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村先生,是那个作画的先生竹村天洲吧?他的家就在那个加油站往里走一点。”
询问竹村家地址的时候,商店街旁电器商店的老板这样说道。这让七濑不禁有点疑惑,因为她听介绍人说竹村家的一家之主天洲在一家商务公任财务课长,是个普普通通的白领。
七濑想,他大概是近来流行的那种“星期天画家”吧。不过,虽说竹村天洲这个名字听上去颇有画家之风,但就连邻居们也认为他是画家,这未免有些奇怪。
竹村家的土地很大,其中有一幢主屋,稍远一点还有一幢,外面涂了鲜艳的油漆。来到门前窥探庭院深处,能看见紧挨在加油站背后还有一幢画室风格的小洋楼,看上去十分不协调。名牌上只写了“竹村天洲”几个字,看来这果然是这一家主人的本名。
“啊,高木先生介绍的呀。啊,下人。你叫……啊,看到了,火田小姐。你是来帮忙的。嗯,我听说了。啊,对。”
竹村家的主妇登志简直就像不想让七濑开口说话似的,七濑自我介绍的每一句话,她都会夸张地附和,而且边连声说着“下人”边把七濑领去客房。登志很瘦,看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的“自我”很强悍。
七濑立刻就发现她的性格与她的容貌一模一样。七濑失望地叹了口气——在这户人家又要被伤害了,而且隐隐感觉自己会更深地伤害某个人。
“以前啊,请过女佣的。说是以前呢,也就是我老公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一直都想要个女佣啊下人啊什么的。可是呢,有很多事情,你知道的吧。你看,最近的年轻女佣呀,下人呀越来越挑剔了。什么要和家里人待遇一样啊,还有什么要去裁缝学校上课啊,各种要求,这可是脚踩两只船哪。不过呢,高木先生介绍说,你没有那样的毛病。而且呀,我们家也要越来越忙了。”
登志正对着七濑,用一种“能住到我们竹村家是你的运气”的语气不停地说。她先说一声“女佣”,随后又说一声“下人”也是有意的。不用窥探她的内心就知道,登志显然是要吓唬七濑。
(别指望和家人待遇一样。)(女佣归女佣。)(一定要摆正身份的尊卑。)(竹村家的规矩不能丢。)(我们是名门。)(世代之家。)(反正,这种事情就算解释了,反正这个小女孩也不懂。)(最近的女孩子真是的。)
由于七濑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登志更加焦躁。在她的想象中,对于七濑所代表的“最近的女孩子”的反感度也愈发升高。(又不说话了。)(那是表示不满吗?)(要跟我摆脸色吗?)(还是因为太笨了?)
“那个……”七濑觉德如果自己继续沉默会招来更大的误解,于是开口提问,“刚才我在前面的电器商店打听来您府上的路,店主说您先生是画画的。”
“啊……”登志这才注意到七濑说话的方式有条有理,不像是十九岁的人。她略微有点慌乱,对七濑的提问报以苦笑——那是复杂的苦笑。
登志一方面对于丈夫天洲作为星期天画家多少有些名气而感到骄傲,另一方面丈夫画的画并不像他父亲竹村热沙的那么好,无法像他父亲那样以著名画家的身份出人头地,登志因此对丈夫颇为轻视。不仅如此,因为天洲一直都没能摆脱业余画家的身份,无法满足她的期待,她甚至可以说是憎恨丈夫。
“工作日他在公司上班,只在休息的日子画画。他父亲是著名的日本画画家,可是他却只会画些莫名其妙的油画,卖不出去,所以只好去上班喽。”说到“只好去上班喽”的时候,登志微微皱了皱眉,但是立刻又想到现在也必须强调“竹村家的名家地位依旧没变”的事实,赶紧加了一句:“不过我老公还是挺有名气的。去年还给报纸的连载小说画过插图呢。”当然,登志不会说那只是毫无名气的地方小报。
单看登志的意识,七濑弄不明白天洲是什么样的人物。虽然能在登志心中看到(艺术家气质)(老好人)(不知变通)(满脑子想的都是画画)(不谙世事)之类的词,但显然不能轻易相信。
“天洲”这个名字果然是本名。可以想象,那是他父亲希望他继承自己事业而给他起的名字。不过,怎么看也不像是适合专画抽象油画的画家的名字。
“家里人很少,所以你应该蛮轻松的。家里还有克己,住在外面那幢房子里,在那儿睡觉、和朋友打麻将。家人就这么多,三个人,所以轻松吧。”(薪水太高了。)
刚刚才说过“要越来越忙了”,现在登志却反复强调家务事“很轻松”。这才是实情吧,七濑想。登志不问天洲的意见就请了女佣,那是为了重拾“名家”的面子。她一定十分爱慕虚荣,而且讨厌失败。另外,当年身为“竹村大画家家的儿媳妇”被百般奉承的记忆,历经二十多年依然残留在她心中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分配给七濑的是一间昏暗的三平方米多的房间,之前似乎是堆杂物的地方。房间很小,仅仅铺开床铺就塞满了。和以前住过的所有家庭相比,这里的待遇是最糟糕的。看起来连桌子、台灯都不会借给她。在登志还年轻的那个时代,女佣们一定对这样的待遇甘之如饴吧。可是如果不是我而是其他的年轻女佣,说不定会气得转身就走吧,七濑一边整理行李一边想。
既没有来访的客人,也没有衣服要洗,所以这一天七濑就在登志的指挥下准备晚饭。除此之外,基本上就没什么七濑可做的家务了。
天洲从公司回到家,是在晚上六点多。
天洲身材中等,脸上总是浮现着浅笑般的表情,是个沉稳的男人。他比登志大十岁。令人十分惊讶的是,登志真的丝毫没有跟他提及找女佣的事情。
他看到七濑后呆立在餐厅入口处。
登志厉声说:“怎么了?不要站着,去坐啊。”(有本事你抱怨啊。)“这位是下人娜娜,从今天开始来帮忙做家务。”
“诶?”天洲不禁吃了一惊。
他肯定会提出异议的吧,七濑预想。“有这个必要吗?”“哪儿有请人帮忙的钱啊,太奢侈了吧!”或者“为什么一句话都没跟我提过”诸如此类的话,哪怕委婉一点,但他嘴里总会说些什么的吧。不管多老实的丈夫,作为一家之主,抱怨两句总是应该的。然而天洲一句话都没有说。登志并没有狠狠瞪着他不让他开口,倒是他反而用一种诧异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妻子,就像是看到了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一样。
七濑端坐在矮桌前窥探天洲的心理。她有点吃惊,那么奇怪的意识运动,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在天洲的意识领域中映出的登志就像是被压扁了似的,先是变成扁平状,然后又变成只有四个角是尖锐的墨绿色长方形,上面没有眼睛、鼻子、嘴巴。不过,每当登志说什么的时候,那长方形长边的尖角中的某一个就会微妙地颤动。可见那个图形在天洲内部依然代表着登志。
天洲果然是抽象派画家,在抽象化能力上可以说是专家水平。七濑还是第一次窥探这样的意识。不过,未必所有的抽象画家的意识构造都和天洲的一样。天洲的心中描绘出的那个图形,不管经过多久都没有恢复成登志的脸。不仅如此,随着他坐到矮桌前开始吃饭,他眼中映出的各种物体全都化作了几何图形。比如饭碗是带有白色粗边框的深黄色梯形,放在长方形碟子里的鱼则是涂满了褐色的龟甲图案。
他是在心不在焉的状态下吃饭的。登志唠唠叨叨地在说为什么要让七濑住进来的事情,而在他心中,这些词句都没有词句的意义。登志的声音只能给他整个意识领域的色彩带来一点极其细微的变化而已。因此,不管七濑如何观察,在天洲的心中都看不到任何厌恶、憎恨之类的对登志的反感情绪。
“又发呆了。”(又犯毛病了。)“你有没有在听啊?”(装出很超然的样子。)(装成艺术家。)(明明是个废物。)焦躁的登志带着憎恨,用力瞪着面无表情的丈夫。
然而天洲依旧默默吃饭。一眼看去,他的样子就像是精神分裂症的无感症状,又像是对于外界变化毫无兴趣的自闭症患者。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七濑当然知道,登志也十分清楚,那是他有意识地将外界信息关在门外。
“哼,又装作听不到了。”(不高兴的时候、不爱听的话,立刻就装聋子。)“不听我说了呀。”恨恨地丢下这句,登志也放弃了,终于不再说话。
她不像七濑那样具有读心能力,当然不知道在天洲心中展开了怎样的图像,所以她把天洲的沉默理解成敌意的表现也是理所当然的。为了保全自己避免卷入外界对于自己的反感,在视觉上将外界变成抽象图形之类的做法,恐怕是登志之流无法想象的吧。这也是一项才能,七濑十分赞叹。
恐怕天洲的自我一定非常纤细、容易受伤。他绝不是登志所以为的“装成艺术家”。应该说,他是在拼命守护自己,不想失去自己作为艺术家的纯粹吧。这也算是他学会的防御手段吧,七濑想。她很同情天洲,对于独自在自己心中挖掘出此种才能的他产生了一些尊敬。
容易受伤的天洲肯定被妻子的庸俗狠狠伤害过,这是很容易想象的。白天公司里的人际关系,父亲是著名的日本画家等等带来的压力和疲惫,周围的过度期待与不理解,自私任性的夸张失望……这些给他带来的伤害,恐怕绝不是能够轻易应付的。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何时学会了那种防御手段,至少在他拥有那种特殊的能力之前,他的艺术家气质应该遭遇过无数的攻击。他将周围一切事物进行视觉抽象化的处理能力,也许是在每次受到攻击时不知不觉、自然形成的。
自己对于艺术家这一类人作了过高的评价,同时这一定也是她对自身的伤感产生的共鸣,七濑心中暗自反省。但是除此之外,她又想不出别的解释。她也常常想要阻断他人的意识,屏蔽掉蜂拥闯入自己心中的敌意。所以天洲的能力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
登志又开始说话。她具有一种施虐般的性格——天洲越是沉默,她越想要伤害他。甚至连七濑的存在都顾虑不得了。
“我雇了下人,所以你要多卖点画才行。”(你要是想说这事情是你自找的我才不管,你就说说看。)(要是敢抱怨一句,看我不骂死你。)
登志有个毛病,喜欢凭空想象对方如何反驳自己的独断主张。结果,往往对方明明什么话都没说,她就在自己任性的想象中兴奋起来并开始发火。而且对于她来说,天洲的沉默比反驳更让她恼火。被封锁的攻击欲在她内心肆虐,眼看已到了爆发的边缘。被人无视对登志而言乃是最大的侮辱。虽然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清晰地描述,不过硬要说的话,那大概是自己的虚荣心受到指责和蔑视一般的感觉。
在她的判断中,七濑这个第三者已经消失了。她拿筷子的手在激烈颤抖,同时带着憎恨尖叫起来:“你死人啊,不能说句话啊?!”她的眼角瞪得都要裂开了。
天洲的心中,图形在闪烁。
(危险。)(必须回应点什么。)天洲慢慢抬起头,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近似长方形”点点头。“嗯,嗯。”
“嗯什么,你嗯什么?”登志的嘴都歪了。(这么无视我,拿我当傻子,谁能忍得了!)
她把煮红薯狠狠丢进自己扭曲的嘴里。七濑再次深感钦佩——都气成这样了,竟然还能吃得下东西。
看到登志的攻击略微减弱了一些,天洲又恢复了机械的吃饭动作。他当然很清楚沉默会激发登志的怒气,但是勉强反驳妻子只会有更加不堪入耳的话骂回来,这样反复的结果只会是自己被弄得遍体鳞伤。与其如此,不如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说。语言的争执,只会将双方拖入深渊,在深不见底的憎恨的熔炉中备受苛责,这一点天洲在至今为止的无数次经验中深有体会。
七濑想,所谓透明的意识,就是这样的状态吧;所谓达观之人,也许就是这样的人吧。至少她在遇到天洲之后,第一次见到了最为接近这一状态的人——至今为止,七濑看够了被世人誉为圣人君子的人,内心是如何的丑恶。
对天洲的好意和尊敬急速膨胀,随即,七濑很想知道自己在天洲的意识中被形象化成什么了。在吃饭时的漫长观察之后,七濑终于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存在于天洲意识领域的地平线附近的极小白点而已。七濑略微有些失望,同时又有些放心。因为从其他几何图形的色彩推断,白色应该代表天洲的好感。
夫妻俩的晚饭时间结束,七濑将餐具送去厨房的时候,独生子克己来到了餐厅。他的个子比父亲还要矮一些,而且很瘦。克己嘴角挂着仿佛鄙视一切事物的笑容,那笑容里还浮现出污浊的卑劣。仅仅瞥了一眼他的意识,七濑就发现他原封不动地继承了母亲攻击性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对于七濑而言,克己恐怕是比登志更加危险的存在。他发现七濑后,就开始用色迷迷的视线打量她的身体。他的意识中散发出男性的生理,或者说是性欲分泌物的“臭气”。克己有着七濑特别讨厌的那种意识构造。
“谁啊?”克己用下巴指了指七濑,“嘿嘿”笑着走向矮桌,“雇的下人?”
“是啊。”登志还没有从对天洲的怒火中脱离出来,心不在焉地回答。
“美女啊。做下人太浪费了。”克己似乎一直在捕捉七濑的视线。他的眼神似乎很有自信。因为他有攻击性的性格,眼神又很锐利,恐怕有些女性会觉得他很有魅力吧,七濑想。然而她并不想看克己的那种眼神,因此一边收拾餐具一边低头挤出微笑,不过就连挤出微笑都需要极大的努力。
(有这女人在就不能要钱了。)克己打算找父母讨钱。(有钱请下人,还不如给我。)(又是老娘的虚荣心。)
不过克己没说话。他算准了与母亲合谋让父亲画出“能卖的画”最为有利。
“泡饭吃不吃?反正你跟你朋友应该也吃过了。”登志对儿子说。她也想把克己拉到自己这边来。
“哦,吃。”
“娜娜,拿点小菜来。”
“是。”七濑开始准备克己的夜宵。
克己又向她望来。(这么漂亮的女孩,为什么来做下人哪?)
感觉到克己的诧异,七濑绷紧了身子。
不久前,随着七濑的身体急速发育,她也开始感觉到若干危险。七濑隐约意识到自己逐渐具备了足以吸引男性眼球的美貌,所以她尽可能穿着朴素的衣服,当然也不化妆,也没有改变孩子气的发型,但是仅仅如此显然不可能掩盖得住。人们知道如今的社会很难雇到女佣,对于七濑这样高中毕业的美貌女孩为什么会来做下人,当然会产生疑问。尽管这不会直接导致七濑的能力暴露,但也已经非常危险了。她之所以故意选择了家庭帮佣这种职业,就是为了远离社会,避免在一个地方长期停留。帮佣差不多算是唯一一个在各家之间不停辗转也不会引起怀疑的职业。要多加小心,七濑想。同时她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随时监视克己的内心。
“老爸,还画报纸连载的插画吗?”克己对父亲说话的语气就像是谈论不在眼前的人物一样——那是他一贯的语气,是对父亲无视自己的抗拒。他认为父亲变成“那种状态”很蠢,在心里将之称为“变成了海伦·凯勒”。
“还画什么啊,编辑都不来找他了。”克己偶然的附和令登志很高兴,她故意叹着气大声说。
“画那个能赚不少钱吧?”克己看着父亲,挑拨似的问。
“诶?”天洲用不带感情的眼睛看向儿子。在他的意识中,外侧深绿、内侧橙黄色的同心圆急速扩大——那代表着克己。
(真是个海伦·凯勒。)克己心中嗤笑。他的鼻孔撑大,鼻头稍微向上翘了一点,像是以此表现自己的“嗤笑”。
“我知道,我知道,”克己随随便便地说,(对这种白痴,说什么都没用。)“不想为了卖钱画画,对吧?”(又装艺术家。)(艺术白痴。)(没本事还要装伟大。)(等赚到钱再装行不行?)
“区民馆也来找过他,”登志夸张地叹气,“说想要一幅挂在楼梯平台上的大油画。”(画那个能挣好几十万,可是他居然说不画。)
尽管在意识的角落里感觉到自己成为了话题,但在天洲心中捕捉到的妻子和儿子的话语仅仅是无数细小的直角三角形,逐一显现,又依次消失。
“那个,从现在挂在工作室的画里面挑一幅卖给区民馆不行吗?”克己探出身子问母亲。
“不行哟,”登志恨恨地瞪着天洲,“那种莫名其妙的画谁会要啊。区民馆要的是更容易看懂的画。”
“这样啊。那……就是要画更好懂的画吧?不是那种莫名其妙的画,是更好懂的、更正经的画。”克己用轻松的语气鼓动天洲,就像是他自己来画一样。
“这么说来,赶紧画吧。我说老爸,快画快画。”他故意用力拍了两下父亲的肩膀,就像是对待傻瓜一样。那种不逊的态度就连身为旁观者的七濑都禁不住要生气。
但是,天洲的心中阻断了克己的话,他根本没有发怒的表情,只是抬起茫然的脸庞,用一种打量不甚感兴趣的物体的眼神望着克己。“嗯,嗯。”
(嗯个鬼。)克己在心里咒骂。(你想说艺术不是那样的东西是吧?)(你想说你们不懂艺术是吧?)(你想说艺术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画出能卖的画是吧?)(摆什么破架子。)(装什么威风。)(真是这么想的话,就要再好好教训教训。)
“是吧,是吧。”克己内心咒骂不停,嘴上却故意开心地叫喊,“那么,从明天开始,快点开始画吧。不、不,今天晚上就开始。很简单的,反正就是能卖的画,对着电灯都能画。快画吧。”
他说着说着,自己兴奋起来,语气中开始带上了憎恨。“很简单吧。有了钱,我就能和朋友去爬山了。好吧,老爸?”(那是什么眼睛?)(死鱼一样的眼睛。)(不能回我一句话吗?)(把儿子当蠢货啊。)(你发个火给我看看啊?)(再看我就揍你一顿。)(那就该发火了吧。)
危险,七濑想。
克己在生气。莫名其妙的憎恨和对父亲的反感让他的视野一片通红。正因为知道自己自私、知道自己不对,他才将自制与良心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如今,在他扭曲的心中只有原始的憎恨在熊熊燃烧。也许他会对父亲动手。
不过,在七濑感觉到那种危险的同时,天洲也察觉到了。为了避免危险,他开始努力将儿子的话语作为话语去理解。
抓住天洲的意识面对现实的那一刹那,七濑对他说:“您要喝茶吗?”
天洲立刻意识到七濑的潜台词是:没事的话赶紧逃离这个餐厅。他趁机站了起来。“哦,不用了。”
趁登志和克己还没来得及追赶,天洲以令人惊讶的速度逃出了这个充满毒气的餐厅。
(逃跑了。)克己把碗重重放到矮桌上,在心中恨恨地骂。(浑蛋,逃跑了。)(不屑和我说话吗?)
“不管怎么求他,他也不会画的。”登志不甘心地颤动嘴唇,唾弃般的说。(他等着我们跪在地上求他呢。)(谁会做那种事情。)(装腔作势。)
“我真想揍他一顿。”克己立刻回应。
母子的心因为同样厌恶一家之主而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克己在头脑中栩栩如生地上演“打死”父亲的剧情,一边反复回味、调整细节,一边吃第二碗泡饭。
七濑吃惊地望着他的脸。突然,克己抬起头,视线和她的视线撞到了一起。克己眯起眼睛盯住七濑,她赶紧低下头。父亲的事立刻从克己的意识中消失了。他开始在心中演绎起若干种勾引女人的方法。
(很简单。)(这种黄毛丫头……)(反正是乡下女孩。)(当然没什么经验。)(都市气息……)(只要迅速出击……)(反正是下人,好弄得很。)(电影……)(公园……)(接吻……)(旅馆……)然后,他在心中开始逐一脱掉七濑现在穿的衣服。
只剩下最后一件内衣的时候,七濑依旧低着头。她故意莞尔一笑,去了厨房。
(笑了。)(她是在提醒我她猜到我在想什么了吧?)(这么看来,弄不好很有经验哪。)(搞什么,有什么好担心的。)克己瞬间有点惊慌,但是继承自母亲的不服输的性格又让他重新努力“振作”。
七濑还是第一次主动挑拨自己讨厌的人。不过她立刻又感觉到自己这次做的事情比较危险。她开始反省,自己竟然会冒这么大的危险,情不自禁去挑拨克己,真的这么讨厌他吗?也许是因为自己对天洲这个人具有好感的缘故吧。如果不注意的话……七濑再次告诫自己,我最需要注意的是我自己。
登志还在跟克己发牢骚。“就连去年的报纸连载也没什么兴趣,马马虎虎画的。一会儿说不会钢笔画,一会儿说不会画人物,反正很挑剔。交出去的都是铅笔画的草图,连报社的人都很无语。照这个样子下去,报纸的连载就别妄想再接了。说起来,那说不定是他用来掩盖自己绘画糟糕的方法吧……”
天洲的绘画究竟是什么水平呢?七濑一边洗餐具一边想。她觉得应该不会差。不知为何,她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把天洲估计得过高。
看天洲绘画水平的机会第二天就来了,登志让七濑去打扫画室。她似乎给七濑攒了不少工作,不仅让她去打扫画室,又让她把主屋的窗户玻璃擦干净,还要打扫克己的房子。
七濑吃过早饭,首先去打扫画室。十三平方米大小的画室收拾得很干净,也就角落里稍微有点灰尘而已。看到画具、画布还有备用品的状态,七濑立刻明白,之前肯定都是天洲自己打扫的。
房间中央的画架上放着二十号大小的抽象画,像是正在创作中的作品。和七濑想象的一样,那上面画的都是几何图形。构图极其不稳定,不过丰富的色彩使其增添了一种压迫感。有趣的是,登志和克己也存在于几何图形中,与其他图形组合在一起。他们——也就是深绿色的近似长方形和橙黄色、深绿色的同心圆——出现在画布上,在日常琐事所联结的深棕色泥沼中翻滚挣扎。
七濑看这幅画看了半晌都没看够。她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觉得这幅画有趣的人,会不会只有了解天洲意识构造的自己呢?当然,登志和克己肯定是理解不了的。登志之流,甚至憎恨描绘现实中不存在的物体;至于克己,看他那个房子外面的油漆颜色,立刻就知道他的色彩感还不如普通人。
逐一看过在房间角落里摆放的十几幅旧作,七濑愈发确定自己的想法。七濑对自己鉴赏图画的能力还是有些自信的。但是,如果自己不认识天洲这个人,只是看到这些作品的话,是不是还会认为这些是杰作呢?这些可以说是画出来的私小说,是固定在画布上的天洲自身的意识。恐怕不管具有何种高度的批评水平的人,也无从了解这些画本身的有趣之处。不过这也并不是说这些画都是劣作。只不过,比起这些画来,运用的技术更加华丽的伪艺术在这世上比比皆是。天洲的才能是真实的,但他完全无视了修饰的技巧和流行的技法。
七濑叹息不已。她一方面意识到自己心中对天洲的好感愈发膨胀,另一方面又奇怪这样的人物为何会生出克己那样粗野的儿子。不管怎么看,克己似乎都没有从父亲那边继承任何东西。
自己是不是高估了天洲?这样的疑问再度浮上七濑的心头。仔细想来,她观察到的只是将周围情况变化成抽象画,从而阻断意识阀门的天洲而已。她想知道天洲在面对现实的时候会有怎样的意识状态。
虽然不清楚他作为商务公司财务课长的工作能力如何,不过既然能坐到课长这个管理层的位置上,判断现实状况的能力应该不会很差。既然他的头脑能被几何图形占据,那么可以想象他的数学能力——也就是作为财务人员的能力恐怕也是很高的。
因为那天是周六,所以天洲早早地回来了。
他去了画室,随即又立刻出来,问打扫庭院的七濑:“你帮我打扫了画室?”
“是。”
“哦,谢谢。”他微微一笑,去了主屋。
七濑双颊发烫,半晌没有消退。
昨天晚上在天洲的意识中表示七濑的还是一个白点,今天白点已经明显成长为完整的圆了。
更危险了,七濑想。天洲开始对自己产生好感固然很让她欣喜,但这是七濑第一次因为男性对自己抱有好感而感到欣喜。单这一条就足以让七濑产生危机感了。
那天晚上,七濑避开与竹村家人一同吃晚饭,躲在自己的房间读书。这既是因为不忍心再看到天洲被家人责备,也是害怕自己又要做出危险的举动,冲动地维护天洲。
登志对于七濑不来服侍用餐显得不满,不过也没有强迫要求。大概是因为有七濑在场就不能痛痛快快地大骂天洲吧。而且明天是星期天,是天洲把自己关在画室里画画的日子,所以更要趁着今晚好好说服天洲去画能卖掉的画。餐厅里的毒气肯定比昨天晚上还要浓烈,七濑想。但是天洲不管被家人如何催逼、咒骂,恐怕也不会去画能卖掉的画。
七濑如此预想,一个人偷偷笑了。天洲的超然态度会让周围人心里的算盘全都显得很滑稽。
果然,那天晚上,在天洲的沉默面前,登志和克己的共同战线还是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估算着天洲和克己差不多各自躲回自己房间后,七濑去了厨房。只见登志一边粗暴地洗餐具,一边在心中狂风骤雨般的怒骂。(浑蛋!)(浑蛋!)(什么男人!)(不想要钱吗?)(明天不给他吃饭!)(到底为什么活着?)(从来都不管我!)(是想用这个办法让我投降吗?)(非要扇你几个巴掌才肯画是吧。)(到底该怎么办?)
七濑知道他们这几年一直没有夫妻生活。考虑到天洲的洁癖,这大概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七濑意识到自己在因此而开心,不禁再度吃惊。
“好了,你也快点吃,”登志歇斯底里的骂声也波及到七濑,“等一下还要再收拾。”
对于登志祸及他人的激烈愤怒,七濑再次感到滑稽。
“对不起。等下我自己收拾。”七濑故意慢吞吞地说。
(哼!)(真傲慢。)(拿我当傻子呢。)(什么时候让我抓到把柄,看我狠狠收拾你。)登志瞪了七濑一眼,怄气去了餐厅。
第二天,天洲给画架上的那幅画稍微加了些内容。那一天,他的头脑中,似乎连“能卖的画”这个词都没出现过。临近吃晚饭的时候,得知这个情况的登志和克己勃然大怒,摩拳擦掌地等待着天洲出现在餐厅。
七濑那天晚上也躲在自己的房里,她觉得以后每天晚上都得躲在房间里了。同样的事情每天晚上都会在这家人之间反复发生,而且似乎已经持续了许多年。七濑甚至这么想:这还算是吃晚饭吗?根本就是为了发泄憎恨与怒火吧。
一周过去了。
在这期间,七濑偶尔可以窥见天洲的意识认识现实的时候。在七濑看来,那可以说是极为精致的思考。不过那毕竟只是片断,最多也就是对白天在公司的经验的再认识而已,并没有对现实进行判断的那种连贯性思考。七濑想看看天洲在公司时的意识。
星期一,七濑请假外出,来到市中心。天洲上班的商务公司大楼在繁华闹市,大楼的地下有一家很大的餐厅。七濑在天洲的意识片断中得知他总是在那里吃午饭。
七濑去那家店的时候还是上午,店里没什么人。她坐到角落里,不管坐在哪张桌子的人都看不见她。竹村家的饭菜太过粗陋,导致她营养不良。七濑决定难得地吃一顿豪华大餐。
天洲还没来,不过只要他进店来,不管店里有多少人,七濑应该都会马上知道。
七濑在很早以前就牢牢掌握了识别意识的能力。只要了解某个特定人物的意识构造和意识作用模式,不管旁边有多少人的思维在干扰,她也可以立即识别出来。时至今日,如果有必要的话,她甚至可以完全阻断其他人的意识。
直到七濑吃完饭,天洲都没有来。
七濑点了一杯咖啡。她喜欢咖啡。喝过咖啡之后,远距离感应能力似乎会得到强化。人类的高级精神作用通常会由于阿米妥之类的物质减弱,也会由于咖啡因而增强——这种说法她以前就在某处读到过。如此看来,心灵感应果然是从高度的智慧中产生的能力,它并非是“返祖现象”。
咖啡送来的时候,七濑强烈地感觉到熟悉的思维模式。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天洲的意识。不过七濑为了确认他是不是一个人,还是从屏风后面偷偷窥探门口。只见天洲带着两个年轻的女职员一起进来,那两个人像是他的部下。靠里面的位子已经差不多都坐满了,于是三人坐到了门边的包厢里。
糟糕,七濑想,在他们离开之前,自己都必须躲在这个角落里了。
身穿工作服的两个女职员都是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从七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们的肩膀和发型。一个是略胖的扎马尾的女孩,另一个是短发。从天洲的意识中得知,扎马尾的女孩名叫多加子,是财务课员,而短发女孩的名字一直都没搜寻到。
持续观察天洲的意识,七濑注意到他完全无视了那个短发的女孩。她被天洲变形成尖尖的橙黄色等腰三角形了。那锐角时不时地左右颤动,大约是她在说话吧。而在天洲心中却丝毫看不到对她所说的画的反应——天洲阻断了她的话。
天洲憎恨她吗?七濑想,因为橙黄这种颜色,在表示克己的同心圆上也使用过。
天洲的关心只朝向叫多加子的那个略微丰满的女孩。通过天洲的视觉,七濑感应到她的皮肤很白,圆圆的脸上有浓浓的眉毛。她的脸在天洲的意识内时不时会变形成巨大的白色圆形。从白色和圆形的大小来判断,天洲确实对多加子抱有好感。
七濑有些受打击,不过并没有发展到对多加子产生嫉妒。她也由此确认了自己对天洲的亲近感远不是爱恋之情,因此稍微放心了一点。
不仅如此,七濑还立刻发现了,就连自己对天洲所持的印象也是无比荒谬的过高评价。至今为止她对天洲的印象,说到底只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构造出来的理想图像而已。
天洲对多加子的欲望开始在意识内出现——那不是类似爱情的东西,而是单纯的肉欲。而且他在思考如何把想要的人搞到手的时候,脑海中充满了算计——天洲打算利用多加子盗用公款的事来占有她的肉体。
说是盗用公款,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如说是小姑娘为了体验刺激感而做的恶作剧,金额也不过几千日元而已。但是天洲认为这是足以让年轻女孩献出自己肉体的把柄。自己是她的直属上司,发现她盗用公款的人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对方是不谙世事的未婚女孩等等,他心中已经把这些全都计算好了,连用来胁迫的卑鄙台词都准备停当了。
而且天洲一点都不认为自己卑鄙。他将人类视作几何图形,藐视自己之外的一切人类,认为他们都只是为了让自己随心所欲的道具而已。在此之前,七濑也曾观察过两三次艺术家的自我主义,不过如此极端的想法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不禁让她哑然无语。
(彼此各不相欠。)(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擦除……订正……)(你也是这么想的吧。)(相互都掌握对方一个秘密。)巨大的白色圆。(我有家庭的。)(这样的说法……思考的余地……)(你还未婚……)(还要再加一点砝码。)(时期……)(临近决算日的时候……)(不安……)(决算的前两天……)(下班以后……)(就在当天。)(从巨大冲击逐渐引导向安心。)(霎时放松……)(诱去旅馆……)黑色斑点。
黑色斑点表示天洲自身的肉欲。克己果然还是继承了父亲的血统。
多加子当然不知道天洲在想什么,似乎也不知道他发现了自己盗用公款的事。她在笑。七濑虽然并不怎么同情她,不过想到她即将为了逃避罪恶感的折磨而不得不听凭天洲的摆布,不禁也觉得她有些可怜。
餐厅里坐满了吃饭的客人,没有空桌子。不能光是占着座,于是,七濑便又点了一杯咖啡。恰好这时候,天洲起身去洗手间,七濑也立刻站起来。
结账柜台紧靠在天洲他们的包厢后面。付钱取零的短短时间里,七濑窥探了两个女孩的内心。相隔一两米的距离,即使是以前没见过的人,也可以将他们的意识与其他人区分开来加以感应。
七濑发现另一个短发女孩已经和天洲有过多次肉体关系,不禁大吃一惊。
(课长果然是想和她……)(和落合……)(喜欢上了……)(当心点。)(就说要当心课长。)(课长好像喜欢你。)(听说课长很色。)(哎呀。……)(不行。)(不能说。)(我和课长的事情会暴露的。)(偷情。)(对我说了那么多甜言蜜语……)(骗我。)(对她也说同样的话。)(向往艺术家。)(失败。)(怀孕。)(禽兽。)(无视我。)(不关心……)(现在已经……)(冷血动物。)
对于天洲而言,一旦对方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他便会对她感到厌倦、不快、腻烦,因而她们会变成他所憎恶的橙黄色图形。同时,他将妨碍自己获得新欢的一切事物全都变成抽象画的图像,并且完全无视,然后在他的温暖自我中悠然赏玩新的猎物。这正是他作为艺术家的自我主义——只有他自己是天才,所以他不管做什么都可以——“唯我”的内心构造。
离开餐厅的时候,七濑心中对天洲的印象已经彻底反转,他变成了简直令人作呕的丑陋存在,七濑甚至开始憎恨他。
从地下来到地面,晌午时分的繁华区在阳光的照耀下,充满了倦怠的气息。
七濑快步走了几十米,然后钻进一处玻璃门的电话亭。电话亭中也充满了热气。七濑从手提包里取出餐厅的火柴盒,又检查了一遍号码,开始拨电话。应该是打到收银台的。
“请帮我叫一下客人落合加多子。”七濑对柜台的女店员说。
过了一会儿,加多子来了。“我是落合。”
“请在这两天把盗用的公款还掉。”七濑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挂上了电话。这样说她应该明白了。
之后七濑又在竹村家工作了十天左右。
辞去竹村家工作的原因有两个。
一是克己对七濑的欲望逐渐白热化,开始有一茬没一茬地找她搭话,对她纠缠不休。
“上回休息的时候去哪儿了啊?”
“下个星期天去看电影吧。”
“为什么发型那么怪?”
“你皮肤真好。”
七濑对他越是冷淡,他的欲望越是强烈。
另一个原因是天洲。
在他的意识中,代表七濑的白色圆形正在逐渐膨胀。因为对多加子的欲望受到了挫折,他将当前的目标改成了身边的七濑。为了寻找对七濑下手的手段,天洲也频频在七濑左右出没。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七濑想。父子俩的征服欲不相上下,而且都只考虑将之用于女性身上。
带着这样的想法再去看天洲的画,就会觉得那些画全都十分丑恶。从构图的不稳定感和压迫感可以看出天洲扭曲的精神和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天洲在星期天画画,是因为只有这个时间才能切实地浸泡在温暖的“自我”的内部。
原来这才是他的创作心理啊。想到这里,七濑一个人笑了起来。
七濑对登志提出辞职的时候,登志的眉毛竖了起来。她长期积累的对“近来狂妄的年轻女孩”的反感从意识中喷涌而出。
登志开始将她无边无际的憎恨宣泄出来。
“是吗?我已经想到了。前几天开始你就一直板着脸,好像什么都不满意似的。哎,既然要辞职你早点辞啊。在我们这么轻松的家里还没干满一个月吧?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管去哪儿都没用的。都干不长。啊,干不长,绝对的。想要更好的待遇,就该把下人该干的事情都认认真真干好。有个好房间,还有高薪水,你想去那样的人家吧。你去找吧,随你找。我知道最近的下人全都想要那样的地方,但是在我们竹村家,这种像大小姐一样的下人,我们是不要的。下人就该有下人的样子,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最近有些小姑娘自命不凡,狂妄得不得了,反正是混不下去的。所以最近的下人都不行啊。嗲里嗲气地和男人出去玩,最后搞得自己怀上孩子。你迟早也会落到这一步。不过,反正都一样,怀孕了也无所谓。
“最近的年轻姑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