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裴楼拳头紧握了一下,发出骨节错动的响声。

他没精力去揣测裴建德的用意。

只要瞧见这张虚伪至极的脸,再听见他推诿责任的声音,就不由得生了怨气。裴建德自以为道貌岸然骂几句卓秀竹不配当妈,就能摘掉他头上那顶为父不慈的帽子吗?

他和卓秀竹根本就是同一种人。

自私自利,满心算计。

裴楼很难保持理智,他觉得恶心极了。

胃里止不住一阵翻滚。

他高高扬起下颚,每一根竖起的头发丝都写满了桀骜不驯:“我记得你说过,让我别叫你爸。裴董,七年没见,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好聊的,我呢,建议你始终如一的无视我,咱们谁也别跟谁套近乎。”

裴楼说完,看着裴建德乍青乍黑的脸,唇角弧度微扬,心头不禁涌上几分畅快。

畅快之余,又在狭窄一隅生起一抹涩意。

他转过身,用力甩了甩臂弯处的外套,仿佛这样就能甩掉心里的郁闷。

上翘的嘴角缓缓耷拉下来,飞扬不逊的眉眼也慢慢颓下来,但这种状态持续的时间很短。裴楼冷哼了一声。

彻底化为释然的自嘲。

裴建德是什么样的人,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为他生气,无疑是自找难受。

裴建德心里从来就没有他这个儿子,他……他也没把他当成爸爸。突然找过来,显然有别的想法。

再者,昨天外婆说的话……

卓秀竹、裴建德。

裴楼大脑迅速转动起来,亮如烈日的眸子蓦地沉了下来。

这对前夫妇不约而同发出想跟他修复关系的信号,千万别告诉他,他们在时隔好几年后,突然良心发现,想要弥补他这个多余的儿子。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裴建德久居上位,已经很久没尝到被人当众打脸的滋味了,霎时面色胀红。

他僵立在原地,没控制住情绪,失态爆粗:“真随了卓秀竹那个贱人的样儿。”

助理将车慢慢开到他身边,小心翼翼询问:“裴董,我们还去下河街吗?”

*****

“小裴,赶紧的,厨房忙不过来了。”这会儿正值下课时间,小小的炒饭店里已经坐满了人。

裴楼“哦”了一声,将书包和外套往收银台一扔,扯过围裙,直接往后厨走去。

他在炒饭店做事是算的时薪,一天一结。

忙过用餐高峰期,店里冷清下来。裴楼像往常一样,掏出学习报开始刷题。

“小裴,上回考了多少啊?”老板娘四十上下,温婉宜家,自己孩子也在一中读初中。

看到裴楼对学习的认真,许是想到了年龄相仿的儿子,对裴楼十分宽容。

尽管店里真正忙起来的时间只有晚餐一小时和晚自习后的一个小时,但她还是付了4个小时的薪水给裴楼。

裴楼抬起头:“四百多。”

他语气很坦然,没有因为分数太低,怕引来嘲笑就支支吾吾。

老板娘沉默了一下,又笑着给他加油打气:“没事,你现在高二,才刚刚分科。好好努力,肯定会有回报的。”

“嗯,我知道的,老板娘。”

又过了一会。

老板娘欲言又止:“小裴啊,你……”

裴楼抬起头。

她接着说道:“你现在还小,可能觉得、嗯,混社会做大哥很酷、很有面子,但是,我觉得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沉下心好好学习,这样才能不辜负自己。”

裴楼抿嘴,缄默片刻,“嗯,我懂。谢谢你,老板娘。”

他从初二开始,就在炒饭店打工了。当时老板娘看他可怜,便破例雇了一回童工。

这一干就是好几年。

裴楼很感激善良的老板娘。但短时间内,他不知道、也没有能力去报答她,只能将这份感激的种子埋藏在心里。

等待着哪一日,它破土而出。

他在炒饭店里忙到十点十分,而后跟老板娘告辞,开始他的下一份兼职。

那是上河街一家名叫“皇朝”的KTV。

KTV的服务生不算忙,但必须随时打起精神,偶尔还得在醉了酒的客人闹事踢馆时,兼职保安的角色。

裴楼能得到这份相对高薪的工作,靠的便是他的敢冲,不怕事儿,还有下河街街霸的臭名声。

别看这两年年轻人对古惑仔的崇拜和热情渐渐退潮,但精神小伙、鬼火少年也逐渐流行起来。

这两者跟古惑仔之间并没有切割干净。

因此“操社会”在金攀这样的小县城依然是一种诡异的流行。

网咖,KTV,酒吧等地均是他们活跃的地方。

裴楼每个礼拜到KTV上三天班,大致是晚上十点半到凌晨一点,第二天八点前还得赶到学校上第一堂课。

这样的作息,他已经习惯了。

他长得好看,五官凌厉,眉宇、嘴角时常勾起固定的弧度,显得恣意飞扬,是时下女孩们最喜欢的“坏小子”类型。

不同的是,他的眼神其实很柔和。仿佛刚从地平线露出头的朝阳,散发出的光芒是那样温柔,照在附近一隅。

这种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冷硬中夹杂着青涩活力的气质,比纯粹的“坏”更引人心醉。

因此,裴楼的桃花运格外不错。

“小裴哥,黄经理叫你去办公室一趟。”前台接待小姐甜甜的笑着,别有意味地瞄了瞄他露在外边的胳膊。

裴楼点头,神色无奈:“小兰姐,我比你还小几岁呢。”

叫“小兰”的姑娘咯咯笑。

“没办法,你显老,再说,我不是加了一个‘小’字吗?”

她目光轻佻,在他身上慢慢扫过。裴楼仿佛变成了砧板上的肉,正被人觊觎着。

他觉得恶寒,受不了地抖了抖身体。

虽然三不五时就得被这群如狼似虎的姐姐们调戏,但他还是觉得生理不适。

嗯,心理也挺不适。

“黄经理找我做什么?”裴楼不动声色移开视线,避免看到对方微微露出的事业线。

方兰见他这无所适从的样儿,暗骂一声果然没长大,实在不解风情。才慢吞吞说道:“不太清楚,但是……”她朝裴楼勾了勾手指。

裴楼站在原地不动,挑眉看她。

“嗨,你过来点,我还能害你啊。”方兰蹙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裴楼心想,你看着我的哈喇子都快滴下来了,作为一个单纯的宝宝,不怕才怪。

他慢吞吞凑过去,就听方兰低垂着头,嗓音捏得又细又低,“他问赵强,上个礼拜四你到底有没有离开,又离开了多久。”

裴楼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抿紧唇。

方兰话音落下,就悄悄往后退了一步,仿佛刚才靠近的举动就是单纯调戏小弟弟而已。

她不看裴楼,而是借转头的瞬间又补了一句,“中午店里又被查了,黄经理查了监控,又跟不少人谈了话,你一会儿进去当心点。”

裴楼听到了自己快到不正常的心跳声。

他舔了下下唇,很快恢复了镇定。

余光瞥到楼梯口,一个叫张贺的人的身影迅速闪过。裴楼蹙眉,面上的镇定自若秒被打破,但他只慌乱了一瞬,便开始挤眉弄眼。

声音依然带着少年人的窘迫,还有一丝想被勾搭又不好意思的纠结。

“小兰姐,你能不能别老调戏未成年人啊?”

方兰眨了眨眼,立马反应过来。

音量登时拔高了几分,愈发做作:“毛没长齐的臭小子,哄你两句好听话就以为姐姐真看上你了啊,想得美。”

她眯起眼,媚态十足,正好让摄像头拍到。

裴楼把外套往肩上一搭,一脸庆幸,说:“我这还是祖国的小嫩苗呢,啃起来肯定没嚼劲,感谢小兰姐放过。”

“呸——”

方兰唾了一口,嗔怪一眼。

裴楼勾唇再三赔笑,转身往楼梯走去。别看他脸上表情不变,十分淡定的样子,实则心里慌得一批。

满脑子想着,难道他的行动暴露了?

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将外套穿上,故意没拉拉链。

走路时动作摇摆弧度加大。

他的五官依然漂亮,但就是……莫名多了点什么,像谄媚,又像狗仗人势的猥琐,那种昂扬奋发的少年气儿一下散了个彻底。

真是像极了别人嘴里的贼眉鼠眼小混混。

他随意敲了敲门。

“进来。”

裴楼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黄哥,找我有事吗?”

办公室装潢简单,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黄山迎客松,还像模像样地摆着一尊菩萨像。

与门外的金碧辉煌、靡靡绯绯宛若两个世界。

黄胖子不说话,手指夹着一根雪茄,横肉遍布的胖脸在缭绕烟雾里朦朦胧胧,显得高深莫测。

裴楼忽然有点想笑。

因为在这样危急的关头,他脑子里的想法仿佛插上了翅膀,已经开始自由飞翔。

他竟然忍不住去想,黄胖子是不是电影看多了。

以为叼根烟就是道上大佬。

但他也是小有演技的人,表情管理那是基本课啊。

毕竟,出来混,首先就得明白一个理,别把自己看太高,不要讲不合时宜的话,也不要露出不恰当的表情。

更重要的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老大可以装逼装深沉。做小弟的,马屁一百零八式必须谨记在心。

得给对方哄开心了,才能少些麻烦。

裴楼看他不言不语,装傻充愣了一秒。浓眉便渐渐竖起,露出急欲为黄胖子排忧解难的愤怒:“黄哥,是有人让你不高兴了?”

他拍了下胸口,“竟然有人不知死活,敢惹到你头上,咱们肯定不能放过他。”

黄旭吐出烟圈,身体后仰,淡淡反问:“你不知道?”

他的声音很沉,压迫感十足,裴楼心跳渐渐加快。

他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眼珠不敢乱飘,就害怕游移的眼神暴露出他的内心世界。

黄胖子一定是在试探他!

上周四他确实进了卫生间,也的确在十分钟后才从卫生间里出来。他们怀疑他告密,但绝对猜不透他是从什么地方出去的。

现在他不过是装模作样想诈他而已。

想通这一点,裴楼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错愕,而后便是胆战心惊道:“……是小兰姐向我表白的事儿??”

他连连摆手,“黄哥,小兰姐那是看我小,开玩笑的呢,谁不知道她最喜欢的就是你啊。”

黄旭手一顿,烟灰掉落在桌面上。

胖脸现出几分得意。

女人嘛,身子没了,还能继续傲?

这不,就连裴楼这样的愣头青都看出她的想法了。

随后他眼神又是一变,这小子拉方兰转移话题,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呢?

他目光狠辣,看着裴楼,好似要从他脸上看到答案。

裴楼掌心全是汗,但他还是不敢有任何动作。他刚来这儿时,曾恍然瞥见了黄旭抽屉里的东西,那是真枪。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

但实则只有半分钟。

但对裴楼而言,这绝对是漫长的半分钟。他只能靠黄胖子手指间雪茄燃烧速度来判断过了多久。

“没别的了?”黄旭的椅子突然往前滑了滑,他将燃尽的三分之一长的烟灰弹入烟灰缸,然后又狠狠摁灭。

裴楼被他那双深沉的双瞳注视着,只觉得身上寒毛竖起,头皮发麻。

他无法分辨出黄旭眼里的情绪。

只能从他以往的行事风格推断他此时的怀疑到了什么地步。

他眼神慌乱了一秒,结结巴巴道:“……呃,上周太累,我偷懒了半个钟,黄哥,我知道错……”

“……”

“下次注意点。”

“出去吧,今天小刚临时请假,你要多上一个小时班。进了皇朝,大家都是兄弟,虽然你年纪小,但咱们也没拿你当外人,你的工资也是跟小刚他们一样算,裴楼,你得感恩啊。”

黄胖子收回探究的目光,轻蔑一笑。

瞧他这抖来抖去的样子,真是没出息,不可能有胆干出吃里扒外的事。

遂摆手打断他的话,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提点之词,便让他出去。

裴楼暗暗松了一口气,面上仍旧扮孙子,讷讷应了几声。

他将办公室门带上,走到吧台那边,正要跟负责调酒的张永套话。

眼角余光瞄到了一个有几分眼熟的身影。

——新来的转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