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安的目光在夜色里显得愈发幽深。
他并不觉得小姑娘对他有兴趣。
正因为这样,她的这种行为才叫人摸不着头脑。
不感兴趣,还打听什么?
兰泽到底是小姑娘,心理素质差了点,明明只是好奇多问一句,却又觉得自己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心里发紧,攥紧衣角,嘴硬:“我没有。”
“打听我什么?”
压根不理她。
兰泽被迫如实交代:“……小事。”
“什么小事?”
“你的名字。”
“为什么好奇?”
“……”
别人要这样也没什么怪的。
可这有问必答的气势放在程砚安这种经验丰富的法学人身上却不一样。
——她像那个庭审时被检察官盘问的罪犯。
她瞪眼看向他。
就是那一秒钟的时间,她想起张姨刚刚的警告。
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
说实话兰理以前也没少因此骂过她,说她明明看着这么乖巧的丫头片子,怎么能有这么旺盛的好奇心,路上看见枝枝蔓蔓的东西,非得伸手摸一摸碰一碰。
当年兰理这样骂她,是她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跳起来挥手抽了一巴掌隔壁墙角冒出来的山石榴枝蔓。
枝蔓上的倒刺划破了她的手,血滋滋往外冒,兰理冷嘲热讽,就是不肯替她止血,还损她:“哟?这可得赶紧去医院啊,再不去您这伤口可就痊愈了。”
而此刻她撅嘴,记吃不记打,满脑子都是张姨说的后果很严重。
所以到底有多严重?他会很生气吗?
那一雪前耻的机会在此一举了呀。
这个想法逐渐失控,她看向程砚安,莫名有了勇气,不怀好意地说:
“你管那么多呢,程、昭、淮。”
“淮”字刚刚落下,黑暗中的男人身影微顿,缓缓抬起了头,眺眼望过来,气势在那一瞬间陡然变得迫人。
他的声音倏尔变得危险,轻而缓地向她压过来:“你叫我什么?”
“再叫一遍。”
她打了个寒颤,底气全无。
张姨说的果然不假,真可怕。
她壮了胆,拿出免死金牌昂首道:“爷爷让你不许欺负我。”
程砚安半聚焦的眼神,在听见这句话后终于全神贯注地汇聚在她身上。
他抓住了两个关键词:“程老爷子”和“欺负她”。
稍微亲近一点的人,谁不知道程砚安的死穴就是程老爷子?而整个程家如今最疼爱的小辈就是兰泽?
这话,还真能制住他。
程砚安讥诮而笑,没什么感情地问道——
“怎么着?这还没过门儿,就先想着用爷爷来压我了?”
她心头猛然一跳。
暧昧的话被他说出三分胁迫和威慑,他竟然就这么直接挑明了彼此心照不宣的事。
如果说之前她还抱着侥幸心理,觉得这人不会强人所难,那么这一刻,她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谁要过门儿了,凶什么凶……”
兰泽暗自腹诽着,抓紧外套,骂得没底气:“凶我多能耐啊。”
偏偏这时,她忽然看见程砚安身形微动,似要前来,她吓得步步后退,扔了他的外套,转头就往房间跑。
而程砚安却只是伸手,搭上旁边椅后背,掸了掸烟灰。
屋内雕花屏风之间闪烁着兰泽落荒而逃的身影,他回头望去,正好对上兰泽试探过来的目光。
视线穿过昏暗空旷的厅堂猝然交融,兰泽慌张回避,而他也衔着烟,不动声色地错开眼。
那一刹那,脑海莫名浮现今夜纸醉金迷的酒吧里,臂弯间的怀中温玉,和一尺软腰。
于是指尖的烟就那么无故顿了两秒。
这时进来了通电话,是蒋清风。
“干嘛呢淮哥哥?老半天不回消息,春宵一刻值千金,这都几千万金了?”
蒋清风向来没个正形,那边隐隐有喧闹,估计是挑了处安静地儿专程八卦来的。为这种事,程砚安都懒得搭理:“有屁放。”
“某人之前还说不想耽搁人小姑娘,故意冷着人家那样子我还当了真。就问您现在脸疼不疼?”
程砚安没理他,等着下句。
蒋清风继续问道:“说呗,什么情况?”
程砚安对这种事情的态度向来是速战速决,正值深夜该就寝的时刻,他直接道:“没情况,睡了。”
说完就挂了。
蒋清风回拨了几次,全都被他掐断。
夜深,老宅也静得很。
这边放置的生活用品与他自己住所安置的东西所差无几,张姨心细,知道他睡眠浅,多拉了一层厚窗帘,隔绝了外界的杂音。
他挑开那层窗帘,借着月色看清了外地草坪上,隔壁窗棂透出来的淡黄光亮。
兰泽就在他隔壁。宅子的房间虽隔得开,但到底是站在外阳台就能说话的距离。
他放下窗帘。
这种刻意的安排,老爷子也是煞费苦心。
一夜无梦。
次日是周六,院里不休息,程砚安起了早,下楼的时候看了眼手机消息,几个不常联系的父系好友莫名发了消息,就连他人在北极的亲妈迟苓也闻讯而来。
好友们每个人第一句话都是——
【定下了?我爸妈那边儿没听说消息啊。】
也就迟苓不一样,骂了句:【你爸这个老混蛋,这种事儿都用不着跟我商量了是吧?】
程砚安皱起眉不明所以,又点开蒋清风的对话框。
他一边看,一边往下走,不知看到了什么,迈阶梯的脚步突然一滞,差点踩空。
他握紧了扶手,青筋突起,是在极力克制怒意。
时间显示是昨晚他挂了电话后。
蒋清风:【我靠!都特么睡了还没情况?!】
蒋清风:【不是,那么乖的小姑娘都下得了手?淮哥你也忒坏了,表面正派的斯文败类,呸!】
穿一个裤衩长大的交情,程砚安不可能不知道蒋清风这厮是什么德行,这人就是嘴上功夫欠揍得不行,因为这毛病,从小挨了多少揍。
不好的预感直往心里冲。他直接翻开通讯录拨了个电话过去。
那边估计是通宵熬夜了,嘟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蒋清风要死不活的声音飘过来:“淮哥……”
“你散谣言了?”
蒋清风那边窸窸窣窣了半晌,稍显清醒的语调才慢一拍地传过来:“什么谣……噢,那个啊,那怎么能叫……”
他没什么耐心地打断蒋清风:“你传什么了?”
“就实话实说呗,你们俩不是睡了吗?”
程砚安:“……”
蒋清风相当无辜,眯着的睡眼微睁:“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想赖账?”
程砚安是真怒了,压着语气道:“我是那个意思吗?”
“……不是吗?”
程砚安懒得废话,戾气极重地丢了句“赶紧澄清,别逼我揍你”,然后直接掐断了通话。
外院坐了个双鬓发白的老人,老人看着精神抖擞,正悠悠地喝着早茶。
再有脾气也不能搁长辈面前表现出来,这是老爷子当初教他的第一个做人做事的道理。
一大早就生出的满心烦躁在看见老爷子后被压制不少,程砚安走过去,叫了声“爷爷”。
程百石抬头,见是他,淡淡应了声。
程砚安在老爷子旁边坐下,手机随意扔在了桌上。
程百石看了几眼那手机,眉心一动。
打定主意后,喝了口茶,不着痕迹地问道:“周末怎么不多睡会儿?”
“上头有任务指标,周末不放假了,待会儿得回一趟院里。”
“不是被安排去学校搞法治宣传么?”
“申请换了其他科的人,”程砚安如实回,“手里一堆事儿,忙不过来。”
程百石点点头,又喝了一口茶,却忽然问道:“你现在不着急上班吧?”
这模样一看就有事要求他。
“有什么事儿您吩咐。”
程百石:“你去地下室给我提一瓶红酒上来,我待会儿得拜老友去,酒在最里层,贴了个程字标,好好找找。”
程砚安顿了顿,质疑道:“就这个?”
程百石不变应万变,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
老爷子虽看着一把年纪但一肚子阴谋诡计,程砚安衡量了一下,还是不敢违逆,于是只好起身往地下室去。
出门前,看见楼上下来一个清清爽爽的小姑娘。
扎着松垮丸子头,换了一身白T牛仔裤,浑身独有股学过中国舞的气质,清甜又古典。
隔了个雕花屏风,兰泽没看见他,朝气蓬勃地朝外院子蹦哒去,对着程百石甜甜地问了声好。
程百石竟然就像变了个人,瞬间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地应了声“唉”,接着便是和蔼阵笑。
这差别对待。
程砚安没忍住,嗤了声。
真行。
兰泽这样的姑娘最讨老人的欢心,嘴甜爱动,给程百石又是捏肩又是捶腿,小鹿圆眼笑起来就弯成了月亮,模样讨喜得很。
只是当程百石问起兰泽在学校的近况时,兰泽微顿,表情有些凝滞,明显是有事。
“怎么?有人欺负你?”程百石眉头一竖,问道。
劈个腿也不是天塌下来的事,兰泽赶紧摇头:“有爷爷罩着,爷爷这么厉害,怎么会有人欺负我?”
程百石被甜言蜜语哄得笑。
“泽泽,你记住咯,就是出了京城这个地儿,程家也照样能护得住你,再不济,也有兰理。所以受了委屈甭怕,千万别让自己吃了亏。”
兰泽乖乖地点头,说好。
心头掐算时间,程百石也没多迟疑,慢腾腾地倾身,拿起了桌上那支手机。
“爷爷最近啊,想上网买点玩的穿的,可老上当,东西质量也忒烂,泽泽你是年轻人,你帮爷爷看看,行不行?”
兰泽果真也凑上去,看见老爷子顺畅地解开了锁屏密码。
“爷爷想买什么?”
“给砚安看点生活用品,他这不工作累么。”
“噢,那网上有很多呀,各种稀奇古怪的,可方便了。”
程百石乐呵呵的:“真的?”
“嗯!”
“那这样,你跟爷爷加个微信,你要是看到什么好玩的,方便的小东西,你就分享给爷爷。”
兰泽:“好。”
“要是有什么好玩的游戏、搞笑内容,你也分享给爷爷,爷爷一个人太无聊了,也想玩点你们年轻人的东西。”
兰泽愣:“好……”
交换微信后,兰泽给备注了一个“程爷爷”。
她看见爷爷的微信头像是某个篮球队的LOGO。
哇……
爷爷好时髦。
玩网购微信游戏视频,还迷球队。
早就听兰理说过程爷爷年轻的时候就是风云人物,没想到老了也堪称潮流先锋。
名不虚传。
不愧是养出程砚安的程爷爷。
“爷爷的手机不常看,”程百石拍拍她的手,“有时候是司机小赵给我打理,小赵这人脾气躁,说话冲,但心是好的,毕竟跟了爷爷这么多年了,到时候就只能委屈你多担待些。”
兰泽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也没多想,看时间也差不多了:“……那爷爷,我上去收拾东西,该回学校了。”
程百石点了点头。
兰泽心中有疑,但也想不出个由头,慢慢吞吞地上楼去了。
片刻后,程砚安手里拎着一罐酒回来,递到程百石面前的桌上。
程百石瞄了一眼,看着不大重视。
程砚安习惯了老爷子这差别对待,坐下后拿起手机,发现手机有些热。
“您动我手机了?”
程百石性子淡不用手机,以前借用他微信加几过个老友,逢年过节会问候几句,知道密码也正常。
本是随口一问,程百石喝水的动作却一僵,片刻后才慢慢悠悠地解释道:“拿你手机加了个代购。”
划着屏幕的程砚安抬头:“?”
“买点东西,”程百石面不改色,“我留着有用,不许删。”
程砚安没吭声,点进微信发现多了个好友,聊天内容空白,只有个对方的昵称——“采芙蓉的方草草”。
他看着那个“方草草”。
啧,还真是代购。
他顺着老爷子的意思留下了这个人:“上班去了,这段时间不算忙,不往这边儿来了,您自己注意身体。”
“等等,”程百石叫住欲转身的人,“泽泽也要回学校,你送她一程。”
语气是不容拒绝。
他滞了一下,只能顺从地坐下,和老爷子聊了几句后,又百无聊赖地玩起手机。
蒋清风半小时前发了条朋友圈。
【昨晚你们蒋爷喝多了,在群里胡言乱语的那些,都给我忘了,别把人家两人的清白给玷污咯!】
娄银在底下冷嘲热讽:【又被淮哥骂醒了吧?】
他没什么情绪地划过。
又等了好一会儿,兰泽依然不见踪影。
时间快到了,虽不着急,但迟到太长时间总归不妥。
他眉头渐渐皱起来。
程百石瞄他一眼,老神在在地说:“你上去问问,泽泽还有多久?”
他觉得孤男寡女的于理不合,没搭话。
程百石看穿他的想法,冷哼:“张姨出门采买了。”
言外之意:你不去难道让我去?
他还是不搭理,眼观鼻鼻观心,又坐了一会,见人还在磨蹭,终于没忍住,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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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泽回了房间后,将昨晚换下的粉色裙子装了袋。
郁岑的电话忽然就拨了进来,兰泽愣怔地看着来电显示很久。
昨天的事情她可没忘,郁岑这个时候来找她,是想责问她的翻脸无情?还是来祈求她的原谅?
电话无人接听,屏幕很快熄了下去。
昨天闹了一天,她也刻意逼着自己不去看手机消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手机里已经有几十通未接来电,全是他打过来的。
她盯着那“63个未接来电”,赫然入眼的庞大数字看得人心慌,似乎在警醒暗示她,昨天那件事的最终结果,没那么简单。
郁岑的电话再次打进来。
犹豫三秒后,她接起。
两边都没有说话,安静的空气里弥漫着异样的气息。两年来从未红过脸的恋人,却在这一刻固执胶着。
兰泽闷着不愿说话,可有些事,她再清楚不过。
她昨天那么做的时候就想清楚了。
“为什么不接电话?”终于是郁岑的声音首先响起,平静的声色里隐隐有些惫累。
兰泽握紧手机:“没电了。”
郁岑也懒得戳穿她,单刀直入:“我有事要当面和你说,你在哪里?”
“学校外面。”
“十点能回吗?”
“……大概。”
“那我等你。”说完,郁岑直接挂断。
心里的预感说不上太好,兰泽放下手机。
郁岑一如既往的温柔声音里,这一次,竟让她感受出了一丝寒。
他的姿态像个受害者,他好像从不为她的忍气吞声而感到委屈。
也不知呆坐了多久,兰泽缓缓起身,一转头,却从阳台玻璃的倒影里,看见自己身上这件白色T恤。
这件T恤不算太贵,商场里卖一百来块,却是当年郁岑拿到演出费用后给她买的。T恤正中的LOGO是这家品牌独创,郁岑送她时,说过他很喜欢这家小众品牌。
只是后来无意间看见这件衣服华锦笙也有一件,她总以为是巧合撞衫,如今再回头想想,却越觉诡异。
那个想法成型后,她倏然一个激灵,本就沉闷着的胸口压抑许久后,统统化作涌上来的泪意。
他们简直是,欺人太甚。
眼眶迅速湿红,她吸了吸鼻子克制住,动作干脆利落地脱下那件衣服,又从衣橱里随便挑出一件蓝色T恤。
蓝色T恤清纯里带了点性感,从肩上往下,镂空了一路,在腰间彻底悬空,只靠两条锦缎束带绑着固定,防止整个上半身走光。
得绑个蝴蝶结才好看,亮点全在后背的这两根带子上了。
可兰泽一个人反手对着镜子摸索半天,怎么系都不成。像是跟谁较劲儿,她咬牙继续打结,手却像不听使唤,越系越难看。
张姨来敲门时,她都快被自己气哭了,开了门还没看清门口站着谁,一心专注于那两根带子,直接转过身,低了声忍着哭腔:“张姨,您帮我系一下,要最好看的。”
两只手捻着那两根遮羞的绑带往后递。
好比是将自己的身体一并递交出去。
张姨在身后不声不响,是顿了几秒才慢慢接过她手里的带子。
张姨力度比平时松散了些,有些漫不经心,压迫感较往日也更强烈。
兰泽还在怪异,偏这时候,鼻翼间忽然钻来一股淡而舒适的清茶香。
那不是属于张姨的味道,陌生清冽,倒像是……
兰泽心头一沉,正欲转头探看,头顶上方忽然就慢悠悠地传来一道低沉磁性的男人声音——
“不太会,你将就着。”
作者有话要说:哄女鹅哄女鹅!
这个家没了爷爷就得散!
ps:抱歉宝贝儿们,我发现我把字数和榜单时间卡错了,所以……后天更新下一章(我为我的粗心道歉!!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