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朗已经习惯了,毛手毛脚的扯过试卷,随口答道:“等我抄完先。”
裴楼耸肩,擦掉课桌上的灰。
他看了看课表,第一堂课是语文。他拿出书,看见封面一角皱巴翘起,睫羽颤动,郑重其事将它压平。
他的书很新,很干净,除了第一页上面写了草书“裴楼”,几乎没有任何笔记在上头,一看就是学渣的标配。
但他精准地翻到了今天要讲的内容——《窦娥冤》。
若是细瞧,还能看见书页上那一条不明显的折痕。
等上课铃声响起,五十来人的教室里只坐着三十来个人,空空荡荡的。一部分坐在后排的同学开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老师显然习以为常,眼神从打瞌睡的同学身上飘过。
直接翻开书本开始讲课。
裴楼坐姿歪七扭八的,他左手撑着脸,右手转动笔,偶尔在笔记本上留下几笔。
徐朗抄完试卷,抬眼瞧见他的举动,撇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毛病,笔记不记在书上,还单写一个本子,多此一举啊……”
到了下午,班主任黄老师来了。
大部分人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就收回眼神,该睡觉睡觉,该聊天聊天。少数几个学习认真的同学不明所以的等着黄老师讲话。
心说,难道教化学的黄老师也要跟语数外抢音乐课了?
毕竟音乐和体育从来都是一对难兄难弟,在一中这种一切为了高考让道的学校,他们的课时被其他科目占据并不稀奇,即使是24班这样对学校的升学率并没有帮助的班级也逃脱不了这条潜规则。
黄老师走上讲台后,拿起黑板擦往桌上一拍,竞拍出了惊堂木的效果。
“安静。”
随后,一个瘦削白皙的男生抱着一摞书走了进来。
“这是新同学,他叫阳淮生,大家欢迎一下。”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黄老师眼皮跳了跳,保持微笑。转头看着新同学,“阳淮生,跟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新同学一怔,腼腆的笑了笑。
他似乎有些害羞,不敢对上前排同学的眼神,而是放空望向后面的黑板报。
“你们好,我叫阳淮生,从锦丹四中来,希望未来两年,大家能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他的声音清润温和,五官很漂亮不带侵略性,而是亲和力十足的好看,有点……男生女相的阴柔感,白皙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斯文、腼腆,人畜无害。一看就没什么脾气,很好欺负的样子。
听到锦丹四中。
教室里细细嗡嗡的声音突然一顿,瞬间安静下来,不少人略带诧异的看着他。
就连裴楼也抬起头,眼神愕然。
锦丹四中是整个禹省最好的高中,每年本科升学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八。
也是那个女人所说的,喻家人就读的学校。
更是禹省所有高中生都听过的名字,因为每逢月考和周末测试时用的试卷,时常出自锦丹四中。题目太魔鬼了,难到哀嚎遍野。
虽然不明白这个姓阳的新同学为什么会从赫赫有名的锦丹四中转到名不见经传的金攀一中,但裴楼也仅仅是诧异了几秒,就迅速回过神。
跟他有个屁的关系。
裴楼靠在椅子上,一条腿曲着,另一条随意的伸直了,恰好抵在前桌的椅子脚处,姿态十分不羁。
“裴哥,听到没,锦丹四中啊,我猜这小子成绩再差也有几分底子,老话不是说烂船还有三分钉吗?”徐朗煞有其事的说着,那惊叹的语气,仿佛带了三千感叹号的既视感。
裴楼不用回头,就知道他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浮夸。
“怎么,想换个人抄试卷?”他挑眉道。
徐朗一顿,谄媚道:“哪会啊,我肯定支持裴哥的生意啊。”
裴楼笑,随即想了想,说道:“换个人抄也行,没准正确率更高。”
徐朗一脸坚定,连连摆手,“……我这抄的不是答案,是咱们的兄弟情!”
裴楼:“……”
黄老师将新同学的座位安排好,就先离开了。
正当大家以为这节课变成自习课,准备欢呼时,就瞥见聪明绝顶的数学老师夹着书已经在过道上等着了。
众人:“……哎。”
裴楼也不懂他们反应怎么这么大。
哪个老师上课,不都不影响他们睡觉聊天看小说吗?
难道——偷着玩和正大光明玩的区别真有如此大?
老温见状,笑着调侃:“见到我这么失望啊?”
“还行,有一点儿。”大家伙儿笑嘻嘻的,异口同声。
老温佯装生气,脸拉下来,将书往讲台上一拍,“好了,开始上课。”
裴楼变换了一下坐姿,但身体还是歪歪扭扭的。他眼神专注,听得很认真。
徐朗早就习惯他上课时的状态了。
但还是忍不住发出灵魂拷问:“裴哥,你这么认真,考试怎么还老是考四百分啊?”
他这样不听课的人随便填填ABCD,也能考个三百来分呢。
徐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上课如此认真的街霸。
这是不是就叫“我虽然打架抽烟泡网咖,但我还是个好男孩啊”?
裴楼侧首,眼角斜视,说话轻飘飘的,却威胁感十足:“——闭嘴。”
徐朗脖子一缩,赶紧住了口。
下课后,几个女生面容羞涩,你推我,我推你,扭捏着跑到阳淮生的位置上搭讪。
阳淮生的性格似乎真的很温和。
不论她们用多么奇葩的话题做开场白,他都能笑脸以对,接着话题聊下去。而不让对方感到尴尬,一时之间,女生们对他的好感疯狂upupup。
在这个暖男还叫做暖男,而不叫中央空调的年代,十六七岁的女孩们觉得,新同学真是太好了。既长得好看,对女生又温柔体贴,还是锦丹四中来的,瞬间勾起了她们对偶像剧里男二的向往,胸腔里的那颗心啊,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在这一刻,她们似乎忘了前阵子还在高喊着“XX抽烟好帅、XX发型好酷……”
徐朗瞟了一眼,一副牙酸的样子。他跟蒋山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就用笔盖戳裴楼后背,贱兮兮地嘀咕:“苦追你一年多的唐思莲也跟着她们去搭讪了,看看这脸红的样子,肯定移情别恋了,裴哥,你现在是不是很不爽,很想把新来的打一顿?”
蒋山唯徐朗是瞻,连连点头,“不就是看新来的长得好看了点,就跟着扎堆儿搭讪吗,肤浅,太肤浅了,一点儿也不看内涵。”
裴楼就着手里的书无情地打了徐朗爪子一记,似笑非笑。
徐朗飞快缩回手,手肘拐了蒋山一下,祸水东引:“山子你的意思是咱们裴哥没新来的好看?瞧瞧这犀利的寸头,标准的三庭五眼,哪里比他差了,明明就很帅。我觉得比新来的帅多了。”
他边吹彩虹屁,边打量裴楼的表情。
他家裴哥嘛,就是黑了点,不过黑才man啊。
不像新来的,一看就是个弱鸡,长得跟小白脸似的,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唔,裴哥打人的时候是挺帅,但是,女生可能更喜欢那小子那样,白白净净,很会哄人的样子……呃,天涯何处无芳草,跑了就跑了呗。唐思莲腿太短了,就脸还算可爱,不如楼下八班的班花好看。”
徐朗心道,你说前半句就得了,干嘛还加后面这一串,没察觉到前方那道和善的目光吗?
蒋山看他拼命冲他眨眼,挠了挠后脑勺,问道:“……眼睛抽筋了?还是里边飞进什么东西了。嘿,你别不信,八班班花是真好看,我有照片。”
徐朗摊手,无奈一笑。
兄弟,我救不了你了。
裴楼转着笔,微微侧首,冷笑了一声。直接把两人笑得心肝战栗,身体往后一缩,抱在一块。
“我看你们是想让我教你做人了?别在外头瞎咧咧。”
他随意瞄了新同学一眼。
对方脸上的温柔莫名碍眼得很。
***
裴楼磨不过徐朗和蒋山这两个癞皮狗,跟他们一起打了两场球。
打完球后,裴楼赶紧往学校外走。六点到十点,他要在学校门口小吃一条街的一家炒饭店打工。
工资不高,十块钱一小时,十点多还得到另一家KTV上三小时班。
他的自行车坏了,还没找着时间修理。所以今天没有骑车上学,而是步行了半小时来的。
裴楼左手臂弯里挂着自己的外套。
嗡嗡——
右手掏出手机。
是他打工那家KTV的经理发来了短信,说有个同事临时请假了,人手不够,让他今晚早点去。
裴楼立刻给他回了个行。
在把手机揣回裤兜里的那一瞬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动作停了停。
然后仿若无意,步行到旁边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
炒饭店离公用电话亭差不多两百米,裴楼心里想着电话那端的人刚才说的话,有些走神。
他低着头思索,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阴影。
裴楼抬起头,撩起眼皮,瞳孔在看清对方的瞬间紧缩了一下。
入目的是熟悉却又陌生的一张脸。
裴楼眼底波涛滚滚,心潮波澜起伏,面上却平静极了。
他下意识握了握拳,上下牙齿死死咬了一下,低垂的眼睑挡住眼睛里来不及平复的怨恨。
他来做什么?
裴楼绕开中年男人,从机动车道绕到绿化带后的路上。
“裴楼,你外婆就是这样教你的吗?让你见到亲爹,招呼也不打一个?”中年男人正是裴建德。
裴建德身材魁梧,鬓角的头发略微秃进去一些,眉毛浓黑整齐,双眼闪闪很有神采。此时他紧绷着脸,嘴角不悦的抿起,说话语气不像对待儿子。
更像对待阶级敌人。
裴楼脚步停顿,将那一丝莫名其妙浮现的难受强行压了下去。
他缓缓转过身。
明亮的双眼里火花四溅,裴楼嘴角弯弯,痞里痞气地挑衅:“关你屁事。”
“你——”裴建德脸色倏变。
“这就是你的家教吗?”
家教?他有这个东西吗?
裴楼嗤笑。
“别挡道儿,我忙着呢。”他看了看手表,离六点还有十分钟。
裴建德几步跟上,用力抓住裴楼的肩膀,想到自己来的目的,语气放软了几分,“咱们父子俩谈一谈。”
裴楼看着肩膀上的手,眼神厌恶。闭上眼,告诉自己,这是法制社会,不能杀人。
他忍耐道:“行啊,给你五分钟。要说什么就快一点,我还得去打工。”
“打工?”裴建德神色错愕,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听你外婆的不认我就算了,不想跟我谈,就用打工当借口?你会做什么,你就缺那么点钱?”
裴楼没说话,黑黝黝的眼眸深处,一簇火光在跳跃着。
是那样讥讽跟愤怒。
他的眼睛很清澈,就像一面照妖镜,让裴建德心里的所有想法都无所遁形。
裴建德愣了一下,这才记起,当初跟前妻离婚时闹得非常不愉快。盛怒之下,根本没来得及问这个儿子怎么办,更没有谈过抚养费相关的事。
他以为,儿子他妈会安排好。
裴建德神色不满:“你妈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卓秀竹到底怎么搞的?
分了他一半身家,光顾着自己逍遥找第二春,竟然让亲儿子沦落到打工的地步。
要是被商场上的朋友知道,他的面子往哪搁。
这一刻,裴建德只想立马打电话质问前妻,她到底是怎么当妈的。
裴建德满面怒容,看着这张跟前妻相似的脸,想起了家里正等着他的娇妻幼子,那一丝隐秘的愧疚和难堪迅速消失了。
“你晚上打工能赚多少钱?两百够不够?”裴建德掏出钱夹,抽出两张百元钞票,“今天别去了,跟爸爸聊一聊。”
裴楼眼角生戾,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嗤了一下。
打着爸爸的幌子,干着陌生人的事。
他也配?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