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看到他沿路走来,看上去有点沮丧,她心想。不过他走进屋时带着笑容,把帽子放在冰箱上,把一罐咖啡搁在桌子上。“想着咖啡可能快用完了,”他说,“牧师大人还没起来?”
“我想他没睡好。不想吃早饭。我伺候他回床上睡了。”
“哦,”杰克说,“真抱歉。可能是我的罪过。”
“不知道。他有时睡得不太好。”
杰克说:“噢。”又点了点头,像是在接受指责。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坐在桌旁,打开报纸。又把报纸放在一旁。“他看到这个了吗?”
“什么?”她看了一眼标题,《连发夜盗事件》。“我不知道。我猜他看到了。怎么呢?”
他用掌根揉了揉眼睛。“没什么。早上我走进药房时,谈话停了下来。你知道那种感觉?别人见到你,都闭嘴不谈了。”他呵呵一笑。“于是我走进杂货店,就为了看看同样的情形会不会发生。果然又是这样。我努力说服自己,这不说明什么。”
“哦,”她说,“我不觉得这说明什么,杰克。别人为什么要认为这和你有关?爸爸不会这么想的。”
他捂着脸笑。“对不起,”他说,“这真让人丢尽了脸。”
“我不懂。”
“我以前这么做过一次。我做的就是那事儿。夜里出门,试试别人家的门把手。发现有一两扇门没有锁上,拿了些钱和啤酒。泰迪在我的房间里都看到了。他说,我要是不去告诉牧师大人,他就去。他给了我一小时考虑。那一小时我喝了啤酒。然后老先生上楼来,收起了钱,带我一起出门把钱还回去,虽然我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我笑个不停——啊!”
“真的啊,杰克。那一定是——多少年?——三十年之前了?”
“嗯。更可能是二十八年前。”
“你怎么会认为谁还会记得这事儿?”
“你觉得他也不记得了吗?”
“我想他可能还记得。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也会记得。而且这也不意味着他认为你做了这件事呀。”
他看着她。“你愿不愿意为我的行踪作证呢?”
“愿意,”她说,“当然愿意了。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行踪一向都是不露一点风声的。”
他点点头。“那会改变的。不过你明白我说的了吧。”
“我不明白。更何况,这事出现在今早的报纸上,肯定是发生在前天晚上的。”
“我前天晚上有没有离开屋子?”
“我不知道。”
他耸耸肩。“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你离开屋子了吗?”
他点点头。“我睡不着,”他说,“我不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听得到。我不能待在那个房间里。好吧,这下我得待在房间里了。”他看看她。“我还没打算走。”
“走?可是,可能什么事都没有,杰克。可能爸爸确是想起了上次的事,但他又会忘记的——”
“我该和他怎么说?‘顺便提一句,爹爹,我没从那家小店偷过零钱碎票?’”他大笑。
“你什么都不用说。那类事总是有的,和你没关系。”
“好。我得记住这一点。我要把这句话牢牢印在脑子里。”
“来,早饭吃点什么?”
“再来一点咖啡。”
“不行。你得吃点什么。除非你想做拉斯柯尔尼科夫。要不然,你还是好好吃饭吧。吃得好有助睡眠的。我要做些煎饼。”
他笑了起来。“啊,别这样。别做煎饼。你得让我慢慢找到胃口。”
“法式吐司。燕麦。煎蛋和吐司。”
“这下我是拉斯柯尔尼科夫了。昨天才是加里·格兰特。”
“你不吃不睡,就会是这样的。我来做法式吐司吧。”
“好吧。我得长点力气精神。我得看上去让人愿意雇用我。”
她说:“你真的是考虑留在这儿了?”
他耸耸肩。“这念头是肯定有过的。”
“哦,出乎我的意料。”
“而你想走。”
“是的,我想走。我痛恨这个镇子。”
“为什么?”
她说:“因为让我想起我曾经有过的快乐时光。”
“哦,这么说来,我想你不太会重新考虑留下来了?”
“不太可能。我应该考虑一下吗?”
他呵呵一笑。“目前我在世上的朋友可能就你一个了,格罗瑞。没有谁会费劲让我吃早饭呢。所以说,我的目的很自私。一向都是这样。”
她打了打牛奶和蛋液,将煎饼锅加热。“我知道这是哄人的好话呢,”她说,“你要真的能做到我怎么说你怎么做,我才好相信。主要是,好好吃饭。不要再为这为那担心了。”
“我好歹尽力吧。真的。我会的。”
“那样的话,我可能会重新考虑的。”
“你肯这么说,可真好,格罗瑞。如果你不在这儿,什么事都会变得困难多了。说白了是不可能了。我明白,这么说不是让你承担什么责任——”
父亲在隔壁房间大声说:“什么东西闻起来好香啊。啊,晚点的早餐。很不错呀。”
“来了,爸爸。”格罗瑞说。她帮老人穿戴好,扶着他来到厨房。杰克已经把餐具准备好了,正站着等他们。那样的恭敬,那样的戒备。报纸不见了。
“啊,杰克。今天早早起来了啊。”
“是的,大人。我有一封信要赶着寄。”
“哦,好的。”他接着说,“杰克,你来做谢恩祷告好吗?我还没全醒呢。还不够有精神。”
“可能格罗瑞——”
“不,不,杰克。我要听你谢恩。让老头子高兴高兴。”
“好吧。”他清了清嗓子。“请让我们有真正的感恩之心,来感谢将要得到的一切。阿门。”
父亲看了看他。“这样可以了。这段谢恩我听到过很多遍了。‘请赐这些礼物为我们所用,请让我们成为您的仆从’——另外还有这段。很不错。主是仁慈的主。我们可以开始进早餐了。”
杰克说:“抱歉。”
“嗯,没关系。你知道,祷告时,你摊开了自己的想法,可以看个清楚。没必要隐瞒什么。主让我们做的任何事,都有极大的益处,特别是祷告。我本当多鼓励你养成祷告的习惯的。”
杰克说:“就我记得的,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怕是还不够啊。”
杰克笑了笑。“看来是这样吧。”他瞄了格罗瑞一眼。
她说:“吐司上要糖浆吗,爸爸?我们也有蜜糖和黑莓酱。”
“糖浆就好。现在我试图在解决四十年前就该解决的事。呣,就听一句老人言吧,杰克。祷告训练人正直坦诚,不弄虚作假。”
杰克说:“是的,大人。我要将这些话系在手上为记号,戴在额上为经文。”
父亲看了看他。“这像句讽刺,不过至少你熟读经文。”
“我不是有意讽刺的,真的。”
“很好。不过还有另外一件事我想要安排好。今天早上祷告的时候想到了这事。银行里有笔存款,是你们母亲那边的家人留下来的一些钱。我原来打算等我过世后,留给你们几个分分。不过我会告诉银行让你们俩用这笔钱。你们支配那笔钱不需要什么理由,没必要有那一类的问题。”
杰克脸色沉下来,把手捂在了脸上。
“对呀,”父亲说,“我们姓鲍顿,是因为我父亲的爷爷是英格兰人,但除了他,我们都是苏格兰人。这些事你们都知道。但我提这些是因为我奶奶还有我父亲总是告诉我,对钱财一定要小心。不过我想,人也会对钱小心得过头的。我觉得可能我就是有点太小心了。我父亲,你们知道,是个虔信的人,是个非常善良的好人,不过,我觉得,某些方面他精明得和他的人格不太相称。我的想法是,放手一点,特别是对我的孩子们。我可怜的老父亲给我留下了农场、这幢房子还有家具,我可以对钱财放手一点。不过可能我没意识到我挺像他的,让钱一年又一年地就留在银行里。”
杰克说:“您一向都挺慷慨的。”
“只是我可以更慷慨一点的。所以现在我想改变。”
“我觉得不是真有必要啊。”
“不要追究有没有必要了,杰克。是的,如果能让你的负担轻一点,这就够有必要了。我可不愿想到,有什么麻烦轮到你头上,是因为你父亲是个一毛不拔的苏格兰老头。”
“我再次向您保证不是那样的,大人。”
“好,那就好。不过,苏格兰人还有一个恶习,你知道的,喝酒。”
杰克笑笑。“我知道的。”
“这是流行于苏格兰人中的瘟疫,我奶奶说的。他们对酒毫无抵抗能力。她说她亲眼看到过不少好男儿被酒彻底毁了。”
“太可惜了。”
“是的,很可惜。等你像我这个年纪时,你会明白的。有些事不能轻易招惹,会有严重后果的。”
“对不起。我没有想要表示不敬。我真的没想。”
父亲看着他。“我知道,杰克。我明白错在我。一直以来,我和你说话时,都把你当做毛头小伙子。其实你已经不年轻了。”
杰克微微一笑。
“我对你说的话,都是早几年就该和你说的。”
“您确实已经说过了,大人。”
格罗瑞说:“你们俩谁都没吃过一口。你们当着我的面浪费食物。邻居家的狗都已经胖得走不动了。太荒谬了。”
“哦,格罗瑞,好吧,现在我觉得很累了。”
“很抱歉,爸爸,不过不吃早饭,谁都不能离开桌子。”
杰克笑了笑,伸了个懒腰,看着她,像是说她一点都不知道让他做的事有多么不容易,不过他还是吃了几口。“很好吃,格罗瑞。谢谢你。”他把椅子推了回去。
“你还没吃完呢。”
“是的。”他说,一手托着头吃着她放在盘子上的东西,装出一副听话的样子。“好了,”他说,“这下我可以走了吧?”
“不行。你得等爸爸吃完。你的礼貌都到哪儿去了?”
“我们家里新上台的独裁者,”父亲说,“你瞧,我都得忍受什么啊。”
“别嘟嘟哝哝了,快吃吧。”
父亲说:“格罗瑞,你把这个切一切,行吗?帮我一下吧。”
“真抱歉。我应当想到的。”
“忙着发号施令了!”他说着大笑起来。
杰克两臂交叉抱在胸前,靠在椅背上,看着老人费劲地握住叉子。他眼睛下的疤痕更白了。现在格罗瑞知道了,他疲倦的时候这条疤痕会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