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台北
因甚斜阳留不住?
翻作一天丝雨!
黄昏。
夕阳斜斜地射在那油漆斑驳的窗棂上,霞光透过了玻璃不全的窗子,染红了那已洗成灰白色的蓝布窗帘。树影在窗帘上来来回回地摆动、摇曳。时而朦胧,时而清晰,又时而疏落,时而浓密,像一张张活动而变幻的图案画片。
梦竹咬着铅笔上的橡皮头,无意识地凝视着窗帘上摇摇晃晃的黑影。然后,又低下头望着桌上摊开的家用账本:伙食、燃料、调味品、水电、零用、教育、医药、娱乐……预算中的项目似乎没有一样可以减少,而这些零零碎碎的项目加起来竟变成了那么庞大的一个数字,收支的差额仿佛一个月比一个月大。紧咬着铅笔,她呆呆地瞪着帐簿出神,如何能使收支平衡?这似乎是一项最难的学问,做了将近二十年的主妇,她仍然无法让支出不超过预算。呆坐了半天,她毅然地握着铅笔,下决心似的把娱乐那一项勾掉,勾掉的同时,她眼前仿佛立刻浮起晓白向她睁得大大的眼睛,和伸开的手。
“妈,哈林篮球队!”
晓彤呢?那个永不会做过分要求的孩子,也偶尔会怯怯地来一句:
“妈,顾德美约我去看电影!”
这些,能够都不管吗?可是,又如何管呢?就算没有娱乐这项,也还是不能平衡。她考虑了一下,把零用那项的数字重写了一个,再看看,实在是省无可省了。除非再降低伙食的标准,她更明白,伙食已不能再降低了。晓彤有贫血的趋向,明远的身体也不好,晓白又正是发育的年龄,每半年要冲高五公分,正需要营养。反正,算来算去,只是一句话,家用不够,随你怎么改怎么算,还是不够。
窗帘上的树影变淡了,暮色却逐渐加浓。梦竹猛然跳了起来,看看桌上那个破旧的闹钟。已经五点多了,怎么一晃眼就五点多了呢?明远和孩子们马上就要回来了,晓白一定蹿进家门就要闹吃饭,她匆匆忙忙地把账本收进抽屉,转身走进厨房。
厨房,狭小得不能再狭小,煤气弥漫全室,使人一进去就要呛得咳嗽不止。这间厨房是就着原有的屋檐搭出来的,公家配给明远的这栋宿舍,本来只有两个六席的房间,后面是厨房和厕所。晓彤和晓白小的时候还无所谓,明远夫妇住了前面一间,让一对小儿女住后面一间。但是,孩子逐渐长大,总不能让十八岁的女儿和十七岁的儿子挤在一间房里。于是,迫不得已,他们花了一点钱,把原来的厨房和厕所打通,改成一间房子给晓白住,又在后面搭出一个厨房和厕所,因而,这厨房就小得简直转不开身子。
刚刚把米淘好,放在煤球炉上,梦竹就听到大门响,为了免得一趟趟开门的麻烦,全家四个人都各有开门的钥匙。梦竹侧耳倾听,她喜欢这一刻,她喜欢凭脚步和行动的声音,来判断是谁回来了。这是她的一个秘密的享受,她的生命就建筑在那三个人的身上,无论是哪一个的脚步,都能引起她一阵朦胧而模糊的喜悦。
进来的人举动柔和而细致,她听到轻轻拉开纸门的声音,和搁置书包的声音。然后,一串徐缓而轻俏的脚步声向厨房门口走来,接着,一张女性的秀秀气气、文文静静的脸庞就伸进了厨房,白晳的脸上嵌着对乌黑的眼睛,对梦竹展开了一个安静而恬然的笑。
“妈,我有事跟你说。”
“进来吧,帮我把空心菜摘一摘。”梦竹说着温柔地扫了晓彤一眼。她高兴晓彤是第一个回来的,近来,她常常渴望能有和女儿单独相处的时间。哪怕不谈什么,只是看看她,看她那日渐成熟的身段和越来越秀丽的面庞。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是母亲的骄傲。虽然她也知道晓彤并不是真的“很”美,晓彤太纤瘦,又太安静,不够活泼,不够“出众”。但是,在一个母亲的眼睛里,她已经是够美了。
晓彤走了进来,端着菜篮子坐到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去摘,因为厨房的狭小程度是无法容纳两个人的。梦竹又看了女儿一眼,晓彤的眉毛微锁着,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梦竹熟悉这个表情,这表示有什么难以启口的事情了。
“晓彤,你说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晓彤抬起头来看看梦竹,又俯下头去,兜着圈子说:
“妈妈,你知道顾德美?”
“当然了,她不是你最要好的同学吗?”
“妈,就是她,这个星期六她过十八岁的生日,晚上有个小庆祝晚会,她一定要我参加。”
梦竹看看晓彤,她知道晓彤没有说出来的话。好朋友的生日晚会,当然要参加,十八岁的女孩子,早就该有社交经验了,但是……她沉吟了一会儿说:
“你是担心没有衣服穿,是吗?”
“还不止这个,我总得表示一点意思,送一个蛋糕或者什么的。”
梦竹想起了刚刚还在紧缩开支的预算,一下子就心乱了起来。她不忍泼晓彤的冷水,晓彤向来不是个爱虚荣的孩子,她能体会家里的困难,从不敢正面要求东西,每次需要什么,都绕着弯儿试探着说出来,如果真不给她,她也不会说什么。不过,这次的事不同,这关系到孩子的自尊心,女儿已经不是个小娃娃了,应该让她在朋友面前有面子。可是,面子,这两个字就太贵重了!要多少的钱才能够让儿女在人前都体体面面的?想着,她不自禁地就叹了口气。
“妈妈,”这声叹气显然使晓彤不安了,她嗫嚅着说,“我想,就穿制服去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好像总应该送点东西。”
“顾德美,”梦竹困难地说,“家里不是很有钱吗?”
“是呀,阔极了!”晓彤不假思索地说,“她家的布置才豪华呢,好漂亮的洋房,落地电唱收音机、地毯、钢琴,讲究得不得了!她爸爸是泰安纺织公司的总经理!”
“唔,”梦竹哼了一声,切菜刀忙碌地在砧板上移动,“所以,和生活环境相差太悬殊的人交朋友,是一大负担。”
“妈,你在说什么?”
“哦,没什么。”饭开锅了,梦竹把饭锅架高了,关小了炉门,再沉思地望着晓彤。晓彤正低着头摘菜,短短的头发拂在额前,从正面看过去,只能看到她微翘的小鼻子,和好长好长的两排睫毛。她感到心中一阵激荡,对这女儿的一种深切的喜爱强烈地抓住了她。她停止了切菜,说:“晓彤,让我来想想办法,不过,”她迟疑了一下,“关于这件事,最好别告诉你爸爸!”
晓彤抬起头来注视着母亲,笑了。这笑容像拨开云层的青天,那样清朗愉快。她站起来,把摘好的空心菜拿到水龙头底下去洗,她深深明白,母亲说“想办法”,就是答应她的要求了,而且,一定会真的想出办法来的。梦竹望着晓彤含笑地立在水槽旁边,心里却乱得厉害,想办法,她又能想什么办法呢?如果有一个童话中的聚宝盆就好了,可以把一角钱变成许许多多……
大门又响了,一声巨大的关门声之后,是奔过两间屋子的重重的脚步声,书包抛在地上的重物坠地声,和篮球击在墙上的砰然之声。然后,晓白窜进了厨房里,满头满脸的汗,一件白色的运动衫湿透了地贴在身上,连黄卡其布裤子的腰部,也湿了一大截,一面跑进来,一面嚷着:
“哎呀,热死了!给我一点水!”
说着,他从梦竹的背后挤过去,一直冲到水龙头前面,把头往水龙头下面一伸,哗哗地淋着水,又仰过头来,用嘴衔住水龙头,咕嘟咕嘟地把自来水咽进肚子里,晓彤被他挤到厨房门外去了。梦竹嚷着说: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喝自来水!屋子里的冷开水瓶里灌得满满的一大瓶,你不喝!就认定了喝自来水,多不卫生呀!”
晓白抬起满是水的脸来,晒成红褐色的皮肤闪闪发光,睫毛上全挂着水珠,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带笑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
“全家就是我的身体最棒,你猜为什么?就因为我喝的是自来水!”
“什么谬论!”梦竹说,一面望着那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来的儿子,“你又是怎么弄的?这样一身一头的汗!”
“打球嘛!下学期我一定可以被选进校队!”
“打球?”梦竹不满地说,“只知道打球,书也不念!”
晓彤站在厨房门口,丢给晓白一块毛巾说:
“你擦干了赶快走开吧,我洗了半天的空心菜,给你这样一淋水,又弄脏了!”
晓白接过了毛巾,站在厨房通卧室的门口,用毛巾在头发上一阵乱擦,梦竹皱着眉叫:
“你还不走远点,头发里的水全掉到我菜锅里来了,怎么你一举一动都要惹人嫌呢!”
晓白靠在厨房门上,伸头望着洗菜盆说:
“怎么,又吃空心菜呀,天天都是空心菜!”
“你想吃什么菜?”梦竹没好气地说,“假如你争气一点,考得上省中联考,不读这个贵得吓死人的私立中学,我们又怎么会穷得天天吃空心菜?所有的钱都给你拿去缴学费,三天两头还要这个捐那个捐的……空心菜!别人都不说话,你还要来挑眼!”
“晓白,你就走开点吧,”晓彤插进来说,对晓白挤了挤眼睛,“站在这儿碍别人的事,我听到门响,是不是爸爸回来了?”
“好好,我走开!”晓白满不在乎地说,悄悄地对晓彤做了个鬼脸,交换了会意的一笑,“反正都嫌我,我还是去看人魔和丐仙的大战去!”后面一句说得非常轻。
“他说去做什么?”梦竹没听清楚,问晓彤。
“大概是说去做大代数吧。”晓彤说,暗暗地皱皱眉。
“哼!大代数,他会那么用功!明年高三了,接着就要考大学,看他拿什么考去!”梦竹生气地说,一面忙着把菜下锅。炒着菜,又说:“如果晓白能和你一样懂得自己用功就好了,长了这么大的个子,就晓得吃和玩,你爸爸从不管他,只会惯他。”
晓彤不说话,默默地把洗好的菜盛进盘子里,放在炉台边的桌上。然后整理碗筷做吃饭的准备。她心中对母亲有些微微的不满,总是这样,晓白每次回来都要挨骂,其实晓白只是比较爱玩一点而已,这也没有什么太了不得的地方,考不上省中联考,骂一次就够了,一年前的事了,还要天天骂,幸好晓白对什么都不在乎,要是她的话,决受不了。
厨房里的温度极高,冒着蓝色火苗的炉子把这间小厨房烤得如同蒸笼,油烟弥漫全室。只一会儿,母女二人都汗流浃背,梦竹看了晓彤一眼,说:
“你到屋里去吧,这儿的事我来弄,你先把爸爸的茶泡好。”
屋子里,晓白正赤裸着上身,仰躺在榻榻米上,手里拿着一本武侠小说,看得津津有味,晓彤低声警告地说:
“当心妈妈看到,又要挨骂!”
“嘘!保密!”晓白轻声说,“姐,你试试看,这小说真棒极了,比你那些什么《傲慢与偏见》,什么《小妇人》《茶花女》的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包管你一拿上手连饭都不想吃!你看,百毒人魔碰上了铁心公主,这一下有戏可看了!我非看看他们这一战鹿死谁手!”
“百毒人魔?什么公主?”晓彤不解地问,“又是妖怪,又是公主,这不是和格林童话差不多?”
“什么?胡扯八道!”晓白轻蔑地扫了他姐姐一眼,对于晓彤的无知大感惊异,“告诉你,百毒人魔最惯于用毒药,他还会驱蛇驯兽,有一种叫一线香的蛇,毒极了,他整天把这种蛇藏在袖子里,不知不觉地下手谋害他的仇人,有一次,他碰到了邋遢书生……”
“什么书生?”晓彤没听清楚。
“邋遢书生。邋遢书生有一身邪门武功,天赋异禀,他能在两三丈远之外,飞痰伤人……”
“飞什么东西?”晓彤越听越离奇了。
“痰。他对敌人吐一口痰,痰就会贯穿对方的五脏,一直嵌进敌人的骨头里去,被他吐了痰的人非死不可,碰着了他一点儿吐沫星子的人,都不死也要受重伤……”
“哦?有这样的人让他到大陆上去打仗倒不错,也不用发明什么火箭飞弹的,只要他去飞飞痰就行了!”晓彤笑着说,“我可不懂这又是毒蛇又是痰的书,恶心兮兮的有什么好看。”
“哼,你是没看,你一看就知道它的好处了!”晓白颇为不悦地说。
门又响了,这次是明远回来了。晓白一翻身坐起来,把武侠小说往书包里一塞,顺手抽出一本英文课本来翻弄。晓彤也赶快走开去给父亲泡那杯永不可缺的茶。明远走进屋来,上了榻榻米,漫不经心地走过晓白身边,微蹙着眉,若有所思地靠进藤椅里。晓白跳起来,报告新闻似的嚷着说:
“爸,我们体育老师说,要选我参加篮球校队!”
“唔。”明远随意地哼了一声,看了晓白一眼。晓彤捧着那杯茶走过去,一看到父亲这副神态,就知道父亲一定有什么心事,默默地把茶放在茶几上,她轻轻地说了声:
“爸爸,茶。”
“唔,”明远又哼了一声,抬起头来,望着晓白运动衫上的图案出神,接着,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
“晓白,你妈呢?”
“在厨房里。”
“饭还没有好吗?”
“就好了,”晓般说,“我帮妈摆饭去!”
晓彤钻进厨房,梦竹已经把菜都炒好了,晓彤一面帮着摆饭,一面低低地说:
“爸爸回来了,样子有点特别。”
“哦?怎么?”梦竹问。
“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梦竹问,把筷子放到饭桌上去。
“又像是高兴,又像是不高兴。”
梦竹沉思地看看晓彤,放好碗筷,叫晓彤去请明远来吃饭。明远端起饭碗来,却怔怔地望着梦竹,好半天也没有吃一粒饭。梦竹等待地看着明远,她知道明远是藏不住话的,一定有事情要告诉她,但明远迟迟不语,清癯的脸上,那对深沉的眸子里流动着清光,有什么事使他兴奋了?升级了?加薪了?都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会让他流露出这副神态。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终于,梦竹忍不住地问。
“有一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明远开口了,凝视着梦竹,“我今天在车站碰到一个人。”
“谁?”梦竹本能地有些紧张,明远的神秘态度使她困惑。
“王孝城。”
“什么?”梦竹吃惊地说,“王孝城他也在台湾?真的是他?”
“怎么不是他,他还是老样子,只是比以前起码重了十公斤。我简直想不到会碰到他,站在车站谈了一会儿,他是五二年从香港到台湾的。而且,还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
“什么事?”
“你听说过墨非的名字吗?”
“墨非?”梦竹困惑地说,“好像是个画家嘛!”
“不错,”明远点点头,“是个画家,很有名的画家,也就是王孝城。”
“什么?”梦竹不信任地问,“王孝城?”
“对了,”明远说,“你想不到吧?你记得在重庆的时候,我们那股狂劲,放歌纵酒,豪情满腹。那时,我总说要做个大艺术家,他呢,每次都耸耸肩潇潇洒洒地说一句:‘艺术家,吃不饱饿不死,还是做个大企业家好,画画,只能学来消遣消遣而已!’结果,他却成了个大画家,我呢——”他注视着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盘荤菜,肉丝炒豆腐干,已经被晓白整个包办了。咬了咬嘴唇,他嗒然若失地,惘然地笑了笑:“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
梦竹知道明远这句“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的言外之意,她默然地望望明远,心里却有份乱糟糟的感觉。王孝城,她还记得他那股什么都不在乎的洒脱劲儿,整天嘻嘻哈哈地,无忧无虑地拉着明远和她游山玩水。而今,他还是老样子吗?记得他的恋爱哲学是:“娶尽天下美女,要不然终身不娶!”她看看明远,就这么一会儿时间,明远的情绪显然已经低落下去了,微蹙的眉头和沉郁的眼睛显示他那习惯性的忧郁症又犯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王孝城,他结婚了吗?”
“是的,”明远说,突然地萧索和落寞起来,“结婚了。刚结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孝城还是个聪明人,事业有了基础再结婚,现在是什么都好了。今天在车站碰到,大家匆匆忙忙的,因为他还有应酬,没办法和他多谈,我已经请他和太太这个星期六到我们家来便饭!”
“噢!”梦竹轻轻地叫了一声,在这一声之后,却是一种惶恐,她本能地打量了一下屋里,破旧的纸门东一条、西一条地挂着,露出了里面的木头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黄,紫红的布边全已破损,墙上水渍和油烟遍布,屋角蛛网密结,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无处安放的孩子们的书籍这一切加起来,给人的印象是零乱、寒苦和窘迫。多年以来,他们家里没有招待过客人吃饭,王孝城固然是洒脱不羁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经是个成功的大画家,只怕他们招待不起!何况他还有个刚结婚不久的太太。
“唔,真没想到,”明远丝毫没有察觉到梦竹的心情,只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地谈谈,以前,我和他都那样爱玩,你记得?哎,假如我不放弃绘画,或者……”他的话半中央刹住了,尾音和余味却苍凉地遗留在饭桌上。梦竹很快地扫了他一眼,心情却逐渐地沉重了起来,她能体会他那份失意,当年的朋友已经成功,而他手中依然空无所有!明远的这份失意像一副千钧重担,对她压迫过来,面对着饭碗,她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星期六,约的是晚饭,你随便准备点什么吧!”明远用一句现实的话结束了那份感慨。
“我觉得……”梦竹犹疑地说,“请吃饭,我们……好像……你知道这个月的家用,请一次客,起码也要一两百块,恐怕……”
“你想想办法,把别的项目上用度省一省吧!”
想办法,又要想办法!假如有一个聚宝盆就好了。除掉聚宝盆,还有什么办法好想呢?一个钱永远不能当两个钱用,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饭后,明远回到了屋里,往藤椅上一躺,拿起报纸,和往常一样地看了起来。但,梦竹从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面的报纸上,断定他根本就不在看报纸。为了王孝城吗?一个旧日的好友而已——可是,这好友的身上系了过多杂乱无章的回忆,梦竹还记得他那爽朗的大叫声:
“怎么,你们决定要结婚了?我是个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锁!但是,假若你们要结婚,我当证人吧!”
真的,他当了证婚人,不止证婚人,婚礼的一切,几乎由他包办了——个最热心的朋友!反婚姻者,现在也结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锁,但,每个人迟早都要把这个枷锁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晓彤静悄悄地绕到梦竹的身边来,在梦竹耳边轻声说:
“妈妈,别忘了你答应我想办法的哦?”
梦竹一愣,从冥想中回复了过来。想办法!是的,女儿要参加社交场合了,必须想办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饭,也必须想办法!她站直身子,顿时感到满心烦躁。晓彤从父亲面前走过,拉开后面的纸门,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了,临关上纸门的一刹那,还对梦竹投过来一个信赖而会心的微笑。明远放下报纸,皱着眉说:“晓彤做什么?鬼鬼崇祟的!”
“没!没有什么。”梦竹掩饰地说。凝视着那阖拢的两扇纸门发呆。一件比较漂亮的衣服要多少钱?无法计算,许久没有进过绸缎庄了。如果能给晓彤做一件白纱的晚礼服,纯白的,镶着小花边——突然间,她跳了起来,白纱的晚礼服,镶着小花边!记忆中有这么一件!兴奋使她振作,抛开了正预备褽的晓白的制服,她走到壁橱旁边。拉开壁橱,打开一口笨重而陈旧的皮箱。明远诧异地瞪着她:
“你要干什么?”
“没,没有什么,”梦竹偷偷地看了明远一眼,低声说,“只是——要找一点东西。”
说着,她在衣箱中一阵翻搅,拉出好几件衣服,又塞了回去。最后,她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件白纱的洋装,上面缀着亮亮的小银片。取出这件衣服,她锁好箱子,关上橱门,想不被注意地把这件衣服拿到晓彤屋里去。可是,一抬头,她就发现明远正紧紧地盯着她,看着她手里的衣服,又看看她的脸,似乎要在她身上搜索什么。她不由自主地不安起来,期期艾艾地,解释地说:
“我想……给晓彤改了穿。”
“唔。”明远哼了一声,眼光仍然在她脸上搜索,她的不安加深了,为了掩饰这不安,她只得装做不介意地喊:
“晓彤!”
晓彤应声而人,梦竹把手里的衣服递给她说:
“你去试试看,能不能改了给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话,我就给你改一改。”晓彤接过了那件衣服,一下子打开来,白色的轻纱如瀑布般泻开,缀着的亮片映着灯光闪烁。晓彤抬起头来,黑眼珠也映着灯光闪烁,喜悦的红晕正在面颊上扩散。她凝视着母亲,深吸了一口气说:
“妈妈,这是你以前的衣服吗?怎么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还以为你以前只穿旗袍呢!哦,妈妈,还是新的呢,给我穿不是太讲究了吗?”
“去穿上让我看看吧!”
晓彤抱着衣服,带着份难以抑制的兴奋,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里。梦竹望着她走开,回过头来,立即又接触到明远的眼光,现在,这对眼睛是凝肃而幽冷的。
“晓彤没有衣服穿,”梦竹急促地说,语气中带着几分祈求的味道,“她需要一件衣服,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当然啰,”明远酸溜溜地说,“难为你去收藏这么多年等着她长大了来穿。”
“别这样说好不好?”梦竹的声调已不太稳定,“晓彤已经十八岁了,同学的生日晚会,总不能让她穿制服去!”
“谁叫她命不好,做了我的女儿,父亲穷,养不起这么高贵的孩子!”明远的脸色阴沉了下去。
“明远!”梦竹叫,“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这样说,算……算什么意思呢?”
晓彤及时地进来,打断了夫妻二人的争吵,她已经换上了那件白纱的衣服,娉婷的脚步,匀称的身段,缓缓走来,恍如一个下凡仙子!脸上绽开的是个朦朦胧胧的微笑,静静地望着母亲。
“妈,可以吗?”晓彤仰着脸,微笑地问。
梦竹望着这被烟雾般的软纱所包围的女儿,眼睛前面顿时一片模糊。衣服衬着晓彤那俏丽的脸庞,显得那样雅致脱俗!在这一刻,她才领会到晓彤那份洁净单纯的美,白色对她是这样地合适!亭亭然地立在那儿,宛如一只白鹤!是的,一个长成的女儿,一个美丽的女儿!她勉强压制着内心的激动,走过去用手握了握衣服的腰,晓彤的腰肢纤细,衣服太大了一些。
“你比我以前瘦些。”她轻轻地说,“这里要收一点。”然后,她看了看那镶着花边的衣领,“领子已经过时了,可以改成大领口。”
“哦,不要!”晓彤喊,“我喜欢这种小圆领,我也喜欢这碎碎的小花边。哦,妈妈,这衣服真漂亮。”她转过身子,站在明远的面前,喜悦使她忘了一向对父亲的敬畏,她微笑着拉开裙子的下摆,轻轻地旋了一圈,站定说“爸爸,我好看吗?”
明远蹙紧了眉头,不耐地望着晓彤,正想说什么,却在一抬头间,看到梦竹对他投过来的哀恳的眼光。于是,他咽了口口水,艰涩地说:
“唔,好看,很好看。”
“去脱下来吧!”梦竹把晓彤推出室外,“脱下来让我改。”
“妈妈,你真好。”晓彤抱住母亲,把头在梦竹胸前紧紧地挤了一下,就回房去脱衣服了。
这儿,梦竹和明远相对注视,两个人都呆呆地站着,一层尴尬的情绪在两人之间移动。站了好久,明远才掩饰什么似的咳了一声,无奈地笑笑说:
“好吧,反正这件衣服就应该属于她的。”
“明远,”梦竹轻声说,声调里含着歉意和祈谅,“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衣服。”
“当然,”明远似笑非笑地说,“我只是不知道你把这件衣服保留了这么多年。”
“料子很好,扔掉了可惜。”
“属于料子以外的东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远幽幽地说,仍然带着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明远,你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明远坐回到椅子里,又拾起报纸,遮住了脸,声音从报纸后面透过来,“是你的女儿,当然随你怎么打扮。”
梦竹怔然地立着,愣愣地看着遮在她和明远之间的那一张报纸。忽然,她打了一个寒战,她觉得那张报纸正逐渐加厚,加厚……厚成了一堵墙,坚固地竖在她与他之间。
早上,魏如峰醒了过来,看看手表,已经八点三十分,昨夜,为了那份增产设计,忙到深更半夜,又被霜霜冲进屋来瞎闹一场,弄得太晚才睡,难怪醒得迟了。他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才坐起身,就看到枕头边放着一张折叠成四四方方的信笺,他打开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
表哥:
你睡得太香,不忍心闹醒你,我去上课了。今天是顾德美的生日,请帮我选购一件新奇的生曰礼物(可别把自己厂里的出品带去)。晚上,她家里要开个生日舞会,你务必要陪我去,不许赖皮!生日礼物选得不好当心我找你算账!
霜霜
魏如峰笑了笑,把纸条丢在床上,起身去梳洗,梳洗之后,换了衣服,他走下那宽敞的楼梯,到了楼下的饭厅里。才走进饭厅,就看到他的姨夫何慕天正坐在饭桌上,抽着香烟看报纸,从桌上的杯碟看起来,何慕天显然已吃过早餐。魏如峰招呼着说:
“早,姨夫。”
何慕天放下报纸来,对魏如峰笑笑。
“你今天迟了。”
“昨夜在赶那份增产计划,睡晚了。”
“赶出来没有?”
“已经好了,我去拿来给你看!”魏如峰说着,转身就向门外走。
“别忙,如峰!”何慕天喊,“你先吃饭,吃完饭再看。”
魏如峰又回到桌前坐下。下女阿金已经捧了一个托盘进来,里面是魏如峰的早餐。这个家庭里一家三口,对早餐的要求却完全三个样子,每天早上各吃各的,谁也不等谁。何慕天是纯中式的早餐,稀饭,小菜。菜是每天换花样的,香肠,皮蛋,花生米,酱菜,咸鱼等,一天四小碟。何慕天的女儿霜霜却正相反,是纯西式的:一杯牛奶,一个鸡蛋,一片牛油烤面包,每天如此,看起来倒挺简单,实际上却极麻烦,因为霜霜要求苛刻,面包要烤得恰到好处,不能焦一点,也不能有任何地方没烤透,鸡蛋煮得老了不吃,嫩了也不吃。牛奶要温的,要不浓不淡。全家里,就属她的早餐最难侍候。魏如峰中西合并,一杯牛奶,两根油条,四个小包子,或者四个蟹壳黄的小烧饼,倒是最简单的一份,只要派人到巷口去买就行了。而魏如峰对吃也不太讲究,冷一点热一点都不在乎。
早餐送了来,魏如峰一面吃着,一面对何慕天说:
“我仔细地想过了,现在外销的情况很好,我们应该在香港也设一个门市部……”
“如峰,”何慕天打断了他,静静地凝视着他说,“吃饭吧,饭桌上别谈公事,否则,容易消化不良。”
魏如峰看了看何慕天,只得把说了一半的话暂时咽了回去。对于何慕天,魏如峰有份奇异的感情,倒并不因为他是何慕天从大陆上带出来的,而因为何慕天本人的个性。他总觉得何慕天不像个生意人,反更像个学者,那份儒雅的气质,从容不迫的风度,和待人处世的那股诚挚,都不是一个生意人所能做到的。有时,魏如峰觉得何慕天在商业上的成功简直是运气。因为,他既不够“狠”,也不够“准”。但是,他却一帆风顺地成功了。纺织业在台湾是颇受欢迎的,而私人企业能做到像何慕天这样大,也实在不容易。
“如峰,”何慕天吸了口烟说,“昨晚霜霜又去闹你了,是不是?”
“噢,”魏如峰笑了笑,“她的英文文法根基太差,题目答不出来瞎发脾气。”
“你有时间就多教教她吧!这孩子太野,不是块读书的料,我对她很了解,高中毕业后,我看她大学是进不去的;为她的前途,我也仔细想过,最好……”
“嫁人!”魏如峰冲口而出地说。
“唔”何慕天哼了一声,深深地望了魏如峰一眼,“嫁人?谁能驾驭得了她?问题大着呢!”
这倒是真的,魏如峰想起霜霜那种任性和倔强的脾气,还真有点代她未来的丈夫吃不消。但是追究起责任来,霜霜的坏脾气也全是何慕天惯出来的,如果以前多管管,多教训教训,现在不是可以少操一点心吗?不过,如果霜霜有个母亲,或者就会好多了。他注视着何慕天,奇怪像何慕天这样有钱有身份的男人,为什么一直不续娶一个妻子?何况,何慕天又是个相当漂亮的男人!年龄和养尊处优的生活都没有使他发胖,依然颀长挺拔,眉目之间,怎么都看不出已超过四十五岁,那份沉着雅致,更具有种成年人的吸引力。魏如峰知道公司里许多女职员,都对这位“老板”感兴趣,但何慕天居然无动于衷。
当魏如峰正沉思着他的姨夫的事时,何慕天也正默默地打量着前面这个年轻人。魏如峰并不算是个非常漂亮的青年,但,何慕天欣赏他的稳重沉着,更欣赏他做起事来那股不顾一切的干劲。他这个内侄,跟着他从大陆出来时,才只有十二三岁。但,一转眼间,长大了,成人了,不但大学毕了业,竟然还成了他事业上的一条膀臂。如果他的想法不太自私,他一直有个秘密的希望,希望一件恋爱能够发生。虽然,他也自知霜霜有些配不上魏如峰,霜霜太任性,太野,太放纵,可是,霜霜到底是他唯一的女儿。霜霜的缺点固然多,也有两个极大的优点,一是美丽,二是在那倔强的外表下,还有一颗善良的心。这些再加上何家的财富,对魏如峰也不算太委屈了吧?
早餐吃完了,魏如峰照例要喝一杯茶。何慕天站起身来说:
“如峰,晚上那个会议,你最好参加一下。”
“好,不过……”魏如峰迟疑了一会儿。
“怎么,有事吗?”
“没什么,只有一件小事,霜霜要我陪她到顾正家去参加他女儿的生日舞会!”
“顾正的女儿过生日吗?帮我也备一份礼吧!”何慕天说,又沉了一下,笑笑说,“那么,我看你还是陪霜霜去参加舞会吧,否则,我真有点拿她的脾气吃不消。”
魏如峰一笑,他很了解何慕天对霜霜的宠爱和无可奈何。站起身来,正想上楼去拿那份增产计划,电话铃响了,接着,阿金在客厅里喊:
“表少爷,电话。”魏如峰走进客厅,握起了听筒,对方是个女性做作的、娇媚的声音:
“如峰吗?猜猜我是谁?”
魏如峰皱皱眉,不用猜了,准是她。
“杜妮,对不对?”
“嗯哼,还好,你没忘记我!怎么了?你?忙些什么?今天晚上来,怎么样?”
“今晚不行,有事!”
“那么,明晚,不许告诉我你又有事!”
魏如峰望着电话机,内心迅速地在做着一番交战,去?不去?终于,他爽快地说:
“好,我明晚去!”
挂断了电话,他转过身子,一眼看到何慕天正靠在一张沙发上,抽着烟,安闲地望着他。他微微地有点不自在,何慕天的神情是研究性的,深思的。他走过去,掩饰什么似的说:
“该到公司去了吧,姨夫?”
“走吧!”何慕天站起身子来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揉灭,眼睛仍然研究地望着魏如峰。
走出客厅,司机老刘把汽车开了过来,老刘是个山东人,跟随何慕天已经多年,为人十分憨直,爽快忠耿,深得何慕天喜爱。他们一同上了车,何慕天仍然沉默地深思着,魏如峰也默然不语。何慕天在想着杜妮的事,他知道杜妮是何许人,冷静地打量着魏如峰,他可以看出后者那份坚定和理智——这不是一个容易动心的男人。他明白他不必对杜妮的事说什么,魏如峰是绝不会在欢乐场中沉溺太久的。
魏如峰注视着车窗外的台北街道,他心中在想同一个问题——杜妮。他不喜欢明晚那个约会,但他会去。“人生几何?逢场作戏!”他也不喜欢自己给自己找的这个借口,那个女人有什么?三六、二四、三六!他对自己轻蔑地微笑起来。
顾德美家的客厅,布置得十分漂亮,显然大人们有意要让年轻的一辈痛痛快快地玩玩,都避了出去。于是,客厅里布满了年轻的孩子们,地毯撤开了,打蜡的地板光可鉴人,落地电唱机中播放着一张保罗·安卡的唱片,茶几上放着大瓶大瓶的冷饮。顾德美是个略嫌矮胖的女孩子,扁脸,圆眼睛,细细的眉毛和睫毛,长得不怎么漂亮,但有一股少女的甜劲,还很逗人喜欢。今晚,她穿着件翠绿色的大领口的洋装,被尼龙硬衬裙撑得鼓鼓的大圆裙子,显得她更加胖了。周旋在客人之间,她对每一个人笑,小圆脸红通通的,看起来比她实际的年龄仿佛还小了一两岁。她的三个哥哥顾德中、顾德华、顾德民帮她招待着客人,室内拥挤嘈杂,笑语喧哗。
魏如峰和何霜霜的出现,掀起了一片欢呼。何霜霜穿着件大红的缎裙,衣襟上面缀着一枝黑纱做的玫瑰花,头发虽然也是短短的,却蓬松而鬈曲。鬓边也戴了朵玫瑰,一朵真的红玫瑰。袒露着细长而白晳的脖子和肩膀,颈上戴着一串黑宝石的项链,打扮得极尽华丽之能事。论相貌,何霜霜确实相当美,浓黑的眉毛像奥黛丽·赫本,大眼睛既黑且亮,两排浓密而微鬈的睫毛如同人工装上去的。唯一美中不足,是嘴太大,使她不够秀气,而且牙齿不太整齐。但是,就这样,她的美也足以使她出尽风头了。
走进客厅,在大家的叫嚷,还有男孩子的口哨声中,何霜霜像一团火似的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和每一个她认得的人打招呼,顾德美飞快地赶了过来,何霜霜大叫着:
“生日快乐!”
一面把生日礼物交给她。顾德美的三个哥哥都抢了过来,把何霜霜拥在中间,有人播大了电唱机,有几对已经开始跳起舞来,何霜霜在男孩子群中高谈阔论,旁若无人,魏如峰反而被冷落了。
魏如峰看了看周遭混乱的情况,找了一个不受人注意的角落中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偌大的客厅中,只亮着一盏吊灯,而且被红色玻璃纸包着,光线幽暗极了。靠在沙发里,他冷静地打量着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自觉比他们成熟得太多了,看他们那样子叫嚷笑闹,他感到丝毫都引不起兴趣。假如不是为了陪霜霜,他才不愿意来参加这种娃娃舞会呢!
霜霜开始跳舞了,拥着她的是个瘦高条的男孩子,他们跳得十分野,霜霜在转着圈子,红色的裙子飞舞成水平状态,一面跳着,还一面笑着。看的人在拍手,在狂喊狂笑。电唱机响得人头发昏。
一个舞曲结束,另一个开始。居然是《蓝色多瑙河》,优美的音乐一泻出来,魏如峰就觉得头脑一清,闭上眼睛,他想好好地欣赏一下音乐,但是,有人卷到他的身边,猛烈地摇着他,叫着说:“表哥!表哥!来来来,我们表演一手华尔兹。”
魏如峰皱皱眉,怎么就不能让他安静呢?正想说什么,霜霜已不由分说地把他拉了起来,看到众目所瞩,拉拉扯扯的也不好看,他只得无可奈何地站起身,带着霜霜翩然起舞。魏如峰的舞步很绅士派,霜霜跳舞更是内行,身轻如燕,带起来十分舒服。因此,他们这“快华尔兹”,倒是名副其实的“表演”,大家都不跳,围成一圈,看他们跳。霜霜轻声说:
“跳花步,表哥,带花步!”
魏如峰再皱了一下眉,只得跳花步,各种旧式的花步,由于现在跳的人少,反而变得新奇了,魏如峰不喜欢最新流行的扭扭、恰恰这些,他认为舞步中还是华尔兹和探戈最优美,旋律也来得最自然。
一曲既终,大家鼓掌叫好,他乘机退了下来,顾德中已经抢上前去,拉着霜霜又跳了起来,唱片换成了一张“吉特巴”。他感到有些气闷,屋子里虽装了冷气,却被大家闹得热烘烘的。现在许多人都跳起舞来了,衣香、人影、和那快节拍的旋转看得他眼花缭乱。他向窗口走去,却看到窗前正亭亭玉立着一个纤细苗条的白色人影,像颗遗世独立的小星星。他略微迟疑,就向那银白色的小亮光走去。可是,还没有等他走近,那女孩就抬起一对大而不安的眸子,对他很快地扫了一眼,然后,白色的裙子微微摆动,只一瞬间,就像条小银鱼般地溜开了。
他走到刚才那女孩子站过的窗口去站着,莫名其妙地有几分惋惜。下意识地,他在人群中搜索那颗小星星,但,就这么短短的时间内,这女孩仿佛已经隐没到地底下去了,偌大一个房间,竟然再找不到她的影子。他斜倚在窗口,望望窗外的夜,夜很美好,很柔和,是个适宜于编织梦想的夜。朦胧中,他陷进一种虚虚幻幻、空空灵灵的思想中。商业,不是他的兴趣,只是一种需要,他真正的兴趣是文学,可是,人就往往不能向自己的兴趣走,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投身在商业界?只单纯为了对姨夫的爱?怕他被大鱼吞噬?还是本能地对利欲有份下意识的追求?夜色里,研究分析一下自我是好的。他突然觉得自己比霜霜好不了多少,也是浑浑噩噩地在混日子。这思想使他不安,转过身子来,他又被那些大鼓小鼓喇叭笛子的声浪包围了。霜霜正在客厅的中央,和一个男孩子表演跳扭扭舞。
在这热闹的空气里,他越来越觉得寥落起来,用手指轻轻地敲着窗棂,他百无聊赖地望着那发疯似的一群。不知怎么,他的情绪一经低落下去,就很难再提起来,而他每次分析自我都会引起一阵困惑和迷茫。扭扭舞曲告终,不知他们闹些什么,有个男孩子高歌了一曲英文歌词的《青春偶像》,这显然刺激了霜霜的表演欲,居然也高歌了一曲。魏如峰听她唱的是什么:
自从相思河畔见了你,
就像那春风吹进心窝里,
我要轻轻地告诉你,
不要把我忘记……
俗不可耐!魏如峰耸耸肩,看看手表,才九点半钟,看样子,他们非玩到十一二点不会散。何慕天曾交代要他务必陪霜霜一起回来,那么,他还得在这儿受上两小时的罪。四面张望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顾正家里有一间做样子的书房,里面藏着些永远无人翻弄的书籍。记起这书房就在客厅的旁边,有一扇门相通。他找了一下,找到了那扇门,于是,他不受人注意地走了过去,推开门,闪身进内,再关上房门。
一瞬间,他愣了愣,那个失踪的小星星正拿着本书,站在书房的中央,受惊而窘迫地望着他,仿佛她是个犯了过失而被捉到的孩子。
他定了定神,对她笑笑。
“嗨!”他竭力使自己显得温和,因为她看起来已经受惊不小。
她的嘴唇轻轻地蠕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魏如峰打量着她,那小小的脸庞清秀雅致,小小的腰肢楚楚可人,清亮的眼睛里盈盈地盛满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寂寞和惶惑,和她那件过时的衣服一样只属于她而不属于目前这年轻的一代。他感到心中掠过一阵奇怪的激荡,不由自主地走近她,问:
“你姓什么?”
“杨。”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晓彤。”大眼睛轻轻地瞬了瞬他,自动地又加了一句解释,“早上的红颜色。”
他凝视她,她不像早上绚丽的红颜色,只像暗夜里一颗寂寥的小星星。他微笑着说:
“我叫魏如峰。”
“我知道。”她轻声说。
“你知道?”他有些疑惑。
“顾德美告诉我的,”她羞涩地笑笑,“你是泰安纺织公司董事长的内侄,那位红衣服的小姐是董事长的女儿,是吗?”
“不错,”他也笑笑,这就是他的烦恼,别人介绍他总要说他是谁的内侄,好像他就不是他自己似的。“你是顾德美的同学?”
“是的。”
“为什么不到外面去玩?去跳舞?”
“噢!”轻轻的一声感慨,夹带着微微的不安,“我不会跳舞,”顿了顿,她抬头注视着他,逐渐摆脱了那份羞涩和拘束,“我事先不知道是这样的场合,顾德美告诉我‘晚会’,而没有说‘舞会’,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那些人我都不认识,很——别扭。”
“顾德美这主人也当得真糟,她应该给你介绍一下。”
“噢,”又是那样一声轻微的感慨,“还是不介绍的好,我——很怕见生人。”
“是吗?”她引起魏如峰强烈地兴趣,“你不常见生人的吧?”
“嗯,”她再笑笑,“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晚会。”
“很用功?大部分的时间都躲在书房里?是吗?”他调侃地说。
“噢!”她的脸红了,红得很可爱,有几分像早上的红颜色了。“那音乐使我心慌。”
“刚刚我走近你,为什么你一下子就溜开了?”
“我以为——”她嗫嚅着,脸更红了,“你要来请我跳舞。”
他心中一动。
“你真的不会跳舞?”
“真的,”她认真地说,“那么多人,如果你请我,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在没有人,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噢!”她惊慌地看看他。
“我教你,跳舞并不难,普通的三步四步,跳起来都很优雅和舒服的。来,试试看,你总有一天要参加正式的舞会,要被人请去跳舞的!”
“我——”她犹豫着。
“来吧,跳跳看!”他不容她有时间抗议,就轻轻地拉过她来,很绅士派地拥住她,开始教她三步的基本步伐,她跟着他的指示,生硬地移动着脚步。可是,跳舞天生对女孩子不会是一件难事,只一会儿,她已经跳得很好了。魏如峰揽着她,那纤细的身子在他怀中轻巧地移动,那细致的脸上漾着红晕,看起来柔弱动人。
“你是家里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吗?”他一面带她滑着步子,一面问,看她那份娇柔,应该是最小的一个。
“不!最大。”
“是吗?兄弟姐妹几个?”
“我还有一个弟弟,”她说,因为分了心,脚步错了,一脚踩在魏如峰的鞋子上,她停下来,涨红了脸。
“没关系,再来过。”魏如峰低头看着她的脚,一双不大的脚,穿着的却是一双平底旧式的学生皮鞋。他重新带她跳,一面打量她那件缀着亮片片的衣服,一眼断定不是台湾出的料子,在纺织工厂里打滚了这么几年,对于衣料他是内行极了。那镶着小花边的衣领,那有着绉绉绸的袖口……这件衣服应该是有很长远的历史了。那么,看样子,家境不会很好,带着种微妙的怜惜的心情,他注视着那短短的齐耳短发,和低俯的眼睛上那两排细长的睫毛。
透过书房的厚实的桧木门,客厅里喧嚣的音乐仍清晰可闻,笑闹的声音也不断传来。他们在书房中怡然自得地跳着华尔兹,这气氛却是非常奇异地宁静和雅致。没一会,魏如峰就发现晓彤的本身就是宁静气氛的发源处,那含羞的微笑,怯怯的眼光,都像个超脱出这世界的小幽灵,别有一股说不出的韵致。
室外有一阵喧嚣,他们都没有怎么注意。但是,接着,书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放进一道红色的光线,他们同时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于是,他们看到门口站着好一些人,最前面的是,把嘴张成一个0形的顾德美,和张大了眼睛的何霜霜。
“哦,我正在教杨小姐跳舞呢!”魏如峰笑着说,好像必须解释什么,同时放开了晓彤。
“表哥,”霜霜扬了扬眉,笑了起来,“我以为你开溜了呢,原来你躲在这儿。”说着,她用那对明亮的眼睛对晓彤直视过来,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晓彤显然十分发窘,有点儿紧张和失措,只怔怔地站着,一语不发地望着门口的人。
魏如峰看出情况有几分尴尬,就干脆一拉晓彤说:
“杨小姐,来吧,我们来正式跳跳!”说着,他把晓彤拉出房门,回到客厅里,亲自走到电唱机旁边,换上一张《田纳西圆舞曲》,然后过来请晓彤跳。晓彤看起来十分不自在,尤其霜霜那对眼睛只管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溜,使她更显不安。他们跳了起来,顾德美和另一个男孩子也跳了起来,霜霜却靠在沙发上看他们跳。晓彤错了好几次脚步,跳得非常糟糕,舞曲一结束,她就匆匆忙忙地说:
“我该回家了。”然后,她找到顾德美,不顾对方的挽留,坚决要回家。魏如峰望着她,很想用汽车送她回去,可是,一转眼间,他看到霜霜正看着他,一面抿着嘴角,对他很含蓄地微笑着,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他就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开口了。结果,是顾德美的三哥负责送晓彤回去。
这天深夜,魏如峰自己开车,和霜霜一起回家。霜霜坐在魏如峰的身边,打了个哈欠,微笑地说:
“表哥,今天晚上玩得痛快吧?”
听出她话中有话,魏如峰就干脆不予置答。
“如果你真有兴趣哦,我可以打听出那位杨小姐的地址来,只是先说说,你用什么来谢我?”
魏如峰转了一个弯,加快了速度,头也不回地说:
“一场电影。”
霜霜眯起眼睛来,仔细地审视了魏如峰一会儿,但魏如峰脸上一无表情。
“一场电影,太少了吧?”
“那么,两场。”
“哼,”霜霜哼了一声,“小儿科!”
“开出你的价钱来吧!”魏如峰不动声色地说。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下次你陪我参加舞会的时候,不要把我丢在一边做电灯泡,自己去陪别的小姐,让我面子上下不了台。”
“哦?”魏如峰看了霜霜一眼,霜霜脸上已没有笑容了,看样子还是真的生了气。“怎么?你还会缺少人陪吗?我看你早已应接不睱了!”
“但是,你是我的partner呀!”
魏如峰猛然把车刹住,寂静的街道阒无一人,他把手腕支在方向盘上,扭过头来带笑地盯着霜霜看,看得霜霜直瞪眼睛,叫着说:
“你看什么?”
“我看——”魏如峰慢条斯理地说,“你是不是爱上了我?”
霜霜浓眉一掀,大眼睛一瞪,大嚷着说:
“活见你的大头鬼!”
魏如峰噗哧一笑,踩动油门,把车子向坐落在中山北路的大厦中驶去。
在巷子口,晓彤就吩咐车夫停车,然后跨下了计程车,对顾德美的三哥——顾德民摆了摆手,说了声再见。目送那计程车扬长而去,她才整整衣服,四面望了望,慢慢地向巷子里走去。今晚的经历,对她是完全崭新的一页。当她缓缓地向家中走去时,顾家客厅中的人影灯光,书室内的初试舞步,以及那喧嚣的音乐,杂杳的笑话……种种种种,都还在脑中纷纷乱乱地充塞着。低着头,她心不在焉地向前走,才走了几步,蓦然间,一个黑影从巷子的暗处直窜了出来,同时爆出一声低吼:
“站住!不要走!”
晓彤大吃一惊,吓得心脏往口腔里跳,她停住步子,定睛一看,才看出原来是晓白在开她的玩笑。她用手摸摸胸口,抱怨地说:
“你做什么嘛?这样装神弄鬼地吓唬人!”
晓白不说话,先在路灯下对晓彤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才笑嘻嘻地说:
“你这么晚回家,还有男朋友送回来,我可发现你的秘密了!”
“别胡说八道,那是顾德美的三哥!”
“那还不是一样!”晓白耸耸肩,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无聊地踢着地下的石子,“反正是个男的!”
“胡扯!”
“胡扯?”晓白抬起了眉毛,“他不是男的是女的呀?”
“你乱说些什么嘛,”晓彤跺跺脚,“我是说,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呢!”说着,她奇怪地看着晓白:“你为什么待在巷子里?”
“哼!”晓白哼了一声,再耸耸肩,“家里!你去看看去,那个王伯伯和他的石膏美人坐在房子里就是不走,高谈阔论地也不知说些什么,看他们那股谈劲,恐怕再谈三小时也谈不完。可是,妈妈把你的房间和通外面爸爸妈妈的房间中的纸门取下来,两间打通成一间,为了招待这对贵宾。我的房间就成了堆积仓库,床啦,书啦,破椅子啦,竹书架啦,全堆在我房子里,连一寸的空地都没有,你想,我能待在哪里?”
“王伯伯是个怎么样的人?”晓彤问,她今天晚上出去得很早,没有见到那个王孝城。
“你去看吧,人蛮和气的,很会说话,喝酒跟喝水一样方便,我们准备的清酒就给他一个人喝光,酒喝得越多,话就越多。他那个太太呀,和他正相反,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问一句,答一句,别别扭扭的,不过很漂亮。”
晓彤走到家门口,门虚掩着,她推开门,和晓白走进去,大门内有一小块空地,然后就是正房的门。走进玄关,还没有上榻榻米,就听到一个男性沙哑的喉咙,正在长篇地谈着什么。她的出现使房内的人突然停了口,她望着室内,今天,房子里布置得很漂亮,两间六席的房间打通后就显得很宽敞了,小茶几上铺着她在学校里家事课上的作业——一条雅致的十字绣的桌布,几上还有一瓶名贵的玫瑰花。玻璃窗都抹拭过了,洁净明亮,使那蓝布窗帘也不太难看了。她的目光落在室内的客人身上——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那男人穿着身米色的西装,打着条深红的领带,微胖的身材和奕奕有神的眼睛,给人一种亲切感。并不像晓彤预料中的艺术家的样子,他没有蓬乱的头发和满脸的胡子,看起来是干净清爽的。至于他的妻子,正像晓白所形容的,是个石膏美人,大眼睛,高鼻子,却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晓彤,来,见见王伯伯和王伯母。”梦竹一眼看到晓彤的出现,就招呼着说。
晓彤走进了房里,银色的衣衫裹着袅娜的小身子,盈盈地立在室内,腼腆地对王孝城点了个头,轻轻喊了声“王伯伯”和“王伯母”。王孝城显然是愣住了,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晓彤看,从她的脸看到她小巧的脚。半天才“哦”了一声说:
“哦,这就是晓彤?记得我们分手那年,她才只有两三岁,晓白还抱在手里,时间多快,一转眼间,她已经长成个小妇人了!”他调开眼光,注视着梦竹,潇洒地一笑说:“记得以前吗?在黄桷树茶馆里比赛吃担担面,我,明远,还有小罗,一口气吃掉了二十碗担担面,你急得拼命叫:‘何苦何苦,这样吃法非撑死不可!’哈,多快!那时你不过比晓彤现在大一两岁罢了,最喜欢穿白颜色的洋装,我还记得大家给你取的外号——小粉蝶儿。”
梦竹“唔”了一声,脸上浮起一个无奈的、惘然的微笑。晓彤走到母亲身边,坐在梦竹的椅子扶手上。王孝城依然注视着梦竹,又看看依偎着梦竹的晓彤,似乎想衡量一下母女二人的相似之处,接着,就高兴地说:
“又是一只小粉蝶儿!清秀雅丽,一如你当年。不过,她这对眼睛,长得可真——”他突然愣了一下,把话咽了回去,呆呆地注视着晓彤。晓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避开眼光,去看茶几上那瓶玫瑰花。室内有短暂的几秒钟的沉寂,空气仿佛有点莫名其妙的滞重。晓彤感到情况似乎很特别。就诧异地抬起眼睛来,正好和坐在王孝城不远处的明远的眼光接了个正着。立即,她不知所以地打了个寒噤,父亲的眼光深沉幽冷,正阴郁地盯着她,好像她是个陌生的、突然撞进来的人物似的。
“哈,”说话的又是王孝城,似乎在竭力提起大家的兴致,又像在掩饰什么,“看到孩子成长,真是大乐事!”接着,他就把眼光从晓彤身上挪开,注视着明远,大概想转换室内由于晓彤出现而造成的一种奇妙的不安,他又热心地换了一个谈话题目:
“明远,我总觉得你不应该放弃绘画,我记得当年你在同学里面,是最有天分的一个,在国立艺专的时候,教授也说你将来的成就会最大,为什么你要放弃艺术呢?干公务员这一行,不是你当初最不愿意干的吗?”
明远往后一靠,靠进椅子里,像从个梦中醒来一般,抬起眼睛来,对王孝城看看,苦笑了一下。
“不愿意干,也干了十三四年了。”他振作了一下,却依然有些寥落,“你想,刚到台湾的时候,人地生疏,又拖儿带女的,能混口饭吃就好了,管他什么工作呢。办公厅一坐,等因奉此,公文上磨光了当年的豪情壮志。孩子们日渐成长,衣食住行外带教育费,处处都需要钱,再也无法抛下稳定的工作去冒险从事绘画了,一年年下来,年纪也大了,画笔也生锈了,还谈什么艺术呢!所以,还是你行,先立了业,再成家,现在是功成名就……”
“算了,算了,”王孝城打断了明远的话,“谈什么功成名就,现在艺术界也是一团糟,学了三天半画的人都可以开画展,只要你关系够,人事上处得好,有来头,你就能成画家!还有人拿老师的画来开画展,只要给老师钱就行了,你想,艺术还有什么价值呢?有时,我还真想改行,你记得我以前一直要做商人的……”
“你们这叫吃哪一行,怨哪一行,”梦竹笑着说,竭力想调和室内的低气压,“像你,孝城,可真不该抱怨了,做个名画家,弟子满天下,还有那么多牢骚!”“你别谈弟子还好些,谈了弟子更气人,”王孝城笑着说,“我有个学生,为了要出国而找我学国画,学了三天半就出去了,画得是其糟无比,结果居然在国外大开起画展,用的全是我的画稿,一张画的标价有高到五百美金的,比我的画还高出好几倍!你想,这不就明放着欺侮外国人吗?怪的是居然有人向他买!”
“外国人怎能懂中国的艺术!”明远说。
“那又不然了,”王孝城说,“我有个外国学生,比中国人画得还好,他还读中国历史,学中国诗呢!这些我们自己的青年不屑于学的,外国人还重视得不得了呢!”说着,他突然沉吟了一下,对明远说:“明远,我倒是有个意见,你重拾画笔如何?”
“怎么——”明远迟疑地问。
“我告诉你,”王孝城坐正了身子说,“现在,一些画得乱七八糟的人都穷开画展,学了三天半画的人也有勇气开画展,你这个正规艺专出来的怎么反而埋没在公文里面?以你的程度,开个画展一定可以轰动!至于人事宣传方面,我可以全力帮你忙,你何不试试看,画出六七十幅画来,就足够开次画展了。只要画展成功,你就出头了,你拿手的工笔人物,现在非常吃香,你知不知道?”
“可是——”明远凝视着王孝城,不由自主地有些兴奋起来,他俯向王孝城,犹豫地说,“可是,我已经太久没有碰画笔了。”
“那有什么关系,你那份天分绝不会使你下不了笔,你要是多参观人家的画展,你就会有勇气了。明远,你试试看,画出几十幅来,让我帮你开个画展,包你成功!”
“只怕丢得太久了!”明远说,脸上的兴奋却在逐渐加深,“而且,这么久没画,恐怕已经没有画画的情绪……”
“情绪,”王孝城叫着说,“培养呀!”
明远沉默了。在沉默中,却显然对王孝城的话十分感兴趣,因而情绪有些激动。梦竹也默默地沉思着。王孝城看了看表,这才惊觉地跳了起来:
“哎呀,十一点多了,一谈就谈了这么久,好了,告辞,告辞。改天再详谈。明远,你好好地考虑一下吧!”
石膏美人站起身来了,明远和梦竹也站起身来送客,他们向玄关走去,王孝城又竭力邀请明远夫妇到他们家去玩。走到玄关,晓白正坐在穿鞋的地方,捧着一本小册子看得津津有味,一看到他们出来,就慌忙跳起身来,把书藏在身后。梦竹眼尖,已经看到是一本什么《剑气珠光》,她无暇来责备晓白,只瞪了他一眼说:
“晓白,去叫一辆三轮车来!”
“哎呀,不用了,不用了,”王孝城说,“我们自己散步到巷口去叫!”
“不不,”明远说,“让晓白去叫。”
晓白跑出去叫车了,明远想到晓白身上没有钱,就溜进房里去取钱,王孝城一看明远走开了,就抓住这个空隙,对梦竹说:
“梦竹,说实话,你们的生活情况如何?”
梦竹勉强地笑笑说:
“混日子而已,明远那份脾气你是知道的,对上不买帐,对下又不拉拢,混了十几年,还只是个小职员。”
王孝城点点头,望着梦竹,似乎想说什么,又迟疑着。梦竹看着他说:“有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王孝城欲言又止。
“什么东西知不知道?”梦竹诧异地问。
“有个人也在台湾——”
王孝城的话说了一半,明远出来了。王孝城立即住了口。梦竹狐疑地看着王孝城。“有个人也在台湾”——谁?为什么他要说得这样神秘兮兮的?猛然间,她的心狂跳了起来,有个人也在台湾,难道是——?她像挨了一棍,顿时愣愣地发起呆来。
车子来了,梦竹惊醒过来,和明远把王孝城夫妇送上车子,站在门口,看着三轮车走远,才慢慢地转身回房。
回到房里,还有一大堆的善后工作要做,装纸门,把家具搬回原位,铺床,整理弄乱的原有秩序。梦竹忙碌地清理着,命令晓白和晓彤搬这搬那。她竭力用忙碌来禁止自己思想。可是,王孝城最后的那句话使她心情大乱。一面铺着床,一面又禁不住停下来发呆,这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还是不要去想吧,她宁可不想!当一切恢复了原状,她就急急地叫两个孩子去睡觉。晓彤诧异地望着母亲,不知道有什么事让母亲如此不安?她正有许多话想和母亲说,她要告诉她今晚的经过,告诉她那个顾家的舞会,和那个奇妙的遭遇。但是,她才开口喊了一声:
“妈妈!”
梦竹就不耐地对她挥挥手说:
“去吧,这么晚了,快些去睡觉,有话明天再说。”
晓彤满腹猜疑地回到自己屋里,奇怪母亲何以与往日大不相同。可是,她有太多事情要思想,她没有时间去想母亲的事了。梦竹看到孩子们都回房了,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在梳妆台前坐下来。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愣愣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有个人也在台湾!”会是谁?她拿着发刷,有心没心地刷着头发。这世界会这么小吗?不,一定不会,不知道王孝城说的是谁?决不是——她甩甩头,似乎想甩走一个可怕的阴影。
明远走到她身后来了,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猛然吃了一惊,发刷从手上落到地下去了。明远俯身拾起发刷,从镜子里凝视她,怀疑地问:
“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梦竹有点口吃地说,她觉得明远已经洞烛了她的思想,而且,她猜测明远或者已经听到了王孝城最耵那句话,这样一想,她的脸色就变白了。而明远站在她身后,握着那发刷,也闷不开腔。从镜子里,她可以看到他那凝肃而深沉的脸色,她更加不安了。好半天,两人都默然不语,梦竹了解明远的个性,她知道在他心中的一个角落里,始终对一件事耿耿于怀,连一件衣服尚且会引起他的不快,何况是——
“梦竹!”
明远一开口,梦竹就又吃惊地一跳,明远瞪着她问:
“你怎么了?”
“哦,没,没什么。你要说什么话?”梦竹醒觉地问。
“对于王孝城的话,你有什么意见?”明远问。
王孝城的话?梦竹脑中纷乱成一团,到底,他是听到那句话了,他一定也猜出王孝城所说的人是谁了。她瞠目结舌地望着明远在镜子里的脸,对于明远那份沉着的脸色,突然冒出一股怒火。总是这样,有什么话他从不直接了当地说出来,而要做出那股阴阳怪气的脸色给她看,他是在折磨她,还是在窥探她?他希望知道什么?他想要她告诉他什么?突来的不满使她勇敢地扬扬头,用一种近乎生气地声音,冷冰冰地说:
“我没有什么意见!”
“怎么,”明远的眼睛掠过一抹困惑,“你不赞成我重拾画笔吗?”
“哦,哦,”梦竹如梦初觉,突然明白过来,才知道明远指的是画画的事,不禁感到一阵像解放似的轻松。在轻松之后,又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一些微微狼独,和类似歉疚的情绪。为了弥补自己胡思乱想所造成的错误,她给了明远一个嫣然的微笑,用几乎是高兴的口吻说:“当然,我完全赞成,他的话很对,你不该放弃你的本行。”
明远诧异地看着梦竹,他不了解她为什么忽悲忽喜的?她的神态看起来那么奇怪。
“你今天晚上怎么了?”他问。
“没有怎么呀!”梦竹微笑着说,“只是有点累,而且,见着了多年没见的朋友,总有点兴奋。”
这倒是真的,明远释然了。他拿起发刷,下意识地在梦竹头发上刷了一下。这举动使梦竹心底掠过一阵痉挛的柔情,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把头靠在他身上,突然渴望能够被人保护,被人怜惜,带着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动,她说:
“明远,从今天起,做一切你所爱做的事吧,哪怕辞了职去画画。我已经拖累得你够了。”
明远愣了愣,他低头注视着梦竹说:
“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从没有嫌你拖累了我!”
“事实上是我拖累了你,如果我们不那么早结婚……”
“可是,是我要求你结婚的,是不?”明远打断了她的话,“你怎么会讲起这些?”
“因为我对你抱歉,假如你不结婚,你现在可能比王孝城更有名,本来你的画就比他画得好,可惜你放弃了,否则,你一定已成功了,都因为……”
“梦竹!”明远低低地喊,抚摩着她的头发,“你今天是太累了,太兴奋了,早些睡吧!”
“我常想,或者你后悔娶了我……”梦竹继续说,在自己的思潮中挣扎。
“梦竹!你真的是怎么了?”
梦竹猛地缩了口,镜子里的她有种奇异的激动的表情。她用手摸摸面颊,惘然地笑了笑,说:
“真的,我是太累了。”
同一时间,晓彤正独自呆坐在她的房内,面对着书桌上的台灯,双手托着下巴,怔怔地凝思着。父母谈话的声浪隔着一扇纸门,隐隐约约地飘了进来。可是,她并没有去听,她正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在她身上,依然穿着那件银白色的衣服,她懒得去脱,也懒得移动。今晚的舞会,使她自觉成为了一个大人,尤其,她已经和一个男人共舞过,一想起那男人,她就禁不住有点脸红心跳。可是,奇怪,如今她回想起来,魏如峰的脸竟像飘在雾里,她怎么也想不起他长的是个什么样子,甚至记不起他穿的是什么颜色衣服,只模糊地记得他有对似关怀一切,又似对一切都不关怀的眼睛,这感觉多么抽象而不具体,她甚至记不得他的眼睛是大还是小,他是漂亮还是丑陋!
她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直到看见父母房里的灯光灭了,才惊觉地坐正身子,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打开钢笔的笔套。但,面对着日记本的空白纸页,她竟无法写下一个字,这一天的感觉是混乱的,是茫无头绪的,好久好久之后,她才写下一句话:
我度过了一个奇妙的晚上,邂逅了一个奇异的男孩子。
她的脸红了红,把邂遁两个字涂掉了,改成“遇到”,可是,接着,她又把整句都涂掉了,在日记本上歪歪斜斜,胡乱地涂着:
但愿今夜无梦,一觉睡到明朝,醒来重拾书本,把今宵诸事都抛掉!
写完,觉得诗不像诗,词不像词,不禁自嘲地微微一笑,又提起笔来,全体涂掉了。不想再记下去,她把日记本丢进抽屉里,解衣预备就寝。刚刚换上睡衣,就听到晓白房里有一阵奇怪的声音,她拉开门,看到晓白房里还透着灯光,她走过去,把晓白的房门拉开一条缝,一眼看到晓白躬着背匍匐在床上,手脚乱动,仿佛得了羊癫疯,不禁吃惊得低叫了起来,晓白一翻身坐起来,对晓彤“嘘”了一声说:
“别叫!”
“你在做什么?”晓彤低低地问。
“蛤蟆功。”晓白说。
“什么玩意?”晓彤没听懂。
“蛤蟆功,”晓白有点讪讪地说,“我只是要试试看蛤蟆功到底有没有用,这是书上写的武功的一种。”
“蛤蟆功?”晓彤歪歪头问,“有没有泥鳅功?”
“胡闹!”晓白说,接着又突然想起来说,“泥鳅功虽然没有,可是有壁虎功。”
“大概还有蜗牛功呢!”
晓彤笑着说,摇摇头,悄悄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了灯,她躺在床上,对着黑暗的窗子沉思,多奇妙的一天!顾德美家的舞会,教她跳舞的男人,家里的客人,和晓白的蛤蟆功!她微笑了起来,很快地人了睡乡。
夜深了,何霜霜缓缓地驾驶着车子,向中山北路的家中驶去。深夜的街道上是一片寂静,连十字路口的警察岗亭里都已空无一人,红绿灯无人操纵,冷冰冰地孤立在街头。现在,空旷的街道上没有车辆和她争前抢后了,可是,她反而不想开快车,只轻缓地让车子在夜色里向前滑行。风从开得大大的窗子里灌进来,撩起了她的短发。在车灯照射下的街道,寂寞得连小猫小狗的影子都没有。
一个星期天,又过去了。何霜霜疲倦地扶着方向盘,倦意正在她体内和四肢中流窜。想想看,一清早和顾氏三兄弟开车上阳明山,三兄弟,一个赛一个的宝气。顾德中,外表活像只大狗熊,说起话来,舌头在口腔里绕半天的圈子,才吐得出一声清楚的话:“我……我……我从小有音乐天才,学小提琴,才……才三星期,就能拉莫扎特的小步舞曲。”见他的鬼!莫扎特的小步舞曲!她就想像不出狗熊拉小提琴是副什么样子。顾德华,油头粉面,整天头发梳得光光的,衣服上还要喷点他母亲的夜巴黎香水。“我哦,我的名字是顾德华,你猜什么意思?就是照顾得了花,你就是花,哈哈!”哈哈,下你的地狱去,恶心得够受!顾德民,三兄弟中唯一看得过去的,论外表,文质彬彬、秀秀气气,鼻梁上架副近视眼镜,似乎勉强能算美男子。但是,说上一句话就要脸红,哼哼唉唉半天,也听不清他哼些什么,大概前辈子是蚊子转世来的。和这三个宝气游阳明山,就别说有多气人了,三个大男人,围在你身边,碍手碍脚,一转身,不是碰着这个的鼻子,就是挨着了那个的肩膀……到中午回台北午餐,吃完了午饭,趁早把三兄弟打发回去。然后又去找了小赵,小赵别无所长,猴儿巴唧的,就是会说笑话,做鬼脸,标准的小丑典型。和小赵去跳了场舞,赶了一场六点钟的电影,电影散场时碰到小陆那一群男男女女,又去跳舞,舞厅打烊,出来再吃点宵夜,然后赶走小赵,自己独自地开车回家。一天,就是这样,疯狂地,尽兴地,玩玩玩!“春天的花,是多么的香,秋天的月,是多么明亮,少年的我,是多么快乐……”快乐吗?无论如何,总是在追寻着快乐。舞厅里那些人,绿的酒,红的灯,疯狂的旋律!那个歌女唱的歌:“舞步轻燕,舞态如天仙,青春少年,欢乐无限……”欢乐无限,是吗?欢乐无限!……她猛然刹住车,有点眼花缭乱,车子仿佛碰到了什么,她向前面看看,揿揿喇叭,什么东西都没有。她甩了甩头,用手揉揉眼睛,头里昏昏然,眼睛发涩,疲倦仍然在四肢中流窜。她闭了闭眼睛,重新发动了车子。
车子停在家门口,她揿揿喇叭,没有人来应门,她再揿揿喇叭,依然没人应门,老刘一定已经睡成个死猪了。她不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为什么都喜欢老刘,粗里粗气的。她把头扑在方向盘上,干脆压在喇叭上,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在夜空里播送,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附近的人家有人推开窗子诅咒,但喇叭声仍然清越地传送着。
大门开了,霜霜抬起头来,一面懒懒散散地跨下车子,一面睡意朦胧地说:
“把车子开到车房里去!”
“唔,夜游的女神终于回来了!”
霜霜抬起眼睛,这才看清面前的人,她耸耸肩说:
“原来是你!表哥,你还没睡?”
“就是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不打扰别人?”
“不要说教!表哥,我今天玩了一整天,累极了。”霜霜说着,向房子走去,一面对魏如峰摆摆手,“麻烦你把车子送到车房里去!”
魏如峰皱皱眉头目送霜霜蹒跚地走进屋去,不禁深深地摇了摇头。
霜霜摇摇晃晃地走上了楼,回到自己的卧室,往床上一扑,弹簧床垫立即迎着她的身子,把她软软地包了起来。拖过一个枕头,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昏昏噩噩地躺了一阵。然后,她站起身来,取了睡衣,到浴室里去。放上一缸冷水,她把自己泡在凉凉的水中,皮肤骤然接触到冷水,引起一阵痉挛和紧张,然后就松弛了下来。冷水使人清醒,她最喜欢冷水浴,每当她疲倦或烦恼的时候,她总以冷水浴来治疗自己。在水中浸了一个够,她拭干身子,穿上那件她最喜爱的鹅黄色绸睡衣,站在镜子前面,梳了梳头发,头脑清醒多了。她瞠目注视着镜子,奇怪地看着镜子里那对漂亮而困惑的眼睛,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对镜子里的人影傻傻地问了一句:
“这是我吗?这就是我吗?多无聊的我!”
无聊!对了,就是这个词,她找了许久的名词,无聊!生活中全是无聊,阳明山,跳舞,看电影,顾氏三兄弟,小赵,小陆,吃宵夜!全是无聊!她对着镜子皱眉,突然涌上心头的空虚和落寞感使她鼻中酸楚。生活,就是这样的吗?她并不想要这种生活!可是,她要什么生活呢?镜子里的眼睛更困惑了,她对镜子挑挑眉,噘噘嘴,发出一声微喟:
“我竟然不了解自己,多可怕!”
走出浴室,她沿着宽阔的走廊向自己的卧室走去。经过魏如峰门前的时候,她看到门缝里还透着灯光,她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魏如峰穿着睡衣,半躺半坐地倚在床上,床头柜上亮着一盏台灯,他手中握着本英文小说,正在看得出神。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来,望着霜霜。霜霜顺手关上门,走到床边来,坐在床沿上。魏如峰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说:
“你知道几点了?”
霜霜噘噘嘴,眨眨眼睛,什么话都不说。
“你玩得还不累?为什么不去睡觉?”
“刚刚好像很累,现在又一点睡意都没有了。”霜霜说,倚着床栏,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魏如峰深深地打量着霜霜,那两道挺秀而浓密的眉毛微锁着,长睫毛半掩了那对平时充满野性,而现在充满困惑的眼睛。有什么事使这个不知忧愁的女孩烦恼了?爱情吗?他阖上看了一半的英文小说,用手托着下巴,做出一副准备长谈的姿态来,说:
“怎么了?霜霜,和谁怄气了?”
霜霜沉默地摇摇头,一绺黑发从耳边垂了下来,拂在面颊上。她用牙齿轻咬着下唇,眉头锁得更紧了。魏如峰诧异地望着她,好半天,她才甩了甩头,把那绺不听话的头发甩到脑后去,直视着魏如峰说:
“表哥,你很快乐吗?”
魏如峰愣了一下,说:
“怎么想起问这样一个问题?难道你不快乐?”
“唔,”霜霜垂下了眼睛,“疯狂地玩的时候,可以有短时间的快乐,但是玩过了,又什么都没有了。你懂吗?表哥?就像现在,想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意思,非常地……非常地……”她凝思着,想找出个适当的字眼来描写她的心情。
“空虚?”魏如峰试着代她接下去。
“对了!”霜霜高兴地拍拍床垫说,“就是这两个字!”
魏如峰坐正了身子,审视着霜霜,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霜霜瞪着眼睛说,“我和你谈正经的,有什么好笑?”
“我笑你觉得空虚,”魏如峰说,“大概你是生活太优越了,整天在外面疯呀闹呀玩呀,回到家里来还喊空虚,不是很有趣吗?”
“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趣!”霜霜没好气地说。
“不过,”魏如峰收住了笑,深思地说,“能感到空虚,总是一件好事。”
“好事?你是什么意思?”
“这证明你长大了,成熟了,懂得用思想了。”
霜霜困惑地望着魏如峰。
“你看,”魏如峰解释地说,“你最喜欢跳舞,和男孩子开车兜风,到小吃店大吃大闹,把人家的酱油倒到醋瓶子里,觉得很开心。现在呢,你感到空虚了,换言之,你也就是对于那种玩法不能满足了。这,充分表示你在进步。唔,”他笑嘻嘻地看着霜霜,“看样子,大小姐快要改邪归正了,可喜可贺!”
“呸!”霜霜一唬地跳起身来,站在床前面,瞪大了眼睛说,“什么改邪归正?是谁邪谁正?你也不是好东西,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好好好,你知道,”魏如峰打断了她,把她拉下来,让她仍然坐在床沿上。收起了嘻笑的态度,诚挚地说,“告诉我,霜霜,这次月考的成绩如何?”
“哼,”霜霜凝视着自己的手指甲,心不在焉地说,“谁知道!”
“准备明年不毕业了吗?”魏如峰问。
“表哥!”霜霜喊,“我不喜欢你这种冒充大人的味道!”
“冒充大人?”魏如峰失笑地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还不算大人吗?什么叫冒充大人的味道?”
“我是说,冒充长辈的态度!”
“长辈?”魏如峰笑笑,“我没有要冒充你的长辈呀,我是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和妹妹谈话,你不是我的小妹妹吗?刚到台湾的时候,你才三四岁,话都说不清,把‘哥哥’念成‘多多’,成天跟在我后面喊‘多多’,要我背你到街上去买棒棒糖。哼,现在呀,你长大了,‘多多’只配给你送汽车进车房的了。”
“哎哟,”霜霜叫,“别那么酸溜溜的,好不好?”
“那么,听我讲几句正经话,”魏如峰说,“霜霜,这种昏天黑地胡闹胡玩的生活该结束了吧?你是真不爱念书也好,假不爱念书也好,最起码,你总应该把高中混毕业!是不是?你刚刚说不快乐,我建议你收收心,安安静静在家里过几天日子,好好地用用思想,或者会帮你找到宁静和快乐。你现在仿佛一只找不着家的小兔子,迷失在这繁华时代的浓雾里,整天尴尴惶惶,东奔西窜,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这样,怎么会快乐呢。……”
“我不听你讲这些!”霜霜再度跳了起来,把睡衣带子系系好,向房门口走去,“你又不是我的训导主任,谁来找你训话的?还不如睡觉去!”她走出房门,又回过头来,对魏如峰笑了笑,抛下一声,“再见!”
房门带上了,魏如峰望着那砰然阖拢的房门,发了一阵呆,才蹙着眉,摇了摇头。
重新拿起那本英文小说,他想继续看下去,可是,页数弄乱了,翻了半天,也找不到原来的那页,却从书里翻落出一张照片来,拾起照片,上面是个女子的半身照,画得很浓的眉毛,厚嘟嘟的嘴唇,和一对大而充满魅力的眼睛。他又皱皱眉,翻过照片的背面,有几行女性的笔迹:
给如峰:
别忘了那些浓情蜜意的夜晚,
更别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
杜妮
他凝视着这两行字,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记得这张照片是杜妮两星期前给他的,不知怎么夹到这本书里来了。望着这两行字,他感到非常地刺心。刚刚,他还义正辞严地教训霜霜:“这种昏天黑地胡闹胡玩的生活该结束了吧?”可是,自己呢?这儿就有堕落的证据!迷失,是霜霜在迷失,还是自己在迷失?把照片夹回书里,书丢在床头柜上,他关了灯,躺在床上,用手枕着头,眼睁睁地望着黑暗的空间,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或者,是该我来仔细地用用思想。”
瞪着天花板,他真的沉思了起来。
霜霜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慢慢地走到床边,躺了下去,用手枕着头,她没有立即关灯。床头柜上是一盏浅蓝色的台灯,灯影下亭亭玉立着一座小小的维纳斯石膏像。这石膏像还是去年她过十七岁生日时魏如峰送她的,当时,魏如峰说:
“我发现这石膏像的侧影像极了你的侧影,所以买给你。”
结果,害她天天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侧影,说真话,除了自己也有个较高的鼻子外,她可找不出自己与维纳斯有什么相像的地方。不过,无论如何,她很喜欢这座平凡的小石膏像,尤其因为,这石膏像有种沉静恬然的味道,这是霜霜一辈子也无法具有的。凝视着这石膏像,她是更加没有睡意了。
“我建议你收收心,安安静静在家里过几天日子,好好地用用思想,或者会帮你找到宁静和快乐。”
魏如峰的话在她耳边轻轻地回响,像一条小溪流般淋淋然地流过。她眩惑地瞪着石膏像,是的,昏天黑地胡闹胡玩的日子!即将来临的高中毕业和大专联考!该结束了,游荡的日子!该结束了,胡闹的岁月!魏如峰的“说教”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只是,“改邪归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收收心,如何收法?大代数、解析几何、物理、化学……要命!生来与书本无缘,又怎么办呢?她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灯光下石膏像的影子,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始终瞪着对大大的眼睛。终于,疲倦来临了,一日的纵情游乐使她筋肉酸痛,眼皮上的铅块向下拉扯,她懒洋洋地伸手去关灯,一面轻轻地,对自己许诺似的说:
“明天,一切从明天开始。”
灯灭了,她把头深深地倚在枕头里,阖上了眼睛。
何慕天吃完了他的早餐,燃上一支烟,靠进椅子里。壁上的大钟已七点半,霜霜还没有下楼,看样子,她今天又要迟到了。深吸了一口烟,他望着烟雾扩散,心中在打着腹稿,怎样等霜霜一下楼就教训她一顿。近来,霜霜的任性、冶游、放浪形骸,已经一天比一天厉害。这样下去,这孩子非堕落不可。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再也不能继续纵容下去了。他板了板脸,竭力使自己显得冷静和严肃。这一次,他一定要厉厉害害地骂她一顿,决不心软。虽然他从没骂过霜霜,可是,如今已经到了令人忍无可忍的地步了。
霜霜下楼了,穿着得很整齐。白衬衫,黑裙子,头发梳得好好的,满脸带着股清新的朝气,看起来竟然一反平日的飞扬浮躁,而显得文静安详。她对父亲扬了扬眉毛,用近乎愉快的声调说:
“早,爸爸。”
何慕天咽了一口口水,尽力压制自己内心想原谅霜霜的情绪。吐出一大口烟雾,他坐正了身子,沉着脸,用自己都陌生的、冷冰冰的语气说:
“霜霜,昨晚几点钟回来的?”
霜霜愣了愣,今天父亲是怎么回事?情绪不好吗?她从阿金手上接过面包,好整以暇地抹上牛油,慢吞吞地说了一句:
“我没有看表。”
“你没有看表,我倒看了,午夜一点整。”何慕天说,口气是严厉的,责备性的。
霜霜咬了口面包,望了何慕天一眼,默默不语。看样子,今天是大不吉利,一清早就要触霉头!有谁给父亲吃了火药吗?从来也不管她的行动,怎么今天大管特管起来了?
“你看,你把车子开走,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等我要用车子的时候找不到车子,出去一整天,到深更半夜回来,还要死命揿喇叭,弄得四邻不安!霜霜,你未免太过分了,这样下去,你准备做太妹是不是?”
霜霜停止了吃面包,瞪着一对大大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何慕天。她不相信父亲会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在今天!今天,一清早,起来晚了,但她仍然振作精神,梳洗、穿衣,对着镜子发誓:“从今天起,何霜霜要改头换面了。”然后跑下楼梯,以为接待自己的是个光辉灿烂的、崭新的一天。但是,什么都不对劲了,没有阳光,没有朝气,没有活力,所有的,是父亲冷冰冰的脸和无情的责备!
“你出去玩玩也罢了,”何慕天一鼓作气,把要说的话都趁自己没有心软的时候全部倾出来,“你却这么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泡舞厅!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别人都念书准备考大学,你呢?糊糊涂涂地过些什么日子!我问问你,你对未来有些什么打算?你这样混下去,就是要嫁人,都没有人敢娶你!你那群不三不四的男朋友,全是些不务正业的小太保,你呢——”
“是个太妹!是吧?”沉默已久的霜霜陡地爆发了,她愤然地接了下去,一面从餐桌上跳了起来,把吃了一半的一块面包扔在桌上。受伤的自尊心,与愿望相违的这个早晨,使她又伤心,又激怒。昂着头,她直视着何慕天,叫着说:“我的朋友都是太保,你骂他们好了,你看不起他们好了,但是他们会陪我玩,会照顾我,会爱我,崇拜我!除了他们,我还有什么?这个家,从楼上跑到楼下,经常连人影都抓不到一个!你有你的事业,表哥有他的这个妮,那个妮。我就有我的太保朋友!我要他们,我喜欢他们,怎么样?你一点都不懂我。……”
何慕天愕然了,把烟从嘴里取了出来,他怔怔地望着霜霜,已经忘了要责备她的初衷,他结舌地说:
“可是,我——我并没有忽略你呀,我爱你,重视你,给你一切你需要的东西……”
“需要的东西,”霜霜垂下眼睛,突然涌上心头的伤心使她声音哽咽,“你根本不知道我需要些什么东西!”
“那么,”何慕天无助地说,霜霜泫然欲涕的样子使他心慌意乱,“你需要什么呢?”
霜霜瞪视着何慕天,冲口而出地说:
“母亲!”
像是挨了迎头一棒,何慕天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呆呆地望着霜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霜霜喊出了这两个字之后,也猛地吃了一惊,却又无法收回这两个字,看着父亲的脸色转变,她心慌地低下了头。母亲,母亲在何方?这是她从小就有的疑惑。“妈妈在哪里?”小时候,攀着何慕天的脖子问。“死了!”何慕天垮下脸来,把她从膝上推下去,怫然地转身走开,但她知道母亲没有死。母亲,母亲在何方?她用手指划着桌子,低低地说:
“我希望我有妈妈,如果她已经死了,我希望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家里,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假若有她的照片,最起码,我可以把我心底里的话,对着她的照片诉说。”她的声音是哽塞的,她触及了自己真正的痛楚,眨了眨泪水迷蒙的眼睛,她继续说:“有许多事情,是女儿需要对母亲说的,不是父亲!如果我有个妈妈,我一定很乖,很知道该怎么做,可是,我没有!”泪水流下了她的面颊,她用手背拭了拭眼睛。忽然间,千万种酸楚都齐涌心头,她控制不住,痛哭着转过身子,奔出了餐厅。
何慕天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他听到霜霜跑过回廊的脚步声,和奔下台阶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汽车引擎的喧嚣和风驰电掣般开远的声音。他漠然地听着这一切。霜霜的话把他拖进了一圈逝去的洄漩中,他只感到思潮澎湃而情感激荡,那些久远的往事像浪潮般对他冲击翻滚过来,一个浪头又接一个浪头,打得他头脑昏沉而冷汗淋淋。他把烟塞进嘴里,吃力地从椅子里站起身,迈着不稳定的步子,走出餐厅,向楼上走去。在楼梯上,他和迎面下来的魏如峰碰了个正着,魏如峰顿时一惊,他被何慕天的脸色吓住了。
“怎么?姨夫?你不舒服吗?”
“没有什么,”何慕天很疲倦似的说,“有点头晕,你给我带个信给顾总经理,我今天不去公司了。”
“哦,好的。”魏如峰说,“不过,要不要请个医生来?”
“不,不要,什么都不要!”何慕天挥挥手,径直向楼上走去,“叫人不要来打扰我,我要好好地躺一躺。”
魏如峰狐疑地望着何慕天的背影,不解地摇摇头。下了楼,他走进餐厅,阿金送上他的早餐,他吃着包子,阿金压低了声音,报告新闻般地说:
“老爷发了脾气。”
“为什么?”魏如峰问。阿金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长得还很白净,就可惜有两颗台湾少女特有的金门牙。
“他骂小姐,小姐哭了。”
“什么?”魏如峰吓了一跳,何慕天骂霜霜已属不平常,霜霜会哭就更属不平常。
“不知道为什么,”阿金吊胃口似的说,“我只听到小姐说想她妈妈。”
魏如峰怔了怔,问:
“小姐呢?上学去了?”
“没有,”阿金摇摇头,“她没有拿书包,开了汽车走了。”
“哦。”魏如峰皱着眉。试着去思想分析,却一点眉目也想不出来。匆匆地结束了早餐,他骑着他的摩托车到公司里去,平常,他和何慕天一起去公司就坐汽车,他自己去就骑摩托车,他有一辆非常漂亮的司各脱摩托车。
骑着摩托车,他向衡阳路驰去,这正是学生上学和公务员上班的时刻,街上十分拥挤,各种不同的车辆在街上争先恐后地驰着,喇叭声此起彼落地长鸣不已。他经过火车站,在公共汽车总站上,每一路的站牌下都站满了等车的人和学生。他不经心地看了那些人一眼,摩托车从那长龙般的队伍前滑过去。忽然,他觉得有种第六感牵掣了自己一下,那队伍中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吸引了他。他掉转车子,再骑回头,于是,他发现有一对似曾相识的眼睛正悄悄地注视着他,一对迷蒙的黑眼睛,带着股超然世外的韵味。他捉住了这对眼睛,一面迅速地在记忆中搜寻,哪儿见过?猛然间,他脑中如电光一闪,他想起了!那颗小星星!那颗已被他遗忘了的小星星!他顿时有种意外的惊喜,仿佛无意间拾到了一粒被自己失落的钻石。他径直向她骑过去,她站在一大排等车的女学生中间,纤细,瘦小,而稚弱。那样沉静安详地站着,杂在吱吱喳喳的学生群中,显得那么特别和卓卓不群。自从上次舞会中见过一次,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奇怪自己怎么会忘怀了这颗小星星?在她面前停下车子,他愉快地招呼着:
“早,杨小姐!”
对方似乎有些局促和不自然,但,接着,她就还了他一个宁静的微笑,轻声地说:
“早。”
“我一直想去看你,但不知道你的地址。”他直截了当地说,因为他看到公共汽车已经来了,而他不想再放过这颗小星星,“你的地址是——?”
晓彤有些犹豫,她不知道该不该把地址告诉这个男人,而队伍已向车门口移动,许多同校的同学又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他们,使她情绪紧张。魏如峰不等她回答,就肯定地说:
“这样吧,下午你放学的时候我到你的校门口去接你!”说完,他跳上摩托车,对晓彤笑着挥挥手,说了声“下午见!”就发动车子,向马路上直驰而去。他没有管晓彤同意与否,在他说这句话时,他敏感地觉得晓彤百分之八十会拒绝他,像她这样的女孩,一定把约会看得十分严重,因而,他必须在她可能拒绝的话出口前先跑开去。
下午,魏如峰提前回到家里,他一直惦记着下午那个约会,却又记挂着何慕天和霜霜。家中一切静悄悄的,据阿金的报告,何慕天一天没有走出他的房间,而霜霜也一天没有回家。他有些不安了,这情况未免太不寻常。上了楼,他敲敲何慕天的房门,半天,才听到何慕天的一声:
“进来!”
他推开门走进去,室内的窗帘垂着,显得暗沉沉的,何慕天坐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中,桌上的烟灰碟里堆满了烟蒂,整个房间都烟雾腾腾。何慕天的脸色看来憔悴而寥落,他望望魏如峰,疲倦地问:
“霜霜呢?”
“阿金说还没有回来。”
何慕天不安地蹙着眉:
“她没有去上学?”
“我想是没有。”
何慕天更加不安了。他移动了一下身子,说:
“打电话到顾家去问问看!”
魏如峰正准备去打电话,何慕天又叫住了他:
“如峰,”他沉吟地说,“我有点话想和你谈,”他指指椅子,示意魏如峰坐下。魏如峰不安地坐了下来,心中在为那颗小星星的约会而焦灼。何慕天喷了一口烟,吐了口长气,又沉思了好久,才说“今天,我想了一整天,关于霜霜。她是个失去母爱的孩子,我又不大会做父亲,我只注意到物质方面满足她,而忽略了她的精神生活。说起来,是我对不住她,我到今天才明白她内心的寂寞,而我又没有力量弥补她心底的空虚。如峰,坦白说,我一直有个愿望……”
何慕天的话没有说完,楼下的电话铃蓦地急响了起来,他们同时倾听着,接着,就听到阿金接电话和惊呼的声音:
“老爷,不好了,小姐出事了,警察局来了电话!”
何慕天和魏如峰同时跳了起来,魏如峰立即冲出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梯,从阿金手中接过电话,问清了是第×分局打来的,他听完了,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对苍白着脸站在楼梯上的何慕天说:
“没什么严重,姨夫。只是闯红灯,超速,和没有驾驶执照,具个保就行了。”
“霜霜在哪里?”
“现在被扣在第×分局。”
“那么,你赶快去接她回来吧!”
“我现在就去!”魏如峰话才出口,就猛想起和那颗小星星的约会,看看手表,四点整。他知道晓彤大约四点半放学,他希望把霜霜接回来后还赶得及去赴约。于是,他冲出去,跳上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向第×分局赶去。
到了第×分局,一眼就看到门口那辆浅灰色的汽车,走进分局的大门,霜霜正坐在一条长椅子上,大眼睛失神地瞪着门口,头发零乱,脸色苍白,平日的张狂跋扈已一扫而空,反显得十分孤苦无告。看见了魏如峰,她就像个迷途的孩子突然找到了亲人一样,撇了撇嘴,红着眼圈,想哭又竭力忍住。魏如峰走过去,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和办案人员交涉具保的事。谁知,那些手续竟非常麻烦,办案的警员又絮絮不停地述说霜霜怎样拒捕,连闯三次红灯,出动了他们的摩托车队才把她捉住。又怎样拒绝说出父亲的名字,不肯和警员合作……讲了一大堆牢骚,最后,还愤愤地说:
“我知道何小姐是有钱人家的女儿,超速闯红灯都不在乎,反正有她父亲付罚款,我们也莫奈她何!只是,这样的年纪,整天开着汽车在街上横冲直撞,将来出了事,送到少年组去管训可不是好玩的!现在这些不良少年全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吃饱了没事干就在外面招摇生事,给我们找麻烦!我们费了大劲去抓,抓了来,家长一个电话,付了罚款,具个保就算了事,明天又要去抓了!我真不明白,家长为什么不好好教训一下他们呢!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狠揍一顿,关上三个月……”
魏如峰知道这警员说的也是实情,只得苦笑着不加以辩白,霜霜却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不容易,具了保,付了罚款,魏如峰才带着霜霜走出来。把摩托车放在汽车的后座,魏如峰坐在驾驶位上,霜霜坐在他的身边。他发动了汽车,霜霜一直不说话,魏如峰知道她也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平常谁要对她说了一句重话,她都受不了,今天警员那样的口气,怎么是她能忍受的?何况她一早和父亲怄了气出去,本来就有满腔心事。这一来,一定更加难过了。于是,他腾出右手来,揽住霜霜,轻轻地拍拍她说:
“好了,没事了,霜霜,都过去了,别放在心里。”
谁知,他这样一说,霜霜反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把头扑在魏如峰的肩上,哭得伤心透顶。魏如峰只得揽住她,拍她,劝她,一面想把车子快些开回家里。可是,霜霜哭着喊:
“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
魏如峰把车子停在路边,用手托起霜霜的脸来,霜霜一脸的泪痕,又一脸的倔强,长睫毛上挂着泪珠,黑眼睛浸在水雾里,反有一股平日所没有的楚楚动人的劲儿。他掏出手帕来,拭去了她脸上的眼泪,安慰地低低地说:
“霜霜,你爸爸在等你,不要让他伤心,好吗?你知道他多爱你,他难得说你几句,你就要生气?”
“我不是生气,”霜霜噘着嘴,慢吞吞地说,“是——为了妈妈的事,我不好回去,我不知道对爸爸说了些什么。”
“姨夫决不会怪你的,你知道。”
“可是一”霜霜抬起睫毛来,看了魏如峰一眼,“我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爸爸骂了我,我就想要他难过,他——”她咽住了说了一半的话,望着驾驶盘发呆。然后,又突然抬起头来问:“表哥,你见过我妈妈?”
“当然了。”
“她是什么样子的?”霜霜痴痴地问。
“很美,是当时著名的美女,你长得非常像她。”魏如峰说,接着就振作了一下说,“好了,这些事就别再去管它了,现在,你好些了吗?来,擤擤鼻涕,振作起来,像你平常那种样子,看你这样眼泪鼻涕哭哭啼啼的,使我都不认得你了。”
霜霜嫣然了,真的在魏如峰的大手帕里擤了擤鼻涕,擦擦眼睛,甩了甩头。魏如峰欣赏地看着她,他喜欢她这股洒脱劲儿。他们相对注视着,都微笑了起来。魏如峰踩动油门,把车子开到马路上。霜霜一直注视着他,大眼睛里逐渐升起一团朦胧的薄雾,她定定地望着魏如峰的侧影,用手拉住他的手腕,轻声说:
“我饿了,我们先到什么地方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魏如峰望着她那泪痕犹新的脸,不忍拒绝。偷偷地看了看手表,五点半!那颗小星星不会等他了。他又失去了一个机会,看样子,和这颗小星星是没有缘分的了。暗暗地叹了口气,他把车子向中华路开去,一面说:
“好吧!不过,我们应该先打一个电话给姨夫,免得他着急。”
夏日的午后,闷热,冗长,而困倦。
教室里静悄悄的,五十几个学生竟没有一些儿声音,只有一只苍蝇在盲目地扑着窗玻璃,发出单调的、嗡嗡的轻响。除去这苍蝇声,就是那个戴眼镜的王老师像催眠似的讲书声,那样平稳地,没有高低地,懒洋洋地在室内扩散开来。
“为要研究这些问题,我们将每单位时间内速度所生的改变,即速度改变的时间率,称为加速……”
晓彤换了一个坐的姿势,拿着一支铅笔,在笔记本上胡乱地涂着,纵的线条,横的线条,长的,短的,布满在一张纸上。老师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她耳边掠过去,她竟捉不住任何一个声浪。笔记本上被线条布满了,她又重叠着画上去,一条加一条,她脑中是昏昏沉沉的,视线迷离而模糊。都怪这窗外的阳光,那么强烈,刺激得人不舒服。她换了一支红铅笔,在原有的黑色线条上,又用红铅笔加上去,粗大的红色线条掩盖了黑色的,只一会儿,一页又被涂满了。再换一支蓝铅笔,继续画下去,她似乎沉迷于这些乱七八糟的线条中,而乐此不倦了。在那些杂乱的线条里,逐渐浮起一张男性的脸来!宽宽的前额,有着异样神采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和那略嫌方正的下巴。这张脸浮动在纸页的上面,那对眼睛似乎略带点嘲弄味道,正调侃地望着她。她心里一阵烦躁,用铅笔狠狠地、重重地画下几道,仿佛想把那浮动的人影也一齐画掉。“下午你放学时我到你校门口来接你!”结果呢,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他大概就是以这种方式,来广交女友的,然后呢,随随便便一约,自己又弄忘了。他有多少女友?哼!管这个干什么?那只是一个舞会中见过一面的、不相干的人而已!他会跳华尔兹舞,会探戈花步,一定是个欢场中的浪子……可是,想这个做什么?她再狠狠地用铅笔画着纸页,“嗤”的一声轻响,那不胜负荷的纸被画破了,铅笔心折断。同时,坐在她隔壁的顾德美不动声色地,偷偷地,推了一张小纸条到她面前来,她看上面写的是:
“小心!老师已经注意了你好半天了,他正讲到等加速度,在三十五页上。”
她一惊,慌忙正襟危坐,把课本挪到面前,悄悄地翻到第三十五页,刚刚找到等加速度的字样,老师就叫出了她的名字:
“杨晓彤!”
她站了起来,老师果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说说看,何谓等加速度?”
好险!幸好已经看到了!她朗声说了一遍,老师点点头,她坐了下去,和顾德美交换了神秘而会心的一瞥。这才收住了心,真的听起书来了。
下了课,顾德美用铅笔敲敲她的手背,笑着说:
“你呀,三魂少了两魂半,不知在想些什么鬼,给老师抓到才好呢!”
晓彤苦笑了一下,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的心绪又回到刚才的思想中去了,魏如峰,他是泰安纺织公司董事长的内侄!顾德美家里和他很熟吗?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那对眼睛倒有点像一个电影明星,谁?对了,特洛伊?多纳胡!她拿起铅笔来,在练习簿的背面,无意识地写上“特洛伊?多纳胡”几个字。顾德美在她身边,一直叽叽咕咕,不知道讲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顾德美推着她喊了声:
“喂!你怎么回事?”
她才惊觉过来,不解地望着顾德美说:
“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你对我三个哥哥的印象怎么样?”
“你哥哥?”晓彤愣愣地问,老实说,她对她三个哥哥分都分不清楚,至于印象,就更别提了。顾德美向晓彤坐近了一些,微微地噘着嘴说:
“我这三个哥哥呀,简直要命!追起女朋友来,总是一条阵线,你说笨不笨,一个女孩子又不能嫁给他们三个人!其实,我并不认为何霜霜有什么大了不起,除了长得漂亮之外。我妈那天说,何霜霜配我大哥或二哥倒不错,至于三哥呀,唔——”她鼓着圆圆的腮帮子,笑着说,“德美的同学,叫杨晓彤的倒挺合适!”
“呸!”晓彤涨红了脸,死命地瞪了顾德美一眼,骂着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怎么,”顾德美天真地扬起头来,“我三哥有美男子之称呢!你做了我嫂嫂,我们不是就可以天天在一块儿了吗?”
“那么,你何不嫁给我弟弟呢?我弟弟才真漂亮呢!”
“胡说八道!”顾德美喊。
晓彤笑了。笑了一会儿,她想起来说:
“何霜霜就是泰安纺织公司董事长的女儿,是不是?”
“嗯,脾气坏得很,是独生女。”
“你哥哥追上了没有?”
顾德美耸耸肩,摇摇头。
“我看呀,”她慢吞吞地说,“希望渺茫!人家那个表哥,和霜霜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我的三个哥哥实在有点傻瓜兮兮的,不自量力!何况魏如峰又是台大外文系毕业的学生,我的哥哥们谁有这么好的资历?你看吧,我话讲在前面,霜霜百分之八十是嫁给魏如峰!”
“魏如峰?”晓彤怔怔地问。
“你的记忆力真好!”顾德美吱吱喳喳地叫着,像只多话的小麻雀,“你忘了?就是那天在我家书房里教你跳华尔兹的那个人,高个子,外表挺帅的,跳起舞来很有绅士派头,霜霜总说他长得像约翰·加文!”
约翰·加文?特洛伊·多纳胡?晓彤呆呆地瞪着笔记本,又下意识地在本子上乱画起来,纵横交错的线条越积越多,像一大堆理不清的苎麻。
“喂喂,”顾德美的声音似乎从好远的地方传来,“你今天怎么了,这样失魂落魄的?我和你讲话你听到没有?”
“嗯?”晓彤神志迷离地哼了一声,一把撕下了那页画得乱七八糟的纸,连同自己紊乱的情绪,揉成了一团,对着屋角的字纸篓抛去。然后收回眼光来,静静地望着顾德美说:“上课钟响了,这节是地理课吧?”
放学了,晓彤背着书包,在校门口和顾德美说了再见,然后向公共汽车站走去。她每天上学和放学都要转两次车,先搭车到火车站,再转车回家。刚刚走了几步,她就听到身后一阵摩托车的响声,接着,一辆司各脱嘎然地停在她身边,拦住了她的去路。车上,那个困扰了她一整天的男人正含笑地扶着车把,望着她。
“杨小姐,”他歉意地笑笑说,“昨天真对不起,临时发生了一件事,结果分不开身来。”
晓彤在一阵吃惊的心跳后冷静了下来,她望了魏如峰一眼,就是这个男人?约翰·加文、特洛伊?多纳胡,何霜霜理想丈夫的人选?他来做什么?他的目的何在?“昨天真对不起,临时发生了一件事,结果分不开身来。”怎样的口气!仿佛是她要求他来似的,他来不来与她何关?可是,这对含笑的眼睛有他动人的力量,她也喜欢那薄薄的嘴。漂亮吗?未见得,只是有股——磁力。她的脸微微地发热了,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从纷乱的思想中回复过来,她发现魏如峰正默默地望着她。她闪动着睫毛,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仍然乱糟糟的。魏如峰不等她表示意见,就拍了拍身后的坐垫,说:
“上来吧,杨小姐!”
“噢!”她有些迟疑。这算什么?邀请吗?他想带她到哪儿去?她不安地看看四周,已经有许多同学在好奇地注视着他们了。
“别怕,”魏如峰不知是真的误会她的意思还是假的误会她的意思,“我带得很稳,绝对不会摔了你。”
似乎不容她有反对的余地,他已发动了车子,喧嚣的马达声引起了更多目光的投视。在这种情况下,她几乎是无法思索的,慌忙跳上车子,她只想赶快离开学校门口,脱离那些同学的注视。魏如峰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腰上,叫着说:
“抱牢一点!”
接着,车子跳了跳,向前疾行而去。由于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晓彤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魏如峰的腰,小小的身子紧贴在魏如峰的背上。心脏却和车子跳得同样厉害,这是怎么回事呢?自己居然会和一个仅见过两次面的男人,共坐在一辆摩托车上!妈妈知道了会怎么说呢?那个向来最规矩,最安静的晓彤!也会交起男朋友来了!男朋友,这就叫做“交男朋友”吗?当然啦,他总不会是一个“女朋友”呀!她情绪纷乱到极点,直觉地感到自己正在做错事,而且有份模糊的罪恶感,因为学校里向来不许学生交男朋友的!或者,她在校门口跳上他的摩托车这一幕已经被老师们看见了,那么,明天训导处一定会传她去大骂特骂,同学们会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杨晓彤,最规矩的杨晓彤,最听话的杨晓彤,最胆小的杨晓彤……在校外交男朋友。品行不端二……她更加心慌意乱了。
车子猛然刹住了,她一惊,这才发现车子正停在距火车站不远的一家咖啡馆前面,咖啡馆阖着两扇玻璃门,里面垂着白纱的帘幔。玻璃门上画着一枝铃兰,旁边有很漂亮的几个艺术字:“铃兰咖啡厅”。她错愕地张望着,魏如峰已下了车,把她也拉下车来,说:
“进去坐坐。”
她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了进去,扑面而来的冷气和低柔的光线使她愣了愣,犯罪感仍然紧紧地压迫着她。这是什么地方?在她的道德观念里,一个正派的女孩子是不能和男人走进咖啡馆这种地方的,而她居然穿着学校制服,背着书包,和一个几乎是全然陌生的男人来到了咖啡厅,这事情实在太荒谬!但,她的不安并没有维持多久,新奇感就掩盖了罪恶感。壁上有玲珑剔透的小灯,全厅三分之一的位置是一个水池,里面栽着叫不出名字的阔叶植物,绿荫荫地覆盖在水池上,池中养着五彩斑斓的热带鱼,正活泼地在水草和石缝中来往穿梭。
他们找了一个靠着水池的位子坐下。晓彤不由自主地伸头去望着池中那些闪闪烁烁、五颜六色的小鱼,和壁上那些十分艺术的图案,唱机里在播送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乐声在室内轻缓地流动。整个厅内,充满了一份宁静幽雅的艺术气息。晓彤收回了四面浏览的眼光,和正凝视着她的魏如峰的眼光接了个正着,魏如峰立即对她微微一笑:
“还不错,是吗?”他轻轻地问,“我认为这是全台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馆。”
晓彤微笑了,周围宁静的气氛使她心情放松,而面对那个男人柔和的眼光更引起她一层朦胧的喜悦。“全台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馆。”她微笑地思索着,那么,他一定跑过全台北每一家咖啡馆了?悄悄地从睫毛下凝视他,她感到这男人像一个谜,是她所不了解的那一类人,而正由于是她所不了解的那类人,所以,他身上具有一种强大的、耐人寻味的吸引力。
咖啡送来了,魏如峰帮晓彤放下了牛奶和方糖,又帮她用小匙搅着。很长久的一段时间,他们默默凝视,又都不发一语。晓彤仍然在微笑,她觉得魏如峰对她已不再是个陌生人,而变成一个很亲近,又很密切的朋友了。
“你今年几岁?”好半天,魏如峰才开口。
“十八。”晓彤静静地回答。
“你和我表妹同年。”
表妹?何霜霜?晓彤脑子里迅速地浮起霜霜穿着艳丽的红衣服,大跳扭扭舞的样子来,又联想起在学校里顾德美的话。她望着魏如峰,他也追求着霜霜吗?这样一想,她又脸红了,“也追求”这三个字,好像已肯定魏如峰是“在追求”她了。
“你在想什么?”
魏如峰的话打断了她的思想,同时,他的手忽然落在桌子上,盖在她的手上面。这“大胆”的动作使她一跳,接着就有股电流般力量从她手上贯穿了全身。她惊惶地抬起眼睛来,注视着魏如峰。他太大胆了,太随便了,这还只是他们第三次见面!她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魏如峰的手悄悄地挪开了,他对她温和地笑笑,亲切而恳挚地说:
“没有人会伤害你,你仿佛有点怕我。”
她垂下眼睛,望着咖啡杯,又微微一笑。魏如峰的声调撼动着她,她感到心旌荡漾而情绪恍惚,这种奇异的感应,是她生平没有感到过的。她抬抬眼睛,看了魏如峰一眼,低低地说:
“我向来很胆小。”
“你父母一定十分宠你。”
“噢!”她笑了,感到四肢松散而兴趣盎然,“有一点。尤其是我妈妈,她总把我看成很小很小,这个也不放心,那个也不放心。她是个最好的妈妈,总想给我许多好东西,可是我们家环境不太好,她就想方法变出东西来给我,就像那次顾德美家的舞会……”她忽然住了口,觉得自己正傻傻地把家里的底牌揭给别人看,而这些谈话的题材,仿佛也有点不对劲,就不想再说下去了。可是,魏如峰正专心地倾听着,问:
“怎么不说了?”
她又摇摇头,笑笑。
“你不会感兴趣。”她说。
“可能我很感兴趣。”
但她已不再想说了。她看了看窗外,问:
“你住在哪里?”
“中山北路×段×号。”他很快地说,从口袋里掏出笔和记事本,把地址写在上面,撕下来递给晓彤说,“欢迎你来玩,下面是我的电话号码,有事可以打电话给我。”
会有什么事呢?她看看他,接过纸条,收进制服的口袋里。他反问:
“你的住址呢?不必保密了吧?”
她嫣然一笑,说出了地址,又有些犹疑地说:
“不过,你最好——不要来找我。”
“怎么?”魏如峰望着她,“你父母反对你交朋友?”
“我——不知道。”她嗫嚅地说,“反正,你最好不要来,我爸爸很严肃。”
“是吗?那么,我到校门口找你!”
“噢,”她急急地说,“那更不行,同学看到了要说话的,给老师看到更糟。”
“那么,我怎样和你联络?”魏如峰无奈地问,“写信给你行吗?”
“也不好!”她又否决了,“我打电话给你好了。”
“唔,”他端着杯子,啜了一口咖啡,凝视着她说,“如果你不打电话来呢?而且,整天守着电话机等电话也不是滋味。”
她又笑了,他的话使她感到心怀荡漾。
“我会打电话给你。”她允诺似的说。
“我觉得不保险。”他皱皱眉,“这样吧,星期六下午你们几点放学?”
“三点。”
“三点半我在这儿等你。”
“噢!”又是这样类似叹息的一个音符,“不行的,我回家晚了妈妈要担心。”
“还是事事依赖着妈妈吗?”他调侃地问,“你已经十八岁,应该有自己的天地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自己的天地?”她突然反问,睫毛向上微翘,眼睛生动地盯着他,“我有一个自己的天地,在这儿和这儿,”她用手指指心和头,“这是连妈妈都不知道的。”
“哦,”他颇感兴趣地望着她,“这里面藏些什么东西呢?”
“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她笑着说,“不能说的,说出来你会笑。我很喜欢幻想,常常躺在床上,幻想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幻想许多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故事,我就去分担她的苦与乐。这是一个很好的游戏,思想装在你的脑子里,别人看不见也感不到,不管你想得多荒诞无稽,也没有人会笑你。于是,你就可以去想各种各样的事情。”
“听起来很不错!”他点点头,凝视着晓彤,试着去领略她的境界。那一对眼睛明澈清莹,微微转动的眼珠流露着一层梦似的光彩。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脸上收回,那微翘的小鼻子,那修长秀气的眉毛,那薄薄的,带着点儿稚气和天真的小嘴,以及那时时刻刻,笼罩在她整个脸庞上的一种宁静、悠然和纯洁的气质。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还只是朵被绿萼所包裹着的小蓓蕾!可是,她却那样地使人心动,使人情不自禁地要怜爱她。他为蠢动在自己胸中的那份热情而惊异,多年以来,他和好几个女人周旋过,来往过。说实话,那些女人都比晓彤女性化,比她成熟,比她够味。可是,当他凝视着晓彤的时候,他无法想像自己竟会喜欢过那种女人,这是颗高悬的小星星,那些是俯拾皆是的尘土!
“哎呀!”晓彤忽然惊呼了一声,跳了起来。
“怎么了?”魏如峰吓了一跳。
“天都黑了,我要回家了!”晓彤匆匆忙忙地拿起书包,“妈妈一定急坏了。”
“等一下!”魏如峰看了看表,“已经快六点了,干脆吃了饭再回去!”
“噢,不行,不行!”晓彤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眼睛里的惊慌之色更加深了,不安地望着玻璃门,“已经六点了?真糟糕,爸爸要骂了!”
“好吧,我送你回去。”魏如峰站起身来,心中在暗暗地叹息,时间,溜得多快!
付了账,魏如峰和晓彤走出了“铃兰”,暮色正缓慢地在台北市的上空张开,几家大些的商店已亮起了霓虹灯,街道上,拥挤的车辆仍然争先恐后地飞驰,车声和喇叭声组成了喧嚣的音乐。晓彤坐上了摩托车的后座,用手勾着魏如峰的腰,现在,她已没有来时那份拘束和恐慌,一面指示路径,一面催促魏如峰加快速度。魏如峰巴不得这条路出奇地长,他喜欢晓彤的胳膊绕在他腰间的滋味,更喜欢她那温热的呼吸吹拂着自己后脑的味道。可是,只一会儿,已经到了目的地,晓彤在巷口下了车,指着巷子说:
“右面倒数第三家就是我的家,可是你千万不能来找我,记住!”
“好,我答应。”魏如峰说,“星期六怎么样?”
“不一定!”
魏如峰深深地望着她,说:
“来不来是你的事,反正我每个星期六的三点半都在那儿等你。”
“你等到几点钟?”晓彤迟疑地问。
“等到铃兰关门逐客的时候。”
晓彤咬咬嘴唇,不安地看看魏如峰,然后仓猝地喊了一声“再见”,就跑进巷子里了。魏如峰没有马上离去,他目送着晓彤小小的身子被暮色苍茫的小巷所吞噬,才带着满怀异样的情绪跨上车子,缓缓地向街头驰去。
晓彤走进家门的时候,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着,预计将有一场责备在等着自己,而在心里迅速地打着谎话的腹稿。可是,家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她有些诧异,走进了母亲的房间,才看到室内只有梦竹一个人。梦竹正坐在梳妆台前面,面对着镜子,脸上有着隐约的泪痕,眼睛迟滞地望着前方。室内是一片混乱,地上全是打碎的颜色碟子,和撕掉的画稿,许多泡好的颜料,像胭脂、藤黄、靛青都流了一地,窗玻璃也破了一块,画笔扔得到处都是,晓彤被吓住了,书包从她肩上滑到地下,她惊呼了一声:
“妈妈!”
梦竹如梦初觉地抬起眼睛来,在镜子里看到吃惊的晓彤,就缓缓地转过身子,用手拭拭眼睛,疲倦地问:
“怎么这么晚回来?”
晓彤已忘掉她编好的谎话了。但是,梦竹并没有追问下去,只乏力地说:
“你爸爸画不好画,发了脾气。来,晓彤,帮我把这个房间收拾一下。”
晓彤走过去,一面俯身拾起榻榻米上的碎玻璃,一面担心地问:
“爸爸呢?”
“出去了。”
“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梦竹说,叹了口气,跪在榻榻米上,细心地把那些颜料能用的再装起来,为了购买这些颜料,他们整整吃了一个月的素!她用纸片把泡过的颜料兜起来,再倾进碟子里,晓彤插嘴说:
“妈妈,那些颜料已经脏了,还能用吗?”
梦竹呆了呆,看着地下的颜料,是的,脏了,已不能用了。她咬住嘴唇,突然用手蒙住了脸,失声地痛哭了起来。晓彤大吃一惊,立即扑了过去,抱住母亲,叫着说:
“妈妈!不不不!妈妈!不!”
梦竹支撑着站起来,走到床边去躺下,她仍然在哭,心底的郁结一旦得到宣泄,就一发而不可止。晓彤跪在母亲床前,不住地摇着母亲,惊惧地叫着:
“妈妈!不要!妈妈!不要!”她不大明白发生过了什么,不过,自从父亲重拾画笔,脾气就出奇地坏,他没画好过一张画,却发过无数次的脾气。她是深深了解母亲最近所受的折磨和委屈,看到母亲伤心,她自己也鼻中酸楚而眼泪汪汪了。她哀求地说:“妈妈,不要哭,哦,妈妈!”她把头扑在母亲身边,几乎也要哭了。
“晓形,”梦竹止住了眼泪,从泪雾中凝视着逐渐长成的女儿,幽幽地说,“一个人怎样能弥补以前的错误呢?当你年轻时不慎做错一件事,你就必须用你这一生来做代价吗?”
晓彤愣住了,说:
“妈妈,你在说什么?”
“哦,”梦竹醒悟了过来,“没什么,晓彤,我太疲倦了,我想躺一躺,你把房子收拾一下,自己到厨房去弄点东西吃吧!”
晓彤点了点头,注视着母亲,梦竹已经闭上了眼睛,眼角还残余着眼泪。在梦竹的鬓边,晓彤发现了一根白发,这使她心中一阵酸楚,因为母亲还不到该有白发的年龄,她才只有三十八岁!
魏如峰仰卧在床上,用手枕着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凹凸的图案出神。午后的阳光从玻璃窗中射进来,照在屋角上方的白墙上。光线所经之处,无数尘埃的小粒在阳光中闪熠。室内静悄悄的,只有魏如峰的呼吸沉缓而规律地起伏着,空气中似乎充塞了一份颇不寻常的孤寂和郁闷。魏如峰把眼光从天花板上调向阳光绚烂的窗子,过久的凝视使他的眼睛发涩,枕在头下的双臂也微感酸痛。把手从头下抽了出来,他翻了一个身,侧面而卧,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小说,翻开来,想定下心来细看。可是,书上的字浮动着,扭曲着,每一个字都变幻成那清莹如水的眼睛,和一朵朵稚气的、雅致的、宁静的微笑。他抛下了书,近乎愤怒地自语了一句:
“不过是个小娃娃而已,我打赌她是什么都不懂的!”
但,这句话并无助于他烦躁的心情,反而使他更加郁闷,从床上坐起来,他看了看手表,三点钟正。去?还是不去?这么多个星期六,都是白等了,他实在不相信这个星期六她就会去。每个星期六下午,孤坐在“铃兰”的老位子上,像个傻瓜般从午后等到天黑。这种傻气的行为简直不像他魏如峰会做出来的!那个女孩子有什么了不起?论容貌,比她漂亮得多的女人他也不知道结交过多少,论吸引力,她根本就还是个没有成熟的小女孩。一袭学生制服所裹着的瘦弱的身子,一对迷茫的,什么都不懂的眼睛!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如此抛掷不下?值得他每个星期六一次又一次地去碰钉子?这么多年来,混迹于商业场中,在社会及商场的习俗下,他也有过许多不同的经验!可是,他总以自己的坚强和定力而自负,他永远那样洒脱不羁,从不被任何一个女性所折服!而现在,为了这样一个小女孩,竟弄得如此神魂不定,简直近乎不可解的滑稽!他为自己这份牵肠萦怀,抛掷不下的感情而生气,想想看,仅仅见过三次面而已,一个读中学的女学生!
在床沿上坐了半天,烦躁却越来越厉害了,到底为了什么,她居然不肯到“铃兰”去?有一份少女的矜持?还是看不起他?没想到他魏如峰,竟然追不上这个小女孩!咬了咬牙,他猛地跳了起来,他不能永远处在被动地位,株守着三点半“铃兰”之约!
“到她的学校门口等她去!”他下决心的说,从衣橱里拿出一件干净衬衫,“要不然,干脆闯到她家里去!”他解开衬衫钮扣,预备换上干净的。但,才解了两个钮扣,他又颓然地停下手来,把那件干净衬衫往床上一扔,叹了口气,重新落坐在床沿上,自言自语地说:“魏如峰,魏如峰,你不是十八九岁,轻举妄动的年龄了,别再做些幼稚的傻事吧!”
用手托着下巴,他又怔怔地发起呆来。
“表少爷!电话!”
楼下阿金的一声叫喊,把他从沉思里唤醒过来,他从床沿上猛跳起来,一种直觉的念头闪电般地来到他的脑中:“是她!”冲出房门,带着种反常的兴奋,他三级并作两级地冲下楼梯,蹿进客厅里。一跑进客厅,他就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发里看刚刚送来的晚报,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何慕天抬起头来,诧异地望望他。他有些为自己失常的态度感到不好意思,放慢了脚步,他故示从容地走到电话机旁,握起了听筒。
“喂?”他询问地喂了一声,竟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和微颤的声音。
“喂,”女性的声音,娇媚而带磁性,“如峰吗?猜猜我是谁?”
“哦,”他嘘出一口气,失望使他的心脏往地底下沉。又是她!该死!对着听筒,他没好气地说:“你的声音谁还听不出来?有事没有?”
“怎么,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呀?”
“我最近忙得要死,”他厌烦地说,“到底有什么事?”
“别这样打官腔好不好?”对方在大撒其娇,“你忙些什么嘛,一个月都看不到人影!今天晚上……”
“我没空,对不起,”他打断了对方,“等我忙完这一阵再说!”不等对方再说话,他立即挂断了电话。回过头来,他看到何慕天正把一对审视着他的眼光调回到报纸上。他有些赧然,却有更多的失望。无精打采地扶着楼梯的扶手,走上了楼,回进自己的房中。
关上房门,他又和衣往床上一躺。今天绝不再去“铃兰”当傻瓜了,让别人看着都莫名其妙。杨晓彤,去她的吧!天下女人多着呢,她算得了什么?闭上眼睛,他试着去排除自己脑中纷杂的思想。
一声门响,有人推开了房门,来到床边,他睁开眼睛,霜霜正含笑地立在床前,低头望着他。
“哈!”霜霜叫着说:“真难得,大少爷这个星期六居然会在家里!”
“唔,”魏如峰哼了一声,“同样难得,你居然也会在家里。”
“你每个星期六下午都跑出去,你怎么知道我星期六下午在不在家呢?”霜霜抢白地问,“其实,我近来最乖了,你问爸爸,我是不是很少跑出去了?”
“是吗?”魏如峰问,望着霜霜。真的,霜霜好像有些改变。穿着件浅绿的秋装,头发上系了根同色的发带,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竟有股温柔沉静的味道。“不错!”他赞美似的说,“很有进步。”
“别那么老气横秋的!”霜霜说。她在魏如峰床前蹲了下来,研究地审视着他说:“气色不太好,生病了吗?”
“没有呀!”
“看你近来魂不守舍的,怎么回事?我会看相,知道你心情不好,为什么?”
“没有呀!”
“和谁生气了吗?”
“没有呀!”
“有心事吗?”
“没有呀!”
“没有呀,没有呀!”霜霜学着他说,“那么,为什么不高兴?可别再对我说没有呀,我看得出你不高兴。是为了公司里的事吗?爸爸昨天还在说,要把你的位置再提高呢!他说你对商业有天才。”
“商业!”魏如峰感慨地说,“我正准备改行呢!”
“改行?为什么?公司里有人得罪了你吗?”
“别胡思乱想了!”魏如峰坐起身来,“只是我对商业没兴趣,想去教书!”
“教书!好奇怪的想法!”霜霜站起来,走到魏如峰的书桌前面,桌上正有一张摊开的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字,她拿起来一看,字迹是魏如峰的,杂乱无章地写着些诗词中片段的句子,如: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除了这些句子以外,还有两个稀奇古怪的句子:
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红云,
早上的一颗小小的孤星!
霜霜举起这张纸,挑着眉毛说:
“表哥,这是一张什么玩意?你哪里跑出来这么多闲愁呀?”
魏如峰走过去,一把夺下那张纸来,揉成一团,往字纸篓一丟说:
“我愁我的,你别管闲事!”
“告诉我,”霜霜坐在书桌上,凝视着魏如峰说,“是不是想要个女朋友?爸爸那天在说,你该成家了!”
“哦?”魏如峰望了霜霜一眼,“你想给我介绍吗?”
“我试试看,把你的条件告诉我!”
“算了,”魏如峰说,“你那些朋友,一个赛一个的野,没兴趣!”
“怎么样的就有兴趣?”
魏如峰咧咧嘴,托起霜霜的下巴,开玩笑地说:
“像你!”
楼下电话铃又响了,何慕天在叫魏如峰听电话,魏如峰闪身出房,跑下楼梯,躲开了霜霜的掀眉瞪眼。电话机旁,何慕天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听筒,微蹙着眉。这电话显然是何慕天接听的。魏如峰一看何慕天的神色,就猜到百分之八十又是杜妮打来的,握起听筒,他没好气地喊:
“喂!什么事?”
对方一阵沉默,他不耐地连喊了两声“喂喂”,对方才有个清脆而细嫩的声音,怯怯地问:
“是——是——魏——如峰吗?”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魏如峰皱起了眉,惊异地问。
“我——等了你好半天了,你不是说三点半吗?”
“什么?”他的心狂跳了起来,握紧了听筒,他紧张地喊,“你是——”
“杨晓彤。”
“喂喂,”他嚷着说,“你在哪儿?”
“铃兰。”魏如峰屏住了气,握着听筒的手竟有些发颤。霜霜已经下了楼,靠在茶几上看魏如峰接电话,一面玩着茶几上的一只玻璃小马。魏如峰还没有回过气来,对方又怯怯地开了口:
“这几个星期,我都不能出来,先是该我办壁报,后来又考月考……”
“喂!你听着!”魏如峰已恢复了精神,他对着听筒大叫着说,“我三分钟之内就赶到,你千万别离开!”
摔下了听筒,他顾不得再去换衣服,摸摸口袋,证件套里还有钱,就放心地向门口冲去。一面嚷了声:
“姨夫,别等我吃晚饭!”
霜霜一把拉住了魏如峰,急急地问: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吗?”
魏如峰挣脱了霜霜的拉扯,笑着说:
“什么事都没有!只是要出去一会儿,”说着,他扬着眉毛,用手拧拧霜霜的面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说,“再见!好妹妹,别为我的闲愁担心了,现在什么都好了。你要我晚上给你带什么回来吗?巧克力?怎样?好,再见!”挥挥手,他迫不及待地冲出房去,奔下台阶。立即就响起喧嚣的摩托车马达声,呼啸着走远了。
霜霜愣愣地站在客厅中央,一只手抚摩着被魏如峰拧痛了的面颊,眼睛呆呆地望着魏如峰跑出去的门口,心里布满了疑惑和不解。这是怎么回事?从来没有看到魏如峰如此失常过,和如此兴奋过。他碰到什么事了,刚刚还躺在床上无精打采的,现在一个电话就又精神大振,简直是发神经!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转过身子,她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发里,默默地望着她,眼睛里有一抹深思而怅惘的神情。她耸耸肩,对何慕天说:
“你看表哥是怎么回事?大概是神经失常了,什么事值得他那么紧张?平常天塌下来他也爱管不管的。”
何慕天没有说话,仍然望着霜霜出神。他在想着他接电话时所听到的那个细细的、嫩嫩的声音,清脆娇柔,还带着点儿软软的童音。一个女孩子,一个少女,不会比霜霜更大,却有力量使魏如峰摆脱掉杜妮的纠缠?这事有点不可思议而耐人寻味了。但是,事实摆在这儿,何慕天自己是过来人,他知道什么事情发生在魏如峰的身上,这是不容人不相信的。
“爸爸,你在想什么?”
霜霜打断了他的思潮,他看看霜霜,俏丽的浓眉,神采奕奕的大眼睛,难道不够美,不够可爱吗?但是,人生的事情并不是件件都能预先安排好的,更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
“我在想如峰的事。”
“他怎么了?”霜霜问,“近来他不是挺奇怪的吗?一忽儿唉声叹气,一忽儿兴高采烈,还写些怪里怪气的纸条,什么这个愁,那个愁的……”
“奇怪?”何慕天摇摇头,有些怅惘地笑笑,“一点也不奇怪,这是陷入情网的青年男女都会害的病。”
“爸爸,你说什么?”
“我说,如峰一定在恋爱。”
“恋爱?”霜霜瞪着何慕天,不信任地张大了眼睛,“表哥在恋爱?和谁?”
“和刚刚打电话来的那个女孩子。”
“那是谁?”
“我怎么知道?”何慕天抬了抬眉毛,燃起一支烟,望着烟头上缭绕的青烟,沉思地说,“听声音,年纪一定很轻,大概只有十七八岁。”
霜霜蹙起眉头,怔怔地望着父亲,脑子中是纷纷乱乱的一团,好像有人在她头脑里塞进许多棉花似的,涨得很满而又全是空白。魏如峰恋爱了?和一个不知名的女孩子!她随手摸了一张椅子,慢慢地坐了下去。凭着小几,用手托住下巴,她必须好好地想一想。想什么?她又抓不住任何具体的东西,脑中只有一个比较成形的思想:魏如峰恋爱了!这是可能的吗?魏如峰?不,这并不可能。他曾和许多女人玩过,却从不动真情!这只是父亲的臆测而已,魏如峰不会如此容易墮入情网!不,不,绝不会,反正她不信……
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一惊,抬起头来,发现何慕天正站在她的面前,深深地望着她。
“霜霜,”何慕天用一对了然一切的眼睛凝视她,低沉地说,“对付这种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看淡一点,你是个洒脱的孩子,自会处理自己。你要知道,在人生的路上,你总会遇到一些打击的。”
“爸爸!”霜霜怔了一下,顿时带着一脸受伤的倔强喊了起来,“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爱上了表哥?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我的男朋友那么多,他算得了什么?而且——我也不相信他是在恋爱!”
何慕天默默地摇摇头,说:
“他是在恋爱,我可以肯定这一点。如峰这两天失魂落魄的,我早就怀疑了!”
霜霜咬咬嘴唇,突然想起了魏如峰桌上的那张纸条,有些什么句子?“酒人愁肠,化作相思泪!”这不是写明了吗?她瞪视着墙上的一幅画,手指发冷,心脏迅速地向地底下沉去。
“霜霜,”何慕天眼望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女儿,心中隐隐作痛,女儿的失意比他自己失意更让他难过。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期望着的事终成泡影,霜霜竟没有力量系住这个年轻人的心?面对着漂亮的霜霜,他为她不平!魏如峰太没有眼光了!又叹了口气,他无奈地说:“别难过,霜霜,如峰并不是天下唯一可爱的男孩子,而且,事情也不见得就绝了望……”
显然,何慕天安慰的方式太笨拙了,霜霜猛地跳了起来,双手紧握着拳,暴跳着对何慕天狂叫了起来:
“爸爸!你说这些做什么?谁告诉你我爱上了表哥?我根本不爱他,一丝一毫都不爱他!他爱上谁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为什么要难过?为什么要绝望?他爱娶谁就娶谁,我一点都不关心!不关心!不关心!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关心!”
喊着喊着,眼泪涌出了她的眼眶,她的脸色由白转红,呼吸急促,头发摇得零乱地披散了下来。终于,喉头哽住了,再也喊不出声音。她发狂地踢翻了一张椅子,掉头向楼上跑去,奔进了自己的房里,“砰”地碰上房门,就扑进床里,把头埋在枕头中,气塞喉堵地痛哭了起来。
何慕天木立在客厅里,楼上,霜霜不可压抑的哭泣声透过了门,一直传到楼下。何慕天的心收紧了,绞痛了,他慢慢地扶起了那张被霜霜踢翻的椅子,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霜霜的哭声没有平定,反而越来越沉痛了,他无法忍受,慢慢地走上楼,走到霜霜的门口,推开了房门,他看到霜霜正发狂地撕咬着枕头,捶打床垫。他走过去,才把手放到霜霜的身上,就被她甩了开去,同时哭叫着说:
“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
何慕天默然地立在床边,无可奈何地望着痛哭的霜霜,然后,他叹了口气,走出霜霜的房间,带上了房门。疲乏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在安乐椅上坐了下来,他用手指揉了揉额角,喃喃地自语:“如果她有个母亲就好了!”
母亲,一想起她的母亲,那些连锁着的回忆又一串串地浮到眼前,他闭上眼睛,仰靠在椅子里,脸上的肌肉全被痛苦的思潮所扭曲了。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然后,他听到霜霜有了动静,她的脚步穿过走廊,到楼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口去张望,只一忽儿,他就看到他那辆灰色的小轿车如箭离弦般向街头狂驰而去。他叹息着坐回椅子里,他知道这以后会是什么:闯红灯、超速、没有驾驶执照。他又该为她准备罚款和具保了。
燃起一支烟,他按铃叫来了阿金,吩咐着说:
“魏少爷回来的时候,让他到我房里来一趟!”
无论如何,他要为霜霜做一番努力,他必须尽量挽回这件事,必要时,他不惜恩威并重,对如峰稍稍施一些压力,他深深了解,魏如峰对他这位姨夫,是十分敬爱和顺从的,为了霜霜,他顾不得其他了。
魏如峰回来的时候并不太晚,只有九点多钟,他吹着口哨走上楼梯,阿金叫住了他,转告了何慕天的话。
“0K!”他说。
回到卧室,他先取了睡衣,到浴室去洗了一个澡,一面洗,一面不停地吹着口哨。晓彤,多么惹人怜爱的孩子!那水盈盈的眼睛,那怯生生的表情,那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
“喔,别碰我,记住,我们才是第四次见面!”
“第四次!”他迷糊地问,“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四十年了。”
她笑了。
“你一定有很多的女朋友!”
“不错,”他坦白承认,“我曾经有过很多的女朋友!”
“是你眼光太高吗?”
“或者是她们眼光太高。”
“包括何霜霜在内?”
“霜霜?”他一愣,盯着她问,“你听到些什么流言?”
她又笑了,黑眼珠生动而活泼。
“是‘流言’吗?”她问。
“霜霜是我的小妹妹。”
就这样,好像已经解释清楚了什么,她不再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不再保持两人座位中那一尺宽的距离,当他用手揽住她的腰的时候,她也没有退缩,只抬起她那两排长长的睫毛,用那对黑蒙蒙的眼睛凝视他。这凝视使他那样心动,他竟想在众目昭彰的灯光下吻她,但他毕竟没有那样做。她的头倚在他的肩上,细细的发丝轻轻地拂着他的面颊,她低低诉说的声音像潺潺的流水般在他耳边轻响:
“我骗了妈妈,我告诉她我是到顾德美家里去做功课,妈妈相信我一切的话,因为她永远把我看成一个小女孩,一个单纯得一无所知的小女孩。我本不长于说谎话,可是,在我向她说谎的时候,我说得那么自然,就好像是真的一样,我不明白我怎么会如此?这使我对自己怀疑。”她停下来,把一只手放在他手腕上,仰头注视着他,“你也曾对自己怀疑过吗?你觉不觉得每个人都有矛盾的性格?好的与坏的思想,坚强与懦弱的个性,常会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于是你就没有办法清晰地分析你自己。”
他凝视她那跳动的睫毛下藏着的黑眼珠。
“你常常分析你自己吗?”
“有时,我试着去分析。”她又笑了,用两只手交叉着枕在脑后,靠在沙发椅里,那股慵散劲儿更其动人。“可是,不分析还好,越分析就越糊涂。”
“每个人都是如此,”他说,“分析自己和了解自己都是一件难事,”他凝望她,“你是不必分析自己的,一切最单纯,最完美的事物都集中在你身上……”
“你错了,”她的黑眼睛深深地回望着他,“世界上没有一件单纯的东西!”
他沉默了,他们对望着,时间在双方恒久的注视下凝住了。半晌,他眩惑地托起她的下巴,迷茫地说:
“我奇怪,在你这小小的脑袋里,怎么容得下这么多的思想?而我一直都认为,女人是最现实的动物,你这小脑袋里的东西,好像还非常复杂和丰富哩。”
“你想发掘吗?”
“你让我发掘吗?”
“如果你是个好的发掘工人。”
“我自信是个好工人,只要你给我发掘的机会和时间。”
“你有发掘的工具吗?”
“有。”
“是什么?”
他捉住她的手,把那只手压在他激动而狂跳着的心脏上。
“在这儿,”他紧紧地望着她,“行吗?”
她的大眼珠在转动着,像电影上的特写镜头,慢慢地,将眼光在他的脸上来回逡巡,最后,那对转动的眼珠停住了,定定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小小的鼻翼微翕着,呼吸短而急促,温热地吹在他的脸上。他对她俯过头去,又中途停住了,他不敢碰她的唇,怕会是对她的亵渎。拿起了那只手,他把它贴在自己的面颊上,额头上,最后,紧贴在自己的嘴唇上。他无法再抬起眼睛来看她,因为,在自己充满幸福和激动的心怀里,他忽然觉得要流泪了。而当他终于能抬起眼睛来看她的时候,他只看到一张苍白而凝肃的小脸,隐现在一层庄严而圣洁的光圈里。
怀着这些温馨如梦的回忆,他在浴盆中浸得已经太久了。洗过了澡,穿上睡衣,他走出浴室,直接来到何慕天的房间里。房里又是烟雾沉沉,何慕天正坐在他的安乐椅中,那神情看来又遭遇了问题。他对魏如峰仔细地审视了两眼,指指前面的椅子说:
“坐下来,如峰。”
魏如峰坐了下去,注视着何慕天,等着他开口。何慕天先燃上了一支烟,慢慢地抽了一口,然后从容地说:
“昨天公司里开了董事会议,关于你那份增产计划,大致是通过了,预备明年一月份实施。至于在香港成立门市部一节,也预备明年春天再考虑。最近,胡董事说业务部的施主任有纰漏,我想要你去注意一下,必要时,就把施主任调到别的部门去。”
“好,我尽量注意。”魏如峰说。其实,泰安纺织公司的股份百分之七十都在何慕天手中,其他的董事不过握着一些散股,所谓董事会议,也就是形式上的而已。事实上,只要何慕天有所决定,会议开不开都无所谓。
何慕天喷了一口烟,沉思了一下,微笑着说:
“公事交代清楚了,我们也该谈谈私事了。”
“私事?”魏如峰愣了愣。
“嗯,”何慕天点点头,亲切地说,“如峰,有没有出国的计划?”
“怎么?”魏如峰有些困惑。“公司里想派人出去吗?我并不合适,我学的不是纺织,又不是商业。”
“我知道,我只是问你对未来的计划。你已经二十——六?还是二十七?”
“二十七。”
“对了,二十七岁,我像你这个年龄,已经有霜霜了。”
“姨夫是在问我的终身大事?”
“也有一点是,我听说你和一个交际花过从很密,有这回事吗?”
“哦,”魏如峰笑了笑,这并不是他的秘密,“那大概指的是杜妮。她死缠住我,我可没对她动感情。”
“虽然没有动真情,一定也有来往吧?”何慕天锐利地盯住魏如峰问。
魏如峰点点头,笑着说:
“假如我说和她没有关系,就未免太虚伪了,是吗?姨夫,你一定了解,和这种欢场女人来往,如同交易,谁都不会动真情的。而且,对于送上门来的女人,只要她长得不错,我也不会像柳下惠一样坐怀不乱。”
“唔,”何慕天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我喜欢你这股坦率劲儿。那么,告诉我,为什么最近一个月以来,你把这些女人全断绝了?”
魏如峰一怔,接着就涨红了脸,他不安地在椅上蠕动了一下身子,伸了伸腿,说:
“姨夫,你对我的事好像清楚得很呢!”
“当然清楚,”何慕天微笑着,深思地说,“你想,你将来会继承泰安,这么大的一个公司即将落在你的肩上,对你的事,我怎能不关心?”
“什么?”魏如峰吃了一惊。“我?继承泰安?为什么?”
“你是我的亲人,又有商业天才,公司在你手里,比在我手里更安全。而且,近来我对商场中的追逐倾轧,已经觉得疲倦了,很想把这个重担交卸下来,然后过几天清静日子。假如你没有什么出国读书的计划,我就希望你把时间多放在公司里一些,工厂里也去跑跑。两三年后,你就可以变成实际的负责人了。”
“姨夫,”魏如峰皱皱眉头,深深地望了何慕天一眼,“你要把公司给我,我应该感激你,可是,说实话,姨夫,我并不想负责泰安。”
“为什么?”
“我和你一样,我厌倦商场的这些竞争和欺诈。我自己是学文的,商业和纺织都不是我的兴趣,也不是我的本行,我之所以留在公司里,完全是因为你需要我。有一天,霜霜会结婚,那时候……”
“慢慢来,如峰,”何慕天打断了他,“你对这笔财产一点不动心吗?”
魏如峰苦笑了。
“当然动心,”他说,“如果我说对财产金钱不动心,我就太矫情了。但是,我不愿继承泰安,这应该属于霜霜……”
“属于霜霜——”何慕天沉吟着说,“和属于你,这不是一样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何慕天喷了一口浓烟,“如果你和霜霜结婚的话。”
魏如峰陡地愣住了,他瞠目结舌地望着何慕天,后者正平静而从容地吐着烟雾。他站了起来,盯着何慕天的脸,诧异地说:
“你开玩笑吗?姨夫?”
“一点也不开玩笑,你们是表兄妹,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彼此了解,又彼此亲爱……”
“但是,我不爱霜霜,霜霜也不爱我!”
“爱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我觉得你的想法有些荒谬,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魏如峰深吸了口气说,“我一直把霜霜当亲妹妹看,而且,我现在也正在恋爱。”
何慕天震动了一下,在烟灰缸里揉灭了烟蒂,故意轻描淡写地问:
“是吗?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像杜妮那样的吗?你预备和这女人‘恋爱’多久?”
魏如峰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何慕天会用这样的语气来侮辱他的恋爱,而且还连带侮辱了晓彤。这使他无法忍耐,他用手指抓紧了椅背,竭力控制自己沸腾的怒火。半天后,才颤抖着嘴唇,冷冰冰地说:
“姨夫,我明白了,你想用泰安去给霜霜买一个丈夫?你找错了对象了,街上的男人多得很,你随便去拉一个,告诉他你那优厚的条件,他们一定会趋之若鹜的!至于我,你骂我不识好歹吧!”
说完这几句极不礼貌的话,他掉头就向门口走,何慕天呆了几秒钟,然后猛然恼怒地大声喊:
“站住!如峰!”
魏如峰站住了,慢慢地回过头来,何慕天面对着一张倔强而坚定的脸。他逐渐泄了气,怒容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切的落寞和失意,怎样的一个青年!霜霜何其无缘!他叹了口气,对魏如峰摆摆手,乏力地说:
“好,你去吧!”
魏如峰迟疑了一下,向门口走去,何慕天又叫住了他:
“等一下,如峰!”
魏如峰再度站住,何慕天凝视着他,慢吞吞地问:
“告诉我,你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杨晓彤。早晨的那个晓字,彤云的彤。”
“很漂亮吗?”
“哦,”魏如峰怒火已消,热心地说,“不是漂亮,而是可爱,漂亮这两个字多少有点人工美的成分在内,晓彤是完全自然的美,真实的美,由内在到外表,无一处不美。”
何慕天凄苦地一笑。
“好,你去吧,如峰,希望有机会能见到这个神奇的女孩子。”
魏如峰也笑了。
“你一定很快就会见到她,我会带她到家里来玩。”他说,望着何慕天,他知道,他们之间的不快已经过去了。
楼下,突然间,尖锐的喇叭声又划破了寂静的长空,在夜色中锐利地狂鸣起来。
明远面对着自己那张“浣纱图”,看了又看,越看越心烦,这已经是今晚画的第三张了,竟连个美人脸都画不好!“天才”早已是过去的东西了,他在自己的画里找不到一丝才气,别说才气,连最起码的功力都看不出来。他皱皱眉,“重拾画笔”,多荒谬的想法,徒然浪费时间精力和金钱!一阵烦乱之下,他抓起那张纸,揉成一团,用力地对墙角扔过去,纸团击中了正坐在墙角补衣服的梦竹身上,她一惊,抬起头来,接触到明远的一对怒目。
“又画坏了?”梦竹柔声问,小心翼翼地。“慢慢来,别烦躁,现在就算是练练笔,笔练顺了,就可以画好了!”
“废话!”明远叫,“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该听王孝城的话,画画!他以为我还是以前的明远呢!殊不知我早已变了一个人,艺术家的梦只有留到下辈子去做了!从明天起,我发誓不再画了!把这些画笔颜料全给我丢进垃圾箱去!”
梦竹带着几分怯意站起身来,她实在怕极了明远的砸颜色碟子和摔笔摔东西。她走过去,代他把颜料收拾好,笑着说:
“今晚别画了,明远。你也太累了,白天要上班,晚上又要画画,休息一晚吧!明远,我们也好久没出去走走了,干脆今晚去看看朋友好不好?”
“看朋友?去看王孝城吗?看他有多成功,弟子满天下,一小张横幅卖个两三千,大家还求爹爹告奶奶似的去求他的画……”
“明远,”梦竹锁紧了眉,“你变了!孝城是我们多年的老朋友,但是,你说起他来口气中充满了嫉妒和刻薄,他待我们不错……”
“是的,他待我们不错!”明远干脆大叫了起来,“每隔两三天,他就送奶粉衣料罐头什么的来,他现在阔了,他送得起东西,他的东西使你对他五体投地……”
“明远!”梦竹叫。
“他对我们施舍,表示他的慷慨!我呢?我就得受着!他阔了,他不在乎,但是,我杨明远的一家子就在接受他的救济,我告诉你,梦竹!你不许再接受他的礼物……”
“我并没有要他的礼物,只是他的诚意使人难以拒绝,每次提了东西来,还赔尽笑脸,又怕给我们难堪,又怕我们拒绝!人家是一片好心。”
“好心!”明远咆哮着,“我杨明远就要靠别人的好心生活吗?是的,我穷,你嫁给我了,你就要跟我过苦日子!我的运气不好,我倒霉,你就只好跟了我倒霉。……”
“明远,你别把话扯得太远好不好?难道我嫌你穷了吗?收孝城的礼是不得已,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别人的好意当恶意呢?人家又没有嘲笑你或看不起你的意思!”
“他没有恶意,可是我受不了!他使我觉得压迫,你懂不懂?时时刻刻,他都用他的成功,他的富裕的生活,他的身份地位来压迫我!而以前,任何教授对我的评价都比他高!现在呢?他成功了,他用礼物,用那些同情的怜悯的眼光来堆积在我身上,他使我受不了,你懂吗?我受不了他那种把我当做病入膏肓的人的那副样子……”
“他成功了,这并不就是他的过失,是不是?”梦竹问,“你不能因为他的成功,就抹煞掉你们的友谊呀!”
“友谊!”明远嗤之以鼻,“这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梦竹呆呆地站着,沉痛地望着明远,好半天,才幽幽地说:
“明远,你变得太多了。”
“是吗?我变得太多了?”梦竹的话更加勾起了明远的怒火,他逼视着梦竹说,“是的,我变了,你知道是什么让我变?你知道我一点都不爱这份生活吗?你知道我厌倦得想死吗?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梦竹叫着说,被明远逼迫得忍无可忍,“就因为我知道得太清楚,所以我忍受你一切的坏脾气,忍受你的嚣张和无理,忍受你的怪僻!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你后悔了吗?后悔嫁我了吗?”
“我有什么资格后悔!”梦竹神经紧张地大叫了起来,“你娶我是你对我的恩惠,我还有什么资格后悔!十几年来,我必须时时记住这一点,杨明远,你是个伟人!你伟大!你在我落魄的时候——”
猛然间,她缩住了口,瞪视着房门。在门口,晓彤正张惶地站在那儿,恐惧地望着争吵中的父母。梦竹泄了气,她费力地把溢出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用手摸了摸自己激动得发烫的面颊,低低地对明远说:
“对不起,我,我是太激动了!”
明远没说话,沉默了片刻,才用阴沉的眼光,扫了晓彤一眼,冷冰冰地说:
“你下了课,怎么到现在才回家?”
“我,我,我在学校做功课。”晓彤嗫嗫嚅嚅也说。
“晓白呢?”明远又问。
“我,我没有看到。”
明远调回眼光来,冷漠地看了梦竹一眼,说:
“我们的两个孩子,都连家都不要了!放了学不回家,吃晚饭也不回家!”
他的口气,好像孩子们不回家,都应该是梦竹的责任似的,梦竹想说什么,又忍耐地咽了回去。孩子们是最敏感的小动物,家里的气氛一不对,他们就会最先领略到。近来,明远的坏脾气笼罩着全家,动不动就要咆哮骂人,连小鸟都知道巢里是否温暖,又怎能怪孩子不愿回家呢?家系不住孩子,这不是孩子的过失,而是父母的过失。怎么能让正在求学的孩子在一个充满火药味的家中做功课?准备考大学?
在梦竹的沉默中,明远换了一件衬衫,准备出门。
“你到哪里去?”梦竹问。
“看电影去!”明远没好气地说。
梦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只睁大了眼睛,目送明远走出房门。
听到大门阖上的声音后,梦竹浑身无力地坐回椅子里,用手支撑着疼痛的头。疲倦、懊丧和绝望的情绪像潮水般对她涌了过来,她感到自己像只无主的小船,正眩晕地飘荡在这潮水之中。晓彤远远地望着母亲,看到梦竹一直不动也不说话,她走了过去,把手放在梦竹的手腕上,怯怯地喊了一声:
“妈妈!”
梦竹抬起头来,接触到晓彤一对不安的、关怀的眼睛。她不愿让女儿分担她的烦恼,勉强提起精神,她坐正了身子,深吸了口气说:“你吃过饭没有?”
“吃,吃过了。”
“在哪里吃的?”
“学校福利社。”晓彤说着,脸微微地发起烧来,由于说了谎话而不安。福利社?那些地方和福利社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近半个月来,魏如峰带着她,几乎跑遍了全台北市的小吃店,每天,他们都要换一个新的地方,他总是笑着说:
“我要让你见识见识台北市,领略各种不同的情调!”
有时,她的一袭学生制服,出现在比较大的餐厅里,显得那么不伦不类。而他却豪放如故,骄傲得如同伴着他的是天下绝无仅有的贵妇人,这种种作风,使晓彤既感动又心折。她常常想,魏如峰是个最懂得美化生活和享受生活的人。今天的晚餐,在一家不知名的餐厅里,傍着一个大的热带鱼的玻璃柜子,他告诉她每种鱼的名称:电光、孔雀、黑裙、红剑、神仙……他笑了,亮晶晶的眼睛深深地盯着她,一股调皮的神情,说:
“神仙鱼是取神仙伴侣的意思,因为这种鱼总是捉对儿来来往往,不肯分离。有一天,我们也会像它们一样吗?”
“晓彤,在想什么?”梦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
晓彤吃了一惊,惶恐地说:
“没,没有什么呀!”
“晓彤,”梦竹叹了口气,“从明天起,回家来做功课吧,不要在外面逗留,也别三天两头地往顾德美家跑。而且,天天晚上在福利社吃饭总不是办法。你爸爸的心情不好,你们就别再惹他不高兴了。”
“噢!”晓彤怅怅地应了一声,顿感若有所失。下了课就回家,放弃那两小时的欢聚?两小时,每次都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但,这两小时却是她每日生活的中心!早上起床,睁开眼睛迎接新的一天,因为想到有放学后的那两小时,而觉得欢欣鼓舞。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师冗长而乏味的讲述,因想起不久之后,就可以有那两小时而心情振奋。放学前的清洁扫除,握着扫把,在扬起的灰尘中,看到的是他扶着摩托车,倚在路口转弯处的电线杆下的神情!背着书包,和顾德美跨出校门,一声“再见”,难得会有那么轻快的口吻!向路口走去,脚底下踏着的是云是雾,整个身子都那么轻飘飘的。心里面怀着的是梦是情,全心灵都那样荡悠悠的。然后,一张充斥着生气的脸,一对期待而狂热的眸子,一声从心灵深处蹿出来的呼唤:“嗨!”这就是一切!这就是每日生活的重心所在!而现在,必须放弃这两小时?生活将变得何等空虚和乏味!
“晓彤,你怎么了?发什么呆?”梦竹诧异地望着冥想中的晓彤。
“哦,没——没有怎么。”晓彤一惊,回复过心神来。
梦竹凝视着晓彤,这孩子有些不对劲,那对眼睛朦胧得奇怪,那张小小的脸庞上有些什么崭新的东西,使她看起来那样焕发着梦似的光彩——这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她无法确定——但她能确定一点,这孩子浑身都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她有些眩惑,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怎么会忽然在一夜间就长大了?除了眩惑外,还有更多的,类似感动的情绪:晓彤,一个多么美丽而可爱的女孩!母性保护及爱惜的本能,使她又叮咛了几句:
“以后,还是一下课就回家的好,一个女孩子,回来太晚,让人担心。现在社会风气越来越坏,晚上摸着黑回家,如果遇到坏人怎么办?”
“噢,不会的,妈妈顾虑太多了。”晓彤说,有些不安。
“唉,”梦竹又叹了口气,“所有的妈妈都是啰嗦的,所有的女儿也都厌倦听这些话。在你做女儿的时候厌倦听,等你做了母亲却又不厌其烦地去说了。如果每一个母亲,都能知道她孩子的未来是怎样的,那不知道可以少操多少心……”
有人在敲门,梦竹停止了说了一半的话,说:
“去看看,大概晓白又把他那份钥匙弄丢了!”
晓彤高兴这敲门声打断了母亲长篇的感慨。走下榻榻米,开了大门,出乎意料之外地竟是王孝城,晓彤叫了声“王伯伯”,一面扬着声音喊:
“妈,王伯伯来了!”
王孝城提着一大堆奶粉牛油罐头等东西,走上了榻榻米,梦竹迎上来,一看到孝城手里的东西,就皱起眉头,埋怨地说:“孝城,你怎么又带东西来?你这样子实在让人不安,我说过……”
“好了好了,梦竹,”王孝城打断她说,“以前在重庆的时候,你也和我这么见外吗?我常在你们家一住多日,也不在乎,现在我给孩子们带点东西,你就叫得像什么似的,时间没有加深彼此的友谊,倒好像弄得更生疏了——咦,明远呢?”
“出去了。”梦竹说,一面接过王孝城手里的东西,拿到后面交给晓彤,低声对晓彤说,“找个地方藏起来,别给你爸爸看到。”再走出来,王孝城已经坐在藤椅中,正在看墙上用图钉揿着的一张明远画了一半的画,看到梦竹,他问:
“明远最近怎么样?画得很多?”
梦竹默默地摇摇头,递给王孝城一杯茶。
“没完成过一张,都是画了一半就撕了。”
“脾气好些了吗?”
梦竹苦笑了一下,又摇摇头。
王孝城深深地看着梦竹,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把眼光在室内转了一圈,啜了两口茶,终于,忍不住地开了口:
“梦竹,你无法改善你们的生活吗?”
“改善?”梦竹迷惘地抬起眼睛来,“都是你建议他画画,想改善。结果,更弄得合家不安,画没画出来,整天听他发脾气,最近,连孩子们都往外面躲,改善!又谈何容易!明远的个性是……”
“我觉得,”王孝城插嘴说,“你有点过分对明远让步了,才会弄得他要发脾气就发脾气,他以前也不是这样不近情理的,你处处让他,他就会越来越跋扈……”
“这都是因为——”梦竹顿了顿,才又轻声说,“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我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何况,他又一直不得意,他学了艺术,却当了十几年的公务员。这些,好像都是我牵累了他。”
“你的思想就不对!”王孝城说,“你想,当初——”
“嘘!”梦竹警告地把手指压在嘴唇上,指了指后面的房间低声说,“别谈了,当心给晓彤听见。”
王孝城咽回了那句已冲到嘴边的话,却仍然默默地望着梦竹发呆。好半天,梦竹抬起头来问:
“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曾经提起有个人在台湾,是——谁?”
“哦,”王孝城一怔,接着,就有点惶然和不安,咬了咬嘴唇,他偷偷看了梦竹好几眼,才吞吞吐吐地说,“没,没有谁。只是听——听人说,小罗现在在南部,不知是屏东还是嘉义,在做生意。”
“哦——”梦竹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几个月来压在心上的一副重担突然卸下了,于是一种解脱感和轻松感包围住了她,扬起头来笑笑,用近乎愉快的声音说,“是小罗?他好吗?在做什么生意?”
“唔,大概——大概是五金生意吧,”王孝城支吾着,“我也不太清楚,有机会可以托人打听一下看。”
“噢,如果他也在台湾,那真不错,是不是?应该找机会大家聚聚。他怎么会做起五金生意来的?”
“唔,唔,这个……”王孝城有些出汗了,站起身来,他看看手表,大发现似的说,“哦!差点忘了,我八点钟还有一个约会,不多坐了,你代我问候明远!”
梦竹有些诧异,但她也没有久留王孝城,王孝城走了之后,她在椅子中坐了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手托着下巴,她默默沉思,多傻!她一直以为王孝城说的是另外一个人,原来是小罗,只怪自己太容易胡思乱想,什么都要和那件事缠在一起。她坐了许久,才惊觉地站起身来,八点半了,晓白怎么还不回家?她推开晓彤的纸门,晓彤正在书桌前做功课,听到门响,她似乎猛吃了一惊,迅速地拖过一本书来,盖在自己的练习本上。梦竹并没有注意她这个小动作,只担心地问:
“晓彤,你知道晓白这两天在搞什么鬼?每天都弄得那么晚回家?”
晓彤定了定心,说:
“不清楚,大概在练篮球吧,他好像被选进校队了。”
“篮球!篮球!”梦竹不满地说,“只知道打篮球,功课怎么办?靠篮球来考大学吗?”说着,她愤愤地拉上纸门,回进自己的房中。晓彤目送母亲的影子消失,才又悄悄地推开盖在练习本上的书,看了看写了一半的那页,就不满地撕掉了,提起笔来,她重新写:
如峰:
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我们的“黄昏聚会”要结束了。今天,妈妈限制我放学就回家,不许在外多事停留,我……
信又只写了一半,一声巨大的门响使她吓了一跳,准是晓白!她想。预备继续写信,可是,梦竹的惊呼声就传了过来:
“明远!你怎么了?你从哪儿回来?谁灌你喝酒了?”
再拖过一本书来,遮在笔记本上。她打开纸门跑出去,一眼看到明远正摇摇晃晃地走上榻榻米,衬衫扣子散着,满头乱发,脸红得像猪肝,酒气逼人。他一面打着酒噎,一面扶着墙,跌跌冲冲地向前走,在门口的榻榻米上,他差点被纸门绊倒,梦竹慌忙扶住了他,同时叫晓彤:
“晓彤!快来帮我扶扶爸爸!”
晓彤跑上前去,和梦竹一边一个搀住了明远。明远醉眼迷糊地看着梦竹,又转头看着晓彤,露出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接着,就傻傻地笑了起来。晓彤被父亲的样子吓住了,她知道父亲向来是滴酒不沾的,今天是怎么回事?梦竹满脸的惶惑和紧张,焦急地说:
“你到哪儿去喝了酒?明明不会喝,你这是何苦嘛?”
明远瞪着梦竹,不停地傻笑,等梦竹说完,他就甩甩头,用手托起梦竹的下巴来,斜睨着梦竹的脸,笑嘻嘻地说:
“别多说话,小粉蝶儿!哈哈,小粉蝶儿,沙坪坝之花,我杨明远何等运气!穷书生一个,却娶到了著名的小粉蝶儿!”
“明远,你怎么醉成这样子?”梦竹皱紧了眉头,和晓彤合力把明远扶到椅子上坐下。明远倒进椅子里,却一伸手抓住了梦竹的胳膊,乜斜着醉眼,盯着梦竹说:
“那么美,那么沉静,那么温柔,追求的人起码有一打,我杨明远是走了什么运?桃花运!哈哈!桃花运!他们告诉我:‘那是个小妖精,你娶了她一定会倒霉!’哈哈,小妖精,现在已经变成老妖精了……”
梦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晓彤惶恐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明远一转头发现了晓彤,就伸手把她拉了过来,一只手抓一个,瞪着眼睛轮流在她们脸上看,然后就点头晃脑地说:
“反正女人都是妖精,老妖精和小妖精!”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拉住晓彤说,“你是个小妖精,是不是?有一天,总会有一个男人为你着迷,记住!小妖精小姐,抓一个有钱的,要抓牢一点,别上了当,富人没嫁着,嫁一个穷人来受苦……”
“明远!”梦竹喊,“你说些什么?你醒一醒好不好?”
“醒一醒?”明远打了个酒嗝,点点头说,“该醒一醒了,我杨明远该醒时不醒,该睡时不睡!呃!”又是一个酒嗝。
“你为什么要喝醉嘛?”梦竹说,试着想走开去给明远弄一条冷毛巾来,但明远抓着她不放。
“醉?我才没有醉呢!”明远打着酒嗝说,“是哪一个作家说过的话?‘世界上没有一种酒能叫人醉,除非人自愿用痛苦来醉自己!世界上没有一种酒能让人糊涂,除非人自愿糊涂!一个真正糊涂的人,就是一个真正清楚明白的人!’我不醉,我不糊涂,所以我也不清楚明白!”
梦竹凝视着明远,听着他这几句似糊涂却清楚的话,她有些怀疑他的酒醉是装出来的,怀疑他在借酒装疯来骂人。但是,明远才说完这几句话,就直僵僵地,像根木棍似的从椅子里向前扑倒下来。梦竹伸手没扶住,他已经躺倒在榻榻米上了,立即,就响亮地打起鼾来。梦竹蹲下去,喊了两声,又推推他,他却纹风不动。无可奈何地,梦竹叹了口长气,从床上拿一条毯子盖住了他,对站在一边发愣的晓彤说:
“你去做功课吧,爸爸没什么,只是喝醉了,让他就这样睡睡好了。”
晓彤“嗯”了一声,迷惑而不解地望了望地上的父亲,转身回进了自己的房里。
梦竹望着通晓彤屋里的纸门拉拢了,就跌坐在榻榻米上,用手蒙住了脸,喃喃地说:
“天哪!这是什么生活?什么日子?”
把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她有一份强烈的、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好半天才又低低地自语了一句:
“但愿我也有一杯酒,可以醉得人事不知!但是,是真的没有一种酒能让人醉吗?”
晓彤回到房里,再也写不下信,更做不下功课,面对着台灯,她怔忡地发着呆。父亲喝醉酒的样子使她受惊不小,尤其是那些醉话,老妖精与小妖精!这是什么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有人在轻敲后门,竖起了耳朵,她侧耳倾听,于是,她听到晓白在低声地叫:
“姐,姐!给我开一下后门!”
她诧异地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里去,打开了后门。晓白一闪而人,立即,晓彤差一点惊叫起来,晓白的左眼下肿了一大块,又青又紫,制服上全是污泥,袖子从袖口一直撕破到肩膀上,手腕上也是伤痕累累。晓彤正要叫,晓白就一把蒙住了晓彤的嘴,低声说:
“别叫!不要给爸爸妈妈知道!”
“你,你是怎么弄的?”晓彤瞪大了眼睛,低低地问。
“和人打了一架。”
“为什么?”
“那个人欺侮我们的小兄弟。”
“小兄弟?”晓彤皱着眉说,“什么小兄弟?”
“结拜的。”晓白简单地说,“我们有十二个人,结拜为兄弟,我是老三。”
“啊呀,”晓彤变了色,“你是不是加入什么太保组织了?”
“胡扯八道!”晓白说,“我们正派极了,就是看不惯那些太保,才组织的。我们就专打那些太保,那些无事生非的人,看他们还敢不敢横行霸道!”
“可是……”晓彤觉得这事总不大对劲,又讲不出来不对劲的地方,看了看晓白,她暂时无法管那些事,而回到现实的问题上来了,“你受伤没有?”
“才没有呢!我的身体那么棒,怎么会受伤!那小子又不经打,才那么两拳,就躺在地下直哼哼……”
“你没有打出人命来吧?”晓彤提心吊胆地问。
“没有,我只是要小小地惩戒他一下!”
“你的衣服——”晓彤看看那撕破的袖子,咬着嘴唇考虑了半天说,“怎么办呢?给妈妈看到怎么说呢?一定要骂死——这样吧,脱下来给我,晚上我悄悄地补好,洗千净晾起来,下次妈妈发现的时候,就说打球的时候撕的,妈妈看到已经补好了,一定不会太怎么样。”
晓白立即把制服脱了下来,交给晓彤,一面悄悄地在晓彤耳边问:
“姐,带你骑摩托车的那个男人是谁?”
晓彤迅速地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她盯住他问。
“我看到你们的!在西门町。那人挺帅的,是你的男朋友吗?比顾德美那个哥哥漂亮多了。”
“嘘!说低一点,”晓彤说,“你可要保密哦!”
“你放心好了。”晓白说着,对晓彤会心地笑笑,一面向自己的房间溜去。晓彤抓住了他叮嘱地说:
“记住,一进房间就蒙头大睡。今天爸爸喝醉了酒,妈妈如果问起你来,我就说你是在爸爸说醉话的时候回来的,反正我会应付。明天见着爸爸,别忘了说你脸上的伤痕是打球摔的。”
晓白一个劲地点头,又问:
“爸爸怎么会喝醉酒?”
“我不知道,”晓彤摇摇头,“都是王伯伯不好,提议他画画,从他画画以来,就天下不太平了。”
晓白轻轻地溜进了他的房间。晓彤眼望着他回房了,就关好了后门,帮母亲把煤球炉接上一个新煤球,再关掉厨房里的灯,蹑手蹑脚地向自己房间走去。经过晓白的房间时,想来想去,觉得有件事还是不对头。轻轻拉开晓白的房门,她伸进头去,对正在钻被窝的晓白警告地说:
“晓白!你以后不可以再和人打架,真受了伤怎么办?要是再打架哦,我就要告诉妈妈了。”
晓白挑挑眉毛,望着晓彤走开了,耸耸肩,对自己满不在乎地一笑,自语地说:
“女孩子!总是胆小一些。”
翻开床垫,取出一本薄薄的武侠小说《原野侠踪》,他躺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晓彤拿着晓白撕破的衣服,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面,对着一灯荧然,她忽然感到心中充满了各种复杂的问题:爸爸的、妈妈的、晓白的,和她的。人生!何等的不简单!她愣愣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王孝城从明远家出来,迎着秋夜凉爽的晚风,心头似乎轻松了不少。梦竹的几个问题,差点使他泄了底,生平,他最怕的是撒谎,每次撒一点小谎都会弄得自己面红耳赤,冷汗淋淋。尤其在梦竹面前撒谎,他总觉得,梦竹那整个的人,由内在到外表,都使人联想到最纯洁最干净的东西,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可是,命运对梦竹,却未免太残忍了!他眼前浮起明远家中那份寒伧贫苦的陈设,浮起梦竹忍耐和沉默的眼光。又浮起二十年前梦竹的模样:大而无邪的眼睛,乌黑的两条长发辫,和那轻快地跳蹦的小身子,以及经常如流水般轻泄出来的笑声。如今呢,只有在晓彤的身上,还可以发现当年梦竹的影子,梦竹自己已经浑身都刻满了困苦、悲怆的痕迹。他摇摇头,自语地说:
“不应该是这样的!根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嫁给明远就是个错误,假如当初……”
假如当初怎么样?他站在巷口,瞪视着街头来往的车辆。假如当初是他娶了梦竹呢?会有怎样的结果?又摇了摇头,他喃喃地说了声:“荒谬!”
真的有些荒谬,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了,还想它做什么呢?可是,那另一个人呢?这世界实在有些不公平,为什么梦竹该独自承担一切痛苦,而梦竹又是那样一个善良而无辜的人!另一个人呢?生活得那么舒适,事业那么成功,这世界上的事简直无法可解释!一辆流动三轮车从他面前经过,他挥手叫住了,跨上车子,凭着一时的激动,大声地说:
“中山北路!”
何慕天靠在沙发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望着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的霜霜。霜霜穿着件黑红相间的条子衬衫,和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头发烫过了,乱蓬蓬地拂在额前。下了楼,她走到何慕天身边,从何慕天嘴里,把香烟拿了下来,摆出一副电影中学来的派头,吸了一口烟,再对着何慕天的脸喷出去。何慕天皱皱眉,躲开了一些说:
“好,烟也学会抽了,什么时候学的?”
“哼!”霜霜哼了一声,老练地吐出一个大烟圈,又吐出一连串的小烟圈,笑笑说,“大概所有的父母,都对于孩子的长大感到奇怪,是不是?”
“这叫做‘长大’吗?”何慕天问。
“这叫做‘成熟’。”霜霜说。
“成熟?”何慕天摇摇头,“你下错定义了!”
“别说教,爸爸!”霜霜再喷出一口烟,“如果你觉得抽烟不好,你自己为什么要抽?”
“我是男人……”
“那么,我是女人!”霜霜抢白着说,对何慕天摆了摆手向门口走去,“再见,爸爸!”
“霜霜!”何慕天叫,“你又要出去?”
“不出去,做什么呢?”霜霜站住问,“和你一样,坐在沙发椅子里吐烟圈?或者,你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事情,所以你可以仅仅靠思想来打发空余的时间,我不行!爸爸,我年轻,我必须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何慕天怔了一下说,“霜霜,这四个字太重了,你可能要为这四个字付出极大的代价!”
“别——说——教!”霜霜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走到了大门口,扶着玻璃门,她又停住了,慢慢地回过头来望着父亲,大眼睛里逐渐升起一抹困惑和痛楚之色,幽幽地问了一句:“爸爸,告诉我,如何可以找到快乐?”
何慕天愣住了,呆呆地凝视着霜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霜霜似乎也并不真想获得答案,转过身子,她走下了台阶,只一会儿,一阵汽车喇叭响,她又驾车出去开始了每晚定时的夜游。
何慕天用手支着颐,沉坐在沙发深处。“如何可以找到快乐?”谁能回答这问题?燃上一支烟,他在烟雾中寻找答案,快乐,他曾有过,但是,已失落得太久了。
一阵门铃响,阿金带进一个意外的客人——王孝城。何慕天站起身来,有些诧异,也有份薄薄的惊喜,无论如何,在台湾,老朋友并不多。虽然他不喜欢“话旧”,但他却欣赏王孝城——一个热情而洒脱的艺术家,丝毫不沾染时下的市侩气息。又不是一个喜欢沉湎于旧日生活中的人,应该属于半现实半梦想的人物,时而洒脱不羁,时而又深沉含蓄。但,不管怎样,听他豪放地谈谈艺术界的趣事,或默坐片刻,抽上两支烟都是很愉快的事。
“是你?孝城,好久没看到你了。”何慕天说,招呼王孝城坐下,一面递上一支烟。
“是有好久没来了,让我想想看,大概三个多月吧。”王孝城说着,燃上了烟。最后一次来,还是和明远重逢之前,不是已有三个月了吗?透过烟雾笼罩的空间,他下意识地打量着何慕天:英挺的眉毛,深邃而朦胧的眼睛,清瘦的脸庞,其漂亮和神韵一如往年!只是,当年的他豪放热情,爱喝酒,几杯下肚,则击筑高歌,诗思泉涌,经常即席为诗。所以,那时大家称他作“小李白”。而现在的他,神情举止,已经完全是中年人的沉稳持重了。将近二十年来,他的改变也相当地大,那时是世家才子,现在是商业巨子,他不知道如今的他还作不作诗?面对着他,王孝城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明远和梦竹。时间,无情地践踏着一切,每一个人,都已不再是往日的那个人了。
“你最近忙些什么?想开画展?”何慕天问。
“画展,没兴趣了。”王孝城摇摇头,又陷入沉思中。
何慕天看了王孝城一眼:
“你今天有点特别,有心事吗?”
“没有。”王孝城深思地说,“刚刚从一个老朋友家里出来,颇生感触。”
“老朋友?”
“唔,二十年的交情了,”王孝城深深地看了何慕天一眼,“三个月前在街上碰到的,世界真小!”
何慕天没说话,他对于王孝城的朋友不感兴趣,世界真小!本来嘛,转来转去也转不出天地之间。
“人生最可悲的事,莫过于做一个落魄的艺术家!”王孝城顿了一下说,“凡艺术家,都有太多的梦想,和太敏锐的感性,假如这份梦想硬被现实毫不留情地打破,实在是件残忍的事情!”
何慕天再度沉默地望了望王孝城,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王孝城会有这么多的牢骚?
“无论如何,”何慕天笑笑说,“你总不是一个落媿的艺术家!”
“我不同,我原不是个完全的艺术家,所以,我真落魄,也不会像——”他猛地缩住了口,望着何慕天发呆,半天后,才没来由地长叹了一声,说,“抚今追昔,总给人一种不胜沧桑之感。”
“你吗?”何慕天不解地问,“你还有什么感慨?”
“我怀念重庆。”王孝城幽幽地说,“和那一段虽贫困却有欢笑的日子。我还记得你在沙坪坝的小茶馆中喝醉了酒,然后拿筷子敲着茶壶,大念那首罗贯中的词:‘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现在,才真是青山依旧在,而几度夕阳红了!”
何慕天凝视着王孝城,两缕烟蒂上的青烟在袅袅上升,依依缭绕。他微微地眯起眼睛:沙坪坝,小茶馆,酒、瓜子、花生米、嘻嘻哈哈笑闹着的一群,还有——还有——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悄悄地跟踪着他,而等他略一注意,这眼睛就迅速地被两排长睫毛所遮盖……烟蒂上的火烧痛了他的手指,他一惊,醒了过来。把烟蒂丢进烟灰缸里,他勉强地笑笑,说:
“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做什么?那还是寻梦的年龄。”
是的,寻梦的年龄!现在呢?已经是梦想幻灭的年龄了。而今,“梦”该属于霜霜和魏如峰那一群了!霜霜和魏如峰!何慕天咬咬牙,站了起来,在室内无意义地兜了一个圈子,再走回到沙发旁边,重新燃起一支烟。有门铃响,然后是摩托车驶进院子的声音,“寻梦者”之一回来了,另一个还不知在何处疯狂呢!
“慕天,”沉思中的王孝城又犹豫地开了口,吞吞吐吐地说,“有个人——你——你还记得吗?”
“谁?”何慕天不经心地问。
“杨——”王孝城刚吐出一个字,魏如峰吹着口哨,轻快地跑了进来,一看到王孝城和何慕天,他立即展开了个愉快的笑容,叫着说:
“嗨!王伯伯,好久没看到你!你好像又重了两公斤!”
王孝城也笑了,说:“就是你!专挑人忌讳的说!你怎么知道我又重了两公斤?你称过我吗?”
“用不着称,我的眼睛最准!”魏如峰笑着说,吸了吸鼻子,“当心点儿,你和姨夫碰到一起,香烟店就开心了,今天报上才登的,抽烟会使人害癌症……”
“得了,如峰,你一回来就给人精神威胁,”王孝城说,“挑人爱听的说说行不行?你有女朋友了?”
“哈!”魏如峰笑了一声,向楼梯口跑去。一连冲上了三四级楼梯,才又回过头来,笑着说了一句:“姨夫,你不是想见晓彤吗?我已经约了她下个星期天来玩!”说着,他径自吹着口哨,隐没在楼梯尽处了。
何慕天吐出一口烟,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摇摇头说:
“说实话,我欣赏这孩子,多年以来,我一直希望他和霜霜会……”耸了耸肩,他叹了口气,“唉!反正儿女的事,父母也操不了心!”
“他——他——”王孝城发怔地说,“他刚刚说——有谁星期天要来?”
“杨晓彤,一个女孩子,他的女朋友。”
“什么?你——再说一遍。”王孝城跳了起来。
“怎么了?这有什么稀奇?”何慕天诧异地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听说是×女中高三的学生,如峰似乎非常为她倾倒。这并没有什么奇怪呀,你干嘛那么紧张?”
“一个女孩子?杨——”
“是的,杨晓彤。”王孝城愣愣地瞪着何慕天,半晌,才以一副古怪的神情慢吞吞地说,“晓——当早晨解释的那个晓字,彤——是彤云的彤,是这两个字吗?”
“大概是吧,”何慕天说,“你认识这个女孩子?”
“可能——可能——是一个朋友的女儿。”王孝城口吃地说,猝然地站了起来,“我还有点事,要告辞了。”
“那么忙干什么?再坐坐。”
“不,不,不,”王孝城一迭连声地说,逃难似的向门口走去,“我要——我有——我还有事。”
何慕天把王孝城送到门口,目送王孝城的影子急急地穿过院子,走出大门。他迷惑地默立了片刻,才转回身子来,带着几分错愕,自语地问了一句:
“这人是怎么回事?”
晚上,窗外有很好的月亮。
晓彤靠着窗子站着,胳膊支在窗台上,双手托着下巴,默默地凝视着挂在椰树梢头的那轮明月。柔和的夜风正轻拂过来,椰树上阔大的叶片在风中摇摆。窗口近处,有一棵凤凰木,细碎的小叶子合成一片片云状的大叶,筛落了风,也筛落了夜。她几乎可以听到树叶在风中的低吟,那样柔和,那样旖旎。似乎是他的声音,在反复地轻唤:
“晓彤,你在哪儿?”
“四天没有见面了,你知道吗?晓彤,晓彤?”
四天?是的,好漫长的四天!为了妈妈苛刻的命令,她就只有停止那黄昏的约会。现在,在等待星期六的“铃兰”之约的过程中,时间变得多么缓慢和冗长!
秋天的夜风,夹带着凉意,片刻伫立,已有瑟缩之感。她恋恋地离开窗子,回到书桌前面坐下。桌上摊着数学练习簿,一本大代数横放在台灯之前,用手托着头,她又对着灯闷闷沉思,好久好久,才无情无绪地叹息一声,勉强振作着把那本大代数拉到面前来。懒懒地翻开书页,在今天教到的那页上,有她上课时心不在焉地写上去的两个句子:
昨夜夜半,
枕上分明梦见!
这两个句子旁边,她发现不知何时,顾德美在上面写了一个英文字:“Who?”面对着这个英文字,她微微地失笑了。顾德美,她是她和魏如峰认识的关键!但她还蒙在鼓里呢!有好几次,她都考虑要把这个秘密告诉顾德美,但终于缺乏勇气,而没有开口。
有人敲门,接着梦竹就拿着一封信走进了晓彤的房间。
“晓彤,有你一封信。”
晓彤一看到信封上那“魏缄”两个字就紧张得脸色苍白,她跳了起来,颤抖着伸手去拿那封信。可是,梦竹紧握着信封不放手,盯着她的脸问:
“是谁写来的?”
“唔,我不知道。”
这答案显然太笨了,梦竹的怀疑加深,她握着信说:
“既然你不知道,让我来拆吧!”
晓彤呻吟了一声,无力地跌坐在椅子里,眼睁睁地望着梦竹撕开信封。她的心狂跳着,眼前发黑,暗暗地诅咒着魏如峰的沉不住气,写什么该死的信呢?梦竹撕开信封,抽出信来一看,里面还有一个信封,她愣了愣,望了晓彤一眼,晓彤的表情如同等待死神的宣判,这使她更加疑惑了。撕开第二层信封,抽出来的又是一个信封,现在,连晓彤的眼睛都瞪大了。当第四个信封从封套里抽出来时,梦竹已经断定是孩子们开玩笑了。可是她仍然耐心的拆下去,这样,她一连拆开了七个信封,这些信封显然都是自制的,一个比一个小巧,一个比一个精致。最后一个信封只有一张邮票那么大,上面写着两行小小的字,梦竹拿近灯光细看,才看清楚,写的是:
重门不锁相思梦,
随意绕天涯。
梦竹瞪了晓彤一眼,晓彤看到母亲的神情,就知道情况不妙,咬着下嘴唇,她沉坐在椅子中,一声也不出。梦竹拆开这最后一个封套,终于抽出一张折叠得小小的纸来,打开一看,她就呆住了,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彤:
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已经三日不见,请算算有多少秋了?
峰
梦竹怔了大概足足有二十秒钟,才回复过来,她一把抓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信封和信纸,往晓彤面前一送,板着脸说:
“你倒给我解释解释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晓彤怯怯地看了看那小信封上的字和信笺上的几句话,就眨了眨眼睛,屏着气,又要哭又要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唇尴尬地瘪着,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梦竹生气地说:
“你讲呀!你天天去念书,怎么念出这种玩意来的?这个写信的人是哪里来的?你说呀!今天你不说明白,就不许睡觉!”
“哦,妈妈,哦,妈妈!”晓彤低低地叫,像个待决的囚犯。惭愧、惶惑,和恐惧使她面色苍白。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眼泪却成串地滚落了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梦竹说,“你别哭呀!我问你,你认识这个写信的人吗?”
晓彤点了点头。
“那么,这是你的男朋友,是吗?”
晓彤又点了点头。梦竹瞪视着晓彤,在晓彤的床上坐了下来。男朋友!晓彤?那个几年前还和邻居的孩子们扮姑姑宴,跳橡皮筋的小女孩,那时时刻刻发生点小问题,都要叫一声“妈妈”的小女孩!是什么时候长大的?是什么时候了解了相思之苦的?晓彤?那么纯洁、幼小、稚弱的一个孩子!有男朋友?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在她心目中,晓彤仅仅是刚离开襁褓而已,还是她的“小小的女儿”,怎么会已经懂得恋爱了?瞪着晓彤那张年轻的脸,她无法平定自己的情绪,无法平定由于骤然发现晓彤已长大而生出的慌乱感。她的表情使晓彤吓住了,发出一声喊,晓彤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叫着说:
“妈妈,你生气了吗?妈妈,你不高兴了吗?妈妈,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你别瞪着我,你骂我好了,妈妈!”
梦竹深呼吸了一下,意识回复了一些,她拉住晓彤,拍了拍身旁的位子,示意要她坐下。然后,她整理着自己脑中纷乱的思绪,好半天,她总算平定了下来,而决心接受这个来到的事实了。她望着晓彤,温和地问:
“他叫什么名字?”
“魏如峰。”
“你们怎么认得的?”
“在顾德美的生日舞会上。”
“哦!”梦竹回忆着那个日子,“他在读书?”
“不,已经做事了。”
“在什么地方做事?”
“泰安纺织公司。”
“什么学校毕业的?”
“台大,外文系。”
梦竹沉思了一会儿,拿起魏如峰寄来的那封信,七个小巧玲珑的信封,两句小词和那寥寥数语,何等细密,而富于幽默感!她突然兴奋了起来,女儿总要长大的,你不能不让她长大,大了总要恋爱结婚的!自古以来,这就是一定的法则!那么,女儿有了对象总是可喜的事,听起来,这男孩子的条件还不太坏哩!她沉吟了一下,又问:
“他的家在台湾?”
“不,他是跟着他的姨夫到台湾来的!他的父母都留在大陆没有出来。”
哦,这也不错。基于一种母性的自私,她为晓彤设想,嫁过去不必伺候翁姑,也是一项优点!她点点头说:
“如果我记得不错,你们才认识三个多月,已经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深的感情了吗?”
晓彤涨红了脸,默然不语。梦竹想了想,又说:
“大概所谓留在学校里做功课啦,到顾德美家去啦,都是和男朋友约会去了吧?”
“噢,妈妈!”晓彤低低地叫。
梦竹托起了晓彤的下巴,直视着她绯红而窘迫的脸,和清亮的水盈盈的眼睛。那不安而又焕发着光彩,羞涩而又流露着痴情的神态,竟使她心中掠过一阵激荡和感动。她用手抚摩了一下她的面颊,问:
“你爱他吗?晓彤?”
“妈妈!”晓彤恳求似的喊。
梦竹微笑了起来,对晓彤点点头。
“去通知他,下个星期天到我们家来吃晚饭!”
“妈妈!”晓彤发狂地喊了一声,扑过去,用手勾住梦竹的脖子,把头埋在梦竹的胸前,不住地揉搓着。梦竹拍着晓彤的背,哄孩子似的说:
“好了,好了!别闹了。”
但是,她自己也是那么激动,她觉得眼眶湿润了。“晓彤,但愿她有一份最好的、最美的、最诗意的爱情!”她喃喃地在心中自语着。
何霜霜缓缓地驾着车子,远远地跟踪着前面那辆摩托车。在苍茫的暮色里,她仍可清晰地看到晓彤把面颊倚在魏如峰的背脊上。和那两只小小的,缠在魏如峰腰上的胳膊。她咬住嘴唇,眯起眼睛,望定了前面的目标,手心中微微地出着汗。有个念头像毒蛇般在她脑中盘踞。她踩动油门,加快了速度,如果她就这样对那辆摩托车冲过去,会有怎样的结局?辗碎那一对热恋中的男女,也辗碎她自己的可悲的恋情!车子的速度越来越快,那辆摩托车也越来越移近,几乎已经跳到她的车窗门口了,她猛然刹住车,把头扑在方向盘上,一头一身的冷汗。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辆摩托车已经驰得老远了,浑然不觉几秒钟前可能来临的世界末日,那个瘦小的女孩仍然紧贴在前面的男人的背上。
何霜霜拭去了额上的汗,重新发动了车子。感到脑中昏昏沉沉,四肢瘫软而无力。身子似乎也和她一样的瘫软无力,那样慢吞吞地向前面滑去。在一条巷子口,她看到魏如峰的摩托车停了,那个女孩子正跳下车来。何霜霜放慢了速度,凝视着前方。那女孩对魏如峰说了些什么,然后摆摆手做了个再见的姿势,但是,魏如峰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于是,她站定了。他们就这样拉着手彼此凝视。或者,他们只凝视了几秒钟,可是,在何霜霜的感觉上,他们已凝视了几百个世纪。当晓彤终于跑进了巷子里,何霜霜就踩动油门,把车子疾驰到前面,停在那仍然对着空巷子痴痴注视的魏如峰身边。
魏如峰被汽车喇叭声惊动了,他回过头来,何霜霜的头伸出了车窗,正带着个嘲讽的微笑,冷冷地看着他。
“嗨!表哥,人已经走远了,还看什么?”
魏如峰皱皱眉,问: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谁规定了我不可以到这里来?”霜霜挑战似的问。
魏如峰耸耸肩。
“你当然可以来,只是未免太凑巧了!”
“凑巧?哈哈哈哈!”霜霜放肆地笑了起来,“由铃兰到这儿,车子走了二十五分钟,你的速度真慢呀!”
“霜霜,你在跟踪我们吗?”
“只是想知道你的女友是哪一号的人物。原来就是顾家舞会里那个小土包子!表哥,你对女人的胃口越来越小了!据我看来,杜妮比她好得多了,你怎么舍弃杜妮而找上这个乡巴佬,真让人笑话!”
魏如峰紧盯着霜霜问:
“你跟踪了我们几天了?”
“好多天,怎么样?”
“你想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霜霜满不在乎地挑挑眉,“看她的样子,还小得很哩,居然敢穿着制服和男朋友满街乱跑,所谓名震台湾的女中,出来的学生也不过如此!”
“她和你同年。”魏如峰冷冷地说,扶住车把,发动了车子。
“慢着!”霜霜喊,“表哥,请我吃饭去!中国之友社,然后跳舞,怎样?把摩托车放到车后座去。”
魏如峰默默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不行,霜霜。你可以去找顾家的三兄弟!”
“表哥!”霜霜叫,“我不要顾家三兄弟,你陪我去!”
“我有事!”魏如峰喊了一声,顿时发动了车子,向前面冲去。
“表哥,你敢走!”霜霜大叫着,也踩动油门,想追上去。可是,立即她又放弃了,把车子熄了火,她颓然地把头扑在方向盘上。听着摩托车的马达声越走越远,她感到浑身被人撕裂般地痛楚着。一时间,她想狂叫狂喊,她想捉住魏如峰,撕打他,唾骂他。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只在方向盘上痛苦地转着头,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像害重病般窒息地呻吟着。
“喂,你病了吗?”
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身边响了起来,她没有动。接着,那声音又响了,是个嫩嫩的男性的声音:
“我能不能帮你忙?”
她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从睫毛下注视着他,一个高个子的男孩子,宽肩膀,长手,长脚。穿着件白衬衫,黄卡其布裤,尽管穿得不好,却很有股帅劲,浓黑的头发下是张年轻的,方方正正的脸,乌黑的眼珠似曾相识,两道浓眉有点英雄气概。那副双手插在口袋里,挺立于暮色之中的样子像一头初长成的漂亮的公鹿。她坐正了身子,把头发拂向脑后,懒洋洋地说:
“嗨!”
“你病了吗?”他弯下腰来问。
她耸耸肩。“病了,又怎样?”
“要我帮你忙吗?”他热心地问。
她眯起眼睛来看看他。
“你会开车吗?”她问。
“噢,”十分懊丧的一声感叹,“我不会。”
“那么,你怎样帮我?”她斜视他,仿佛是猫儿在逗弄一只小老鼠。
“我……”嗫嚅地,半天才吐出一声,“你可以教我!”
她笑了,打开车门,她说:
“进来吧!”
他坐了进去,坐的是驾驶座旁边的位子,方向盘仍然握在她的手中。
“我们到哪里去?”她扶着方向盘问。
“哦?”他看来颇为困惑,傻兮兮的,“你不是病了?”
“刚刚病了,现在已经好了。”她说,发动车子,驶上了街道,一面转过头来说,“我还没有吃饭,你陪我吃饭去,怎么样?”
他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终于吞吞吐吐地说:
“我没有钱。”
她大笑了,说:
“我请你!”
车子迅速地向衡阳街驶去,她侧过头来望望他,有种猫捉老鼠的残忍的快乐,她喜欢他那股“嫩”劲和“傻”劲。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下巴上连胡子的影子都还没有!她问:
“你叫什么名字?”
“杨晓白。”
车子慢了一下,她顿了顿,说:
“什么?你再说一遍。”
“杨晓白。木易杨,早晨的晓,白颜色的白。”
“唔,”她眯起眼睛,加快速度,车子平安地闯过一个红灯,“你有姐姐或妹妹吗?”
“是的,有个姐姐,”
“应该是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红云了,是吗?”
她嘴边挂着个冷笑。
“什么?”他没听懂。
“我在说你姐姐的名字。”
“杨晓彤。”
她点点头。车子滑人热闹的衡阳街,在穿梭的车辆中,和霓虹灯的闪烁下,她把车子直驶向中华路。她的嘴唇闭得紧紧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簇残酷和报复的火焰。车子穿过了新生戏院前的平交道,她转过来望着晓白说:
“吃了饭,我们去跳舞,怎样?”
“哦,”他有点惊慌失措,“跳舞?我——”
“不会?”她问,接着就大笑了起来,“唔,不会跳,是吗?如果有书房,我们可以关起书房的门,让我来教你跳华尔兹。”
他注视着她,她的话使他感到莫名其妙,他有点怀疑她的神经是不是正常,可是,她那漆黑如墨的两排睫毛和充满野性的大眼睛让他的脉搏加速跳动,而她那毫不拘束的谈话更让他感到刺激和兴奋,一个多么大胆和豪放的女孩子!这种女性对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在这陌生和好奇的感觉中,他有些为之眩惑了。
深夜,霜霜驾驶着车子向中山北路驰去,她已经半醉,车子在街道上左冲右撞,好几次都差点冲上了人行道。可是,像奇迹一般,她仍然把车子平安地开回到家门口。走进家门,她嘴里乱七八糟地哼着歌曲,高跟鞋响亮地冲上台阶。一个疯狂的晚上!想起那憨态可掏的晓白,她就想笑。那歪歪倒倒的舞步,那涨得比酒的颜色还红的脸,那傻瓜兮兮的懵懂样子!她笑着跨进了客厅里。你的姐姐抢走我的爱人,不要紧,我就在你的身上报复!哈哈哈哈!她在客厅里迈着醉步,笑着。突然间,一个人拦在她的面前,她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何慕天。
“站着!霜霜!”何慕天喊。
“哈哈,爸爸!”霜霜把一只手放在何慕天的肩膀上,笑着说,“你在这冷冰冰的房里做什么?你如何打发你寂寞的时光?嗯?爸爸?你为什么待在房里等着年华老去,等着头发由黑变白?嗯?爸爸?你有钱,你为什么不去买快乐?我告诉你任何一种快乐都可以用钱买到!包括爱情在内!你应该买一个女人,我应该买一个男人……”
“霜霜!”何慕天沉痛地摇摇头,“你这样混下去如何是好?你坐下来,我和你谈谈!”
“别!爸爸!”霜霜警告地喊,“别和我谈话!我们来跳舞吧!听说你年轻时潇洒风流,现在怎么变得这样老气横秋?”说着,她拥住何慕天,在屋子里转了起来。何慕天摆脱了她,试着要把她推进一张椅子里,但她仍然独自在屋子里打圈圈,同时,用她特有的相当好的歌喉唱着:
香槟酒气满场飞,
舞衣人影共徘徊……
“霜霜!”何慕天皱着眉叫,“你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你懂吗?无论如何你应该把高中念毕业……”
“爸爸,别说教!像个老太婆!”霜霜说着,歪歪倒倒地向楼梯上走去,“爸爸,你是个老寂寞,我是个小寂寞,我们应该一起寻欢作乐,像《晨愁》里的父女一样!你不该动不动就想教训人。”她把身子倾在楼梯扶手上说。然后,又继续跨着楼梯,一面乱唱着:
……
勾肩搭背,
进进退退……
你这样对我眉眼乱飞,
叫我今夜不得安睡……
她的歌还没唱完,魏如峰出现在楼梯口了。他穿着睡衣,揉着惺忪的睡眼,皱着眉望着霜霜说:
“半夜三更你怎么又唱又叫,霜霜,你才真让人无法安睡呢!”
霜霜一眼看到魏如峰,就忘了唱歌,她直视着他的脸,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唇微张着,像是突然发现了一样稀奇古怪的东西,那样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一瞬也不瞬地盯了他起码五十秒钟,才猛地扬了一下头,如同从个梦中醒来般,忽然爆发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她对他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在魏如峰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她已出其不意地抽了他两记耳光,然后又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大嚷着说:
“好呀!你来了!你这个大众情人!交际花、舞女都玩过了,还有天上的小星星陪你!还有小小的红云陪你,好呀,魏如峰,你是欢场中的浪子,你有种!从交际花到女学生,你一概包揽……”
“霜霜!”魏如峰喝了一声,用力想把她缠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臂扯下来,可是霜霜缠得更紧了。魏如峰放弃了和她挣扎,盯着她的眼睛,用一种近乎沉痛的口气说:“你怎么会变得这样子?喝得这么醉?”
“我醉了?”霜霜斜睨着眼睛问。接着,就大笑了起来说,“我醉了?可能!我喝掉了一瓶兰酒,整整一瓶!吓得那个小傻瓜干瞪眼,只敢陪我喝啤酒!哈哈,啤酒,你听说过吗?哈哈,那朵小红云也是那样怯兮兮的吗?唔——很公平!这世界上的事都公平,红云陪你,白云陪我,哈哈哈,公平之至……”
“霜霜!你在说些什么?”魏如峰皱着眉问,想把她的身子推开。她贴紧了他,收起了笑,狠狠地说:
“你敢推我,我就把你拉下楼梯去!我告诉你,魏如峰,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什么时候欺侮了你?”魏如峰问。
“你欺侮我!你从头到尾就是欺侮我!”霜霜跺着脚大叫,“我恨你!恨透了你!我从没有恨一个人像恨你这样!我希望你死掉,马上死掉!”叫着叫着,泪水溢出了她的眼眶。突然间,她俯下头去,一口咬住魏如峰的手臂,泄愤地下死力咬住不放。魏如峰痉挛了一下,却无法把手臂从她的牙齿下抽出来,只好站住不动。何慕天一直站在楼下的大厅里,望着霜霜发愣,这时,他赶了上来,用手按住霜霜的肩膀,叫着说:
“霜霜!你发疯了?赶快松口!”
魏如峰靠在楼梯扶手上,对何慕天摇了摇头,一面凝视着霜霜那乌黑的头发。片刻之后,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摩着霜霜的头,低低地问:
“够了没有?”霜霜松了口,没有立即抬起头来,她注视着魏如峰手臂上的齿痕,破皮处正渗出血来,整个被咬住的部分已成紫色。她缓缓地抬起眼睛,怔怔地仰视着魏如峰,乌黑的眼珠微微转动,泪水逐渐淹没了那对黑眸,纵横地沿着面颊滚落了下来。她扑过去,用手抱住魏如峰的腰,面颊贴在魏如峰宽阔的胸膛上,哽咽地喊:“表哥!表哥!表哥!”
魏如峰轻抚着她的背脊,自己也鼻中酸楚。半晌,他低声说:
“好些吗?去洗个脸,怎么样?”
霜霜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
魏如峰牵住她的手,不费劲地把她带进了浴室,打开水龙头,他把她的头揿在水龙头下冲,然后用块大毛巾包起她水淋淋的头发。托起她的下巴,他审视她。接着就叹了口气,柔声地说:“霜霜,清醒一些没有?”
霜霜一瞬也不瞬地望着魏如峰,半天才点了点头。
“那么,去洗一个冷水澡,可以使你舒服一些。我去叫阿金来伺候你。”
他为她打开浴盆的水龙头,就走了出去,到楼下唤起了睡眼朦胧的阿金。然后,他停在何慕天的前面,两人默然对立了片刻,魏如峰说:
“姨夫,我想,我应该搬出去住。”
何慕天燃起一支烟,深思地注视着魏如峰,带着一丝祈盼的神色说:“如峰,霜霜真比不上那位杨小姐吗?”
魏如峰有些失措,默然片刻才说:
“姨夫,她们两个是没有办法比较的,是完全两种不同的典型。事实上,论相貌,可能霜霜还比晓彤漂亮,但是这种感情上的事几乎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我明白,如峰。”何慕天长叹了一声说,“这种事……只是缘分罢了。”
“姨夫,”魏如峰说,“我刚刚的话没有说完,我说,我想搬出去住,而且想辞掉泰安的职位。”
何慕天把烟从嘴里拿出来,锐利地盯着魏如峰看,问:
“为什么?”
“我对商业没什么兴趣,而目前的情况,我住在这里也有点不方便,我很想到中学去做个教员,或者到报馆去做个编译一类的工作。说实话,我现在总自觉是在倚赖着你,这使我在心理上很不安。”
何慕天抽着烟,然后,他把一只手放在魏如峰肩上,紧压了一下说:
“如峰,你是不是因为我上次说的那些话而心存芥蒂?忘了它吧。如峰,公司里是少不了你的,而且,我从不认为能继承泰安的人选除了你之外还会有别人。我也不赞成你搬出去,我把你带到台湾来的时候,你才十几岁,你等于是我的儿子,既然你不能做我女婿,我就把你当儿子吧!当然,如果你要结婚,我愿意送一幢小洋房给你做结婚礼物,在你婚前,别再说搬出去的话。至于辞职一节,我想你是说着玩的。”说完,他就转身向棲上走去。又回头指指如峰的手臂说,“你最好去上点药,我希望霜霜已经发泄尽了她对你的恨和爱。”站在楼梯口,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如峰,我很希望能见见你的女友。”
“喔,”魏如峰从沉思中醒了过来,“一定!姨夫,星期天她先到我们家来,然后,”他笑了笑,“我也要闯一个大关。”
“怎么?”
“她家里要见我。”
“紧张吗?”
“非常紧张。”
“她父亲做什么的?”
“在××机关做事,家里环境似乎不太好。”
何慕天点点头,上了楼梯,在浴室门口,他碰到刚刚浴罢的霜霜,满头湿漉漉的头发,一对迷迷蒙蒙的眼睛,披着件浅蓝色的睡袍,看来十分凄苦无告。
“霜霜,”他站住,为她系好睡衣领口的带子,“早些去睡吧!明天起来的时候把所有的不快都忘记,你是洒脱的孩子,一次小小的打击,应该只会使你长成,而不会使你倒下。”
“爸爸,”霜霜轻声地,幽幽地说,“明天还有明天,明天的明天还有明天,我每一个明天都一样,在昏昏沉沉中醒来,又在昏昏沉沉中睡去。爸爸,我永不会快乐。”说完,她摇摇头,头发上的水珠甩了何慕天一身。转过身子,她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
何慕天愣了愣,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霜霜的房门,一种痛苦和酸涩的感觉爬上了他的心头,凄楚地压迫着他。他茫然地四顾了一下,似乎想找寻什么足以支撑他的东西,最后,他深深地抽了口气,喃喃地说:
“如果她有一个母亲就好了!”
闭了闭眼睛,摇了摇头,他脚步不稳地回到了房间里。
这个星期天的节目是紧凑而丰富的,按照魏如峰和晓彤的计划,是:上午九点钟,晓彤到何家,见见何慕天,也参观参观魏如峰居住了多年的屋子,还有与曾有一面之缘的霜霜交交朋友,中午,则留在何家午餐。午饭后,一起去看场电影,逛逛大街,然后去晓彤家里,在晓彤家晚餐。对晓彤而言,这简直是个大日子!早晨睁开眼睛来,耀眼的阳光似乎是最好的预兆。翻身下床,为了穿什么衣服大费周章,穿制服,太不像样!除了制服,竟无一件可穿的衣服!幸好天气还很热,那唯一的一件白纱衣服又派了用场,穿上它,再披一件妈妈的白毛衣,揽镜自照,居然也亭亭玉立,雅洁温婉,像魏如峰常说的,是颗小星星。她不自禁地微笑了。
急急地吃了早餐,在母亲关怀的凝视下,在晓白抿着嘴角的笑容里,还有父亲蹙着眉装作不关心的表情中,她匆匆地走出了大门。站在门外,先来一个深呼吸,再找出魏如峰给她画的那张简图,破例地叫了一辆三轮车,到了中山北路。
车子停在何家门口,晓彤跳下车来,付了车钱,瞻望着那庭院深深的大宅子,她有些迷乱和紧张,站在这两扇阖得严严的大门前面,她才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寒伧!伫立片刻,她正想伸手按门铃,大门豁然而开,从里面疾驶出一辆灰色的小轿车,差点撞到她的身上,她慌忙退到一边,车子的驾驶座上,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侧头看了她一眼,给了她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她有些困惑,望着那飞驰而去的汽车开得没有影子了,才掉转头来。回过头,她发现大门仍然开着,一个黝黑得像铁塔似的彪形大汉正倚在门上注视着自己,她嗫嚅着,还没开口,那大汉已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说:
“我是老刘,魏少爷交代过你会来。你是杨小姐吧!”
晓彤连连点头,也对老刘微笑。老刘叫来了阿金,让她带晓彤进去。
阿金领着晓彤穿过花坛和喷水池,走进客厅。晓彤四面环顾,那么大的院子,那么讲究的客厅!站在客厅中,她竟微微有种失措的感觉。这一间房子的大小大概比她家全幢房子的面积还大,沙发是紫红色的,窗帘是同色的绒布,小茶几上铺着织锦桌布,放着一个大的花瓶台灯。另外有一张较大的长桌子,放着一盆白玫瑰,花香弥漫全室……她正浏览着,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她抬起头来,魏如峰带着一脸兴奋的笑,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嗨,晓彤!真守时!”他叫着说。
“是不是太早了?”晓彤问,“或者你们还没起来。”
“早?”魏如峰含笑的眼睛盯紧了晓彤那张清新秀丽的脸庞,用双手握住她的胳膊,“我已经等了你十二小时。”
“十二小时?胡说!”
“怎么胡说?从昨天晚上九点钟就等起了。”
晓彤闪了一下,躲开了魏如峰想吻她而俯近的头,警告地说:
“别闹,当心给你家下女看到!”
“有什么关系?”魏如峰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今天,我姨夫起晚了,平常他都是一清早就起来的。昨天晚上来了个客人,和姨夫谈到深更半夜。哦,或者你听说过,墨非!”
“墨非?是不是王孝城?”
“对了,你知道他?看,墙上那张《寒雁图》就是他画的,他是姨夫的老朋友,昨晚跑来不知和姨夫谈些什么,据说半夜两点钟才走。要不然,姨夫也不会睡到现在。你可别以为我们都是爱睡懒觉的。”
“好了,”晓彤笑了起来,“我也没有说什么,看你解释上这一大堆。”
“只因为——”魏如峰托起她的脸来,凝视着她的眸子说,“太希望能给你一个好印象!”说着,他放开她,转开身子说:“你想喝点什么?天气还是这么热,我去帮你调一杯柠檬汁,怎样?我自己调得比较好,阿金每次都调得太甜,你坐坐,我马上来!”转过身子,他走进餐厅里。
天气确实很热,台湾季节之分最不明朗,天气变化也最突兀,十一月了,仍然像夏季一般。晓彤脱下了那件白毛衣,站起身来,走到墙边,去看王孝城所画的那张《寒雁图》。这是一张大画,整个画面是两只雁,和几匹随风倾倒的芦苇。一只雁蹲伏在芦苇中,另一只作振翅起飞的样子,画得非常劲健有力。正欣赏着,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知道是魏如峰来了,就依然仰视着画说:
“王孝城也是我爸爸的老朋友,很巧,是不是?就是因为爸爸碰到了他,所以家里才造成低潮气氛,他鼓励爸爸画画——哦,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爸爸是国立艺专毕业的?爸爸画工笔人物,最长于仕女。但是,他总是画不好,每次画坏了,就和妈妈发脾气。妈妈呢,也总是忍耐着……”晓彤停住了,因为身后的人一直没有说话,而诧异地转过身子来,等她一转过身子,才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身后,并不是她想像中的魏如峰,而是个中年男人,颀长的身子,温雅的面貌,皮肤比一般男人白晰,就显得眼睛特别地深而黑,有两道不淡不浓,却极英挺的眉毛。一眼看过去,这人混合着儒雅和威严的双重气质,还略带着几分忧郁。他似乎正专心地注视着她,当她一回头的那一刹那,她注意到他眼睛中光芒一闪,脸色立即显得十分苍白。她为自己那一大段自说自话而感到尴尬,嗫嚅着说:
“我——我以为是如峰,您——?”
“我是如峰的姨夫,”何慕天说,声调中带着些难以抑制的颤栗,“你——你就是——杨——杨——晓彤?”
“是的,何伯伯。”晓彤恭敬地说,点了点头,同时对何慕天展开一个温柔而宁静的微笑。
何慕天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面前这张年轻而姣好的脸,那微笑让他震动,并且绞紧了他的五脏,使他浑身都疼痛而抽搐起来。怎样的一张脸!似曾相识的脸庞,似曾相识的神韵,似曾相识的微笑!那小小的身子裹在那银白色的软纱之中,看来是那样的纯净、雅洁和灿烂!银白色的衣服!他找寻什么似的从那有着小花边的衣领,看到那宽宽的下摆。一阵眩晕感对他袭击了过来,摸索到沙发椅子,他身不由己地坐了下去。晓彤似乎有些惊惶,她走到他面前,疑惑地凝视着他,关心地问:
“您不舒服吗?何伯伯?”
“哦,没——没有什么,”何慕天挣扎着说,指指前面的沙发,“坐下来,晓——晓彤。”
晓彤顺从地坐了下去,仍然疑惑地望着何慕天。何慕天闭了闭眼睛,用颤抖的手燃起了一支烟,竭力地想放松自己过分紧张的情绪。晓彤!在昨天晚上之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如峰的小爱人竟是杨明远和梦竹的女儿!杨明远和梦竹的女儿?是吗?昨夜,王孝城把晓彤的底细揭露时曾震惊地说:“你居然不知道梦竹当年为什么去找你?”
“你居然不知道你自己做下的事情——”
是的,居然不知道!假若他知道,他不会让梦竹离开他去嫁给明远!年轻时,是多么的糊涂和容易冲动,他竟让梦竹走掉!让她去嫁给明远!而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杨明远和梦竹的女儿!不错,世界是太小了,小得像块豆腐干,碰来碰去还是原班人马!魏如峰谁都不爱,偏偏爱上晓彤!魏如峰,他欣赏的男孩子,他曾想将霜霜嫁给他,他看不上霜霜,却看上了晓彤!世界上的事多么不可思议!多么纷杂和零乱!
“晓彤那个女孩子,气质和长相都极像她的母亲,只是,仿佛比当年的梦竹更沉静一些!”
这是昨晚王孝城嘴中所描述的晓彤。可是,给他的印象远没有晓彤自己给他的来得鲜明深刻!她岂止是像梦竹,她那股宁静的味道简直就是当年的梦竹!只有那对黑蒙蒙的眼睛和梦竹不同,这对眼睛里盛着许多他熟悉的东西:梦、憧憬、幻想和热情!面对着这张依稀相识的脸,他感到全心灵的震荡和激动。魏如峰端着两杯柠檬汁走了过来,一眼看到晓彤和何慕天默然对坐,不禁愣了一下。接着高兴地嚷着说:
“姨夫,我来介绍一下吧——”
“不用了,”何慕天对魏如峰摆了摆手,眼睛仍然停驻在晓彤的脸上,“我们已经彼此认识了。”
“是吗?”魏如峰愉快地问,把两杯柠檬汁分别放在何慕天和晓彤的面前,“你们谈了些什么?”
晓彤抬起眼睛来望了魏如峰一眼,神情有些困惑。她奇怪何慕天为什么要这样古怪地注视着她,仿佛她是个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全身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魏如峰在晓彤身边坐了下来,看了看何慕天,后者脸上那种专注和类似严肃的表情使他诧异,有什么事让何慕天不安了?笑了笑,他说:
“姨夫,晓彤让你吃惊了?”
何慕天从遥远的思想里返回现实,抽了一口烟,他让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惘然地一笑说:
“确实有些吃惊,她像颗小星星。”
“哈!”魏如峰眉飞色舞,“姨夫,你的眼力不错,我一直就叫她做小星星。又亮、又美、又高!”
晓彤的脸红了,羞涩和喜悦在她的眸子里盈盈流动,那焕发着光彩的小脸明丽动人。何慕天无法把眼光从她的脸上移开,紧紧地望着她,他问:“你在念书?”
“唔,×女中高三。”晓彤说。
“明年暑假毕业?”
晓般点点头。
“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爸爸,妈妈,和一个弟弟。”
“你爸爸——”何慕天困难而艰涩地问,“喜欢你吗?”
“噢,”晓彤微笑了,“爸爸总是要比妈妈严肃一些的,是不是?妈妈脾气好,爸爸比较急躁一些。不过,爸爸也不常骂我们,他说我是女孩子,不太注意我。他对晓白很关心——晓白是我弟弟。”
“哦,是吗?”何慕天非常注意地听她说,接着又以一种迫切而过分关怀的语气说,“你妈妈——你妈妈——我是说,你们生活得很好吗?很——愉快吗?”
“哦。”晓彤又笑了,眼睛明朗而生动地望着何慕天,“我们家一直很苦,可是妈妈很会算,有时候我们全家都睡了,妈妈还在灯下算账。爸爸的薪水不多,晓白的学费很贵,不过,妈妈总是使我们维持下去,从不肯借债。只是,最近的情况比较特殊一点。爸爸想画画开画展,他已经有十几年没画过了,都是王伯伯——就是王孝城,你知道?”她停下来,询问地看着何慕天,后者立即点了点头,她又接下去说,“他建议爸爸画画开画展,结果,花了很多钱去买颜料、纸、和画笔,弄得我们只好天天吃素,家里也揽得乌烟瘴气——”她的眼睛变得晦暗了,眉头轻轻地锁拢。“爸爸总是画不好画,每次画不好,就拿妈妈出气,好像他画不好画全是妈妈的责任似的。妈妈也就委委屈屈地受着,当着爸爸的面前不说话,背着爸爸就淌眼泪……”她猛地住了口,怎么回事?自己竟把这些家务事啰啰嗦嗦地向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诉说?多傻多无聊!她涨红了脸,呐呐地说:“我……我……我说得太多了。”
何慕天正全神倾听着,眼睛渴切而热烈地盯着晓彤的脸,听到晓彤有停止述说的意思,他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向前俯了一些,近乎焦灼地说:“说下去!不要停止。”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命令的味道。魏如峰再度诧异地看了何慕天一眼,姨夫今天未免有些反常,不过,看样子,他已经喜欢晓彤了。本来嘛,晓彤生来就具有使人不能不爱的气质,他早就猜到何慕天一定会喜欢她的。看到他们谈得那么投机,他感到说不出来的愉快和欣喜。
“说——什么呢?”晓彤微笑地问。
“你妈妈——和你爸爸!”何慕天急迫地说。
“爸爸是国立艺专毕业的,据说,没毕业前就和妈妈结了婚。”晓彤又继续说下去,“婚后没多久,就生了我,再一年,又有了晓白,胜利后我们就跟着艺专复员到杭州,所以爸爸也可以说是杭州艺专毕业的。接着又打起仗来了,爸爸妈妈就带着我和晓白逃难,受了很多苦才到台湾。那时我才三四岁,晓白两岁,家里很穷,爸爸就到机关去当临时雇员,然后升到正式职员,一晃十几年,爸爸一直没有调动,他总说他学非所用,当小职员委屈了他。妈妈就很难过,常常说都是她拖累了爸爸,说爸爸应该成个大画家,所以,近来爸爸画画,妈妈也很鼓励他。但是,他没画成过一张画,他说笔生锈了。爸爸是画工笔人物的,常常画美人,但是,也常常给美人洗脸——哦,”她笑了,凝视着何慕天。
“说下去!”何慕天催促着,吐出一口烟雾。
“给美人洗脸,这句话是晓白发明的,晓白经常发明许多稀奇古怪的话。是这样的,爸爸每次画美人脸画好了总不满意,不是说韵味不好,就是说神态不对。于是,他就要把画好的美人脸洗掉重画,这样,一个美人脸洗上三四次,白脸都变成了黑脸,一张画纸也就报销,连同美人一起进了字纸篓。碰到这种时候,晓白就带着他的武侠小说溜出大门,我也得赶快钻进我的房间!只有妈妈无处可逃,赔着笑脸听爸爸发脾气。所以在我们家里,美人进字纸篓的时刻,就是最可悲的时刻。”
何慕天深深地凝视着晓彤的脸,在晓彤的述说里,明远的家庭,梦竹的生活,都清楚地勾画在他眼前。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绞紧,被压榨,被碾碎。痛楚、酸涩和歉疚的各种感觉一起涌上心头。他的四肢发冷,额上沁出冷汗,香烟在指缝中颤抖。连吸了好几口烟,他才能稳定自己的声调,问:
“那么,在你家里,是你爸爸操纵着全家的喜乐?”
“确实如此,”晓彤点点头,“爸爸高兴,全家都高兴,爸爸一皱眉头,全家都要遭殃。妈妈好像有些怕爸爸,被逼急了,才会说几句。”
何慕天不再说话了,他靠进了椅子里,深深地吸着烟,仿佛他只有吸烟是唯一可做的事了。他的眉头锁得很紧,一口口烟雾把他包围着,笼罩着,脸色却出奇地苍白。晓彤有些不安,她不大明白何慕天是怎么回事,她用询问的眼光望了魏如峰一眼。魏如峰也同样地困惑,望了望何慕天,他忍不住地问:
“姨夫,你没有不舒服吧?”
“没有。”何慕天悠悠地回答,心神似乎飘浮在另一个世界里。
阿金走了进来,对何慕天说:
“老爷,你的早饭都冷了。”
“收下去!”何慕天简单地说,“不吃了。”
阿金退了下去。魏如峰心中的困惑在加深,到底怎么了?何慕天和平常像是变了一个人,关键在什么地方?晓彤吗?他看看晓彤,后者纯净的脸庞上,只有温柔和宁静,应该没有原因让何慕天烦恼呀。或者是为了霜霜,见到晓彤难免想起日趋堕落的霜霜。对了,原因就在此,找到了答案后,他觉得不必让晓彤再和何慕天面面相对,于是,他站起身来说:
“晓彤,要不要到我房里来参观参观?”
“好,”晓彤说着,又不放心似的望了望何慕天,慢慢地站起身来。何慕天像是突然醒了过来,他坐正身子,把烟蒂在烟灰缸中揉灭,用充满感情的口吻说:
“过来,晓彤,让我看看你!”
晓彤微带诧异地走近何慕天,魏如峰不解地皱皱眉,他奇怪姨夫竟已直呼晓彤的名字,但,接着他就释然了,反而有份意外的惊喜。何慕天看着晓彤走近,情不自禁地用手握住了晓彤的双手,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引起他内心一阵剧烈的激情。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她,逐渐地,他觉得眼眶湿润,喉头哽结。久久,他才放开她的手,转头对魏如峰语重心长地说:
“如峰,珍惜你所得到的。”
“姨夫,你放心。”魏如峰说,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让何慕天放心,只感到颇被何慕天的神色所感动。
“你们去吧,”何慕天说,显得十分疲倦,“如峰,好好地带晓彤玩玩,我要去休息一下。”
魏如峰点点头,带着晓彤走上楼梯,已经到了楼梯顶,何慕天突然又叫:
“如峰,过来一下。”
魏如峰再跑下楼,何慕天深思地问:
“你今天下午要到晓彤家里去吗?”
“是的。”
何慕天默然片刻,吞吞吐吐地说:
“如果你去,最好——最好——别提到我的名字。”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记住就好了。”
魏如峰困惑地摇摇头,想到晓彤在楼梯上等他,他没有时间再来追究底细,匆匆地跑上了楼。
何慕天回到自己的房里,关上房门,乏力地倒在床上,用手抵住疼痛欲裂的额角,自言自语地说:
“我必须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他真的想了,从昨晚王孝城来访想起,直到刚刚见到晓彤为止。却越想越复杂,越想越纠缠不清,头里昏昏沉沉,心中迷迷离离。就这样,他一直躺着抽烟,思想。中午,阿金来请他吃饭,他理也没有理。然后,暮色来了,室内荒凉而昏暗,他无力起来开灯,如患重病般瘫软在床上,嘴里喃喃地低语:
“天哪,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
尖锐的汽车喇叭声惊动了他,摇摇头,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是霜霜!霜霜,他都几乎忘记她了。下了床,他步履瞒跚地走出房门,刚刚走到楼梯口,就和喝得已经大醉的霜霜遇上了,霜霜摇摇摆摆地半吊在楼梯扶手上,一眼看到何慕天,就大叫了起来:
“哈!家里的一个男人在家,另外一个男人在哪儿?”
“霜霜!你又喝醉了?”何慕天沉痛地问。
霜霜走了上来,用两只手搭在何慕天的肩膀上,醉眼乜斜地望着何慕天,笑着说:
“你不喜欢我喝酒?爸爸?你不觉得喝醉了的我比清醒的我可爱吗?我还没有完全醉,”她用手指指自己的头,醉态可掬地说,“最起码这里面还有一部分是清醒的。”
“唉!”何慕天叹了口长气,把霜霜的手臂从肩膀上拿下来,想回到房里去。但,霜霜一跳就跳了过来,拦在他面前,嚷着说:
“爸爸!别走!”何慕天站住,霜霜笑着说:
“有一样东西要给你!”她打开她的手提包,一阵乱翻,把口红、手絹、指甲刀——等东西掉了一地,好不容易,找出了一个信封,递给何慕天说,“今天早上我在信箱里找到的,一封美丽的信,请你冷静地看,少批评!少发表意见!”
何慕天看看信封,是霜霜所念的中学寄来的,抽出信笺,上面大致是:
“敬启者,贵子弟何霜霜因品行不端,旷课过多,并在校外酗酒闹事者多次。故自即日起,勒令退学,并望家长严加督促云云——”
何慕天抬起头来,凝视着霜霜,霜霜立即把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警告地说:
“我讲过,少批评,少发表意见!如果你多说一句,我就放声大哭!我说到做到,你看吧!”
何慕天蹙起眉头,仍然注视着霜霜,显然霜霜的威胁并不是假的,她的大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泪珠摇摇欲坠地在睫毛上颤动,那丰满的嘴唇微张着,似乎随时准备张开来痛哭一场。何慕天咬咬牙,叹口气,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躺回床上,他用手捧住头,反复地低叫:
“天哪,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隔着一扇门,霜霜的歌声又传了过来:
香槟酒气满场飞,
舞衣人影共徘徊……
歌声带着微微的震颤,在暮色里飘摇传送。
晓彤刚刚走出了家门,梦竹就开始忙碌起来了,首先是整理工作,把玻璃窗、门、桌椅都擦得干干净净,连那破旧的榻榻米都擦亮了。只可惜无法修补那些榻榻米上的破布条,也没办法让那些露着木头架子的纸门变成新的,考虑再三,依然只有用老办法,把晓彤的房间和梦竹夫妇的房间中的纸门拆除,把破旧的家具堆进了晓白的房间。然后,就该忙着上菜场了。在菜场中不住地打圈子,想以有限的钱,买一桌像样的菜,这仿佛是人生最难的一项学问。最后,还是一咬牙,超出了预算好几倍,买了一只鸡,一条活的草鱼,和一些别的菜。回到家里,立即就钻人了厨房,一整天的忙碌,都只为了那位娇客。魏如峰,他将是怎样的一个男孩子?梦竹不止一百次在心里揣测他的样子,而一次比一次想得漂亮。虽然她对他的认识,只有从晓彤嘴里听来的一些,但是,她已经在以一个丈母娘的心情来爱他了。
明远看到家里天翻地覆的整理,一清早就躲了出去,晓白也溜走了。下午明远是第一个回家来的人,走进家门,他被室内焕然一新的布置弄得呆了呆,接着,好久没有闻到的肉香扑鼻而来,他本能地耸了耸鼻子,又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梦竹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脸被炉火烤得红红的,眼睛因为兴奋和愉快而闪着光,看起来比往日似乎年轻了十岁。这使明远心头掠过了一阵微妙的不满,不过是招待晓彤的男朋友罢了,又不是梦竹自己在恋爱,何至于紧张兴奋成那个样子!梦竹看到明远,就不安地笑笑,好像有什么事必须抱歉似的,然后在围裙上擦擦手说:
“几点了?”
“才四点钟。”
“唔,晓彤说她五点钟左右和魏如峰一起来。”梦竹说,看了看明远,“明远,我看你换一件衬衫吧,我已经给你烫好了,放在晓白的床上。”
“嗯,”明远皱皱眉。
“还有西服裤,也烫好了。”
“梦竹,别人要追的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丈夫!”明远不满地说。
“噢!”梦竹抱歉地笑笑,“总不能弄得太寒酸相,让晓彤没有面子呀,听说那姓魏的是一家大纺织公司的董事长的亲戚,家庭环境很好,别叫人看不起我们!”
“面子?”明远更加不满了,“我们穷,讲什么虚面子呢?打肿脸充胖子,何必?他要是对晓彤有真心,决不会因为我们家穷而看不起晓彤,如果他对晓彤没有诚意,我们更不必顾虑什么面子了!”
梦竹知道明远说的也是道理,可是,以一个母亲的心,就不会这样想了。在母性的心理中,能给女儿争点面子就要给女儿争点面子。她自己也有年轻的时候,她能深深体会到少女的心理,那是最敏感也最要面子的年纪。可是,看到明远脸上有不快的样子,她就不敢多说什么,又钻回到厨房里,面对着菜刀砧板,她忽然觉得沉重了起来,她知道明远为什么不高兴,如果明远……她甩甩头,甩掉了一个将要形成的思想,却又无法自释地叹了口长气。
晓白接着就回来了。他的头伸进了厨房里,先来了个深呼吸,闭着眼睛说:“唔,真香!”
然后,他将藏在身后的手一扬,嚷着说:
“妈,你看!”梦竹抬起头来,发现晓白手里高举着一束插瓶的花,玫瑰、百合、剑兰和大理菊,全是名贵花房中所卖的那种花。她惊异地说:
“哪里来的?”
“买的!”晓白笑嘻嘻地说:“我也要为招待我这位未来姐夫贡献一点东西呀!”
“你哪儿来的钱?”
“我那些兄弟们给我的,我对他们说,我需要一点钱用,他们就这个五毛,那个一块地凑给我!”
“他们为什么要给你钱用呢?”梦竹不解地问。
“我们是生死弟兄呀!”晓白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还在乎区区的几毛钱?”
听起来蛮有道理的,可是,梦竹觉得总有点儿不对头。但她没有时间来追问这件事,汤锅开了,热气正从锅盖里冒了出来,蹄膀的火太大了,又必须赶着去弄小。她只对晓白说了声:
“去把壁橱里那个花瓶找出来,插起来吧!”
晓白跑到房里去取来花瓶,挤进厨房来装水,站在水龙头边,碍手碍脚的,却又不急着出去。反而伸过头来,笑嘻嘻地对梦竹说:
“妈,那个魏如峰长得很漂亮,有点像电影明星阿兰·德龙。”
“哦?”梦竹停了切菜,看了晓白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
“你见过?”
“嗯,见过好几次,他有辆‘司各脱’,真棒!将来我有钱,也买他一辆,带着女朋友兜风,才过瘾哩!”
“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嘛,”梦竹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还知道一件事。”晓白神神秘秘地说。
“什么事?”
“那就是:姐姐爱那个姓魏的爱惨了!”
“爱惨了?”梦竹摇摇头,孩子们的形容词用得真怪,“爱”字还有用“惨”字来形容的呢!“你又知道了!”
“当然,姐姐自己告诉我的,她说认识了那个姓魏的,她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可爱。”
“哦!”梦竹的菜刀停在砧板上,这句话使她的情绪荡漾了一下。晓彤,她是真的陷入情网了!她目光朦胧地看着切了一半的菜,依稀又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晓彤这样的年纪吧,可能比晓彤还要大一点。嘉陵江畔,沙坪坝,小茶馆,南北温泉……那个陪在自己身边的男人,一袭蓝布长衫,潇潇洒洒,倜傥不群……
“妈,”晓白的声音把她唤了回来,“将来我有了女朋友,你是不是也这样招待?”
“当然,”梦竹的菜刀恢复了工作,忙碌地在砧板上移动,“你是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梦竹这句话原是顺口说出来的,但晓白却一下子红了脸,拿着花瓶,他往房里跑去,一面抛下一句话来:
“哈!八字还没一撇呢!”
梦竹看看那个窜走的影子,怔了怔,接着就微微地笑了起来,还是没长大的毛孩子呢,也懂得听到女朋友就脸红了。跟着时代的进步,孩子们仿佛都越来越早熟了。
晓白跑进了那间“临时客厅”,忙着把花剪枝插瓶,从没有艺术的修养,他剪了个七零八落,乱七八糟。明远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地摇摇头,叹口气说:
“太上皇来了大概也不会这样紧张!”
然后,他接过晓白的剪刀来,把花一枝枝地剪好,插人了瓶里。
晓彤和魏如峰看完一场电影,已经四点半了。从电影院出来,魏如峰在存车处取出了摩托车,扶着车子,他咳了一声,把脸色正了正,又拂了拂已梳得很整齐的头发,再整整领带,拉拉衣服,板着一张脸说:
“晓彤,你看我能够通过吗?”
晓彤望了他一眼,不禁掩口一笑,说:
“马马虎虎,只是太漂亮,太正经了一些,像是去参见皇帝。”
“老实说吧,”魏如峰皱皱眉,一脸苦相,“我今天实在比参见皇帝还紧张哩!”
晓彤坐在摩托车的后座,用手抱住魏如峰的腰,说:
“快点吧!”
车子向街道上滑去,魏如峰一面驾着车,一面提心吊胆地问:
“喂,晓彤,你那个爸爸很严厉吗?”
“有一点儿。”
“怎么个严厉法?”晓彤噗哧一笑,说:
“他会盘问你祖宗八代,你的私生活,如果上过酒家舞厅,一律列人不纯正派,他还会看相,眼睛正不正,眉毛歪不歪,谈吐风度,要求得苛刻之至。假如你说了一个字的谎,他马上就看出来了……”
“喔,晓彤,你也学会吓唬人了!”
车子转了一个弯,魏如峰吸了口气说:
“说实话,晓彤,我这人是什么都不怕的,见任何人我都不在乎,在读书的时候,什么演讲比赛啦,学生代表啦,都推我去,就因为我不紧张,到泰安之后,公司里有任何招待人的事,也都是我出马。可是,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就是定不下心来,好像有一个预感……”
话没说完,车子险些地撞上一辆三轮车,魏如峰紧急刹车,才没有撞上,那车夫还抛下一声咒诅,自顾自地走了。晓彤惊魂甫定,拍拍魏如峰的背脊说:
“喂,好好地骑吧,别说话了,等下撞上了汽车才冤呢。那么,你的鬼预感大概真的应验了,我不相信你的预感,告诉你,你放心吧,我也有预感,觉得爸爸妈妈一定会喜欢你。”
“那么,为你的预感祝福!”魏如峰嚷着说。
车子到了巷口,他们停止了谈话。转进巷子,在晓彤家门口停下车来,还没有熄掉马达,大门就开了。晓白含笑站在门里,说:
“我一听到摩托车声,就知道是你们来了。”
走进大门,明远已站在玄关等候他们,他终于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和西服裤,不过有点绷手绷脚的显得不大自在。晓彤讷讷地站着,微红着脸,不知该如何为魏如峰引见。还是晓白说了一声:“爸,这就是魏大哥。”
魏如峰乘机弯了弯腰,喊了一声“老伯”。明远点了点头,冷眼看着魏如峰,他原以为晓彤的男朋友,一定是个和晓白差不多大的“毛孩子”,不料一见之下,文质彬彬的,也挺持重的,和他的想像大不相同。就这样一眼,他已经断定这孩子的分数比晓彤高,不禁对晓彤择友的能力要刮目相看了。
“请进来坐吧!”明远说,领先走进了“客厅”。
魏如峰和晓彤跟了进去,望着室内的布置,晓彤觉得心里一阵温暖,那瓶放在茶几上的花生动地伸展着枝子,窗明几净的小屋给人一份说不出来的温馨之感。虽然没有办法和何家的豪华相比,却另有一种宁静雅致。晓白在晓彤进屋前拉了她一把,在她耳边悄悄说:
“那一瓶花是我‘捐献’的,漂亮不?”
“谢谢你。”晓彤喜意盎然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微笑。
“别谢我,我这是投资。”
“怎么?”
“将来我会叫我的姐夫加倍偿还我!”
“呸!去你的!”晓彤涨红了脸说,走进了屋里。
梦竹从厨房里出来了,她已经换上了她最好的一件浅蓝色的旗袍,头发很旧式地在脑后挽了一个髻,这打扮使她看起来很老气,但也很清爽和高贵。魏如峰从椅子里站起身来,晓彤轻声地做了一番介绍:
“这是我的妈妈,这是魏如峰。”
魏如峰恭敬地叫了声“伯母”。梦竹打量着他,颀长的个子,浓眉下一对深湛清亮的眼睛,鼻子太大了一些,嘴也嫌太阔,不过,“味道”颇佳,她几乎是立刻就爱上了这个“准女婿”。坐了下来,她微笑地问:
“魏先生府上是——”
“云南。”
“哦,”梦竹说,“云南什么地方?”
“昆明。”
“噢,”梦竹似乎微微地有些震动,“你在昆明住过吗?”
“我十岁离开昆明,跟我姨夫到上海去,然后又跟我姨夫到台湾来。”
“哦,那么,你也跑过不少地方了?”明远插进来问。
“是的,”魏如峰回忆地说,“抗战胜利之前都在昆明,胜利后,因为我姨夫到上海经商,我就跟着他到上海。我姨夫虽走入商业界,却是个非常潇洒的人,那两年,我经常和他到杭州西湖去玩。”
“杭州还记得吗?”梦竹问,“我们也在杭州住过一段时间。”
“记得清楚极了,三潭印月的回廊,苏堤的垂柳,灵隐寺的暮鼓晨钟,还有那些满湖的小船。我记得我最喜欢在晚上看半山中寺庙里的点点灯光,和听那些木鱼钟磬的声音,使人觉得好宁静,好悠然。”
“那时候你已经能够体会那么多了?”梦竹问。
“我是个很早熟的孩子。”
谈话似乎一开始就很顺利,绕着这个西湖的题目,谈料源源涌出,晓彤和晓白这两个台湾长大的孩子,反而没有插嘴的余地了。六点钟左右,饭摆了出来,晓彤帮着母亲端碗摆筷子,添饭添菜的,忙得不亦乐乎。魏如峰谈锋一顺,也就抛开了那份拘谨和紧张,恢复了原有的洒脱自然。这天,梦竹并没有准备酒,因为她觉得招待小辈,酒是不太必需的。可是,大家依然吃得很高兴,梦竹是越看魏如峰就越欣赏,连原来感到的他的缺点,也都被他的优点所掩盖了。明远虽然谈得不多,但显然也很愉快。晓彤看到大家都那么融洽,心里自然有说不出的高兴。晓白背着人,不断对晓彤做鬼脸,更弄得晓彤时时刻刻都要调开眼光,忍住那不由自主要绽放出来的微笑。
吃过了饭,晓彤帮梦竹把碗筷撤回厨房里,梦竹望着晓彤,对她含意很深地笑了笑,晓彤想问什么,但一看到梦竹的笑脸,就知道什么都不必问了。梦竹把晓彤拉到身边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微笑地说:
“晓彤,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妈妈?你以为妈妈一定会反对你的朋友吗?这是个出乎意料之外的青年,晓彤,好好地享受你的生命,创造你的未来吧,说实话,我喜欢这孩子!”
晓彤红着脸钻出厨房,回到“客厅”里去了。剩下梦竹,一面擦洗着碗筷,一面情不自禁地微笑。她心怀荡漾得很厉害,她是真的弄糊涂了,不知是女儿在恋爱还是她又恋爱了?可是,在这种醉意朦胧的感觉中,也有一份难言的酸涩和凄凉的情绪,她在恋爱着的女儿身上,看到了过多自己逝去的青春和欢乐。
洗完碗筷,回到屋里,魏如峰正在和明远畅谈文学,这使她愣了愣,明远素来不长于谈话,可是,看来他们却谈得非常之投契。由中国之古典文学,谈到西洋的现代文学,接着,他们就辩论起来了,明远认为中国之旧文学,决非西洋的新文学所能比拟,魏如峰却坚持西洋文学有中国文学所没有的长处。这场辩论的时间不长,很快就因为两人都同意各有所长,各有所短而取得协议,宣告辩论结束。梦竹含笑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衷心欣然。等他们谈到一个段落,梦竹就笑着问魏如峰:
“你学文学,为什么又在商业界服务呢?”
“因为我姨夫的关系。泰安的股份大部分是我姨夫的,而他又不大喜欢过问公司里的事,我毕业之后原说在公司里帮帮忙,谁知一插进手就退不下来了。现在,我姨夫也不肯放我离开,事实上,我一直希望能从事文教工作,最大的愿望,是到报社做记者或编译。”
“你住在你姨夫家里吗?”
“是的。”
“你姨妈也在一起?”
“不。很早以前,我姨夫就和我姨妈仳离了。”
“哦?”梦竹有点意外,“那么,你怎么还跟着你姨夫呢?”
“这里面关系很复杂,我的姨夫姓何,是昆明的世家,我母亲姓王,也是昆明的世家,而姨夫和我父亲又是生死之交。据说,我姨夫娶我姨母并不很情愿,我姨夫在重庆读大学,然后,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仿佛姨夫发生了一点桃色纠纷,就和我姨妈闹翻了,我姨妈一气远走,失去了消息。可是,这件事并不影响我父亲和我姨夫的感情,所以,我想到上海去念书时,我父母也很放心地把我交给我姨夫,我就住在姨夫家里,一直跟着姨夫到台湾。”
“噢,”梦竹凝视着魏如峰,深思地说,“你说你姨夫在重庆读大学?什么大学?”
“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
“中国文学系?”梦竹皱拢了眉头,似乎在寻思着什么,接着,就微微地变了色,艰涩地说:
“你说你姨夫姓何?”
“是的。”
“何什么?我是指他的名字?”
魏如峰正要说话,梦竹却又突然跳了起来说:
“噢,谈这些没什么意思,你的茶冷了吧?魏先生,我去给你换一杯热的。”她站起来,走到魏如峰的面前去拿茶杯,但她的手是微颤着的,面容青白不定。晓彤吃了一惊,站起来说:
“妈,你不舒服吗?”
“没有的事。”梦竹力持镇定地说,拿起了那个茶杯,刚刚转身,她就接触到明远锐利的目光,那对平日忧郁深沉的眼睛现在看来阴鸷而凶猛,狠狠地盯在她的脸上。这使她浑身一震,脸色就更加苍白了。然后,她听到明远冷冰冰的声音,像从个遥远的冰窖中传来:
“魏先生,你还没有说完,你姨夫的大名是——”
“何慕天!”魏如峰不假思索地说,何慕天的警告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
梦竹的身子晃了晃,仿佛挨了一下突然的狙击,她试着站稳,但两条腿忽然间完全失去了力量,哆嗦着无法站定,手里的茶溢出了杯子,眼前的景致成了模糊一片,恍惚中,她听到明远冷幽幽的声音在说:
“晓彤,你没看到妈妈不舒服了吗?你最好扶她到晓白屋里去坐坐。”
她心中翻涌着,许许多多冷得像冰又炙热如火的巨浪夹攻着她,她呻吟了一声,任由晓彤把她牵进那堆满家具的小屋里。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捧住焚烧欲裂的头。晓彤不安地跪在榻榻米上,仰视着她说:
“妈妈,你怎么了?你一定是在炉子旁边烤得太久了。”
“是的,是的。”梦竹呻吟着说,在紊乱如麻的脑子里整理出最后一缕有理智的思想,“晓彤,我想休息,你最好马上把你的朋友送走。”
“好的,妈妈。”晓彤匆促而恐慌地答了一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魏如峰正木立在客厅里,梦竹的惊惶失措和骤然变色使他惊疑惶惑,而在惊疑惶惑之中,何慕天的叮嘱像电光般来到他的脑子里。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头的事?何慕天一定预先已知道!到底这是怎么回事?晓彤匆匆地跑出来了,一脸的焦灼和不安,对他劈头就是一句:“你先回去吧,妈妈不舒服!”
魏如峰点点头,想找到明远告辞,但明远不知何时也已不在房间里了,只有晓白错愕地瞪着大眼睛,坐在窗台上面。魏如峰只得到玄关去穿鞋子,一面问晓彤:
“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明白。”晓彤困惑地摇摇头。
“你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晚上打电话给我好不好?”
“我……”晓彤的话还没说出口,屋里传来明远严厉的一声呼叫:
“晓彤!进来!”
晓彤恐慌地看看魏如峰,掉头向里面走去。魏如峰伸手一把拉住她,急急地说:“这事并不单纯,你一定要弄清楚,我认为——”
“晓彤!”明远又在叫了,这次的声调已接近愤怒,“我叫你进来,听到没有?”
晓彤摆脱了魏如峰,急急地就跑到里面去了。剩下魏如峰呆站在门口,好半天,才回复过意识来,第一个来到脑中的思想,就是:
“找姨夫去!谜底一定在他身上!”
跨上摩托车,他风驰电掣地向家中驶去。
梦竹听到屋外送客的声音,客人走了,然后一切又趋于平静。她把脸紧埋在手心里,喃喃地自语:
“怎么是这样的呢?老天在安排些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这样呢?”
有人走进来了,她把蒙在脸上的手拿开,看到的是明远穿着拖鞋的一双脚,她慢慢地仰起头来,接触到明远的一对冷若寒冰的怒目。
“明远!”她喊了一声,又把头埋进手心里,浑身颤栗地、哭泣地,哀求地喊,“发发慈悲!我并不知道是这样的!我并不希望是这样的!”
晓彤跑进来了,跪在母亲面前,她用双手抓住母亲的手腕,叫着说:
“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妈妈,你怎么了?”
梦竹放下手来,她含泪的眼睛紧盯着晓彤,然后,她一把握住了晓彤的手,握得紧紧地,迫切而激动地说:
“晓彤!如果你爱妈妈,你就对我发誓,从今起,你永不许理那个姓魏的,你答应我,和他绝交!”
“妈妈!”晓彤惊慌地大喊,如同被兜头浇来一盆冷水,全身都冰冷了,“为什么?妈妈,为什么?”
“你发誓!晓彤,你立刻对我发誓!”梦竹喊,把晓彤抓得更紧。
“可是,”晓彤脸色苍白,黑眼珠里盛满了惊恐和哀求,“你说他很好,你说你喜欢他!”
“现在不同了!”梦竹叫,“你对我发誓!”她猛烈地摇着晓彤,“我不许你理他!永远不许你理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晓彤哭着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许多“为什么”像一个个大浪,排山倒海地对梦竹卷了过来。她闭上了眼睛,几千万个声音在脑中翻搅掀腾呼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