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聿道:“既然如此, 朕唯有承法度,断你枭首之刑,你可愿领受?”
冷青檀叩拜:“愿意。”
至此, 元聿亦有几分佩服冷青檀了,她来神京, 乔装改扮, 不是一时意气一时冲动, 她是想过下场的,并且,对于最坏的结局, 她也能坦然接受。
元聿再道:“甚善。来人, 将冷青檀打入刑部死牢, 择日问斩。”
“诺!”
左右禁军闻讯而入,将冷青檀叉出了含元殿。
人才离去, 元聿的手拨了下笔架上倒悬的那支紫霜毫,果不其然, 皇后鼓起了脸怒意冲冲地奔了出来, 立刻就指责他:“元聿, 你骗我!你说过这事可以从长计议的!你居然这么快就要处死冷大人了!”
元聿吐了口气, 对岳弯弯轻声道:“弯弯, 你过来, 朕解释给你听。”
“不要!”
岳弯弯揪着红唇,翘起了下巴, 倨傲地别过了脸。
元聿无奈至极,只道:“朕已经放了最好的太医过去,冷青檀伤重,先治伤最为紧要。”
闻言, 岳弯弯微微睁大了眸,似没想到元聿竟真是如此想的,自己好像是误会了他,心虚地咬住了唇肉,憋红了脸蛋。
那郑保去而复返,报了一声晏相大人来了,岳弯弯还不明白元聿此际宣召晏准的用意,只是见他目光示意,似乎是让自己假装替他研墨,她便不情不愿地靠了过去,取了墨慢慢地研磨起来。
俄而,晏准一袭滚金镶边的雪衣从容而入,双眸清湛幽冷,若泠泠月色,使人看不分明,霁月清风的晏大人立刻撩袍行礼,元聿道了声不必,晏准的脸上看不出神情,只那抹淡然一如往昔。元聿左右观之,心下有几分了然。
继而,他微压唇角,肃然道:“朕今日提审了冷氏,将她下了死牢。”
说着岳弯弯也在偷觑着晏准的脸色,好像有些明白了元聿的心思,又好像不是特别明白,但她从晏准的脸上,却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晏准不为所动的模样,就像,好像仅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触不及他的两道温润眉峰。
元聿似乎对晏准的表现也并不能满意,顿了顿,他再度扬声:“她确实有几分才华,能力出众,但,朕已给过她机会,她却有所隐瞒,欺君之罪无可赦免,此为朝廷法度。因此纵令失去了这么一个人才,但料想我大魏地广物博,能人辈出,朕也不算可惜。”
“可惜的只是,她生不逢时,也将朕想得狭隘了,若是一早坦然身份,朕不但会放过她,还是妥善为她安置今后的去路。可惜的是,她偏偏隐瞒、欺朕。”
元聿知,自己大约能算是晏准知己。晏准对自己的心思,摸得也透,若直言要杀冷青檀,他多半是心中有怀疑的。因此补了这么段话,令晏准再无可怀疑。
晏准果然信了。
“陛下要杀冷大人,符合律法,以正视听,臣无言可对。”
元聿道:“晏卿何以如此冷静?朕在你的奏疏里看到的,并不是你眼下的这般冷静,在你心中,恐怕还是想冷青檀活的吧。”
晏准也知道元聿能摸到他心思,回道:“臣为陛下惋惜。”
元聿叹道:“朕是惋惜。朕也给了机会,若那冷青檀肯招认,与之同谋者是谁,朕可以对她从轻发落,免于死罪,但她竟咬死了不肯说。朕明知,这背后定有合谋之人。”
然而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晏相大人依旧是八风不动,稳若泰山。
就连岳弯弯也不禁吐了口气,看来晏相大人对冷大人确实只是萍水之交,他不会为冷青檀再度求情,若如此,对他也是失态了。
但不知为何,她觉得有点儿可惜。
她的眼神又转回了元聿身上,黑若点漆的水眸朝着他眨呀眨,传递讯息:陛下你这招不好使。
元聿却不气馁。
“她竟是死,都要护着那知情之人。”
顿了顿,又蹙起了冷峻的漆眉。
“昭明寺对她用尽诸般刑具,都没能从她嘴里撬出那人是谁。致使遍体鳞伤,被烙铁烫坏的腐肉也难再生,依旧要维护那人。朕真好奇,那人是谁,值得如此?”
话音落地,殿中一片死寂。
连滴漏也似为之凝滞,直是过了好片刻,才又传来一滴一滴清晰的落水声,宛如银珠击落玉磬,发出阵阵清音。
晏准雪袍底下的手,修长的指,慢慢地紧锁,扣住了袖口烫金的边沿。一如他此时收紧的眉峰。
他在隐忍着,有什么仿佛藏在一片静水流深的表象之下,犹如数万丈坚冰之下埋藏着一粒火种,将要喷发。可被他一次又一次地逼了回去。
忍得如此艰难。
连岳弯弯都看出他的反常了。
她立刻心神一动,有了一个微妙的猜测,看向元聿,也不禁愈发地佩服。
陛下是怎么知道的?他可真是好厉害!
半晌,殿中响起了晏准的嗓音:“陛下试探着臣,是早已得知,亦或猜到了。没错,是臣。臣知晓冷青檀女子之身。”
声音到了后来已是愈来愈坚定,他举袖朝着元聿屈膝跪地,“臣死罪。”
元聿却并不急着为晏相定罪,而只是问:“你既知道,为何纵容?”
晏准答得非常冠冕堂皇:“臣确实动了惜才之心。人的身份无法选择,她只是生而为女子,便因此要被剪去双翼,敛去心性,甘于庸碌……臣可惜。她说得对,自进入私塾之日起,她便不弱于男子,她所有男人同窗,都比不上她,既然如此,男人们能做官,她却不能,这并不是她的错。”
“可是她欺瞒朕,这是错。”元聿沉冷了嗓,直直地盯着晏准,“你亦欺瞒于朕,也是错。”
晏准举臂施礼,“臣已铸成大错,请陛下降罪。”
元聿冷冷道:“你明知道朕不愿降你的罪。”
停了片刻,对依旧淡然若山间明月的晏准,元聿呼了口气,“晏卿,你这是恃宠而骄。仗着朕信任你,宠信你,便敢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晏准叩首:“是臣辜负了陛下信任。”
元聿皱紧了眉,哂然道:“起来吧。”
晏准谢了恩,跪直了身体。
晏大人身板挺拔,人生得瘦削,宛若弱不禁衣,但这副风骨确实昭昭朗朗,不染杂尘,难怪令人交口叹服了,岳弯弯心想。
元聿放缓了语调道:“晏准,朕这是要保你。冷青檀已不必再用刑,朕要在她招供出同谋之前,将她——”
后面的字,不言而明,晏准聪明人岂会听不明白。
当下他一怔,没有料到陛下这一次是真打算为了自己,将事情做绝,要即刻取了冷青檀性命。
在此之前,他一门心思等待着陛下回京之后能够对昭明寺少卿女扮男装考取功名,瞒天过海的案子有所定夺,确实不知,原来冷青檀竟为了保全他,在那牢狱之中吃尽了苦头。昭明寺的严刑有多厉害无人不晓,它犹如每一个从政之人头顶的尚方宝剑,正因无人敢触动,这么多年来官员知法犯法者少之又少,寥寥无人。而冷青檀……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居然扛了下来。
想到春狩的那一日,她所给的承诺。
晏准此刻方知,这承诺竟是如此之重!
他提声道:“臣罪犯同谋,该下狱问罪,陛下岂可因为臣——”
“你的意思是,”元聿打断了他的话,“你愿意下狱,便算是冷青檀已供认不讳,朕可以从宽处置,判她流放?”
晏准咬牙,双手因为过度的隐忍已在颤抖,双目亦因为这份隐藏胸中的不平之火而渐渐溢出了鲜血般的红。
他垂着面,起初一动不动,如同一方风雨之中不受侵蚀的礁石,然而,当他再抬起头时,却是再也无法忍住,“陛下,不必判处冷青檀流放。”
元聿露出疑惑之色:“哦?你待如何?”
晏准再度垂面:“陛下有仁心,臣明白,如此,已是为了同时保全臣与冷大人做了让步,然而冷大人与臣乃君子之交,无惧死罪,无惧斧钺加身,她至诚至信,以如此赤忱之心待臣,令臣蒙宠而不自知。臣今日亦愿意,以丹书铁券,换取冷青檀之性命!”
元聿以困惑的口吻,幽幽地道:“晏卿莫非记错了?你家的丹书铁券上留着一条,凭此不世之功,仅能救晏家之人哪……”
晏准叩首,声音便从一片如云般洁白的广袖之中传来,有些闷,但依旧沉稳而笃定,温润而坚决:“臣愿聘冷青檀为妻。”
此际郑保等人都候在殿外,然而这动静不小,他耳朵灵敏,竟然也一丝不差地听见了,当即吓得不轻,脸色勃然大变,差点儿没一屁股坐倒在门槛上。
周遭只余清晰的滴水声,与窗外轻细的疏枝摇曳声,在这片静谧中,元聿抬起头看向了自己此际脸上正充满了敬佩和仰慕之情的皇后,心中倒是别提有多得意,只沉着脸色,冷静地对她弯了下薄唇。
岳弯弯喜欢得差点没一口咬住陛下的脸肉,亲他三百回合!
太厉害啦她的陛下!
大约是因为没等到动静,让晏准以为元聿这是并没有答应,于是他将身体俯得更低了些,声音却比方才哑了不少:“恳愿陛下成全。”
元聿冷淡地回复了一句“哦”。
没立即答应,也没驳斥。毕竟是老晏家救驾之功换来的保命符,也可以说是晏准用了本该属于他的世子位和国公位换来的无价之宝,如今,竟是轻易地就肯拿出来救冷青檀了。
君子之交?
交到洞房花烛了,同饮合卺了是吧?
晏准此人就是假正经,元聿看他一点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