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月,相互了解阶段,进行得不大顺利。第二个月,试着接受他们在第一个月所了解的情况,这就容易多了。
第三个月,盒子送过来的时候,事情实在有些棘手。
首先,解释“月”这个概念就遇上了麻烦。在住惯了拉姆拉的阿瑟眼里,这个问题简单得可爱。每一天大约是二十五个钟头多一点,基本上这就意味着他可以每天都在床上多懒一个小时,当然还要定期调他的手表,不过阿瑟还挺爱干这个的。
在拉姆拉,太阳和月亮的数量也让他觉得亲切——每样一个——跟他过去停留过的某些星球完全不同,有的地方太阳月亮简直多得可笑。
拉姆拉每三百天绕自己唯一的太阳转一圈,这是个好数字,因为它意味着一年的时间不会拖拖拉拉地老过不完。月亮绕拉姆拉公转的次数大约是每年九圈,这意味着一个月有三十天多一点,简直完美极了,因为这么一来你就可以多点时间干你想干的事儿。它不仅跟地球很像,让阿瑟觉得安心,事实上它简直是地球的改进版。
但兰登却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不断重复的恶梦。她说哭就哭,以为月亮要来抓她了。那东西每晚都在,然后,等它走了,太阳又出来跟着她。一次又一次,永远没有止境。
崔莉恩警告过阿瑟,直到目前为止兰登的生活都不大有规律,要适应这儿的日子可能会有些困难,但阿瑟没料到她竟然至于对着月亮嚎叫。
当然,其实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在他的意料之内。
他女儿?
他女儿?他和崔莉恩甚至从来没有——对吧?他绝对相信自己应该会记得才是。还有,赞福德呢?
“不是一个种族,阿瑟。”崔莉恩是这么回答的,“当我决定要个孩子的时候,他们给我做了各种各样的基因测试,结果在哪儿都只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过了一阵我才明白过来。我重新核查了一遍,结果发现猜得没错。通常这事儿他们不愿意告诉你,但我坚持这么做。”
“你是说你去了DNA银行?”阿瑟的眼珠子鼓了出来。
“对。不过她的名字并不那么准确,因为,很显然,你是唯一一个人类捐献者。不过,我得说,看起来你还真是个常客。”
阿瑟瞪大眼睛望着房门的方向,那姑娘也正无精打采地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可什么时候……多久了……”
“你是问她多大?”
“对。”
“问错了。”
“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我不知道。”
“什么?”
“那个,按我自己的时间计算,生下她大概有十年,可她显然比这要大得多。你瞧,我总是在时间里来来回回地跑,(、)工作。我尽可能带她一起去,但也不是每次都行。后来我就把她送去市区日托,问题是眼下可靠的时间追踪根本就不可能。你一早把他们送过去,天晓得晚上他们多大了。你抱怨得脸都绿了,结果半点用处也没有。有一次我把她留在那种地方,就几个钟头,等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过了青春期。能做的我都做了,阿瑟,现在该你负起责任来。我还有场战争要报道。”
崔莉恩离开后的十秒钟是阿瑟·邓特这辈子最漫长的十秒。时间,我们知道,是相对的。你做星际旅行,出去好几光年又折回来,如果是光速飞行,那么等你回来的时候,你或许才老了几秒钟,而你的双胞胎兄弟姐妹可能已经老了二十,三十,四十或者不知道多少岁——就看你走了多远。
这对你会是个极大的震撼,特别是如果你原先压根不知道自己有个双胞胎兄弟姐妹的话。你不过离开寥寥几秒,肯定不够让你准备好面对莫名其妙膨胀出来的家庭关系。
十秒钟的时间也不够阿瑟组织起对自己和人生的全新角度,好把这个今早起床时他丝毫没有想到的新女儿囊括进去。深刻,(、)亲密的家庭关系不可能在十秒钟里建立起来,无论你离开他们多快多远,因此当阿瑟看着那个站在门口盯着自己地板的姑娘时,只能感到无助,迷惑和麻木。
他想,假装自己并不无助是没有意义的。
他走过去拥抱她。
“我不爱你。”他说,“对不起。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不过请给我几分钟。”
我们活在古怪的时代里。
我们活的地方也挺奇怪: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宇宙里。别人的宇宙与我们自己的相交,投下阴影,我们就把这些阴影搬进自己的宇宙作为居民。你必须能够一面窥视这令人迷惑的,无限递归的宇宙,一面还说些诸如“哦,嗨,艾德!皮肤晒的真帅。卡萝还好吧?”这类的话。这其中涉及大量的过滤技巧,任何有意识的主体最终都必须掌握它们,因为要对生活的混沌进行思维,人人都不免陷入迷乱和骚动,不得不学会自保。所以说,让你的孩子也喘口气,OK?
——节选自《在一个不规则的错乱宇宙中的实践抚养学》
“这是什么?”
阿瑟几乎要放弃了。也就是说,他不会放弃。他绝对不会放弃。现在不会放弃。永远不会放弃。可如果他是那种会放弃的人,这会儿大概就是他要放弃的时候了。
粗鲁无礼,阴沉乖戾,想去古生代玩耍,不知道这儿干吗要一直有重力,对着太阳嚷嚷问它干吗老跟着自己。在这一切之外,兰登还拿了阿瑟切肉的小刀去撬石头,然后用它们丢噼卡鸟,理由是它们竟敢拿那种眼神看自己。
阿瑟甚至不知道拉姆拉有没有经历过古生代。按照老刷希巴的说法,这个星球是在一个星期八下午四点三十分出现在一只巨大的蠼螋肚脐眼上的,一出现就是现在这模样;而阿瑟,尽管作为一个老道的银河系旅行家,而且上学的时候物理和地理也能双双以0通过,对于这种说法却相当怀疑。但他很明白跟老刷希巴争论只是浪费时间,再说,他过去也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争论的必要。
他一面护理破损,弯曲的小刀,一面叹了口气。他一定要爱她,就算这会要了他的命或者她的命乃至他俩的命也在所不惜。当父亲并不容易。他知道从来都没人说这件事容易,但问题不在这儿,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向人家要过这份差事。
他在尽力而为。从做三明治里挤出来的每一秒钟他都跟她呆在一起,跟她说话,陪她走路,同她一起坐在小山上望着太阳落到他们所在的山谷背后,努力了解她的生活,试着跟她解释自己的一生。这事儿挺棘手。他俩之间的共同点,除了几乎完全相同的基因之外,只有一块鹅卵石大小。或者应该说是崔莉恩大小,但对于她,他俩的看法又略有不同。
“这是什么?”
他突然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讲话,而他根本没发觉。或者其实是他没有听出她的声音。
不是平时跟他说话时那种敌视,尖锐的声音,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
他吃惊地看看四周。
她坐在茅屋角落里的一张板凳上,摆出自己特有的那种弯腰驼背的姿势,膝盖并在一起,两脚成八字形张开,黑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面孔,双手捧着个什么东西正看得认真。
阿瑟走到她身边,稍微有点紧张。
她的情绪一直都是说变就变,但迄今为止都是在各种类型的坏心情之间转移。完全没有一点征兆,怨恨和挖苦就会变成可怜巴巴的自怜自伤,然后又进行好几个回合漫长的苦闷绝望,中间还夹杂着对生命物体的毫无理由的暴力行为以及立即前往电子俱乐部的强烈欲望。
在拉姆拉,别说没有电子俱乐部,这儿压根就没有任何俱乐部,而且,事实上,也没有电。村里有个铁匠铺,一个面包房,几辆手推车和一口井,但这些就是拉姆拉科技的顶点,兰登的怒气很大一部分都是针对这地方完全无法理解的落后状态。
她的手腕上植入了一块弹性面板,可以接收到亚以太电视节目,但这并不能让她开心起来,因为那上头全是各种让人激动得发疯的事情,它们发生在银河系的每个角落,只除了这儿。上头还频繁出现那个把她丢下自己跑去报道什么战争的老妈。现在看来,那场战争似乎根本没有发生,或者至少是情报工作搞得乱七八糟,引起什么地方出了大岔子。它还让兰登得以观赏到许多场面宏大的惊险片,看贵的骇人的宇宙飞船迎面相撞。
所有这些富有魔力的美妙画面都浮动在她的手腕上,村民们完全被迷住了。他们只见过一艘飞船坠毁,那情景过于惊险恐怖,激烈震撼,而且引发了那么多可怕的灾难,例如大火和死亡,所以大家压根没意识到那原来是一种娱乐。
老刷希巴也给惊得目瞪口呆,于是立即把兰登看成了鲍伯派来的使者;但很快他又改变主意,认定其实鲍伯派她来是为了考验自己的信仰,如果说不是考验自己的耐心的话。失事飞船的数量也让他心惊,如果想继续抓住村民们的注意力,不让他们一天到晚去瞅兰登的手腕,他就只好把所有的飞船全都编进他的圣史里。
眼下兰登瞅的不是自己的手腕。她的手腕关着呢。阿瑟静静地在她身边蹲下,看是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他的手表。先前他把表摘掉,去附近的瀑布洗澡,兰登发现了这玩意儿,正试着摆弄它。
“只是块手表,”他说,“用来显示时间的。”
“这我知道。”她说,“可你老拨弄这东西,而它还是没法显示正确的时间。连边儿都沾不上。”
她点开自己手腕上的面板,面板立刻自动读取出当地的时间。它早就不动声色地测过这里的重力和轨道冲量,还确定了太阳的位置,并对它的活动进行追踪。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兰登抵达之后的几分钟之内完成的。接下来,它便很快从周围环境中找出各种线索,摸清当地人的计时习惯,借此对自己进行适当的设置。这一套它会不停地干了又干。如果你不仅常做空间旅行还老是穿越时间,这一点就特别宝贵了。
兰登对她父亲的手表皱起眉头,刚才那些活儿它一样也干不了。
阿瑟很喜欢它。他自己是永远也买不起这么一块表的。这是阿瑟二十二岁的生日礼物,来自他心怀歉疚的教父——这位先生把他之前的每一个生日都忘得一干二净,顺带还忘记了他的名字。它能显示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还有月亮的亏盈。在磨损得很厉害,满是划痕的底壳上勉强能看清当初刻下的字:“给阿尔伯特,祝二十一岁生日快乐。”这句之后是个错误的日期。
最近几年里,这块表实在经历了不少风雨,其中大多数都在保修范围之外。当然了,他也知道保修条款上肯定没有注明诸如:只能在地球特有的重力和磁场下使用,使用场所每天必须是二十四小时,地球如果爆炸则本店概不负责之类。有些前提过于基本,哪怕律师也想不到这上头。
幸运的是这表是上发条的,或者至少是自动上发条的,大小和电压符合地球标准的电池,眼下整个银河系也找不着了。
“那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兰登问。
阿瑟把表拿过去。
“围在四周的这些数字用来显示时间。右边的小窗口上是个‘四’字,说明今天是星期四,‘14’和那边的‘五月’代表今天是五月十四日。顶上这个月牙形的窗户能告诉你月亮的圆缺。也就是晚上月亮有多少能被太阳照亮,这跟它们的相对位置有关,太阳,月亮还有,唔……地球。”
“地球。”兰登说。
“是的。”
“就是你出生的地方,也是妈妈出生的地方。”
“是的。”
兰登拿过手表又看了一会,显然被什么东西搞糊涂了。然后她把它贴在耳朵上,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
“什么声音。”
“它在走。那是驱动手表的机械,叫发条装置。各种各样的齿轮和弹簧,让指针以精确的速度测出小时,分钟,天数之类的。”
兰登继续瞅着它。
“有什么事让你闹不明白,”阿瑟问,“是什么?”
“对。”兰登最后说,“为什么材料全是金属?”
阿瑟建议他们去散个步。他觉得有些东西他俩该讨论讨论,而这一次兰登尽管说不上心甘情愿、积极响应,至少并没有满腹牢骚。在兰登自己看来这也一样古怪的很。倒不是说她一直故意找茬,她只是不晓得自己还能怎么做,或者还能摆出什么样子。
这家伙是谁?人家要她过的这种日子是怎么回事?人家要她待的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个不停透过她的眼睛耳朵杀过来的宇宙又是怎么回事?它是干吗用的?它想要什么?
她出生在一艘飞船上,在从某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路上。等飞船到了那另一个地方,那地方却只是变成了另一个某个地方,某个再次出发去另一个地方的起点,就这样不停走下去。
根据过去的经验,人家总要她去另一个地方,于是她总觉得自己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
不停的时间旅行让问题更加复杂化,结果兰登觉得自己不单总是出现在错误的地方,而且还总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那错误的地方。
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有这种感觉,因为这是她一直以来所体会到的唯一感觉,就好像她去的地方几乎总是需要穿增重服或者反重服,并且常常还要带上呼吸器,可她也从没觉得这有什么古怪。就她的经验来说,唯一能让你觉得自在的地方就是你为你自己设计的地方——也就是电子酒吧里的虚拟现实。她从没想到过真正的宇宙竟然也能让人产生归属感。
真正的宇宙,这其中包括了她老妈把她抛下不管的这颗行星拉姆拉,还包括这个碰巧把宝贵而神奇的生命礼物赐给她的男人,尽管他其实只是为了升级舱位。幸好最后发现这人其实挺和气挺友好的,否则麻烦就大了。真的。她口袋里有块特别打磨的石头,可以用来制造好多麻烦。
用其他人的视角去看问题可能会产生极大的危险,如果你缺乏正规训练的话。
他俩去阿瑟特别喜欢的地方坐下,那是个俯瞰山谷的小坡。眼下正好看见太阳从村子头顶缓缓下沉。
这地方只有一点阿瑟不大喜欢:从这儿还能看见些下一个山谷里的情形——森林中轧出了一道深深的黑色凹痕,那是他的飞船降落的位置。不过话说回来,没准儿这才是促使他不断来这里的真正原因。在许多地方你都可以一览拉姆拉葱郁的风光,但吸引他的只有这里,恐惧和痛苦汇成挥之不去的阴暗角落,刚好在他视线的尽头若隐若现。
自从被人家从飞船残骸里拖出来,他一直没有回去过。
今后也不会。
没法忍受。
事实上就在第二天,当他还没从震惊中恢复,满脑子依然天旋地转的时候,他就吵着要回去。他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骨,身上还有些严重的烧伤,思维根本就不连贯,可他坚持要村民带他过去,他们虽然不情愿但也答应了。不过他最终也没坚持到前一天大地冒泡融化的地方,并且从此以后也一直回避那里。
很快就有消息说那整个地区都有幽灵出没,于是其他人也不敢再过去。这里到处是美丽宜人的青翠山谷,没必要非往让人心惊胆战的那一个跑。过去就让它自生自灭好了,现在应该继续往前走,变成未来。
兰登两手捧着手表缓缓转身,让傍晚暖和的阳光斜射在厚玻璃上,照亮了表壳的划痕和磨损。她看着细长的秒针一圈圈地走,看得入了迷。每次它走完一圈,两根大指针中比较长的一根就会移到下一个六十分之一格上。等它完成了自己的一圈以后,比较短的那根就会走到下一个主要的刻度上。
“你已经看了一个多小时了。”阿瑟轻声说。
“我知道。”她说,“一个小时就是这根大的走完一圈,对吧?”
“没错。”
“那么我就看了一个钟头十七分钟。”
她带着深切的满足感神秘地微微一笑,她稍微动了动,轻轻靠上阿瑟的胳膊,只有一点点。阿瑟感到几个星期以来积郁在胸口的叹气终于飞走了。他想伸出胳膊搂住女儿的肩膀,但又觉得时候还没到,她会畏缩躲闪的。但有些事情确实变了。她的心里有了些松动。这只手表对她来说似乎有种特殊的意义,超过迄今为止她生命中的一切,阿瑟不大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但看见有东西能打动兰登,他也觉得满心的高兴和欣慰。
“再跟我解释解释。”兰登说。
“真没什么可讲的。”阿瑟说,“发条装置有好几百年历史……”
“地球年。”
“对。它越来越精密,越来越复杂。这是很考验技术的细活。你得把它造得很小巧,而且不论你是使劲又摇又晃还是把它摔在地上,它都必须能继续工作。”
“但只能在一个星球上?”
“唔,它就是在那儿造的。人家从没想过它会去别的地方,应付不同的太阳,月亮,磁场什么的。我是说这东西到现在还一点没坏,可其实派不上什么用场了,毕竟这儿离瑞士很远。”
“离哪儿?”
“瑞士。就是制造这些东西的地方。一个丘陵小国,整洁得累人。制造这些手表的人,他们不知道宇宙中还有其他的世界。”
“这个不知道也太大了。”
“唔,没错。”
“那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他们,我是说我们……我们就是在那儿土生土长的。我们在地球上进化。从,我不知道,从烂泥还是从别的什么东西里头。”
“就好像这块表。”
“呃,我不知道手表能不能从烂泥里长出来。”
“你根本没理解!”
兰登忽然一跃而起,开始大声嚷嚷:“你根本不明白!你不明白如何理解我,你什么都不明白!我恨你!你怎么这么蠢!”
她紧紧攥住手表,疯了似的往山下跑,嘴里不住地喊着她恨他。
阿瑟大吃一惊,呆呆地跳起来。他想追上去,但地上长满密密麻麻的长草,对他来说在上头跑太难太痛。飞船坠落时折断的那条腿,伤口并不齐整,后来也没能好好愈合。他跌跌撞撞地跑着,疼得咬牙咧嘴。
突然她转身面对他,愤怒得脸色发黑。
她冲他挥舞着手表,“你就不明白吗?这东西也有个家!它能在那儿派上用场!它就属于那儿!”
她再次转身跑开。她身体好,脚步又快,阿瑟想跟上她半点希望也没有。
并不是说他没料到做父亲会那么难,问题是他根本没料到自己竟然会当上父亲,尤其又是在外星,而且还这么突然而然,事先毫无征兆。
兰登又转过身来朝他吼。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到这时候他都会停下来。
“你以为我是谁?”她怒气冲冲地问,“你的升级版?你以为妈妈当我是谁?一张车票吗?帮她过一回自己失去的生活?”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瑟痛苦地喘着气。
“你不知道任何人的任何话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闭嘴!闭嘴!闭嘴!”
“告诉我!请你告诉我!她说她失去的生活是什么意思?”
“她后悔没留在地球上!她后悔跟那个脑瘫的白痴大蠢蛋赞福德走!她以为自己本来可以过上另一种生活!”
“可是,”阿瑟说,“那样她就会死的!地球毁灭的时候她就会死了!”
“这也是另一种生活不是吗?”
“这……”
“那样她就不必生下我!她恨我!”
“你怎么能这样想,怎么能有人,呃,我是说……”
“她生我就是让我帮她使事情顺当起来。那是我的任务。可我比她还一团糟!所以她就把我关在外头,继续过她那愚蠢的生活。”
“她的生活有什么愚蠢的?她很成功不是吗?时间和空间里哪儿都有她,亚以太电视网上全是她……”
“愚蠢!愚蠢!愚蠢!愚蠢!”
兰登转身继续跑。阿瑟跟不上她的脚步,最后他只好坐下来休息会,让腿上的感觉慢慢消退。至于脑子里的骚动嘛,他完全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才好。
一个小时后,他一瘸一拐地回了村子。天色渐晚,遇上的村民都跟他打招呼,但空气里悬着种紧张兮兮,略微不知所措的气氛。老刷希巴老望着月亮扯胡子,这也不是个好迹象。
阿瑟走进自己的茅房。
兰登弓着背,静静地坐在桌子边上。
“对不起。”她说,“真的很抱歉。”
“这没什么。”阿瑟尽量拿出最温柔的语气,“这样很好,你知道,这样聊聊。我们都有好多需要彼此了解的地方,而且生活也不止是,呃,不止是茶和三明治……”
“对不起。”她开始抽泣。
阿瑟走过去,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她没有抗拒也没有挣开。然后阿瑟看见了她道歉的原因。
在一盏拉姆拉提灯投下的光圈里躺着阿瑟的手表。兰登拿了他抹黄油的小刀,用刀背把表壳撬开了,所有细小的齿轮,弹簧和杠杆全都乱七八糟地扭在一起。
“我只是想看看它是怎么回事,”兰登说,“看看它怎么能合在一起。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法把它装回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会把它修好的!真的!我会把它修好的!”
第二天,刷希巴跑来唠叨了老半天鲍伯的事情。他想对兰登施展一些沉静的影响,邀请她让心灵在巨蠼螋不可言说的奥秘中熏陶,而兰登回答说根本就没有巨蠼螋,于是刷希巴一下子就冷静下来,说她会被打入黑暗的深渊。兰登说好得很她就是在那儿生的。然后第二天包裹就到了。
最近的生活也过于丰富多彩了些。
事实上,当送包裹的那个嗡嗡的机器人发出机器人的嗡嗡声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它带来的是一个正逐渐在整个村子弥漫的感觉——这日子过得,实在是丰富过头了。
这当然不是那个机器人的错。它需要的不过是阿瑟·邓特的亲笔签名或者手印再或者从脖子背后去取一点点皮肤细胞而已,然后它就会继续上路。它悬在空中等着,对周围人的愤愤不平半点也摸不着头脑。与此同时,柯尔普又逮住了一条两头各有一个脑袋的鱼,但经过仔细检查大家发现,那其实是两条鱼砍成两半再笨手笨脚地缝在一起的结果,因此柯尔普不仅没能重燃大家对双头鱼的兴趣,甚至还给上一次发现的真实性投下了阴影。似乎只有噼卡鸟觉得一切都很正常。
机器人拿上阿瑟的签名逃走了。阿瑟把包裹拿回茅屋,坐下来盯着它。
“让我们快拆开!”既然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超级诡异,兰登就觉得心情好多了。可阿瑟说不。
“为什么?”
“这不是寄给我的。”
“当然是寄给你的。”
“不,真的不是。它是寄给……唔,寄给福特·长官的,由我代为保管。”
“福特·长官?就是那个……?”
“没错。”阿瑟的语气好不辛酸。
“我听说过他。”
“我猜也是。”
“管他呢,我们拆吧。不然怎么办?”
“我不知道。”阿瑟说。他真的拿不准。
今天一大早,他把损坏的小刀拿到了铁匠铺,斯林德看了几眼,说自己尽力而为。
他们像往常一样拿着刀在空中挥舞,感觉平衡和韧性之类的,可过去的那种喜悦已经失去了踪影。阿瑟很伤心,自己做三明治的日子怕是屈指可数了。
他垂下脑袋。
绝对正常兽很快就会再次出现,但阿瑟预感到,今年狩猎和宴会的气氛恐怕会有点沉闷,有点不安。在拉姆拉发生了些事情,而他心里有种可怕的感觉,觉得那事儿就是他自己。
“你猜这是什么?”兰登摆弄着包裹。
“不知道。”阿瑟说,“反正是些让人烦恼的坏东西。”
“你怎么知道?”兰登不肯相信。
“因为和福特·长官扯上关系的任何东西绝对都比一般的东西更坏更烦恼。”阿瑟说,“相信我。”
“你有些心事对吧?”兰登问。
阿瑟叹了口气。
“只是心绪不宁,有点神经质,我想。”阿瑟说。
“抱歉。”兰登把包裹放下。她看出来,要是自己打开包裹,那真会搞得阿瑟非常不安。所以她只好等他不注意的时候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