释!在人行道上,他再度地追上了她。

“晓彤,”他祈求地喊,“晓彤,晓彤!给我几分钟的时间,让我说几句话。以后你就是再不理我,我也心甘情愿,只请你现在给我几分钟时间!”

“不!”晓彤挣扎着,“放开我!让我走!”

“晓彤!”他哀求。

“放开我!”晓彤站住,不再挣扎,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她哭着低声说,“放开我!放开我!”

一个人影从路角窜了出来,一只手压在魏如峰的手腕上。是晓白!他昂然挺立在那儿,挑着浓眉,瞪着怒目,沉着声音说:

“魏如峰!放开我姐姐!”

“晓白!”魏如峰错愕地说,“是你?”

“是的,”晓白傲然地说,“是我!我告诉你,姓魏的!你再纠缠我姐姐,你就当心!现在,请你放开她!”

“晓白,”魏如峰愣了愣,“你为什么这样子?我们不是一直很友好吗?”

“友好?”晓白愤愤地说,“鬼才和你友好!你别以为我们姓杨的是好欺侮的!”他一下子挥开了魏如峰抓着晓彤的手,大声说:“我警告你,你再惹我姐姐,我就要给你点颜色看!”

“晓白……”

“你别晓白晓白的,晓白的名字不是你叫的!”晓白说,掉头转向晓彤,“姐姐,我们走!别理他!”

魏如峰呆呆地站着,目送晓白用胳膊围绕着晓彤的肩,像个保护神似的护着她向前走去。他想再追过去,但,路人已经在对他们注目了,远远的一个交通警察正用怀疑的眼光向这边巡视着。他站着不动,望着那姐弟二人的影子消失,心底猝然地痛楚了起来。

“为什么?”他茫然地自问,“为什么突然会发生这些事?”

31

太阳光越过了梳妆台,越过了破旧的榻榻米,越过了床栏,投射在发黄的纸门上了。梦竹坐在明远的床边,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十点多了,明远依然酒醉未醒,需不需要打个电话到他办公室去给他请一天假?可是,她浑身无力,倦怠得懒于走到巷口的电话亭去。让它去吧!她现在什么都不管,只希望有一个清静的,可以逃避一切的地方,去静静地藏起来。除了藏起自己,还要藏起那份讨厌的、工作不休的“思想”。

明远在床上翻身、呻吟、不安地欠伸着身子。梦竹走到厨房去,弄了一条冷毛巾来,敷在明远的额上。骤然而来的清凉感使他退缩了一下,接着,就吃力地睁开了红丝遍布的眼睛。太阳光刺激了他,重新阖上眼睑,他胸中焚烧欲裂,喉咙干燥难耐,模模糊糊地,他吐出了一个字:

“水。”

梦竹从冷开水瓶里倒出一杯水来,托住明远的头,把水递到他的唇边。明远如获甘泉,一仰而尽。喝光了水,他才看清楚床边的梦竹,摇了摇头,他问:

“这是哪儿?”

“家里。”梦竹说,“早上,孝城把你送回来的。怎样?还要水吗?”

明远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说:

“几点了?”

“十点二十分。我看今天不要去上班了,趁孩子不在家,我们也可以好好地谈谈。”

明远睁开了眼睛,锐利地望着梦竹,酒意逐渐消失,意识也跟着回复。而一旦意识回复,所有乱麻似的问题和苦恼也接踵而来。他瞪视着梦竹,后者脸上有些什么新的东西,那水汪汪的眼睛看起来凄凉而美丽。从床上坐了起来,头中仍然昏昏沉沉,靠在床栏杆上,他吸了口气说:

“好吧!你有什么意见?”

“我没有什么‘意见’,”梦竹说,“不过,明远,昨天晚上——”她犹豫地停住了。

“昨天晚上怎样?”明远蹙着眉问。

“昨天晚上——”梦竹嗫嚅着。

“到底怎样?”

“我——我——”她下决心地说了出来,“见到了何慕天。”

“哦?”明远张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梦竹,“是吗?”

“嗯。我们谈了很久,也谈得很多……”

“是吗?”明远再问,语气是冷冷的,却带着些挑衅的味儿。梦竹怯怯地看了杨明远一眼。

“是这样,明远,”她尽量地把声音放得柔和,“你昨天出去之后不久,他就找到了我们家,我和他出去谈了谈。关于过去的事,已经都过去了,我想,大家最好都不要再提,也不要再管了……”

“哦?是吗?”明远把梦竹盯得更紧了。

“至于晓彤和如峰的事……”梦竹继续说,“我们取得了一项协议,对于年轻一代的爱情,还是以不干涉为原则,何况晓彤和如峰确实是很合适的一对……”

“哦?是这样的吗?”明远的语气更冷了,“真不错,你和他谈上一个晚上,好像整个的观念和看法就都有了转变。看样子,他的风采依旧,魔力也依旧,对吗?”

“明远!”梦竹勉力地克制着自己,“请你别这样讲话好不好?如果你不能冷静地和我讨论,一切问题都无法解决,我们又要吵架……而吵架、酗酒,对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帮助,是不是?你能不能好好地谈,不要冷嘲热讽?”

“我不是尽量在‘好好地谈’吗?”明远没好气地说。

“那么,你听我把话说完,怎么样?”

“你说你的嘛,我又不是没有听!”

梦竹望着明远,无奈地喘了口气,说:

“是这样,明远,我和何慕天都认为对晓彤的身世,应该保密……”

“他已经知道了?”杨明远问。

“是的。”梦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他很感激你……”

“哈哈!”明远纵声笑了起来,“感激我帮他带大了女儿?还是感激我接收了他的弃……”

“明远!”梦竹的脸色变得惨白,“你疯了!”

“我疯了?天知道是谁疯了!”杨明远厉声地说,“我告诉你,梦竹,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找你,一定会和你有篇长谈,然后一定再轻而易举地攫取你的心!你已经又被他收服了,是不是?你本来反对晓彤和如峰的事,现在你同意了。你本来仇视他,现在你原谅了。梦竹,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他一定会说服你!关于过去,他也一定有一篇很动人而值得原谅的故事,是吗?”

“明远,”梦竹忍耐地说,“不要再提过去了,好不好?我们只解决目前的问题,怎样?”

“目前的问题!你说说看怎么解决,让晓彤嫁给魏如峰,你也可以常常到何家去看女儿,对不对?将来添了孙子,你可以和何慕天一块儿含饴弄孙!哈哈!”他仰天大笑,“我杨明远多滑稽,吃上一辈子苦,为别人养老婆和孩子!”

“明远!”梦竹喊,“我们还是别谈吧!和你谈话的结果,每次都是一样:争吵、怄气、毫无结论!”

“结论!”明远冷笑着说,“我告诉你,梦竹,这件事的结论只有一样:把晓彤送还给何慕天,我杨明远算倒上十八辈子的霉!至于你呢,唔……我看,多半也是跟女儿一起过去……”

“明远,”梦竹竭力憋着气,“这算你的提议,是不是?”

“你希望我这样提议,是不是?”

“明远,你没良心!”

“我没良心,你有良心!”明远吼了起来,“梦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又爱上了他!你希望摆脱我,不是吗?他有没有再向你求婚?嗯?他还是那么漂亮,嗯?他比以前更有钱了,嗯?去嫁他吧!没有心的女人!去嫁他吧!去嫁他吧!去嫁他吧!”

“明远!”

“我说,去嫁他!我不要你的躯壳!我不要你的怜悯和同情!也不要你的责任感!你的心在他那儿,你就滚到他身边去!”杨明远激动地大嚷,布满红丝的眼睛中闪着恶狠狠的光。他的头向梦竹的脸俯近,扑鼻的酒气对梦竹冲来:“你不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你爱他,你就滚到他身边去!不必在我面前扮出一副受委屈的、被虐待的臭样子来!我杨明远对得起你!”

“哦,”梦竹用手抱着头,“天哪!我能怎么做!”把手从头上放了下来,她望着杨明远,那满脸胡子,满眼红丝,满身酒气,咆哮不已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吗?她摇了摇头,泪水在眼眶中弥漫,“明远,”她颤声说,“你别逼我!”

“你不许哭!”杨明远嚷着说,“我讨厌看到你流泪!你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哭相!好像我怎么欺侮了你似的!”

梦竹从床边站了起来,泪水沿颊奔流,用手抹掉了颊上的泪,她浑身颤栗,语不成声地说:

“好,好,我走开,我走开,我不惹你讨厌!你叫我滚,我就滚!”从橱里取出了皮包,她向玄关冲去,泪水使她看不清眼前任何的东西,明远依然在房中咆哮,她不知道他在喊些什么,也不想去明白,只想快快地逃开这个家,逃开这间屋子,逃开杨明远!走到了大门外面,她毫无目的地对巷口走去。心中膨胀,脑中昏沉,眼前的景致完全模模糊糊。她仍然不能抑制自己的颤栗和喘息,到了巷口,一阵头晕使她几乎栽倒下去,她伸手扶住停在巷口的一辆小汽车上,闭上眼睛,让那阵头晕慢慢消失。然后,她听到一个低沉而激动的声音:

“梦竹!”

她大吃一惊,睁开眼睛来,于是,她看到自己靠在一辆浅灰色的小汽车上,而车窗内,何慕天正从驾驶座上伸出头来。她呻吟了一声,四肢发软,头昏无力。车门迅速地开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地被带进了车子,靠在座垫上,她把头向后仰,再度闭上了眼睛,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做任何的事!只觉得自己像一堆四分五裂而拼不拢的碎块,整个地瘫痪了下来。

“梦竹,”何慕天的手握住了她的,那只手大而温暖,她感到颤栗渐消,头晕也止。何慕天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响着:“我一清早就来了,把车子停在这里,我想或者你会出来——我实在身不由己,我渴望再见你。我看到晓彤去上学,和一个大男孩子——那应该是你的儿子。我一直在等待你,我也看到了明远,看到王孝城把他送回去,他们没有发现我。”他喘了口气,“哦,梦竹!”

这声呼唤使梦竹全身痉挛,而泪水迅速涌上。何慕天紧握了她的手一下,说: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不好?”

她无力地点点头。车子立即开动了,她仰靠在座垫上,突然感到一种紧张后的松弛。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凉凉地扑向她发热的面颊。她不关心车子开向何处,不关心车窗外的世界,不关心一切的一切!她疲倦了,疲倦到极点,而车子里的小天地是温暖而安全的。车子似乎开了很久很久,她几乎要睡着了。然后,她嗅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吹到脸上来的风中有着清新的芬芳,她微微地张开眼睛,看到的是车窗外的绿色旷野和田园。远离了都市的喧嚣,看不到拥挤杂乱的建筑,听不到震耳欲聋的车声人声,她不禁精神一振。坐正了身子,她掠了掠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望着窗外问: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海边上。”

海边上!她仿佛听到了海潮的澎湃,看到了波涛的汹涌……海边上,她有多久没有到过海边了!转过头去看看何慕天,刚好何慕天也回头来望她,四目相接,天地俱失,车子差点撞向了路边的大树。何慕天扶正方向盘,低低地说:

“你猜怎么?梦竹?”

“怎么?”

“我几乎想让车子撞毁。”

梦竹的心脏猛跳了一下,默默不语。何慕天也不再说话,只专心一致地开着车。海,逐渐地在望了,扑面的风已带来海水的咸味,蓝色的天空飞掠着海鸟的影子,嵯峨的岩石向车窗移近,喧嚣的海浪掀腾呼叫……何慕天停下了车子,打开车门。

“下来走走吧!”

梦竹下了车,海风掀起了她的旗袍下摆。眼前是耸立的岩石,和一望无垠的大海。何慕天扶住她的手腕,走向了海边。整个海岸都是褐色的石块,有的平坦,有的直立。海浪在岩石下呼晡、汹涌。成千成万的碎浪飞鹏着,一层层的浪花此起彼伏地向前推进。梦竹靠在一块岩石上,对海面瞭望,那无涯的视野,那海浪的高歌,那造物鬼斧神工所塑造的岩石……这是自然,这是世界……不是她那烦恼的六席大的小房间!她凝望着,突然想哭了。

“这儿很安静,也很美,是不?”何慕天在她身边轻声说,“夏天常有人来玩,这个季节,这儿是空无一人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它。”一定会吾欢它!可不是吗?她在岩石上坐了下来,头靠在身后直立着的一块岩石上,费力地和自己的眼泪挣扎。

“梦竹,”何慕天坐在她身边,深深地凝视着她,“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泪珠从她的睫毛上跌落,但是她笑了。一个凄凉而无奈的笑。

“我不想哭,”她说,“十八年来,任何一个日子,都充满了眼泪,却不允许我好好地哭一场,今天我可以哭了,但是,我不愿意哭了。”

“为什么?”

“我们不会有第二个‘今天’!”

“梦竹,”何慕天的手盖上了她的手背,“他刁难你吗?他折磨你吗?”

“他折磨我,”梦竹低低地说,像是自语,“也折磨他自己。”

“他怎么说?”

“他叫我滚!”

“梦竹!”何慕天喊,觉得自己被撕裂了。他抓住了梦竹的双手,迫切地说:“我知道我不该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但是,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老天使我们再度相逢,也该给我们一个好的结局!我爱了你那么长久,那么长久!”

梦竹默然不语,坐在那儿像一座小小的塑像。脸色是庄严而凝肃的,眼睛直视着前面翻翻滚滚的波涛。

“梦竹,”何慕天握紧了她,“昨晚你走后,我不能睡,过去的一切都在我脑中重演。梦竹,你不知道我爱你能有多深,多切,多狂!直到如今,我觉得失去你失去得太冤枉!我尽了一切的力量,结果仍然失去你!老天待我们太残忍,太不公平!梦竹,或者,这是冥冥中的定数,要我们再度相逢,否则,如峰怎么偏偏会碰上晓彤?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现在向你求婚,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梦竹点了一下头,机械地说,“太晚了。”

“但是,他并不珍惜你!他并不爱护你!他刁难你又折磨你!”

“是我该受的。”梦竹幽幽地说。

何慕天颤栗了,梦竹那种忍辱负重、沉静落寞的神态让他心中绞痛,放开了梦竹,他用手支着额,低声说:

“不是你该受的,有任何苦楚、折磨,都应该由我来担承。”他抬头凝视梦竹,恳切而祈求地说,“梦竹,告诉我,有办法挽回吗?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挽回?挽回什么?”

“挽回以往的错误,”何慕天说,“重寻旧日的感情。可以吗?还有这个机会吗?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争取。梦竹,虽然以往我不该瞒骗你,虽然我有许许多多的过失,可是,我为了这一段感情,支付了我整个一生的幸福,你信我吗?”梦竹把眼光从海天深处移到何慕天的脸上,那是多么坦白而真诚的一张脸!那深幽乌黑的眼睛一如往日!那脉脉痴情的神态宛若当年!她率直地回视着他,点了点头:

“我相信。”

“有许多事还是你不知道的,”何慕天说,“回到重庆,人事全非,你已改嫁杨明远,旧日的同学对我避而远之,我坐在嘉陵江畔,看到的是你的笑靥和明眸,听到的是你的呢喃软语,我真想就这样扑进水里去,永远不要再见这个世界。接着,我离开重庆,跑了许许多多地方,酗酒、闲荡、沉沦……那是你不可想像的一段生活……暗无天日的生活……”他顿住,回忆使他的脸扭曲、变色。梦竹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说:

“别提了。”

“是的,还是不提的好。”他苦笑了一下,“胜利后我戒了酒,到上海去乱闯,竟卷进了商业界。我从此不看诗词,不搞文学,因为诗词和文学里都有你的影子。霜霜和如峰使我面对一部分的现实,但,我再也没有恋爱过。我这一生,只有一次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恋爱。十八年来,我饮着这杯恋爱的苦汁,倚赖一些片片段段的回忆为生。我记得每一件过去的事,细微的,琐碎的,零星的。记得你任何的小习惯和特征。你不爱吃蛋和肉,爱吃鱼和青菜,你喜欢在月夜里念诗,雨地里散步……你的头发底下,脖子后面有一颗小黑痣,右边的耳朵后面也有一粒。你要掩饰什么的时候就打喷嚏……你常要撒一些小谎,撒完谎又脸红……你喜欢装睡着,然后从睫毛底下去偷看别人,那两排长睫毛就像扇子般扇呀扇的……噢,梦竹!我记得一切一切!十八年来,我就沉溺在这些记忆里,度过了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哦,梦竹,十八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那么漫长……”

“别说了!”

梦竹闪动着泪光莹然的眼睛说。海浪在翻腾,波涛在汹涌,她心中的海浪和波涛也在起伏不已。往事的一点一滴都逐渐渗进了她的脑子,那些岁月,甜蜜的、辛酸的、混合了泪与笑的,再也找不回来的……都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带着炫丽的色彩,诱惑地闪熠着。

“梦竹,我们补偿明远的损失,”何慕天恳切地说,“尽量地补偿他。然后,你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我们还可以有许许多多年,追寻我们以前断掉了的梦。梦竹,好吗?你回答我一句,我们可以和明远谈判。”

梦竹瞪视着海面,一只海鸥正掠水而过,翅膀上盛满了太阳光。何慕天的话把她引进一个幻境中,而使她心念飞驰了。

“梦竹,行吗?你答应我,我们再共同创造一个未来!一切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的、你以前所追寻的,都可以再找回来!梦竹,好吗?你答应我……”何慕天的语气越来越迫切,“你答应我!梦竹!我那么爱你,那么爱你,那么爱你!”

梦竹的眼睛焕发着光彩,未来的画面在她眼前更加炫丽地闪熠。

“梦竹,你看!以前我的过失并不是完全不能饶恕的,是不是?我们再缔造一个家。月夜里,再一块儿作诗填词——你现在还作诗吗?梦竹?”

“诗?”梦竹凄然一笑,慢慢地念,“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如今诸事皆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

“你不要再为柴米油盐烦心,”何慕天重新握住她的手,“我要让你过很舒适很舒适的生活,以补偿你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我们把泰安交给如峰和晓彤去管,我们在海边造一栋小别墅,什么事都不做,只是享受这份生活!享受这份爱情!享受大自然和世界。我们再一块儿钓鱼,像以前在嘉陵江边所做的,你的头发散了,让我再来帮你编……早上,看海上的日出;黄昏,看海上的落日。还有夜,有月亮的,没有月亮的,都同样美,同样可爱……哦,梦竹,你别笑我四十几岁的人,还在这儿说梦话,只要你有决心,我们可以把这些梦都变为真实了,只要你有决心!梦竹,答应我吧,答应我吧。在和你重逢以前,我早已对‘梦’绝了望,我早已认为这一生都已经完了,不再有希望,不再有光,不再有热……可是,重新见到你,一切的希望、梦想都又燃了起来!”他喘了口气,“哦,梦竹!”

梦竹的眼睛更亮了,她的手指在何慕天的掌握中轻颤。低低地,她说:

“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要我?还爱我?我已经老丑……”

“梦竹!”何慕天跳了起来,狂热地抓住梦竹的手臂,语无伦次地说,“你怎么这样讲?你怎么这样讲?你知道的,你那么美,那么好,再过一百年也是一样。只是我配不上你,十八年前配不上,十八年后更配不上!但是,你给我机会,让我好好表现!为以前的事赎罪,为以后的生活做表率。哦,梦竹,我们会非常非常幸福,一定的!一定的!一定的!”他停下来,凝视着她,“你已经原谅我了吗?梦竹?”

“你知道的,”梦竹轻轻地说,“昨天晚上,我就已经原谅你了。”

“不再怪我?我让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受了这么多年的罪。”他痴痴地望着她。

她凝视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怪你,只怪命运。”她说。

“可是,命运又把我们安排在一起了。”他说着,扳开她的手指,把脸埋在她的手掌中。她感觉得到他的颤抖,和那热热的泪水浸在她的掌心上。他在流泪了!这成熟的、男性的眼泪!他渴求的声音从她的掌心中飘了出来:“你是答应了,是吗?梦竹?”

答应了!怎能不答应呢?这男人仍然那样地吸引她,比十八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所勾出的画面又那么美,那么诱惑!十八年的苦应该结束了,十八年的罪应该结束了!所有的青春都已磨损,她应该把握剩余的岁月!但是……但是……明远呢?明远要她滚!明远叫她回到他身边去!明远说讨厌看到她的哭相!

久久听不到梦竹的答复,何慕天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看到一张焕发着奇异的光彩的脸庞,和一对朦朦胧胧罩着薄雾般的眼睛。一刹那间,他的心脏狂跳,热情奔放,他又看到了昔日的梦竹!那徜徉于嘉陵江畔,满身缀着诗与情的小小的女孩!他长长地喘了口气,喊着说:

“梦竹!你答应了,是吗?是吗?”

梦竹点下了头。

何慕天站起身来,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不大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面前的女人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正停留在何方。然后,他张开手臂,梦竹投了进来,他的嘴唇颤抖地从她的发际掠过,面颊上擦过……饥渴地捕捉到她的嘴唇。海浪在岩石上拍击着,喧嚣着,奔腾着,澎湃着……

32

晓彤和晓白一起回到了家门口,用钥匙开开了大门,院子里堆满了苍茫的暮色,秋风正斜扫着满地的落叶。屋子里是暗沉沉的,连一点灯光都没有。走进玄关,满屋死样的寂静就对他们扑面而来,闻不到饭香,听不到炒菜的声音,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反常的空气使姐弟二人都本能地愣了一下,接着,晓白就扬着声音喊:

“妈妈!”

没有回答。晓白又喊:

“爸爸!”

也没有回答。走上榻榻米,晓白打开几间屋子的门,一一看过,就愕然地站住说:

“咦,奇怪,都不在家。”

晓彤还没有从她的打击里恢复过来,头中仍然昏昏沉沉,心里也空空茫茫。家中不寻常的气氛虽使她不安,但她没有心神,也没有精力去研究。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让书包从肩上滑到地下,扭亮了桌上的台灯,就一声不响地跌坐在床沿上,愣愣地发起呆来。晓白已跑进了厨房,转了一圈,又退回到晓彤的屋里,把两手一摊说:

“好了,炉子里星火俱无,只有早上你烧焦的那锅稀饭,就什么都没有了。妈妈也不在,爸爸也不在,这算怎么回事?”

晓彤抬起眼睛来,无意识地看了晓白一眼。晓白在对她嚷些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她还陷在她那绝望而紊乱的思绪里。魏如峰!她那样信赖,那样发狂般爱着的人,竟是一个流连于欢场中的爱情骗子!杜妮、交际花、舞女……这太可怕,太残忍了!爱情,爱情,她所倚赖的爱情竟是这样一副面目!她的世界还有什么呢?她的生命还剩下什么呢?这太残忍了!太可怕了!她想不出别的词句来,只反复地在心里念叨着:

“太残忍!太可怕!太残忍!太可怕……”

同时,绝望地摇着她那小小的头颅。

“喂!姐!”晓白摇了摇她的肩膀,“我们怎么办?晚上吃什么?”

“嗯?”她心神恍惚地哼了一声。

“妈妈爸爸都不在家,厨房里没有一点可吃的,我的肚子里已经在唱空城计了——你说说看,有什么办法找点吃的没有?”晓白重复地说。

“嗯?”晓彤又哼了一声。

“你身上有钱吗?我到巷口去买两个面包来!有没有?两块钱就够了!”

“嗯?”晓彤瞪视着她的弟弟。

“喂!姐,你是怎么了?”晓白说,“我和你讲了半天话,你听到了没有?你还在想那个姓魏的,是不是?姐,我告诉你,不要去想他了,这种流氓,想他干什么?以后不理他就得了。他要是再敢来纠缠你,有我呢,怕什么?他算老几?”

晓彤继续瞪着晓白,默然不语。晓白这几句话她倒是听进去了,但一丝一毫都搔不着她真正的痒处。“不理他就得了!不要去想他了!”如果能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不想他!不想他!可是,怎能不想他呢?

“好了,好了,别那样眼泪汪汪的了,”晓白鲁鲁莽莽地劝解着,“现在,还是先解决民生问题最要紧,你到底有钱没有?”

“嗯?”

“怎么你还是嗯呀嗯的!”晓白说,“我问你有钱没有?”

“钱?”晓彤总算醒悟过来,摸了摸外套的口袋,“一毛钱都没有。”她说。她的钱都给了三轮车夫了。

“那——怎么办?我身上也一毛钱都没有,如果妈妈爸爸一直都不回来,我们要饿到几点钟去?”

晓彤又不说话了。她不关心吃饭的问题,事实上,她一点也不饿,她胸中是那样凄苦悲愁和愤怒,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再容纳食物了。晓白却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忽儿到厨房里去翻翻,一忽儿又到大门口丟看看。最后,在她面前一站,说:

“姐,我看妈妈爸爸一定出了什么事。”

“怎么会?”晓彤吃了一惊。

“他们这两天一直在吵架。”

“我想——不会有什么事的。”晓彤无精打采地说,又沉进了她的哀愁里。

晓白百无聊赖地在室内踱了一圈,晓彤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使他不安,家中寂静的空气让他更不安,而肚子里的饥火又烧灼得那么厉害,他在晓彤书桌前坐了几分钟,又猛地跳了起来:

“这样吧,姐,你在家里等妈妈爸爸,我出去找找那些兄弟们,弄点钱买东西吃去!如果我回来得早,给你带两个面包来,怎样?”

晓彤点点头,对这一切,她完全无所谓,吃与不吃,又有什么关系呢?生与死,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发现了魏如峰的秘密之后,什么事情对她都无关紧要了。

晓白出去了。晓彤听着晓白走下玄关的脚步声,听着大门阖上的声音,然后,一切都沉寂了。屋内,凉凉的空气包围着她,台灯昏黄的光线暗淡地照射在寥落的房间里。那么寂静,那么落寞,那么苍凉!她呆呆地坐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滑过去,她忽然抬起头来,怎么了?为什么他们一个都不回家?

站起身来,她摇摇晃晃地走进爸爸妈妈的房间,扭亮电灯,找寻家里唯一的那个破旧的闹钟。几点了?闹钟在书桌上,她走过去,无力地坐进书桌前的藤椅里,注视着那只闹钟。短针在“四”字上,长针在“一”字上,听不到滴答的机械声。拿起来摇摇,毫无声音,妈妈竟忘了给钟上发条,早已停摆了!放下了钟,她叹口气,要知道时间干什么呢?管它几点钟,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在桌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思想和意识由朦胧而转为清晰,一旦意识清晰,杜妮那张充满媚力的脸,和那披着轻纱的诱人的胴体就出现在她眼前,于是,心底的痛楚就顿时变得尖锐起来,等到这阵痛楚由心底掠过,她就又陷入朦胧和恍惚的境界里。就这样,她的思想和意识在清晰与朦胧的两种境界里游移。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就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然后,桌面上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她的视线,那是一个白色的信封!她下意识地拿起了那个信封,看了看封面上的字,接着,就困惑地摇了摇头,再看看,这是什么?用手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那上面写的是:

李梦竹女士亲展

杨明远留

这是怎么回事?爸爸写给妈妈的信!她的脑中更加模糊了。握在手上,那封信是厚厚的一沓!看了看封口,并没有封上!带着诧异和迷惑,她轻轻地抽出了信笺,并不十分明确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她摊开信纸,出于本能地看了下去。

她看了很久,越看越迷糊,越看越困惑,越看越不解。像是被带进一个迷宫之中,她简直分不清楚南北东西了。但是,接着,她心中大大一震。重新坐正了身子,她把台灯移近,翻开信纸的第一页,开始集中自己的思想,聚精会神地从头再读。读完了,她抬起头来,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面前那盏台灯。这里面所写的事情是真的?不!完全不可能!她是发疯了,头昏了,这一切都只是幻觉,根本就没有什么信!但是,信纸握在她的手中,灯光照在屋里,她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桌子,熟悉的信笺和爸爸那熟悉的字迹!她抖抖索索地把信纸铺平在桌子上,像面对一个可怖的东西一般,把身子离得远远的去衡量那几张信纸。然后,她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气,把身子移近,瞪大眼睛,再做第三次的阅读。

经过了一连三次的“证实”,她开始有些明白这是真的了。把手指送到牙齿下去咬了咬,很痛!那么,这不是做梦,不是幻境,不是神志恍惚中的错觉!信在这儿,她的人也在这儿!这一切都是真的了?靠在椅子里,她像一具化石般僵住了,脑子里纷纷乱乱,凄凄惶惶,迷迷糊糊,全充塞着同一个句子:

“这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

真的,这太可怕了!为什么所有可怕的事情都集中在这一段时间内发生?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世界?怎样一个天地?为什么所有的“表面”之后都藏着那么可怕的“真实”?她咬紧嘴唇,心志完全混乱了。门口有汽车声,有人说“再见”声,有细语和叮嘱之声,车子又开走了。大门在响,是谁?她茫茫然地瞪着房门口,于是,她看到母亲正带着一份慵慵懒懒的疲倦,和一对醉意盈盈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跨进门来。把手提包扔在床上,梦竹看了晓彤一眼,母性突然使她警觉了,像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错愕地说:

“怎么?晓彤?只有你一个人在家?”

晓彤瞪着梦竹,一语不发。

“晓白呢?爸爸呢?”梦竹问,皱了皱眉头,家里怎么了?这气氛不大对劲!“怎么回事?你吃了晚饭没有?”

晓彤仍然瞪着梦竹,嘴唇闭得紧紧的。

梦竹走到晓彤身边,怀疑地望着她,这孩子看起来如此奇怪!那对平日柔和亲切的眼睛现在竟流露出一种陌生的光,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母亲,而是个素未谋面的人!梦竹伸手按了按晓彤的额角,没有热度,那么,她并非生病!

“怎么了?晓彤?”她温和地问,“和谁在生气?还是——”她忽然打了个冷战,心底冒出一股寒意,“你爸爸对你说了些什么?”晓彤定定地望着母亲,慢慢地摇了摇头,依旧保持着沉默,只用手指了指散在桌面上的信笺。

“这是什么?”梦竹诧异地问。走过去把那些信笺收集起来,然后,她一眼看到了那个信封,顿时间,她全身的血液都冰冷了。“李梦竹女士亲展,杨明远留。”不用看信的内容,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把抓住晓彤,她迫切地问:“你爸爸呢?他到哪里去了?”

晓彤再摇摇头。

“我不知道。”她简单而机械地说。

梦竹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打开信笺,她迫不及待地看了下去。信是这样写的:

梦竹:

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你已经离去快一小时了。这一小时中,我思考过,分析过,也平心静气地为过去作了一番总检讨。所以,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激动,而是极端地冷静和平。两天来,我像个困兽似的和自己挣扎,到现在,我才算是真正地想透彻了。我有许许多多心里的话,以前没有和你谈过,以后也没有机会再和你谈了,现在,你愿意听听吗?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你,在夫子祠到国泰戏院的路上,你穿着件白底碎花的旗袍,扎着两条小辫子,闪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带着个盈盈浅笑——你使我那样震动,那样倾心,就是那一瞬之间,我已经知道自己爱上了你!可是,你并不注意我,更不重视我。那天晚上,以及接踵而来的许许多多日子里,你眼睛里都只有一个人:何慕天!

在沙坪坝的时代,我承认自己是个自卑感很重的人,贫穷、孤独、战乱,和流浪造成我比较孤僻而不出众的个性。当我看出何慕天和你之间的微妙感情之后,我立即把自己这份感情深深地埋藏了起来,我从不敢向你表示,也没有勇气和何慕天竞争。当然,我承认,何慕天是个很可爱的青年,漂亮、洒脱、富有、而又才气洋溢。如果我是一个女孩子,也会爱上何慕天,而不会爱上杨明远!事实上,在那一段日子里,你根本连正眼都不大看我,你连我的“存在”都没有注意到,更别谈爱情了!但是,尽管如此,我却无法遏止自己想多看你一眼的欲望,无法避免去作多余的梦想,无法不为你彻夜彻夜地失眠。这些,你当然不会知道,你全心都在何慕天的身上,怎会留意那渺小卑微的杨明远!

当你和何慕天的恋爱新闻传遍沙坪坝,你的毁婚、出走、和何慕天辟屋同居的消息传来,我有好几天不知身之所在!那是一段迷惘、混乱、而痛苦的日子,还不仅仅是单纯的嫉妒,还有更多的失意,这种种种种,你又何曾知道?明知你心中没有我,我却不能心中没有你,这就是我最大的悲哀!你和何慕天在百龄餐厅订婚,你的一袭白衣,清丽得像个云雾中的仙子。我知道那荒谬的梦再也不可能实现了。可是,我仍然无法不想你!

接着,那个突然的大变故来了,何慕天去了昆明,你带着满心创伤回来,我在嘉陵江边拦阻了你的投水……对于我,这真像天方夜谭里的奇迹,你会忽然间属于了我,你不知道我狂喜到什么地步!多日的梦想,以为绝不可能的事情竟会变成真实!你真的会嫁给了我!梦竹,你决猜不到我的心情,那是我一生里最兴奋、最快乐的时候!我怎会在乎你肚子里那个孩子?我怎会在意你以往的历史?你在我心中永远那样圣洁美丽,一尘不染!我只觉得我配不上你,你对我而言,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一尊神祇,我要怎样才能让你幸福,让你快乐,让你远离烦恼和不幸,以报答上天对我的一番恩宠!

晓彤出世,我真的一点也没有在意她不是我的孩子,我尽量地想爱她,想宠她!但,她的那对眼睛使我颤栗,一对何慕天的眼睛!每当你抱着晓彤凝视,我就嫉妒、不安而烦躁!我不知道你是在看孩子,还是在想念何慕天。这使我浑身烧灼得发狂!晓白出世,我真的很高兴,我们已有了共同的孩子,我想,你将完完全全地属于我了。

可是,生活的困窘,贫穷的压迫成了我内心的另一项负担。离开重庆,到了杭州,我还在读书,兼职的收入不足以维持一个家庭,看到你被生活折磨得憔悴瘦损,我衷心痛苦,深感对不起你。而我又无力于改善生活,我的无能,你的消瘦,使我日日夜夜自责自怨。我那么渴望能给你一份舒适的生活,那么渴望把你像个小公主般供养在家里。而事实上,你必需终日埋在厨房的油烟里,洗衣洒扫,在在都得亲自去做,这使我痛苦莫名。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在你抽屉发现你作的一首诗,上面写的是:

刻苦持家岂惮劳?

夜深犹补仲由袍。

谁怜素手抽针冷?

绕砌虫吟秋月高!

览诗之后,想到你原是那样一个娇娇滴滴的,吟吟诗,填填词,赏花捉月的女孩,我竟用柴米油盐来困扰你,折磨你,埋没你!不禁凄然泪下。谁怜素手抽针冷?梦竹!并非没有人怜你爱你,只在于我一直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而我心中又始终有个很大的恐惧和怀疑,那就是:你仍然在爱着何慕天!当我看完了你那首诗,曾在心中立誓,我一定要改善生活,不再让家务来拖累你!不再让生活来折磨你!但,接着,又开始了逃难。辗转到了台湾,苦是吃尽了,孩子们还小,我被迫?当了个小公务员。从此,等因奉此,磨光了当日的豪情壮志。改善生活,把你像小公主般伺奉……什么都谈不上了。一年年下来,你越憔悴,我越内疚,你每次叹息,我心中绞痛。这种种情绪和内心的重负,不是你所能了解的。于是,我发现你常常神思恍惚,常常默默发呆,更常常对晓彤有一种显然的偏爱,我知道你在想那个人!在怀念那个人!而且,仍旧在爱那个人!这令我无法忍耐,结果是:我的情绪暴躁易怒,而你也经常以泪洗面。如今,我再平心静气分析,十八年的婚姻生活,我不能使你爱上我,总是我的过失和失败。到现在,我也实在无话好说了。

晓彤的恋爱,把何慕天的影子重新带进我们的家里,这或者是天意的安排。说实话,我一直对以往你们的分手怀疑,王孝城昨夜也曾表示是误会。(他以为我醉了,其实我头脑仍很清醒。)假若你再爱上他(事实上,你何曾淡忘他!)也是很自然的现象,今天早上和你的一番谈话,使我也证实了这一点。梦竹,我不怪你。十八年前,何慕天比我强!十八年后,何慕天还是比我强!

我写了这么许许多多,希望你看得不厌烦。总之,这是我第一次,赤裸裸地把我自己的感情向你剖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者已经走得很远了——我爱了你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最后却仍旧失去你!咳,梦竹,梦竹!天若有情,也该怜我,你若有情,也该知我!

我走了!梦竹。对于你,我非常地放心,何慕天一定会给你一份幸福的生活,把你像小公主般伺奉。(我复何求?)晓彤,是你们的女儿,我也支付了十八年的爱心,我祝福她!晓白,是我们的孩子,一个聪明而不太务实际的孩子,请你照顾他到大学毕业——我想你和何慕天都会乐意做的。我去了,不再烦扰你,不再羁姅你。老天给了我十八年的时间,让我来得到你,而我无此能耐。一个男人,失败到这个地步,还能做什么呢?

我不写了,只想再告诉你最后一句话,我爱你,梦竹,不论今生,还是来生!虽然我没有能使你幸福快乐,但却爱你这么长久,这么痴,这么狂!

祝福你!

明远留于午后一时三十分

梦竹一口气看完了这封长信,慌乱地抬起头来,晓彤正静静地望着她。她无暇去管晓彤的想法,无暇去管任何的事,只觉得衷心如焚而泪水迷蒙。挥去了睫毛上的泪,她一把抓住晓彤的胳膊,喘着气问:

“你几点钟回来的?”

“大概六点多钟。”

“爸爸已经走了?”

晓彤点点头。

梦竹跳了起来,抓起了皮包,向门口冲去,她什么意识都没有,什么思想都没有,只有一个焦灼而迫切的欲望:找回杨明远!晓彤追到了门口,哑着声音喊:

“妈妈!”

梦竹站住了,掉头望着晓彤。晓彤的大眼睛空茫无助,小小的身子怯弱孤独。她的心脏抽紧、绞痛,但她没有时间来管晓彤,她必须马上去找明远!

“晓彤,你在家里等着,别出去,我要去找你爸爸!”她急急地说,泪水突然又涌进了眼眶里,“我必须马上去!你懂吗?一切都等我回来再和你谈!”

“妈妈,”晓彤倚在门上,像个单薄的小纸人,“只是——你告诉我一句,那封信里——是不是真的?”

梦竹再度站住了,在麻乱、紧张、惶恐、酸涩……各种纷杂的情绪之中,还抓住了一个最痛苦而鲜明的思想:十八年来,苦苦保有的秘密终于泄露了!晓彤!她那可怜的私生女儿!她吸了口气,颤抖地说:

“晓彤,妈妈对不起你!”

“哇呀”一声,晓彤放声大哭,用手蒙住脸,仓皇地奔向了屋里。梦竹呆呆地站在小院之中,一种母性的本能使她想冲进屋里去安慰晓彤。但,她手中那一束信笺又提醒了她另一个人!杨明远!他去了何方?她咬住嘴唇,昏乱地甩了一下头,向大门口走去。而当她一迈出大门,所有的心念都变得那么坚定,那么固执,那么狂热!找寻明远!找寻明远!那共同和她生活了十八年的男人!那在烽火及患难里保护了她十八年的男人!那默默地,像驴子般工作,奉献了十八年青春的男人!那爱了她那么久而始终说不出口的男人!杨明远!她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

无法再顾念屋里的晓彤,她毅然地带上了大门,奔向夜风穿梭的街头。走出巷口,冷清清的街道上盛满了浓浓的夜色,秋风正从街道的这一头掠向街道的那一头。一盏街灯昏茫茫地傲视着那夜的世界。梦竹站住了。四际苍茫,夜色无边,这样广阔的天地之间,如何去找寻那沧海一粟般的杨明远?

她用手抹了抹面颊,面颊上泪痕遍布。明远,明远在何方?秋风低吟着,寒意弥漫着。她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夜色深沉,寒星满天,明远,明远在何方?

33

带着满怀的沮丧,和满心的郁闷,魏如峰失神落魄地折回到“铃兰”的门口,他的摩托车还停在那儿。跨上了摩托车,在苍茫的暮色里,他无目的地在街上狂驰。穿过了无数的大街和小巷,兜了无数的圈子,一直到他筋疲力尽,他才在一家餐厅的门口停了下来。夜幕四垂,街道上的霓虹灯耀目地闪熠着。推开餐厅的门,他走了进去。这家餐厅是他和晓彤来过的,有着大的热带鱼的玻璃柜子,他曾揽着晓彤小小的肩膀,告诉她那些鱼的名称,什么是电光,什么是红剑,什么是黑裙,什么是孔雀,什么是神仙……

“神仙鱼是取神仙伴侣的意思,因为这种鱼总是捉对儿来来往往,不肯分离。有一天,我们也会像它们一样吗?”

自已说过的话言犹在耳,曾几何时,已经人事全非!晓彤,他知道她那纯洁天真一尘不染的心地,是怎样也无法接受杜妮的事实!杜妮!他用手支着头,一个人的生命上,不能有丝毫的污点,一旦有了污点,怎么都坪不干净了!那该死的、荒唐的寻欢作乐!他下意识地在桌子上捶了一拳,不由自主地叹了口长气。

“唉!”

侍者走了过来,于是,他破例地叫了酒。

带着几分薄醉,他从餐厅走了出来,跨上摩托车。被迎面的冷风一吹,不禁有些头晕目眩。发动了车子,他向最热闹的街道上驶去。刚刚骑到新生戏院的转角处,就一眼看到晓白正和两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站在一块儿,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心头一动,晓白!凭什么晓白要对他有敌意?又凭什么晓彤会得到杜妮的那份资料?那是深藏在他房间里,谁能取到它?这事不是有些蹊跷吗?

不假思索地,他径直把车子驾到晓白面前,停下了车子,招呼着说:

“晓白!”

晓白瞪视着他,翻了翻眼睛。

“不认得你!”

“晓白,”魏如峰忍耐地,竭力维持自己的心平气和,“我怎么得罪了你?”

“你欺侮我姐姐!”晓白冲口而出地说。

“我怎么欺侮了你姐姐?”

“你没良心!”晓白涨红了脸说,“我一直把你当好人,原来你又有舞女又有交际花——简直不要脸!”

“哦,你也知道了。”魏如峰失意地耸了耸肩,一个人做错了事情,全天下都会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以为什么事瞒得过我!”晓白骄傲地挺挺胸,“那些照片还是我给姐姐的呢,要不然她还要继续受你的骗!”

“你?”魏如峰大出意外。“你怎么会有那些照片?你从哪里得来的?”“得来了就得来了,你管我从哪里得来的!”

晓白没好气地说。

魏如峰凝视着晓白,后者挺胸而立,双手的大拇指扣在裤袋上,昂着头,像一个莽撞的、要迎战的小牛。他身边的几个青年围绕在他旁边,一个个全是一副流氓装束,其中一个还玩弄着一把小刀。这些太保似的青年迅速地在他脑中唤起一线灵感,像电光般照亮了他心中的疑团。他点点头,了然地说:

“我知道了!是霜霜给你的,是吗?”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晓白盛气凌人地问。

霜霜!霜霜这一手做得未免太毒辣了!魏如峰咬紧牙关,霜霜,他像小妹妹般宠着爱着的霜霜,竟会做出这样一件恶劣的事情来!他感到胸中烧灼如火,酒意从胃里向外冲。跨上了车子,他迅速地发动了马达。当车子呼啸着,跳蹦着向前驰去的时候,他听到那群小太保中有一个在说:

“嗨,晓白!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就是何霜霜的表哥吗?”

魏如峰没有心神再去理会这群自以为成熟的毛孩子,加快了速度,他风驰电掣般向家中进行。霜霜,百分之九十不会在家,但他仍然要回去看看!进了大门,一口气冲上楼,直奔霜霜的房门口,门里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不用看,也可以猜出霜霜不会在里面。可是,他依然推开了房门,一瞬间,他愣了愣,出乎意料之外地,霜霜居然在里面!

霜霜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面,头发梳得很平整,脸也洗得很干净,没有擦任何的化妆品,显得少有的端庄文静。她似乎正对着镜子在研究自己,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出着神。魏如峰推门的响声惊动了她,回过头来,她把一对若有所思的眸子落在魏如峰的脸上。

“嗨!是你!表哥!”她懒洋洋地打了声招呼。

魏如峰跨进门来,冷冷地盯着霜霜看,霜霜耸了耸鼻子,挑挑眉毛说:

“唔,酒味!表哥,你居然也喝起酒来了?你的小星星呢?”

像是在火上浇了油,“小星星”三个字使魏如峰整个心脏都膨胀了起来,浑身冒着火,他走近霜霜,眯起眼睛来,恶狠狠地看着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怎样一个狡滑的女孩!竟想出这样一条破坏的毒计,从此毁掉了晓彤心中对他的完美的形象!毁掉了她单纯天真而纯洁的梦!这是过分残忍,过分狠毒了!

“噢,表哥,”霜霜疑惑地转动着她的大眼珠,“你在看什么?我猜,你准是喝醉了!”

“霜霜,”魏如峰哑着嗓子说,“告诉我,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嗯?什么?表哥?”霜霜皱拢了眉。

“你别装傻!你说说看,我怎么对不起你,你要这样陷害我!”

“陷害你?表哥?”霜霜转动着眼珠,心中在迅速地思索着。

“是的,陷害!”魏如峰加强语气地说,“你竟然把杜妮的照片和信件拿给晓彤看!你明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这种揭人隐私的行为是你应该做的吗?尤其对于我!霜霜,你卑鄙、狠毒而无聊!”

霜霜的脸变白了,血色离开了她的嘴唇,黑眼睛顿时燃起了两簇愤怒的火焰,挺起背脊,她勇敢地迎战了。

“我卑鄙?狠毒?无聊?哈哈!表哥!你也未免太自视清高了!难道你和杜妮没有一手吗?难道那些照片和信件不是杜妮给你的吗?难道你没有沉沦于酒色之中吗?你自己的历史太不光荣,不去自责,反要责怪别人!你要知道,你行得正,别人无从破坏你,你行得不正,是你自己破坏你自己!你原不是一个纯纯正正的人,假扮什么鬼正经!”

“好!你很会说!”魏如峰气得浑身发抖,“和杜妮的事,我是不对,但是关你什么事情?你凭什么要揭发出来?你明知道那只是一时的沉沦,一时的迷惑!但——但——晓彤那么纯洁,那么天真,这将永远无法解释清楚!你破坏了我和晓彤,对你有什么好处?”

霜霜的眼睛更黑更亮。

“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任性而倔强地说。

“霜霜,”魏如峰重重地喘着气,愤怒中更棵和了沉痛和灰心,“你这次的行为做得太恶劣了!你一生,大家宠你,惯你,纵你,养成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习惯,你从不想你会伤害别人!霜霜,你从小,我就像哥哥一样疼你爱你照顾你,换得的是你这样的报酬!你应该知道晓彤对于我的重要性——你毁掉了晓彤,也毁掉了我!”

霜霜挺立在那儿,黑眼睛里像蒙上了一层薄雾,脸上仍然带着倔强,默然不语。

“你想,”魏如峰继续说,“晓彤拿到了这些照片会有怎样的想法?她和你不同,她没有经过一点世面,没有丝毫社会经验,也不了解人会有偶然的——偶然的——”他想不出能解释自己行为的句子,只能化为一声短叹,“咳,反正,我虽不好,你的行为更不好!老实说,我并不想把这件事情隐瞒晓彤,但要等到她能了解的那一天,由我自己告诉她。你这样做,使我再也无法解释!”晓彤那对绝望的眼睛和恐怖的表情浮上了他的眼前,他心中又猝然地痛楚起来,眼眶一阵发热,视线全模糊了。“霜霜,你使我痛心,我从没有恨一个人,像我现在恨你这样!”

霜霜被打倒了,仓促间,她只能随便抓了一个句子来发泄自己的愤怒和被刺伤的感情:

“晓彤有什么了不起!我巴不得她死掉!”

“啪!”的一声,魏如峰已经迅速地抽了霜霜一耳光,霜霜还来不及从错愕中恢复,魏如峰的第二下又抽了过来。他的眼圈发红,脸色苍白,神情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恨不得吃掉眼前的敌人!一连抽了霜霜好几下,他才停下来,喘着气喊:

“早就应该有人打你!早就应该有人教训你!你这个狂妄任性而没有头脑感情的人,伤害别人对你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好处?我恨透了你!何霜霜!你破坏成功了!现在,你在这儿庆祝你的成功吧!”

说完,他狂暴地把霜霜揿进了椅子里,就一反身对门外冲去,跑过了走廊,冲下了楼梯,他一头撞在正拾级而上的何慕天身上。何慕天诧异地喊:

“怎么了?如峰!”

“我要出去!然后永远不回你们何家!”魏如峰头也不回地说。

“站住!如峰!”何慕天喊。

魏如峰本能地站住了。

“你在干什么?”何慕天说,“这么冷的天,你为什么一头的汗?上楼来,我有话要和你谈!”

“我不想谈!我有我的事!”魏如峰鲁莽地说,掉头要向楼下走。

“你知道我要和你谈什么?”何慕天说,“关于晓彤的事情,我今天和她母亲谈了一整天。我要告诉你一些事——关于晓彤的。你难道一点都没兴趣?”

“我有兴趣又怎样?”魏如峰愤怒而绝望地喊,“你女儿把一切破坏得干干净净!我再也得不到晓彤了!我知道,我再也得不到她了!”

楼梯上一阵轻响,何慕天和魏如峰同时抬起头来。霜霜,正带着一脸沉静而严肃的神情,慢慢地走下了楼梯。她的脸上有着魏如峰留下的鲜明的指痕,眼睛又清又亮又美113,那缓缓渡下楼梯的样子竟像个庄重的女神。没有笑,没有泪,没有激动,没有愤怒……她像和平日完全换了一个人。何慕天和魏如峰都愣住了,然后,何慕天奇怪地问:

“你生病了吗?霜霜?”

“没有,我很好。”霜霜安安静静地说,停在魏如峰的面前,“表哥,我跟你一起去。”

“跟我一起去?”魏如峰怔了怔,诧异使他忘记了愤怒,“跟我到哪儿去?”

“到晓彤家里去,”霜霜心平气和地说,“去向她解释。”

魏如峰愕然地看着霜霜,后者脸上流露的是少有的正经和庄严,那对眼睛竟美丽得出奇。魏如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要陪他去向晓彤解释!霜霜,难道也会知道错误?还是另有所图?

“怎样?”霜霜又开了口,“去吗?我们一切都告诉她,她会相信,也会了解。”

“噢,”何慕天看看霜霜,又看看魏如峰,不解地说,“你们在捣什么鬼?”

“不是捣鬼,”霜霜低声地说,凝视着她的父亲,“人总要长大的,是不是?爸爸?我觉得我在慢慢地长大了。”

“噢,是吗?”何慕天困惑地问。

霜霜轻轻地点了点头,把手伸给魏如峰。

“表哥,我们走吧。”

“这么晚了,你们要到哪里去?”何慕天问。

“爸爸,你放心,这次是去办正经事了。”霜霜说着,拉着魏如峰的手,向楼下走去。

魏如峰迷惑而茫然,像被催眠一样,他下意识地跟着霜霜走下了楼梯。当他跨进了夜风习习的花园,被迎面而来的冷空气所包围,他才骤然地清醒过来。站在院子里,他注视着霜霜,突然间,他觉得她那么美,那么可爱,那么真挚而纯洁!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他审视着她,轻轻地说:

“霜霜,你真的长大了。”

霜霜的睫毛垂下了两秒钟,再扬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已蓄满了泪。但她唇边在微笑着,一个勇敢的,令人心折的笑。

“是吗?表哥?”她含着泪问,“我常想,总有一天,你会比较喜欢我一些。”

“事实上,我一直很喜欢你。”

霜霜点了点头。

“是的,”她低低地说,“我现在懂了!”扬起头来,她勇敢地拭去了眼泪,“我们该去了吧?表哥?要不然她会睡觉了。我们骑摩托车去吧,你——从没有带过我骑摩托车。”

把摩托车推了过来,魏如峰凝视了霜霜一段很长的时间,然后,他们相对着微笑了。这是奇异而神妙的一瞬,所有的误会、不快、纠缠不清的爱与恨……都在一刹那间消失了,飞走了。留下的是一份干干净净的、纯纯洁洁的、没有要求、没有欲望,也没有代价的感情。魏如峰面前站着的,不再是个满身燃着火的,情窦初开的少女,而是他的一个小妹妹,一个被宠爱着,被怜惜着的小妹妹!他跨上了车,安静地说:

“上来吧!抱牢我的腰!”

霜霜坐了上去,用手环住魏如峰的腰。本能地,她把面颊紧贴在魏如峰的背脊上,闭上眼睛,她有种模糊的、朦胧的,又像是喜悦、又像是辛酸的感觉。她埋葬了一份少女的初恋,却也在一瞬间发现自己长大了,成熟了,不再是个倔强任性的小女孩!摩托车发动了,风从她的耳边掠过。她听到老刘拉开铁栅门的声音,还听到老刘在说:

“表少爷,这么晚了,你们要到哪里去?我开汽车送你们去不好吗?”

“不用了!”魏如峰在说,“摩托车比汽车舒服!”

老刘似乎还叽咕了一句什么,但是,他们的车子已经驰远了。迎着风,霜霜的短发全飞舞了起来,她仍然闭着眼睛,不想睁开。这样倚在魏如峰的身后,让他带着她在深夜的街道狂驰,这是多久以来的梦想!现在,他们共同驰骋于黑夜的街头了——为了去挽救他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的爱情!噢,这是多复杂的人生,多复杂的感情!是不是每一个人的一生,都要经历许许多多的事故?

车子不知道驰到什么地方,她听到有个声音在嘲笑地喊:

“看到了吗?多亲热!”

摩托车骤然地停了下来,霜霜诧异地张开眼睛,于是,她看到了一个奇异的局面,他们正在一条暗巷子的前方,路边有一盏街灯,冷冷落落地照射在空阔的街道上。而巷子口,一排站着三个青年,手指扣在腰带上,歪戴着帽子,叉开了腿,像是悠闲又像是挑衅地斜睨着他们。在摩托车前面,却挺立着一个瘦高个的男孩子,拦车而立,昂着高高的头,带着一脸的激怒,在喊:

“停下来!你们!”

“晓白!”霜霜惊呼了一声,“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说下来!”晓白恼怒地喊着,脸涨得通红,像匹要奋战的野兽。

“晓白,”魏如峰说话了,“你今天怎么净找我的麻烦?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拦住我的车子做什么?”

“鬼才是你的好朋友!”晓白红着眼睛嚷,“你这个卑鄙下流的混蛋!”

“晓白,”霜霜忍不住地喊,“你胡闹些什么?赶快让开,我们要办正经事,现在没时间和你说,等明天你就知道……”

霜霜的话还没说完,那三个青年中的一个就纵声笑了起来说:

“哈哈,晓白,听到没有?人家叫你赶快让开,别耽误了别人的正经事……”

“砰!”的一声,晓白一拳头击中了魏如峰的下巴,魏如峰措手不及,差点被打下车来。他慌忙跳下了车,晓白的第二拳又跟着击到。他闪开身子,不愿迎战,一面嚷着说:

“晓白,你别发疯!有话不能好好讲,要动拳头!”

晓白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他胸中积满了各种复杂的怨气,这个男人先欺骗了他的姐姐,又和霜霜那么亲热!今天晚上,在电影院门口,碰到顾德美的二哥,咧着张嘴对他说:

“小伙子!你就是最近和霜霜打得火热的那个小东西吗?人家何霜霜和她表哥早就有一手了!你凑什么热闹?”

哼!当时还以为是整他冤枉呢!现在看来果然不错!怪不得霜霜要那么热心地把杜妮的资料给他呢,原来也是有心机的!好吧!我们杨家的姐弟二人就被你们这表兄妹耍得团团转,简直是欺人太甚!从来姓杨的就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姐姐被你魏如峰玩弄,我杨晓白再度被你何霜霜玩弄!好吧,现在你算碰到我手里了,也让你知道知道杨晓白的厉害!

晓白直着脖子,抡着拳头,横冲直撞地扑向了魏如峰。那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旁观者也一拥而上,摩拳擦掌地在一旁呐喊助威:

“好呀!晓白,打呀!”

“拿出点本领给他看看!晓白!”

“把我们十二条龙的功夫展露出来!晓白!”

你一言,我一语,晓白更是义愤填膺,豪气干云,不打他一个落花流水怎么配叫杨晓白?今天非要你魏如峰躺在地上直哼哼不可!魏如峰一连挨了晓白好几拳,火气也上来了,而且情势迫到这个地步,已不能不迎战。于是,一场街头的大战就开始了,霜霜看看局面不对,就扬着声音大喊:

“杨晓白!你发疯!你神经病!你还不停手!你是个糊涂蛋!”

霜霜越喊,晓白越愤怒,打得也就越起劲。四面又那么荒凉,连一个警察都找不到,霜霜看他们的人那么多,再打下去一定是魏如峰吃亏,一急之下,也扑了上来抓晓白,一面嚷着说:

“杨晓白!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要理你!再也不要理你!”

那三个青年围了上来,把霜霜给硬拉开,然后三个人扣住了霜霜的手,霜霜无法行动,气得大哭大骂:

“杨晓白!你仗着人多欺侮人!你没种!我看不起你!看不起你!看不起你!”

霜霜的喊声如火上加油,晓白打得更是不顾一切。事实上,论起打架来,魏如峰人高马大,也未见得会落在晓白的下风。只是一上来,魏如峰先是出其不意地挨了两拳,接着又由于不愿意和他打而躲闪了好几下,因而,似乎就趋于败势。但,魏如峰也被打火了,而且看出不奋力迎战就不可能脱身,也使出全力,扑击晓白。这样越打越激烈,越打越拼命。那三个人更在一边加油加酱地说些刺激话,这一仗就有不分出你死我活就无法停止的趋势。接着,晓白的肚子上一连挨了三拳,又被魏如峰的腿一勾而跌倒在地下,霜霜趁势喊:

“好呀!表哥!揍他!”

晓白红了眼,一翻身从地上跃了起来,他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举着刀,他直着眼睛,一步步地向魏如峰迫近。魏如峰本能地向后退,然后,晓白迅速地扑了上来,魏如峰向旁边一闪,他忘了那辆摩托车,阻止了他,使他退无可退。于是,在一刹那间,他听到霜霜的惨叫,听到有汽车飞驰而近的声音,听到摩托车翻倒,听到几千几万种杂音,像轰雷般在他耳边炸开——然后剩下的是完完全全的空白。

晓白的思想已经混乱不清,把刀子从魏如峰的胸前拔了出来,鲜红的血使他丧失神志,举起刀子,他正想再插下去,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里跃出了一个彪形大汉,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霜霜大叫一声:

“老刘!救表少爷!快救表少爷!”

老刘踢翻了晓白的身子,抱起魏如峰,放进汽车,那一伙年轻人看到肇出人命,已一哄而散。老刘把晓白从地上拉起来,也押进车子,叽咕着说:“我就知道要出事!这几个小流氓在咱们门口荡了一个晚上!我老刘就知道要出事!”

34

杨明远在书桌上留下了那封长信,就走下了玄关,穿出了大门,置身于阳光灿烂的大街上了。四面环顾了一下,阳光和煦地普照着,汽车和行人在街上来来往往地穿梭。天蓝得透明,几片白云悠悠地在天空飘浮,是个美好的,秋日的下午!他在巷口站了几秒钟,就随便选择了一个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去。走吧!走到何处?他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在这条人生的长途上,已经走得太长久,太疲倦了。

一条条的街道,一条条的巷子,纵的、横的、热闹的、冷清的……真正的台北市,似乎辽阔无边。一直这样不断地走着,浑浑噩噩地,一步挨一步,这就是他!杨明远。他对自己苦笑,望着太阳沉落,望着暮色的来临,望着霓虹灯在夜色中骄傲地闪耀。

到何处去?他不知道。但他那么疲倦,他觉得自己渴望休息。人,可能失掉很多东西而照样生存,但是,失去了自己怎么办呢?到什么地方去找寻?

“先生,坐吗?”

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然后,他看到路边的一张藤椅子,诱惑地放在他面前。

噢!真的,他应该坐一坐,他是那么累了。不经思索地,他坐了下去。于是,他看到他面前有张桌子,桌子背后坐着个戴眼镜的瘦老头,穿着件破破烂烂的灰布褂子。瘦老头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片,对他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咳了一声嗽,清清嗓子说:

“先生,好运呀!两眼有光,额头饱满,要发财,多福多寿……”噢!原来是个看相的!他纵声大笑了起来,要发财!多福多寿!从椅子上站起身,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了指看相的,他说:

“你知道福与寿在哪儿?你知道人生无福也无寿吗?最起码,这两样与我无缘!”他瞪着那个看相的,“看样子,与你也无缘!”

瘦老头推推眼镜片,目瞪口呆。旁观的一些人笑了起来。杨明远甩思袖子,掉转身自顾自地走开,他听到人群中有人在说:

“是个疯子!不知道是从哪个疯人院里跑出来的!”

他摸了摸几天没有刮胡子的下巴,是吗?自己像个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疯子吗?好吧,疯子就疯子,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不疯呢?问题就在于自己不是疯子,真做了疯子,也就没有烦恼了!但他还有着清醒的头脑和思想,知道自己做过了些什么,把梦竹留给了何慕天,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他做得多漂亮,多干脆!与其拥有梦竹空空的躯壳,何不索性悄然而退!悄然而退!他脑中陡地一震,是的,他退开了,退到哪儿去?这世界上还有他立足的地方吗?失去了梦竹,也就等于失去了全世界,天下还找得出比他更大方的人,甘愿把自己的世界让给别人吗?

经过了厦门街,来到了淡水河堤,沿着堤走了一段,水面点点波光,月影抱着金色的尾巴在水里摇摇晃晃,倒有几分嘉陵江的味儿!嘉陵江!多少年前的事了?小粉蝶儿,南北社,“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何慕天的词!多少年前了?那时候,他得不到的,现在他仍然得不到!是的,何慕天永远比他强!

不知不觉地,他发现自己停在王孝城家的门口了。好吧,这唯一旧日的朋友,也该再见一面,按了门铃,他等待着。门开了,王孝城惊异地接待了他。

“我不久坐,”他神志清醒地说,“我马上就要走!”

“你还要到哪里去?”王孝城问,暗暗地审视着他,“没有再喝醉吧?”“没有一种酒能让人醉,除非人自愿用痛苦醉自己!”明远喃喃地念着以前一位作家的句子,“没有一种酒能让人糊涂,除非人自愿糊涂!一个真正糊涂的人,就是一个真正清楚明白的人!”他苦笑,“但愿有一天,我能做一个真正糊涂的人!那么也比较容易找到该走的方向!人生,你常常不知道怎么样做是对?怎么样做是错?”

“真的,明远,”王孝城关怀地望着他,递给他一杯茶,“你们的事怎样了?”

“我们的事?”

“你和梦竹。”

“梦竹——”明远似笑非笑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已经解决了。”

“解决?”王孝城不解地问,“怎么解决的?”

明远耸了耸肩,“不属于我的,永远不属于我!”他说,抬起眼睛来看看王孝城,“孝城,一个最贫穷的人,应该做些什么事?我是指各方面的贫穷,包括感情、知识、钱财……各方面!”

“嗯?”王孝城困惑地望着杨明远,一时间不大能了解他的意思。

“我告诉你,”杨明远不等王孝城答复,已经自己接了下去,“对于一个最贫穷的人,一个真真正正最贫穷的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找一个没有人的山洞,缩在里面别出来……”

“明远,”王孝城打断了他,“你怎么了?打哑谜还是说呓语?”

“呓语?”明远笑了,“孝城,你可曾知道,我们都说了一辈子的呓语吗?好,”他站起身来,“我不耽误你,我也该走了。”

“你现在到哪里去?回家吗?”

“回家?”明远怔了怔,又笑了,“对了,回家,回到我来的地方去。”

王孝城不放心地望着杨明远,这人是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不大对劲。他跟着他到大门口,犹豫地问:

“梦竹——怎样?孩子们——都好吗?”

“大概——总不错吧!”明远说。

“明远,”王孝城迟疑了一会儿,忍不住地说,“好好待梦竹,别——太挑剔她,她——是个难得的女性。”

杨明远看了王孝城一眼,眼色非常之奇怪。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了上来,嘴角尴尬地歪曲着。好半天,才说:

“唔,孝城,你放心。我不会再挑剔她了,永远——不挑剔她了。”

“对了,”王孝城比较释然地说,“许多问题,都会慢慢解决的,别弄拧了。一个结,总得慢慢去解,如果弄拧了,就越来越解不开了。是不是?”

“不错,不错,”杨明远不住地点着头,“该解决的事总得解决。”

王孝城又怔了一下,明远今晚说话怎么有点怪里怪气?不过,他接着就释然了。本来,明远就是这种调调的。站在大门口,他看了看天,说:“给你叫辆车。”

“不,”明远阻止了,“我想走走,刚刚一我从淡水河堤走过,你觉不觉得淡水河有点嘉陵江的味道?”

“淡水河?”王孝城皱皱眉,“我一点也不觉得,淡水河和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

“对了!”杨明远似乎很高兴,“有这一点相似就很好了,很够了。你不能希望世界上有两样完全一样的东西。”他放开了脚步,“再见——孝城。”

“等一等,”王孝城不安地喊,“你现在是回家,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最好——别让梦竹在家里等得发愁,是不是?”

“唔,”明远又笑了,“不会让她等,以后都不会让她等。”他忽然收起了笑,深深地注视王孝城说:“孝城,说一句实话,我常觉得,梦竹会让别人在她面前都变得渺小了,她任劳任怨,合情合理……把一切好事都占了,使别人在她面前显得寒伧。”

“这——总不该是她的缺点吧!”

“当然。”杨明远说,“我只是说明一句,我实在——配不上她。当初南北社任何一个会员娶了她,都比我强。”

“你怎么能这样说?明远?”

“这是我心里的话,”杨明远低声说,“不过,我爱她,一种绝望的爱——毫无办法的爱,我试过,但我无法不爱她。”他吸了口气,“好了,再见,孝城。”

“再——见。”王孝城说着,仍旧站在门边,望着杨明远有些踉跄的步子,和那瘦长的、孤独的、在街灯照射下移开的身影。心底模模糊糊地有种近乎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却又有更多的不安。一直等到杨明远的影子转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了,他才回过身子,关上房门,不知所以地叹了口长气。

杨明远踏着夜色,一脚高一脚低地回到了淡水河边,沿着河堤,他茫茫然地踱着步子。是的,淡水河与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他走下了河堤,在岸边缓缓地走着,草深没胫,虫鸣唧唧,秋风在水面低唱。嘉陵江边的一夜,他救了梦竹,梦竹倒在他的怀里,哭着喊:

“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

他还记得那小小的颤栗的身子,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挣扎抽搐。死,死又是什么?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用手托着下巴,瞪视着波光荡漾的河面。

“死,死又是什么?”他轻轻地自问,又自己答了:“一种解脱,一种长时间的睡眠,一种混沌无知的境界。”

“美吗?”他再问。

“应该是美的,最起码比人世美。无知就是美丽——因为无忧无愁无憎无欲无求无烦恼。那时候,可以真正的休息了。”

“你确定另一个世界是混沌无知的吗?”他再问。

“不,不能确定。”他自己答了。

“假若另一个世界比人世更纷杂,更苦恼,更充满了问题,那又怎么办?”

他纵声地笑了。

“那么,你就永远别想‘逃避’了!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从这个世界逃向另一个世界,假若逃到另一个世界却比这世界更纷扰,那不是过分地可悲了吗?”他仰头向天,仍然在笑着,大声地说,“人类,该往何处去?”

他的笑声和语句被风卷走了,干而涩地消失在水面。于是,他听到不远的地方,草丛中有着响动,大概是蛇吧!他对草丛里望过去,不是。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喁喁地诉说着情话。

显然,他惊动了他们,他听到女的在问:

“那个人坐在那儿干什么?”

“发神经吧,别理他!”男的说。

发神经!本来就是发神经!整个世界都在发神经!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岂独我在发神经,你们不是也有神经吗?什么地方不好去?要在这淡水河边的草丛里喂蚊子?

“我猜,”女的说了,“他碰到了什么伤心事!”

“你别爱管别人的闲事!”男的说。

“理他干嘛!看着我!”接着,是女的一阵轻笑,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没刮胡子!”

杨明远又纵声地笑了起来,多滑稽!他们在草丛中研究有没有刮胡子,却骂他是发神经,真不知道谁有神经!

“你听,他在笑。”女的说。

“你怎么对他那么有兴趣?”男的说,“别理他。坐过来一点,唱一支歌给我听。”

“唱什么?”

“随便。”

女的唱了,轻轻地,低柔地,一字一字地:

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

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

多少的往事堪重数,

你啊,你在何处?

……

他听呆了。用手托着头,愣愣地望着河水。“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歌声在水面回旋,往事在水面回旋,曾有过的梦和失落的梦都在水面回旋……泪水慢慢地滑下了他的面颊,跌落在草地上。人,怎能失落一切,失落得干干净净,像他这样?用手捧住头,他哭了。

“哦,”那个女的又说话了,“听!听!那个人在哭。”

“是吗?”男的说。

“我们走吧!”女的显然不安了,“有个疯子在那儿,怪可怕的。”

草地上一阵子声音,他们站起来了。手挽着手,他们离他远远地走过去,女的披着长长的头发,走了一段,还回头来看看他。男的把她拉走了,他听到那女的低而柔的一声:

“你说,他会不会自杀?”

他们走了。他仍然坐着,那女的温柔的语气引起他内心一阵激动,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似乎也寄予了他一份同情。他又笑了,他嫉妒她身边的男孩子!有情的人是幸福了,老天保佑他们!但愿“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只是唱来取悦对方的。但是,谁保险二三十年后,他们中的一个不会坐在水边凭吊着今天?

夜深了,他站起身来,抖落毛衣上沾的露水。现在,做什么呢?该去了。另一个世界不见得比这一个世界好,但,最起码,另一个世界是他所陌生的。慢慢地,他踱向水边,可是,等一下,有人来了。一道强烈的电筒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闪了他的眼睛,他吃了一惊,愤怒地说:

“谁?”

“你在这儿干什么?”来人走近了他,是个警员。

“不干什么。”他说。

“那么,跟我来。”

“凭什么?”他反抗地说,“我爱站在这儿。”

“站在这儿做什么?”

“想问题。”

“好吧,有问题别在这儿想,换个地方如何?到我们那儿去谈谈。”警员的神态倒是和颜悦色的。

“别管我!”他暴躁地说,“我刚刚想通。”

“想通什么?”那警员显然是管定了闲事。

“想通了——”他冒火了,“你是个混蛋!”

“好,”那警员的手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腕,立即紧紧地不放,说,“果然是个疯子,我还以为他们胡扯呢!来吧!跟我来!”

“我是疯子?”明远气得浑身发抖,“那么你也是疯子。”

“好吧,就算我是疯子,你跟我来!”

“我不去!”明远挣扎着说:“我告诉你,你捉疯子的话,满街的人都是疯子,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疯,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大疯人院,我现在已经待在疯人院里了,你还把我往哪儿捉?”

“瞧,”那警员自言自语,“满口疯话都出来了。”他把杨明远的手腕扣得更紧,温和地、劝解地说,“跟我来吧,我们不会把你关进疯人院去!”

“见了鬼!”明远叫,“疯了的不是我,是你!你抓住我做什么?白耽误了我的事情!”

“耽误了你什么事?”

“去认识一个陌生的世界!”

“好,好,跟我去认识去吧!”

“放开我!”明远恼怒地大吼了起来,“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另一道电筒的光落了下来,第二个警员出现了。

“怎样?老李!”新来的警员说,“是不是疯子?”

“是的,是的,去多叫几个人来!”第一个警员一迭连声地说。

“不是,不是!我不是疯子!”明远大叫。拼命地想挣扎出那警员的掌握,那警员却死死地扣住他不放,两人在岸边挣扎着。接着,许许多多人都跑了过来,包括另外两个警员和许多看热闹的人。明远发现自己已陷入了重重包围,跳着脚,他只能不断地大吼大叫:“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一个警员取来一副手铐,他被铐住了。于是,他就在大吼大叫声中,被推攘着,拉扯着,簇拥着向堤上走去。

梦竹握着明远的信,带着一份慌乱而凄迷的心情,在街上胡乱地走了一段时间,接着,她站住了。拭干了泪痕,她深深地呼吸,试着去思想和分析。这样茫无目的地寻找,就是跑遍台北市,也未见得能找到。然后,她想起了王孝城。或者,明远会去看王孝城!更或者,王孝城会留下他,这念头一经来到她的脑中,她就变得迫不及待了。叫了一辆三轮车,她跳了上去,匆匆地报出了王孝城的住址。一面急急地催促着:

“快一点!快一点!”

车子如飞地停在王孝城的门口。王孝城惊愕地接待着她,诧异地说:

“怎么?这么晚——”

“明远呢?明远来过没有?”梦竹急切地问。

“是的,他——还没有回去吗?”

“他什么时候来的?”

“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前。”

“现在呢?”

“我不知道呀,他没有回去吗?”王孝城诸异地望着梦竹。

“他走了!他不会回去了!”梦竹语无伦次地说,“他再也不会回去了,他走了!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别慌,”王孝城安慰地说,“慢慢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看!”梦竹把那始终握在手中的一束信纸往王孝城手中一塞,“他留下了这个,就这样走掉了。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孝城迅速地把那封长信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深思地望着梦竹。怪不得明远的神情那么奇怪!怪不得他说话那样隐隐约约的,像在打哑谜一样!自己竟糊涂到听不出来!从椅子里跳起来,他拉住梦竹说:

“走!快!我们找他去!”

“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梦竹仰起脸来问,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

一句话把王孝城问住了,台北市那么大,天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何况,他还很可能根本就离开了台北市!但是,等一等!他用手拍了拍额头,明远说过些什么话?他在记忆中搜寻:一个最贫穷的人,应该做些什么事?无人的山洞……缩在里面别出来……回家,回到来的地方去……淡水河和嘉陵江……他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不祥的感觉迅速地抓住了他。

“糟糕!他一定……”

“他怎么?”梦竹急急地问。

王孝城摇了摇头。

“走吧!快!我们去找找看!”

走出房门,奔向了大街,王孝城叫了一辆计程车,直驰向淡水河堤。下了车,他拉着梦竹沿着堤边走去。梦竹开始颤栗,她知道王孝城在想些什么。抖索着嘴唇,她口齿不清地问:

“为——为——什么——到——到——河边来?”

“他提起淡水河,”王孝城说,一面在河边搜寻地望着,“他提到淡水河和嘉陵江,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梦竹的心脏向地底下沉去,她了解这几句话的背后藏着些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的头发昏,手心中冒着冷汗,眼睛模糊,而步履蹒跚了。明远,明远,别做傻事!明远,明远,你还年轻,你画家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明远,你为什么想不开?你为什么不和我当面谈清楚?你为什么不把你所有心里的话告诉我?风在呜咽着。河堤边冷清清的。夜色已深。越向前走就越荒凉。水面黑黝黝的。明远,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一群人向前跑去,一对青年男女引颈向前面望,两个警员煞有介事地也往河边跑。出了什么事?河堤边闹哄哄地围着一大群人,有人在喊叫,警员在镇压……

“有人投了水!”王孝城说,抓住梦竹的胳膊,下意识地想阻止她继续前进。

“不,不!”梦竹呻吟着,虚弱地吊在王孝城的胳膊上。“不,不!”

“不是,”青年男女中的一个开了口,“不是投水,是一个疯子。”

“疯子?”王孝城透了一口气。

“是的,”女的说,“一个又哭又笑的疯子,警察正在捉他。”

那群人走近了,围着的人指指戳戳,警察在吆喝着阻止人群靠近。而那个“疯子”,戴着手烤,正在重围中暴跳如雷地大吼大叫:

“你们才是疯子!你们是一群疯子!我要告你们妨害人身自由!把你们一个个捉起来,全关到疯人院里去!”

“噢!”梦竹惊喊,用手揉着眼睛,泪珠扑地滚落,“是明远!是明远!”她喊着,笑了起来,笑着又哭。“是明远!是明远!”她奔了过去,分开人群,不顾那拦阻的警察,一直扑到明远的面前,抓住了他的手,悲喜交集,竟语不成声:“明远!你让我找得好苦!”

杨明远正骂得火冒十八丈,看到一个女人扑向自己,以为又来了一个疯子,等到看清楚了,不禁愣住了,站在路边,他愣愣地发起呆来,王孝城正和警员大办交涉。梦竹仰起了满是泪痕的脸,看到杨明远那满头乱发,胡须遍布的样子,不禁又痛又怜又辛酸。摸了摸他骨瘦如柴的手背,她像安慰一个流浪已久而回了家的孩子,低低地说:

“都好了。是不是?明远,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

35

晓彤呆呆地坐在窗口,瞪视着窗外黑暗的夜色。泪,已经流尽了。伤心,也伤够了。现在,剩下的只是空空洞洞、虚虚无无的一份凄惶的情绪。家,那样的寂寞,那样的荒凉,无论哪间屋子,盛满的都是孤寂。没有人影,没有声音!爸爸、妈妈、晓白,都不知到何处去了?爸爸,她心底一阵抽搐,那不是她的爸爸!但是,不要想,还是不要想,什么都别想,让那思想的小妖魔睡觉吧,安眠吧,死亡吧!她什么都不要想!

时间过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夜已经深得不能再深了。门口终于有了动静,她听到计程车停下的声音,听到开车门的声音,听到王孝城的声音在喊:

“好了,相信你们不会再出问题了,好好地休息休息吧!再见!”

计程车又开走了。大门被推开,又被关上。她寂然地坐着不动,望着明远和梦竹跨进房来,明远的脸上充满了疲惫,但眼睛却是焕发而明亮的。梦竹呢?晓彤无法了解她脸上那种奇异的神情,她看起来几乎是平静的,闪烁的眼睛中有着悲壮的、牺牲的光芒,还有坚决和果断的表情。这坚决和果断的神情对晓彤是并不陌生的,每次当母亲有重大的决定的时候,这种神情就会出现。坐在那儿,晓彤木然地瞪视着母亲。梦竹乍一看到晓彤,似乎愣了愣,她几乎已经把晓彤遗忘了。

“晓彤——”她犹豫地叫了一声,心中迅速地思索着问题。

晓彤抬了抬眼帘,闷声不响。

明远走了过去,在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望了望梦竹,又望了望晓彤,一层尴尬的气氛很快地在室内弥漫开来。显然梦竹面对着晓彤,就有些不知所措,而明远,在经过了这么许多事情之后,也就难于说话了。大家都僵持了一阵,然后,还是梦竹最先能面对现实地打破了这份岑寂:

“晓彤,就你一个人在家?”

晓彤沉默地点点头。

“晓白呢?”

晓彤摇摇头,轻声而冷漠地说:

“还没有回家。”

梦竹走到晓彤面前。趁晓白不在家,必须把握机会和晓彤谈清楚!把一只手温和地按在晓彤的肩膀上,她竭力使语气慈和恺切:“晓彤,我跟你说——”

只开口说了一句,她就顿住了。晓彤睁着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默默地望着她。那张平日那么柔和温顺的小脸庞现在显得如此的冷淡和疏远!那微微抹上敌意和忍耐的眼睛使她本能地打了一个寒战。于是,她陡然地失去了冷静,晓彤让她神经痉挛,她能容忍许许多多的东西,容忍明远的折磨,容忍和何慕天的再度断绝,容忍生活的痛苦……但是,就是无法容忍晓彤的疏远和冷漠!这是她的小女儿,她心爱而深爱的小女儿!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一切的东西,却不能失去晓彤!一把握住了晓彤的胳膊,她摇撼着她,激动地喊:

“不要这样,晓彤!不要对我敌视,我那么喜欢你,那么爱你,那么渴望给你幸福!”

“妈妈呀!”晓彤喊了一声,顿时扑进了梦竹的怀里,一时间,酸甜苦辣齐集心头,自己也分不清是何滋味。只觉得渴望保护,渴望温存,渴望有人安慰和了解。梦竹的一句呼喊又消除了母女间那条界线,重新成为世界上唯一能安慰和保护她的人!把头埋在梦竹的怀里,她抽泣着喊:

“妈妈,妈妈,我该怎么办呢?”

梦竹把晓彤的头扶了起来,用两只手捧着她的脸,望着那孤独无助而泪痕狼藉的脸庞。母性的保护感在她胸头蠕动,拭去了晓彤的泪,她自己也泪眼迷蒙,叹了口气,她说:

“晓彤,别哭,都是妈妈不好。”

晓彤哭得更加厉害,心里在剧烈地痛楚着,不只是为了自己是个私生女的事实,还为了魏如峰的事,在一天之内,经过两度剧变,她已经分不清楚到底哪一个打击对她更严重些。只觉得一肚子的酸涩,一肚子的苦楚,必须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尽自己的悲哀和绝望。

“晓彤,”梦竹咽下了梗在喉咙里的硬块,尽量维持声调的平稳,“不要哭,晓彤。等有机会,我会告诉你一个故事——人生总会有许许多多的故事的。晓彤,别哭。你知道了一个秘密。十八年来,大家都费力瞒着你,因为怕你受到伤害。现在,你知道了,别鄙视你的母亲,也别——疏远你的父亲。”她咬咬嘴唇,牵着晓彤的手,把她带到明远的面前,她在做一项冒险的尝试。“晓彤,这儿是你的爸爸,他明知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却养育爱护了你十八年,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好的父亲吗?”晓彤站在那儿,止住了泪,望望梦竹,又错愕地看看明远,她的心中乱糟糟的,头里也昏昏沉沉,根本就无法运用思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面前的局面。梦竹的眼睛已经从晓彤的脸上,移向了明远的脸上,带着一抹切盼的神情,她又说:

“晓彤,所有的不快的纷扰都已经过去了,别再去想它。我们这个家,在风雨飘摇中建立,十八年来,辛辛苦苦地撑持,决不应该在一个突然的风波中破碎。事实上,我们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不那么单纯,我们是一个整体,不容分割。晓彤,你能不恨你的父母吗?晓彤,告诉我,你恨我吗?”

“噢,”晓彤困扰地摇着她的头,“妈妈!”

“告诉我,”梦竹拂开她额前的短发,望着她的眼睛,“你恨我吗?”

“噢,妈妈!”晓彤喊,“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妈妈!我怎么能恨你?我怎么能恨你?妈妈!只要——只要——你永远喜欢我。”

梦竹把晓彤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背脊。从晓彤的肩膀上望过去,她的眼光和明远的接触了——她立即知道有什么事产生。她在明远的眼睛里看到谅解和深情。她悄悄地腾出一只手来,伸给明远,明远握住了她,一切的风波、不快、误解、吵闹……都过去了。留下的是一份平平静静,安安稳稳的柔情。同时,何慕天的影子从梦竹眼前一掠而过,在她心头带过一抹尖锐的痛楚,她的眼睛湿润了。她知道她埋葬了什么,人的一生,可能会恋爱许多次,也可能只有一次,她,只有一次!而且必须结束了。现在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爱人,而是一个伴侣,一个共过许多患难,还要继续共一大段人生的伴侣!至于另外那个男人呢——她在十八年前得到了他,又失去了他。她在十八年后的今天,再度得到他,又再度失去他!人生,许多事都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得”与“失”不过是一念之间。但,谁又能严格地划分“得”“失”的界线呢?拍抚着晓彤的背脊,她感觉得到晓彤那轻微的悸动。她这一代,是恩也好,怨也好,幸也好,不幸也好,都已经过去了。对一个母亲而言,只有希望自己得不到的,下一代能得到,自己所没有的,下一代能拥有,她还能有比这个更大的愿望吗?含着泪,她低低地说:

“晓彤,大家都喜欢你,大家都爱你。别再胡思乱想,关于你——你的身世,我会和你详谈,我只希望你——不太——不太介意。我那样喜欢你,那样怕伤害你。你的生命还很长,要追寻的东西还很多。但愿你以后的生命中只有欢笑,没有愁苦。魏如峰是个好孩子,他一定能爱护你……”

晓彤像触电一般陡然浑身颤栗。她把头一下子从母亲怀里抬了起来,喉咙沙哑地、神经质地叫:

“不要提到他!永远不要提到他!”

梦竹怔住了,半晌,才诧异地说:

“怎么?晓彤?”

“别提他!我和他已经完了,妈妈。”晓彤喊着,泪水冲进了眼眶里。到现在,她才衡量出来,魏如峰在她心头留下的创痕竟比自己身世暴露的痛苦更加深重。泪水汹涌地奔流了下来,杜妮的脸像银幕上的特写镜头般在她眼前浮现,她哭泣着喊:“我再也不要听他的名字!妈妈!我再也不要听他的名字!”

“晓彤,”梦竹更加惊愕,“如峰怎么了?别傻,这些事与如峰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不!不!”晓彤胡乱地喊着,“他是一个魔鬼!我恨他!我恨透了他!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见他!”

“原因呢?”梦竹问,“为什么?晓彤,为什么你突然间那么恨他?”

“他是魔鬼!他是魔鬼!他是魔鬼!”晓彤一迭连声地喊着,“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妈妈!我不能再见他了,妈妈,我恨他!我真的恨他!恨不得他死掉!”她用手蒙住脸,大哭起来。“妈妈,他欺骗了我,”她泣不成声,“他欺骗了我!”

“欺骗?”梦竹更昏乱了,“你说清楚一点好不好?他怎么欺骗了你?”“我不能说!我不能说!我不知道怎么说!”晓彤绝望地摇着头,“你去问晓白!晓白都知道!噢!妈妈!为什么爱情是这样的?为什么生命如此悲惨?为什么?妈妈——?”

为什么?又是那么多为什么?但是,梦竹根本就糊涂得厉害,怎么魏如峰又欺骗了晓彤?而晓白都知道!这之中到底是一笔什么账?她望着痛哭不已的晓彤,又抬头看看明远。明远还没有从他激动的思潮中恢复,对于梦竹母女间的对白,他只听进去了一半。他眼睛里只有梦竹,心里想的也只有梦竹。梦竹,他的爱人,妻子,伴侣,及一切!别的他根本无法去关心,但是,晓彤在哭些什么?

“晓彤,”梦竹试着去劝慰她,“你是太疲倦了,最近发生的事情把你搅昏了,慢慢就会好的。如峰不是个负心的孩子……”

“不,不,不!”晓彤喊,“妈妈,你不了解,你完全不了解!他欺骗了我,他……他……他……他有一个舞女……”她放声大哭,再也无法说下去。

“舞女?!”梦竹骇然,“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阵汽车声,人声,大门外有人猛烈地打门。梦竹无睱再追问晓彤,这么晚了,还有谁来?晓白吗?似乎不会如此嘈杂,来的人仿佛不止一个。打门声更急了。明远走去开了大门,一群警察一涌而入,怎么又是警察!明远先就有了三分气,难道还要把他当疯子抓起来吗?他没好气地说:

“你们要干什么?”

“这儿是不是杨明远的家?”一个警员严肃地问。

“是的,又怎样?杨明远犯了法吗?”

“你就是杨明远?”

“不错!”杨明远昂了昂头,“怎么样?”

“别那么不客气,”警员生气地说,“看你的样子就教育不出好的子女来!”

“我的样子和我的子女有什么关系?”明远更加有气。

“杨晓白是你什么人?”

“儿子!我的事怎么又拉扯上了他?”

“你倒没事,”警员说,“你的儿子出了事!”

梦竹冲到了玄关门口来,心往下沉,鼓着勇气,她问:

“晓白——晓白怎样了!他——在哪儿?”

“他——”警员一字一字地说,“杀了人!”

梦竹眼前一黑,慌忙伸手抓住纸门的边,心中在下意识地抵制着这个事实,不会!不会!是他们弄错了,不是晓白!不是晓白!晓白决不会做这种事!晓白虽然有点火爆脾气,但他那么善良!不是他,一定不是他!挣扎着,她想出一个问题:

“他——杀了谁?”

“一个青年,一个名叫魏如峰的青年。”

屋子里一声呻吟,梦竹冲到房门口,晓彤面如死灰,瞪着大而恐怖的眼睛,摇摇欲坠地站着。再发出一声呻吟,她低低地说:

“我没有希望他死,我从没有希望他死。”

闭上眼睛,她昏倒在榻榻米上。

在急诊室的门外,何慕天已经抽到第十一支香烟了,整个一间候诊室都被烟雾弥漫着。在靠窗的长椅上,晓彤像个小小的石膏像般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不哭,也不流泪。梦竹坐在她的身边,脸色比女儿更苍白,却用双手紧紧地握着晓彤的手,似乎想将她所剩余的、有限的勇气,再借着交握的双手灌输进晓彤的体内去。杨明远背负双手,不住地从房间的这一头,踱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踱回来,使满屋子都响着他的脚步声。何慕天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下意识地看了杨明远一眼,初见面的那份难堪已消失了,留下的是疏远和无话可谈的冷淡。魏如峰的生死问题吸走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注意力,空气沉重而严肃,反而冲淡了他们之间的尴尬。

急诊室的门开了,一位护士小姐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何慕天的香烟停在唇边,杨明远也忘记了他的踱步,晓彤的脸色更加苍白,黑眼珠灼灼地盯在护士小姐的脸上。梦竹下意识地握紧了晓彤的手,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到那一双手上。何慕天哑着嗓子问:

“怎样?小姐?”

但,那护士小姐头也不回地走了,立即,她们推了一瓶血浆进急诊室,那扇镶着毛玻璃的门又阖上了。何慕天又大口大口地抽着烟,杨明远恢复了他的踱步,晓彤重新垂下了头,梦竹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血浆,显然情况不妙,但,最起码,他还活着!

时间过得那么缓慢,又那么迅速。天亮了!窗外,红色的朝霞逐渐退尽,耀目的阳光灿烂地四射,又是一天开始了!每一天,都有生命诞生,也有生命结束,这新的一天,是象征着生还是死?急诊室的门终于推开了,疲惫万分的医生从门里走了出来,白色的衣服沾满了血迹,斑斑点点,像一张惊人的新派画!何慕天咬住了烟蒂,紧张地问:

“怎样?大夫?”

“现在还很难讲,不过情况不坏,如果今天晚上病情不恶化,大概就没问题了。”何慕天从嘴里取出了烟,一时间,竟忘了向医生道谢。魏如峰被从急诊室推了出来,白色的被单盖着他,只露出了头和双手,血浆的瓶子仍然悬挂着,针头插在手腕的静脉里。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跟着病床走进了病房。何慕天望着魏如峰被安置好了,回过头来,他看到晓彤,呆呆地站在床边,凝视着面如白纸,人事不知的魏如峰。梦竹站在她身边,正在轻声地说:

“别急,晓彤,他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转,相信我,晓彤。”

晓彤仍然呆呆地站着,一语不发。

杨明远走了过来,拍拍梦竹的肩,说:

“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应该到警察局去看看晓白?”

一句话提醒了梦竹,是的,她还有一个扣留在警察局里的儿子!她该走了!放开了握着晓彤的手,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晓彤已抬起头来,安安静静地说:

“妈妈,我可以留在这儿吗?”

“好的,晓彤,你留在这儿。”梦竹说,“我先走了。”回过头来,她的眼光和何慕天的接触了,她顿时全身一震。那是一对充满了询问意味和祈求的眼光,是包含了成千成万的言语的眼光。但,她逃避了,她迅速地调开了自己的视线,而把手插进杨明远的手腕中,轻声地说:“我们走吧!明远。”

何慕天目送杨明远和梦竹走出病房,目送梦竹瘦瘦弱弱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走廊里,觉得心脏收缩绞紧而尖锐地痛楚起来。他明白了,明白得非常清楚,梦竹不会再属于他了,永远不会属于他了。十八年的夫妇关系是一条砍不断的锁链,他无权、也无能力去砍断它。上帝曾经给过他机会,他失去了,现在他没有资格再做要求。调回眼光来,他的视线落在晓彤和魏如峰的身上。晓彤正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里,痴痴地注视着魏如峰,俯下头来,她轻轻地用面颊贴在魏如峰的手背上,像耳语般低低地说:

“我从没有希望你死,从没有。”

何慕天的眼眶湿润了,看了看睡得很安稳的魏如峰,他知道他不会死,因为他还不到该死的时候,他太年轻,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在等着他,还有一份美好的爱情在等着他,他不能死!他一定得活着!必须活着!

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转过身子,走出了病房,这儿,不需要他了!他也该去看看那被当作证人扣留在警局的霜霜。走到了病房门口,他再回头看了一眼,那两颗年轻的头靠得那么近,这是爱的世界,他含着眼泪笑了。

魏如峰的知觉在一个虚无缥渺的境界里徘徊、飘荡。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逐渐地清醒,逐渐地有了意识,有了感觉,有了生的意志。痛楚对他卷了过来,彻骨彻心的痛,由于痛得太厉害,他甚至不清楚痛的发源处是在哪儿。他呻吟,蠕动,挣扎……于是,他感到有一只清凉而柔软的小手压在自己灼热的额头上,多么舒适而熟悉的小手!他费力地要弄清楚,这是谁?努力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的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浓雾,雾中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在那儿飘浮移动。他刚刚要看清楚,一层雾涌了过来,把什么都遮盖,于是,他又觉得痛楚。再睁开眼睛,他继续努力去搜寻那张脸庞,他看到了,找到了!温柔的眼睛,小小的脸庞……这是她!他摇摇头,想把自己的幻象摇掉……再张开眼睛,她还在那儿,唇边有一朵楚楚可怜的微笑,整个人影像潭水中晃动的倒影。他的嘴唇干枯欲裂,虚弱地,低低地,他吐出两个字的单音:

“晓彤。”

立即,他听到一个细细的、可人的声音在说:

“我在这儿。”

她在这儿!她在哪儿?他瞪大了眼睛,晓彤的脸在晃动,水波中的倒影,摇荡着,伸缩着……他固执地盯着那动荡不已的人影,呻吟着说:

“是你吗?晓彤?你在哪儿?”

“是我。”一只小小的手伸进了他的手掌中,一张小小的脸庞俯近了他,两颗大大的泪珠跌碎在他的面颊上。像是突然遇到了一剂清凉剂,他陡地清醒了。是的,她在这儿,她在这儿,她在这儿!那张美丽的小脸那么苍白!那对乌黑的眼珠那么清亮!那薄薄的嘴唇那么可怜!他又觉得痛楚,这次,不是伤口的痛楚,而是心灵深处的痛楚。他的晓彤,他几乎失去了的晓彤,真的竟停留在他的床边?他转动着眼珠,试着去回忆发生过的一切,霜霜,晓白,争执,打架,小刀……他感到猝然一痛,眼前又混乱了,晓彤的影子再度像浸在潭水里一样摇晃了起来,并且在扩大涣散中……他紧张地抓紧了晓彤的手,祈求而慌乱地喊:

“别去!晓彤,别离开我!请你!”

“没有。”晓彤轻轻地说,拭去了眼前的泪雾,再用小手绢擦掉魏如峰额前的冷汗。她在床边已经停留了整整十二小时了。“我没有走,我在这儿。”她低声地说着,望着魏如峰发着热的眼睛,“我不离开,真的,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他定定地看着晓彤,思想逐渐明朗清晰,他真的醒了。

“晓彤!”他不信任地喊,“真的是你?”

“是的,是的,是的,”晓彤连声地说,“你没有看见吗?我在这儿!”

“完完全全的你?”魏如峰问。

“当然,完完全全的。”晓彤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但努力试着去微笑,“完完全全的,如峰,没有少一根头发,完完全全的!”

“真的吗?”魏如峰的声音在颤抖,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中,“不再恨我?怪我?晓彤?”

“噢!”晓彤轻喊,“别提了!让它们都过去吧!让那些可怕的事都不存在!你会很快地再好起来,我们再一块儿玩……”

“我会吗?晓彤?”他虚弱地苦笑了笑。

“你会!你会!你会!”晓彤喊着,泪水迸流,“你一定会!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伏在床沿上,她再也无法忍耐,痛哭失声。一面哭着,一面喊:“你会好的,如峰,你一定要好起来!”

魏如峰抚摩着晓彤柔软的头发,他知道他的情况并不乐观。下一分钟,他可能又要丧失知觉——或者死亡。他必须把握这清醒的一刻,把心里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他低低地喊:

“晓彤,听我说!晓彤!”

晓彤哭泣着抬起泪痕遍布的脸来。

“别哭,晓彤,也别难过。”他凝视着晓彤泪光莹然的眼睛,“如果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能够有你的两滴眼泪,我死亦瞑目……”

“噢!”晓彤喊,“这是残忍的!你要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她抽噎着,泣不成声。

“听我说,晓彤。”他尽量维持着清醒,“能看到你,知道你已经原谅了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晓白这一刀,能换得你来看我,我就认为挨得太值得了!晓彤,人,都有一时的迷失,是不是?我曾经迷失过,荒唐过,像杜妮……”

“别提了!如峰,不要再提了!”

“好的,别提了!”魏如峰喘了口气,“晓彤,让那一个坏的魏如峰被晓白杀死吧,让那个好的我留下来!干干净净的我,纯纯洁洁的我,能够配得上你的我!”

“哦,如峰,哦!”晓彤哭着喊,把面颊贴在魏如峰的脸上,眼泪弄湿了魏如峰的脸,流进了他的嘴唇里,“我从没有恨过你,如峰,我从没有!”

“是吗?”魏如峰微笑了,“还能有比这句话更美丽的话吗?晓彤,我从没有觉得我的生命像现在这样充实过!”

“以后,你的生命都会充实了,是不是?”晓彤提着心问。

“还有以后吗?”

“有的,一定有!”

魏如峰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的意识在涣散,视力在模糊……他知道他又将失去知觉和思想,甚至于生命……他渴切地说:

“晓彤,让我看看你!我看不清你!”

晓彤抬起头来,靠近魏如峰,半跪在地板上,让魏如峰的脸和她的只距离一两尺。魏如峰的眼睛在她脸上上上下下地逡巡着,然后,他低声地说:

“为我笑一笑,晓彤,我好久没看到你笑了。”

晓彤笑了,含着泪笑了。

“你真美!”魏如峰说,视力渐渐地模糊,思想也在逐渐地消失,“你真美!真好!真可爱!”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好半天,才又轻轻地叫:

“晓彤!你在吗?”

“在。”

“完完全全的?”

“完完全全的!”

“心呢?也在吗?”晓彤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在这儿!和我的人在一起!”

魏如峰的嘴角浮起了一个平静的微笑,头安安静静地倚在枕头里,他睡着了。晓彤在床边默立了好几分钟,然后,她放下他的手来,把棉被给他拉好。她就坐在一边望着他。好久好久,她忽然惊跳了起来,魏如峰的脸色显得那么平静,平静得奇怪。他完了!她迅速地想着,嘴唇失去了血色,伸过手去,她颤栗地把手按在他的额头上。额上是清凉地,本来的灼热已经没有了。她的心向地下沉,他完了!她昏乱地想,发狂般的按着叫人铃。

护士来了,医生也来了。医生拿起魏如峰的手来诊了诊脉,又试了试他的热度,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着颤栗着的晓彤,慢吞吞地说:

“小姐,你可以不再流泪了。恭喜你,他已经平安地度过了危险期。”晓彤愣了两秒钟,接着,她仰首向天,低低地说:

“我知道他会好,我知道他一定会好!”

双腿一软,她又昏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