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服侍父亲上床后,来到厨房。他说:“想玩几盘棋吗?我没法想象现在就去睡觉。”
“我也没法想象。”
他说:“格罗瑞,我很抱歉。这些事从来不会照我的设想。你会以为到现在我也该学会了。别指望什么。”
“你用意良好。”
“我相信是这样的。”
“的确是这样的。”
“是的,”他说,点点头,像是这小小的确定让他镇定了下来,“我和泰迪商量过了,而且起初是你的主意。”
“我们俩都觉得值得一试。”
“可是我没试。你注意到了吗?对他撒谎。我失去了勇气。”
“那样也行啊。”
他耸耸肩。“我原先不会想到的。”
他们一语不发地下了三盘棋。杰克心不在焉,格罗瑞努力不想赢但还是赢了。她想,这种棋该有个名字。鲍顿棋。甘地棋。
他说:“或许你想去睡了。”
“呃,杰克,我刚刚得知我会继承这座屋子。我从来没想过要待在基列,我是说我一心一意想离开基列的。我不是想让人觉得我不领情,可是我——‘震惊极了’,这么说过头了点,但我想到的就是这个词。所以即使我想睡,也不一定能睡着。”
杰克朝后往椅子上一靠,几乎是客观地四下打量着。“这幢屋子相当不错。自由资产。你不见得会得到更好的。”
她说:“这是我做过上百次的噩梦。你们都走了,开始了自己的生活,而我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满是可笑的家具和没法看的书。等着有谁发现我不在,回来找我。但谁也没来。”
他哈哈大笑。“可怜的小辫儿。”他又说,“我做那个梦的时候,正躲在牲口棚里,盼望着谁来找我,但谁也没来。”
“好吧,”她说,“我要把那个牲口棚拆了。如果我继承这个地方,那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
“行啊。我来煮点咖啡好吗?”
“好的。”
杰克装好咖啡壶。然后他靠在料理台面上。“那是你的牲口棚。当然了,如果你找谁把屋顶修一修,那还能撑上几年。只不过是我的想法。粉刷一下也有用。”
她笑了起来。“这么说,你是想让我留着牲口棚。还有别的什么让我保留的?”
“还有别的什么你计划要扔掉的?”
“哦,地毯、窗帘、墙纸、灯、椅子,还有沙发——好几打的纪念盘子。各种小雕像。”
“行啊。”他说。
“一部分的书架。还有爷爷的古旧的神学书。一定有五百来本吧。”
“我想,你会留着爱丁堡寄来的书。”
“是的,那些书我会留着的。”
“余下的一部分你可以放在阁楼上。我可以把那上面的东西挪一挪,腾点地方出来。”
“好主意。”
杰克穿过门厅进了餐厅,打开了灯,双手叉腰站在门口。“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了。”
“看起来像是从《老古玩店》里搬出来的场景。”
“是的。”但他还是不住地四下看着,桌子和餐柜装着狮形的杀气腾腾的木脚,像是从某个花里胡哨的愚蠢品种中残剩下来的。壁式烛台是荷花的形状,雄蕊的位置装着灯泡。她想,上帝啊,想到要失去这些,他已经在怀念这一切了。她想,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或者说只要没有人知道他不在了,我就得保留所有这些凶猛阴郁、别扭单调的黑胡桃木家具。那张紫色的小地毯。而且即使他死了,我也得保留着,因为我见到过他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它们。
她说:“你要这些保持不变。”
“什么啊?不是,不是。对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什么时候我会回来的。”他说。他的声音清楚地在说,他不相信自己还会回来。似乎只是礼貌起见,才这么说。他说,“我不时地想到这个地方。”随即耸了耸肩。咖啡煮好了,他给她个杯子,倒上咖啡,自己也拿了一个。
格罗瑞说:“谁也不想让我改变什么。爸爸过世后,他们会一年来两次或是一年一次,或是永远也不来,但他们都希望这儿什么都保持原样。”
他点点头。“你可以卖了它。让别人把牲口棚给拆了。让‘雪花儿’的回忆永远消失。你要是这么做,或许对每个人都有好处。”他知道自己的提议是绝无可能实现的,于是笑了起来。
“啊!”她说着把头枕在臂弯里。“我不希望这件事发生。不知怎么,我一直都知道这事会发生在我头上。”
“不是非得这样的。你可以逃走,赶紧跑。让别人处理这事好了。没人会责怪你的。反正我不会。”
“不行,我真的不能这么做。”
“对不起。”他说。然后他又说:“你这么觉得真让人宽慰,格罗瑞。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这么说,可是对我是一种宽慰。当然了,你可以随时改变想法。”他拿过一叠纸牌,排出一手接龙。
等终于上楼回了房间,躺下来像是要睡觉,她开始细想起来。她几乎是答应了他,她会留在基列,保留着屋子的原样,保留着园子的原样,杂草多一点少一点,树木多点修剪少点修剪,但本质上一模一样。即便他可能永远也见不到这些了。现在她明白过来,所有他帮的忙都是在修复。妈妈的鸢尾花畦又种上了,阿第伦达克椅又修好了,后门廊台阶上的踏板换过了。他在的时候,似乎让一家子又恢复了以前的活力,像父亲以前那样,忙忙碌碌地打理着屋子。他刚到家时,尽管担心自己已经成了陌生人,还是走到了厨房门前,仍旧保持了过去的老习惯。
她想到要把牲口棚拆掉,是因为他这辈子最痛苦的几个钟头必定是在里面度过的。而她走进里面,不可能不想到那可能就发生了的事,她可能看到的场面,还有可怕的问题:不管她能想到说什么还是做什么,这件事会给父亲带来的灾难。只好告诉泰迪吧。那可会对他们所珍惜他的一切,是终极的羞辱,是无法饶恕的亵渎。天父啊。还有他搭的藏匿之处,他一如既往地躲起来自己舔着伤口。或是隐藏自己的孤独,或是毫不掩饰自己的疏远。那是男孩会做的事,那个躲在阁楼里的古老游戏。小时候这么做过,他记得了,或许这么做让他觉得安心自在。她应当自己把它拆了,不要留着等他来做。不去侵犯他的东西已经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所以即使他让她这么做时,她也没法儿做。她想着他是不是已经把它拆了,或者就在这个晚上,她上楼来的时候,他离开屋子又回到了那里。她又想着他保不准还有一瓶酒藏在什么地方。在德索托里。下午他睡着的时候,她应当过去看一遍的。她的头脑不是很清楚。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让自己在她面前丢脸了,让她替他遮掩极度的孤弱无助。不是说她会借此当把柄对付他,而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所看到的。从他现在看她的目光,他声音里乖巧的柔和,她就知道这点了。他用心良苦地想哄骗他父亲,但失败了,在努力的过程中,他把一颗石子扔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悲伤之井中。过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可怕的细节才传到他的耳朵,不为别的原因,只是他可怜的老父像是忘了其他的事,而记住的这些事却加深了痛苦。杰克对她承诺,再也不会企图结束自己的生命了,但他又告诉她,他这么做只是因为醉酒了,而这意味着如果他碰巧在什么地方又抱了一瓶酒——
时间过去了,亮起来的天空的淡淡的光让窗帘泛了白。她听到杰克在房间里的响动。终于她睡着了,又慢慢地醒了过来,闻到培根肉的味道,还有咖啡的味道。
杰克把她晾在门廊上的西装拿了进来,又刷又熨。其实没有明显的污渍,除了裤袋上方有一块,领子反面他手拽紧的地方也有几块。他对那套衣服的关切一定深深植根在心底,甚至在极端的情况下都小心地顾着不弄脏了。如果他记得把上装扣上了遮住裤子上的污渍,西装差不多还是照样的漂亮。这显然让他松了口气。他问她要了针线,把一颗松脱的扣子钉好了。她喜欢看他做这些事时带点嘲讽的严肃样子。她知道,她能亲眼见到他这些让人想不到的办法和技能,是多么幸运。然而,今天早上有些什么稍稍有点忙乱,有些什么果断得让人不安。
他把西装挂在门框上,退后一步看看。“总的说来还不错,嗯?”
“挺不错的呢。”
“炉子里有烤面包片。我煎了点培根肉。我可以给你炒个蛋。”
“你很周到。”
他点点头。“我给泰迪打电话了。”
费了点时间她才明白他说的话。“你给泰迪打电话了?”
“是的。我把他叫醒了。不过我想着还是趁我的决心还没消退之前给他打电话。”
“烤面包片就够了。”她说。
“随你喜欢。”他把烤面包片叠在盘子上,把盘子放在她的面前,还有果酱、黄油和一杯咖啡。他说:“今天早上我进去看看老先生,他不知道我是谁。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一点都不知道。对此他非常彬彬有礼。”他靠在台面上。“所以我想着还是和泰迪说一说。他在给其他几个人打电话了。他说他星期二之前来。”他头一回正视她,看着她的眼睛。
“好吧。我得把屋子准备好了。准备好床。我需要些日用品。”
杰克说:“我会在这儿帮你的。直到星期二。之后我就不碍着你的事了。”
“什么?可是你说过你会再待,呃,十天的。等那封信。”
他微微一笑。“不会有信的。我不知道那算是什么——一个玩笑。眼下这些事在发生的时候,不要让我留下来,格罗瑞。你知道我不能相信自己。我会做出很难看的事。我会让每一件事更糟的。”他轻轻地说,“我真的对付不了他即将过世的念头。”他接着又说,“没完没了地哭鼻子。不过,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在这儿的。泰迪说他上路后,会从弗里蒙特打电话来的。我一直留到他来为止。你不会一个人的。”
“哦,”她说,“但谁来照看你呢?”
“没事的。反正这样对我更好,对谁都更好。你知道这点。”
“可是我们甚至都不会知道你在哪儿了,杰克。”
他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啊,你怎么能这么问?你怎么能想到这么问?我没法儿面对——我知道你害怕的是什么。这让我心碎啊。”
他耸耸肩。“你真的不用太担心。我有让人刮目相看的失足历史。可以这么说吧。人们对此宽容得令人吃惊。警察。修女。救世军。容易上当的女人。”
她说:“不准跟我开玩笑。”
他笑笑。“刚刚跟你说的是真话啊。”
“那就别告诉我真话。你差不多都让我们担心死了。你差不多也让我们吓死了。可是,这么做确实是你最出色的作品了。”
他看着她,脸色苍白沉重,满是悔恨。她知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而她也不该说刚才的话,因为伴随他左右的悲伤已是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他说,“我照看他了。给他做了燕麦粥,喂他吃了。替他擦了身,换了床单,给他翻了个身。我想他又睡过去了。昨天晚上他受了很大刺激。我的错。”
“不是的。你是想要抚慰他。而这事迟早是要来的。我们都知道这是要发生的。”
他点点头。“我想是这样的。谢谢。谢谢你,格罗瑞。我去把阁楼里的那东西处理掉。不会很长时间的。”
格罗瑞进去看看父亲。他靠右侧躺着,脸色平静地熟睡着。他的头发被梳成了一朵柔软的白云,像是无辜的愿望,像是无穷无尽的梦想散发出来的雾气。
她去找埃姆斯,告诉他家里人都被叫回家了。他拥抱了她,把自己的手帕给了她,说:“我明白了,明白了,好的。他睡过后,我会过来看他的。教堂里有几件事我先要去处理一下。杰克怎么样啊?”尽管没想要告诉他,她还是说了杰克要走了。她说,凑着这个时候走,对她来说太不容易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怀着满腔的忧心和悲伤,不过她多少没让自己破坏发过誓的守秘。她没有提他怕自己做出什么难看的事。哦,杰克。
“好的,”埃姆斯说,“他的父亲会想让他和家人在一起的。现在就离开可真是遗憾呢。”
“是的。”她说。
吐露一半的心事是得不到什么安慰的,格罗瑞谢过他就离开了,趁着自己还没有让老习惯和悲伤占了上风,把自己对杰克的担忧都显露出来。那是贯串了他们的童年和他的童年,他们做过的最得罪他的事。父亲上一次上埃姆斯家厨房的时候,无疑又一次这么做了。她懊恼地想到,她给埃姆斯留下的印象是,杰克只是没有礼貌,是一个不守文明礼仪的混蛋。唉,于事无补了,回家去开始准备哥哥姐姐们的到来吧。
她走进厨房,发现杰克在,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刷着帽檐上的一块污渍。他像是解释一般地说道,“我有最后一丝的希望,一星乐观的火花。我要在离开这座小镇之前,确定它熄灭了。”他呵呵一笑。“这话不是听上去的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没觉得还有什么生机了,不过我想着,呃,还是问问吧,确定一下。我又要和埃姆斯牧师大人谈一谈了。我想着要最后再试一次。”他耸耸肩。
格罗瑞说:“嗯,好的。我刚刚见过他。我告诉他爸爸的情况了。他说今天早上他会在教堂,然后他会过来。你可以等到那时跟他谈吧。”
“不行,我想散步去教堂,”他说,“那多少是我想象中的情形。是那一类的谈话,会有一定程度的告解在里面。我可以那样做。”他微微一笑。“别那么担心。这次我不会让他伤害我的感情了。我是说,至少他不会在我不设防的时候逮住我了,不妨这么说吧。”
噢,她想,上帝啊,希望真是这样吧!怎样才能提醒他。怎样才能提醒他们中的一个。杰克会迈入一个她给他备下的难堪场面。埃姆斯告诉她“可真是遗憾”时,他的声音是透着股严厉的耐心,是他听完杰克混账的故事时常用的声调。而杰克感到无法防守时,有一种退让的方法。他感觉自己可能被视作阴暗的角色时,会装出一种恭敬而回避的态度。这就意味着,不管他的鞋子擦得有多亮,他都必定会被视作阴暗的角色。他那疲倦的笑容,像是他知道在他和与他谈话的人之间,没有任何支撑最普通的交谈的信任,又像是他们之间有着心知肚明的别扭,几乎让人无话可说。所有这些推定里透出来的恼人的熟悉,简直能让人目瞪口呆。然而,他还是想确定,最后一星的希望也熄灭了,于是他检查了一下领带结,抬了抬帽檐,出门去教堂找埃姆斯了。
格罗瑞进去看父亲,发现他还在睡。她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跪下来,拼命地祷告着,脑子里只有几句话——“上帝啊,请帮帮他。上帝啊,请保护他。请别让他为我的愚蠢遭罪了,上帝啊,求您了。”然后她躺在床上想着。更准确地说,她想起了一些不允许自己记得的事。一些她似乎已经彻底放弃的东西,尽管她也从来没有拥有过。一幢不大的洒满阳光的屋子,屋子里的东西不多但管用,通风透气。没有任何气势逼人的东西。一扇大型落地窗对着花园:屋后有个露台。厨房开阔,照得到太阳,有一张漆成白色的餐桌,不对,是一块晨光落得到的早餐区。有时候,她会和未婚夫讨论这样的一幢房子,而他们的想法也相当的一致。他们会惊喜地发现彼此都想到一处去了。没有镀金的门框,没有悬垂的檐口。她提到过孩子。他说头几年他们得脚踏实地地过日子,有的是时间考虑孩子。于是她想象孩子静悄悄地玩耍着,不时地从露台上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说上几句悄悄话,或是松开手让她看一块有趣的石子儿,然后又静悄悄地出去了,因为千万不能打扰爸爸。他不可以知道他们的存在。她给他们都取好了名字。名字在他们之间换来换去,也会改成新名字。同样会变的还有他们的特征、年龄、性别和数量。有几个星期,其中某个孩子有口吃,因为她和学校里一个有口吃的男孩说话了,一个很可爱的孩子。不过随后他们又成了小宝宝,还没有特定的个性,安适地躺在她的臂弯里。每个凉爽的夜晚,他们穿着法兰绒的睡衣,在她的幻想中,她给他们唱着迷失的孩子的歌谣。“红艳艳的知更鸟衔来了草莓的叶子,盖在了他们的身上。”他们会在她的臂弯里哭泣,更加爱她了,因为从今以后,她会保护他们,让他们不再被抛弃,不再有让人心酸的迷失。如果他们是有血有肉的孩子,在他们的心中染上悲伤的色彩,她或许会迟疑。不过对她自己来说,她永远不会懊恼姐姐们对她唱了这首歌。狂风在树林间呼啸着,吹得窗子格格作响,这首歌让她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家人永远不变的切切实实的关爱。他们都知道,那阵风可以卷起整座镇子,再四下抛落,连带着房舍、牛群还有小孩。红艳艳的知更鸟。那几个字鲜亮得如同一滴血。
她未婚夫有个习惯,喜欢脚跟并拢、脚趾朝外地坐。他希望自己看上去心满意足或是逢迎讨好时,更会摆出这个姿势。她总是忍不住觉得这意味着他身上有改正不了的让人泄气的地方,虽说有一次她跟他提过把脚放得更优雅一点,他也顺从地做了。如果她给他一杯咖啡,他会靠在那儿,手肘支在膝盖上,握着茶杯下面的茶碟,他会对她咧嘴一笑,那笑容本身已经过了头,而两只脚还像是在模仿笑容。他告诉她,说起自己家来,她自以为是得很,这话说得没错。这么想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虽然古板,但举止高雅,他们也不会咧开嘴笑。
事实是,尽管那样,她还是会和他结婚的。很多年来,她没有其他的计划,除了心生疑窦时,计划降级成了希望。有封他的来信,或是电话铃响,或是听到他的敲门声时,那一刻的放松是多么的辛酸,而记得这些事又是多么的凄楚。他长得挺顺眼,健壮红润,一双清澈的蓝眼睛,贴着头皮的拳曲的红头发。虽说他本人并不能符合她从信中得来的印象,整体上他还称得上让人愉快。有时候他让她乐不可支。她是想知道自己总共给了他多少钱,却只能计量出如今已是遥远的那番沉迷她陷得有多深。为着那些孩子和那幢洒满阳光的房子,她努力地寻找那段关系的优点,撇开疑点。如果钱能推开得到快乐的障碍,或者钱能让快乐的念头不被破坏,她愿意单单拿出钱来。上帝保佑他,杰克完全理解,呵呵地笑了,一种痛苦但友好的笑,仿佛他们一起在地狱中度着日子,讲讲让他们来到那儿的故事,解解乏闷,让自己对即将到来的不再惧怕。那些她曾经珍惜过的有关阳光和孩子的甜美的想法现在已经完全烟消云散。不对,她想把这些想法告诉杰克,驱走它们,就像是一见阳光就会遁匿的那一类鬼魂。可正是为此,她不能也永远不会背叛它们。让睡梦降临,终于将它们忘怀了吧。
格罗瑞会在其他几个被称作家的地方度过余生,那个他们念念要回去但回不了几次的地方。如果她去和高中校长慎重地谈一谈,计划中的婚姻其实并没有发生,消息会传遍整个镇子,被大家接受了,那就不再是特别让人感兴趣的事。她又可以开始教书了。
她听到杰克走进厨房,将帽子放在冰箱上。她听到他走过门厅,和父亲说了话,然后回来倒了一杯水拿去给他。过了一会儿,他走到钢琴旁,开始弹起了一首赞美诗。“‘当我所有的考验和困难都已过去,我在那美丽的海岸醒来。’”事情一定进展得不错,感谢上帝。于是她下楼去。
他弹完曲子后,转过身来看她。“不算坏,”他柔声说道,“他和颜悦色。他什么也不能为我做,但他态度和善。可以了。比我预想的还好,真的。埃姆斯的心脏不行了,他说的,在世的日子也不会太长了。我想着或许他,呃,能替我担保。帮助我赢回一点名声。但我还是得离开这儿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搅扰他。”他耸耸肩。
她说:“我很高兴你们谈得不错。”
他点点头。“我叫他爸爸。这一次我觉得甚至还让他高兴了一下。”他顾自微笑着,接着又说,“我几乎把什么都告诉他了。我讲完后,他说‘你是个好人’。想象一下!”
“喔,我本也可以告诉你你是个好人。我想必已经用了很多话表达这个意思了。”
他笑了起来。“你对品行的判断力可太差劲了。尤其是我的。一点都不带客观性。”
他们听到父亲醒过来有些响动,杰克把他抱到门廊上他的椅子里,在他身上盖了条被褥,给他读报。一边格罗瑞用他喜欢的方式在做土豆汤,不用洋葱,但化了黄油进去,上面撒点饼干屑。杰克喂他,替他握着杯子。老人一言不发地接受了这些殷勤。然后杰克换上工作服,走进园子里父亲能看得到他的地方。父亲注视着他,直到睡了过去。过了一阵子,杰克回来时,看到他在睡觉,又把他抱回了床上,小心翼翼地把佝偻的身躯从睡袍里脱了出来。接受了现实,那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她感觉到他带着随之而来的平静从容,不再为各种可能的、未曾实现的,或是尚需决定的分心,像是一种最完美的谦卑。他打理着德索托,然后坐在门廊上看书,直到太阳下山。他出去散了一会儿步,就看看这个地方,他说。一个小时后,他回来了,清醒得很。这或许是她一生中最悲伤的日子,他一生中最悲伤的日子之一。然后,整体看来,这又不算是个太坏的日子。
接下来是星期天,杰克去了教堂。他说,这是为了向埃姆斯表示尊重还有感谢。他问她要了两元钱捐献,因为他让她把所有的钱都放在看不见的地方,甚至不顾其中的感情价值,把他多年前夹在爱丁堡寄来的书里的钱也给了她,那是他年轻时候偷盗的进账,他把这些钱放在他知道没人会找得到的地方。十二元的纸币分散夹在《反对可怕的妇女政权之第一声喇叭》里头,另外十九元被夹在《论苦难》中。从父亲告诉他们要作为伟大作品来尊敬的《被释放的母鹿》里,他拿出了几张可怜的成绩单,还有一张公民课老师给父亲的条子。关于他的道德和教育前景,那位老师看到的只有最黑的乌云,因此急迫地要求与家长会谈。他摇摇头。“我想当年我是个挺玩世不恭的孩子。”他说完笑了起来。格罗瑞建议他把钱作为一种补赎,放在捐款盘里,但是他觉得数目太大了,会引起怀疑的。“反正从我手里出去会引起疑心的。”
她和父亲一起留在家里。她感觉父亲听到杰克在教堂的消息,有点疑虑但还是短短地高兴了一阵子。杰克回家时和他离开时一样的平静,父亲明显是松了一口气。她问他布道讲的是什么,他笑了笑,说,“不是说我。”他又说,“嗯,是关于偶像崇拜的,关于物质的崇拜。一方面是科学理性主义的物质世界,另一方面是——以鲍顿家和图腾崇拜者方式存在的椅子、桌子和古旧的紫色窗帘。这的确引发我思考。”
“别担心,”她说,“我一样东西都不会改变的。”
“你要想改变,随意。”
“当然。”
她做烤牛肉和小面包的时候,杰克在阁楼里整出一块地方,让她在不再心软的时候,可以处置她不想见到的无论什么东西。他又一次变得果断了。河流的照片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因此她从他敞开的房门往里看了一眼,看到了梳妆台上林肯书挡间的吉卜林的集子。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几乎一言不发的父亲,又恼怒又疑心地看着他们来来去去地忙碌。她在厨房里摆好了晚饭,尽量避免不要唤起回忆。等他们坐下来,她做了感恩祷告,父亲两手交叠着放在腿上,不耐烦地坐着,直到杰克说喂他土豆泥和浇汁。过去的几天里,杰克的温柔让她特别的吃惊,为什么会这样呢?她一向都知道他可以很温柔细心。万一其他人忘记的话,她会告诉他们的,这样他们都会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她一样地了解他。倘能如此,无论他来找谁,他都会马上受到发自心底的欢迎,不管他是或者说看似多么声名狼藉。终于,父亲指了指她做的晚饭,说,“我想这是告别了。”
杰克说:“还没到时候呢。”
老人点点头。“还没到,”他怨怨地说,“还没到。”
“泰迪很快就会到这儿的。”
“肯定是的。”他的头垂了下去,“带着他的听筒。像是那样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杰克清了清嗓子。“回家来的这段日子很好。真的很好。”
老人抬起眼,仔细看了看儿子的脸。“你从来没有给我过一个称呼。没有一个你当面会叫我的称呼。为什么是这样呢?”
杰克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说出口的时候,都觉得不对劲。我不配像其他几个那样和你说话。”
“啊!”父亲说,闭上了眼睛,“那可正是我等待的。那可正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