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牢狱是陛下金口圣谕命人打点的, 相比昭明寺的典狱,此处干净空阔得许多,只是身下仍铺着尺深的干稻草, 扎有些扎皮肤。
间壁关着的是个年过花甲的白胡子太医,那老太医开口要为她诊治, 冷青檀奄奄一息地靠在冰冷转壁之上, 合着眼, 无力地自嘲说道:“我已是将死之人,伤好或不好,并不重要了。”
那太医垂拱而立, 闻言一阵静默, 静默之后, 他反问道:“冷大人,当真还猜不透陛下的用心吗?”
冷青檀的心微微一颤, 她朝着这边转过了半边身,诧异地盯着太医。一瞬的语塞之后, 她明白了过来。
是啊, 她出自于朝堂, 如今官职尚未被褫夺, 仍是四品少卿, 即便陛下朕要杀她, 按律也应是先羁押昭明寺。如今被扭送了刑部,而间壁, 又恰恰好好地关进来一个太医院的太医,这岂不奇怪?若陛下要杀她,何必如此。
只一想透这一关窍,顿时犹如醍醐灌顶, 适才在含元殿上,陛下问她何为丈夫之事,何为妇人之事,她答了,陛下并未反驳。可见在陛下心中,也并不是真就觉着妇人应该安于内室。
陛下……难道陛下真的,有心放纵她,并觉着天下女子无不身居后宅,是种不公吗?
太医见冷大人的双眸骤然变得明亮,知晓冷大人聪慧过人,这必是明白了,又道:“还请冷大人过来,老夫这就来为大人看诊。”
“多谢太医大人。”
绝处逢生,得到一线生机之后,冷青檀再不会消沉面世了,她起身朝着那厢靠了过去。
太医为冷青檀诊治,替她送上了治疗各种刀伤、挫伤和烫伤的药膏,冷青檀胸口有一块烙铁留下的疤,贻误了最佳的救治时机,老太医看罢,很是无奈并惭愧:“冷大人胸前这块伤,是势必要留下疤痕了,恐再难祛除。”
冷青檀食指一顿,默默地将衣领拉了上来,盖住了自己左胸上的第一根肋骨,垂落眼睑,低低地道:“若为女子开一先河,冷某自是死不足惜。何况我已决意终身不嫁,身体纵有毁伤,也无甚碍事。”
那太医一怔,继而又道:“只是没有女子会不爱美的,冷大人以后出狱了,自是可以以女子的面貌行走于世,这疤痕还是尽量应当除去。我们太医院江瓒最擅长配药,他临走以前留下来了不少的方子,老夫前不久整理出来了,其中恰巧就有这除疤的愈肤膏,烫伤的印记虽然是顽固难除,但假以时日,令它变小些,变淡些,这却是可以做到的。”
冷青檀是当真不觉着留下这块疤有什么,当下,只是微微一笑,道了一声:“多谢。”
身后的牢门传来一阵铁链落锁的声,钥匙插入了锁孔,旋钮下,发出清脆一声,冷青檀惊异地回眸,只见牢门外的男人一身雪衣,滚金镶边的裳,将他修拔而温润的身影衬得愈加贵气,她只是看了一眼,脸上的微笑荡然无存,凝住了。
狱卒佝腰,恭恭敬敬地道:“晏相请。”
晏准未答,踏足入了牢房中。
冷青檀看见这一双如踩在云上的锦纹长靴,踩着一缕缕杂陈的稻草,朝自己步了过来,心蓦然揪紧。
而身后,老太医犹如困倦,立刻紧紧闭上了眼睛,朝着自己的卧榻滚过去了。
滚过去之后,还睁开一只眼偷瞄了身后一眼,见晏准似有察觉,立即又紧闭起眼来。
冷青檀慢慢地扶着墙,踉跄地站起了身。
不知是怎样一种错觉,竟让她从一向澹然处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晏相脸上,看出了一种强绷的隐忍和坚持。
她身后的手紧紧抵住了墙,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这时,晏准居然又往前走了一步。
冷青檀退无可退,被逼到了角落之中,然而她的双腿被用过了刑,长刺险些穿了膝盖骨,这时又不大有力,脚下扭了下,人便朝着一旁倒了过去,晏准手快,立时握住了冷青檀的臂膀,将她扶住了。
他欺身而近,身上不断从雪衣的经纬之间散发出来的清冽动人的气息,无孔不入地侵犯着她每一处感官,冷青檀近乎头晕目眩,再也无法立住了。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却用自己的身体和臂膀,将她困在了方寸之间,寸步难行,她的目光跌跌撞撞,最后仍是撞进了晏准的眼波之中,浑身绷得犹如一张已经搭箭的弓。
“多谢晏相。”
她想要逃离这种被桎梏的感觉。
尤其是在晏准这里。
晏准却不为所动,令她有些惊讶。
晏相今日极是反常,应该来说,是太反常了!
冷青檀一时不明,心跳得几乎要破体而出。
“晏相,有指教?”
这个男人,本该身在云端,怎会轻易来到刑部牢狱。是陛下又有了旨意,或是他自己又有了决定?
直至此刻,晏准才终于开了口:“我已向陛下,寻到了解救你的办法。”
冷青檀一愣。
说完,他便退后了一步,冷冽的体香,也瞬时抽离了这片狭仄的区域,令最新鲜的还带着热腾腾牢饭的香的空气飘了过来,冷青檀长呼了口气,正要说话,而一直以贵介清傲而著称的晏准,竟抬袖,朝她长揖拜了下来。
正要走出这片逼仄角落的冷青檀,再一次惊愕地退了回去。
一片犹如滴水穿石的坚定沉稳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牢房里响了起来。
“晏准请愿,聘卿为妻。”
饶是冷青檀一贯镇定至厮,也险些摔坐在地,顿了顿,待理清楚晏准所说的话是何意之后,她又懵了一瞬,继而,食指的指甲紧紧抠住了身后冰冷的墙面。
她说不出一句话,更无法想象,晏准怎会突然要求娶她?
是真的么?她所梦之事,所不敢想之事,从一开始进入官场,就断绝了痴妄念头的事,居然发生了!就在这间牢狱里!
三年以来,她为官从政,从不会主动近晏准一步,她就是害怕,这没有结果的妄念有朝一日在心里扎下了深根,令她再也无法自拔!
可今日,他这一句话,彻底击溃了她那些压抑坚持。
一瞬间,那种迫切地想要面前这个男人的冲动,迅速地在心里生根发芽,冒出了遒健的枝、繁茂的叶。身心都不由自主,她无力抵抗。
“我……”
这时,她突然想了起来,晏准出身国公府,是嫡长子,本该继任国公,而他选择了主动放弃。国公府有一块能够救人危难、令人免于死罪的丹书铁券,只要晏家之人,但有所犯大罪,皆可以利用这块丹书铁券来得到赦免。
晏准他求娶自己,是利用了这块丹书铁券。
并非是因为……
冷青檀轻轻摇头:“晏相你实在不必如此的,不值得。晏家的丹书铁券,还是应该留着,为晏姓之人所用,不值得拿来救我。其实要说起之前……你我,非亲非故,真的,并不值。”
晏准低声道:“你不惜自戕,也不肯将我供认出,是朋友之义,是故,自今以后,你我夫妇一体,荣辱与共,那便是有亲。我愿娶你为妻,情出自愿,陛下也已答应,十五日后,你我完婚。”
冷青檀万没想到,晏准其实早已对陛下请得了首肯,她愣了个神儿。
晏准已稍稍后退半步,再度垂袖,“我是来接你出去的。”
冷青檀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然而这时最高兴的不是她,是一直侧卧,背着身,却支起耳朵在偷听的太医。
唉,被陛下揪过来名为救人实则蹲大牢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哪!
“晏相你是认真的吗?”冷青檀鼓足了勇气,问道。
“我是认真,你可愿嫁我?”
冷青檀还想从晏准的脸上看出一丝的不情愿,只要一丝,她就可以说服自己,不要跌进去,不要陷进去,她知道一旦今日跟着晏准出了这道牢门,这一生恐怕都无法再爬出来。可是晏准这样的人,他的表情神态举止,无不是无懈可击,又哪里会让她看出任何端倪?
她知道,这经年的痴心妄想,终于再也无法强行按捺回去了。
“我……愿。”
直至此刻,晏准紧压的唇角才得以稍事松懈,他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冷青檀也伸出右手,任由自己的手滑入了他的掌心,晏准收紧一握,掌心传来冰凉的温度,随即,牵着她步履坚定地朝外走去。
晏相即将大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神京城。
国公大人本还以为儿子蹉跎到了这把年纪还没把自己送出去,多半是要一辈子守身如玉,到老了出家修仙去了,没曾想,嘿,一块破铜烂铁换了个活生生的媳妇儿回来!这波大赚!
国公家两老喜不自胜,扬言要大宴三日。
这几日,整个国公府上下都喜气洋洋,老太君也是大喜过望。
“老身看人一向是准,这青檀,我一看就是个正直可靠的好孩子,人家也是有宰辅之才的,你儿子配人家是一点儿不委屈,还剩这么点儿日子,你们两可得给我看紧喽!莫到时候煮熟的鸭子长翅膀飞跑了,我拿你们夫妻俩是问!”
原本老太君就嫌弃儿子儿媳对晏准的婚事不上心,多半是因为晏准小时候流落在外,长大了以后又做了官离群索居,同他们不亲近,小儿子才十八岁,他们就开始张罗婚事了,对大儿却一直不管不问。
国公夫妇俩大感冤枉,那晏准主意大得很,又是宰相乃百官之首,他要伸手,也管不到晏准那儿去啊。
人都二十有五了,好在这一年,终于是把这媳妇儿给拐了回来,大不容易!
冷青檀才名在外,这一次女扮男装殿试第一任官两年的事儿一经爆发出来,现如今全大魏都晓得了,他们老晏家讨得了一个鼎鼎大名的儿媳妇儿,谁还会不羡慕?
这婚事不用老太君交代,自然也会风光大办,绝不让人家见过世面的儿媳妇受一丝委屈!
“还有,”老太君叹了口气,又道,“我孙儿平章流落在外十多年,好不容易认祖归宗,却又一个人到外边立了府,虽说也常来看我这老婆子,但是,我你年纪大了,还是盼望着他能回府里来。这一次他要大婚,你们找个机会同他说说,日后便就住在晏家,新妇自然也来,大家其乐融融地在一块儿,这不是很好么。”
其实不消老太君说,国公夫妇二人也早想到了这一点,以往也劝过晏准多次,但他都是不应,如今要成家了,也应该搬回国公府来。新妇总要面见公婆,侍奉舅姑,大家在一块儿,才好联络感情,老太君也欢喜啊。
七月初七,正是好日子,宜嫁娶。
这一日,京都全城欢庆,国公府大手笔,大设流水席三日,来往达官显贵不知凡几,上至大将军、诸位尚书,下至郎中、太学博士,宾友如云。
冷青檀在神京独来独往,加上先前为了考取功名,与庐陵养父母家断了联系,她没娘家,陛下特许了从凤藻宫出嫁。
冷青檀恢复了女儿身,庐陵二老也欢喜,可惜年事不轻,加上身体不好,无法长途跋涉赶来为女儿贺喜,便让人千里迢迢地送来了一份厚重的嫁妆。冷青檀见到那嫁妆时,想起昔日在家中的种种,不禁感动落泪,愧疚难当。
岳弯弯“哎呀”一声,“新嫁娘是不能哭的!你别哭!一会儿妆就花了!快快快!清毓,粉饼和眉笔都拿来,我看这边还要再补一补!”
整个凤藻宫忙得不可开交,比陛下娘娘大婚那日还要手忙脚乱,一个毛手毛脚的新来的女侍,还很不稳重,做不好事儿,她跑进来时撞到了另一个女侍,接着一个撞倒一个,顿时倒了一大片,脂粉盒子、白玉如意、赤金红珠冠、凤钗眉笔红绢丝扇……七七八八一片狼藉,理都理不清了。
岳弯弯勃然大怒,要不是这大好日子不宜发落下人,但是也真该找个时机好好训训这些新来的粗手粗脚的人了,“快快,不然要误了吉时!”
好不容易甘露殿这边才收拾好,将冷青檀风风光光地送了出去。
岳弯弯靠坐在了自己的圈椅上,大口地呼气。
送人出嫁,比自己出嫁还累呀!她抬起手,给自己捶了捶肩膀。
元聿来时,就见到宫人仍在七手八脚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皇后已经累得耷拉下了脑袋,小脸紧皱着,红唇轻嘟着,他脸色骤然一松,朝着皇后走了过去。
见他来了,岳弯弯眼睛雪亮,一蹦三尺高地跳了起来,“陛下!”
说着整个人就朝着元聿扑了过去,一下就挂在他身上了。
元聿从身后托住她的小翘臀,免使她挂不住从自己身上滑下去。
“弯弯,朕不便亲自到国公府主持婚礼,还需要你走一趟。”
岳弯弯正要问为何,但很快也想了起来,元聿是九五之尊,如今冷青檀虽然无虞了,但毕竟犯过欺君大罪,是晏准用了丹书铁券,用了婚姻才救了她,这时候,元聿确实不便出现在晏准和冷青檀的婚礼上。
她重重地点了下头,“嗯!我这就去!”
说着她就从元聿身上滑下来乖乖站好,等着陛下的嘱咐,还朝他比了个手势,保证一定能完成陛下的交代。
元聿从身后衣袖之中取出一卷明黄圣旨,交托在岳弯弯手里,柔声道:“这道圣旨,你到了晏家之后,等拜完天地了以后再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