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话一直在元聿的脑海之中盘旋, 挥之不去。
只要闭上眼,母亲惨死的情状,就会浮现在面前。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痛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要去告诉父皇……我要去……”
小小的元聿, 唯一能想起来的, 或许还能为自己, 为母亲讨回公道的办法,就是找他英明神武的父皇。
他知道羽蓝婕妤最是受宠,父皇不会不管的!
他迈着胖墩墩的小腿儿, 转身就要走, 但厌太子突然一臂扯出他的胳膊, 元聿叫嚷着“放开”,眼泪花在眶里直打转, 对厌太子拳打脚踢,厌太子冷冷一笑, 忽用一种恶劣到了极致的口吻, 凑近他, 说道:“你以为今日母后要杀了羽蓝婕妤, 父皇会不知道?”
陛下借故离宫, 这一日, 皇后代天下之人除此大患,名正言顺, 还未自己博得了一个贤明的名声。
但事实上,陛下心中又怎么会不明?
元聿呆住,愣愣地望着厌太子,过了片刻, 他又推搡叫嚷着,道:“不可能!你又骗我!”
厌太子一把掐住了他的下颌骨,迫使他抬起头看向自己,厌太子从那双与羽蓝婕妤同源的美丽的眸子身上,看到了无与伦比的清澈冰莹,而正是这种感觉,令他更讨厌!
“元聿,你知道不知道,你每一次唤我太子皇兄,用你这双眼睛看着我,我都想,将你这双蓝眼睛挖出来!”
元聿的双手捏紧了拳,牙咬得咯咯作响。
“你瞪我?”
“呵,我就是如此厌憎你的母妃,和你。以后,莫再跟在我身后了,我见你一面,都想杀了你!”
“还觉得父皇是受了什么蒙蔽么?我告诉你吧,父皇宠爱妖妇不假,但他更忌惮着妖妇的流言,时时自省,免使自己变成夏桀商纣一样的无道昏君。谁知道天随人愿,你的母妃,那妖妇居然真敢私通敌国,教人抓了个正着哈哈哈哈!父皇早就默许了我母后,代天子处理羽蓝婕妤!”
元聿感觉到自己的下颌骨与衣领子骤然一松,他整个人犹如烂泥一摊,整个人滑到在地,双目失身,瑟缩着蜷起了自己的身体。
元聿病了。
他大病了一场,断断续续,持续了三个多月。
他变得暴瘦,变得精神倦怠,变得沉默寡言。
数名太医均束手无策之际,劝慰陛下应该节哀了,是贤妃娘娘还没有放弃,握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地道:“七皇子,你有母亲,以后我便是你的母亲,我会如你生母一样待你极好,就如同过去咱们俩一样。”
他从深梦之中醒来,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还间或转一转,看向紧握着自己手的欢喜得热泪盈眶的贤妃,轻轻地唤了一声。“母妃。”
“嗯!七皇子醒了!他醒了!”
贤妃激动地大喊,几名太医都跟了过来,说这是个奇迹。
元聿耷拉着眉眼,一动不动,任由他们过来掐胳膊,掰眼皮,人像是已不会活动了。
大约是从那以后,没有人再会忌惮一个来路不正的身怀异国血脉的七皇子,他既饱受非议,又不得宠爱,没有母族照应,终日沉默不语。
他也再没有去御园等过那个华服迤逦、光鲜骄傲的太子皇兄,当他们一行人神采飞扬地疾走过去时,他会不动声色地走开。
渐渐地,连陛下,也会忽视他还有第七个儿子。
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元聿从梦中醒来,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了。
他掌中紧攥着的一侧被角,已被抓住了道道褶痕。
他看了一眼自己所睡的地方,仍是那间含元殿,博山炉中腾着幽微的烟气,安神的芳香如有实质。只是没了那缕熟悉的发香和体香。
他捂住了搏动得仓促而有力的胸口,忍着还残存不去的滞痛感,从榻上缓缓地坐起。
“陛下。您终于醒了……”
郑保来与诸宫人送水,瞥见陛下坐起,不禁大喜过望,倒了一盏热茶,忙送了过来。
元聿揉了揉额角,问道:“什么时辰了?”
郑保道:“陛下昏睡一天了,这已是申时了。”
居然睡了这么久。
元聿忽然想起来,自己昨日在何处,做了什么事,他立刻抬起头,皱眉道:“朕让你准备的马匹呢?”
见郑保一愣,似哽住了,元聿提高了嗓音:“马匹行李何在?”
“这……”郑保忙道,“陛下这身子还没完全复原,不若就……”
元聿突然不耐,屈膝一脚朝他过去,将郑保的膝盖骨正踹中,郑保扑通一声就跪倒了下来。
元聿冷然道:“你是听不懂朕的话?”
“奴婢知罪!奴婢知罪!”郑保惶恐不安,“奴婢实是恐惧,陛下龙体不调,要还长途跋涉,这恐怕……”
含元殿寝宫一片静默。
只剩下滴漏之声,声声不绝,缭绕耳边。
元聿忽然扬唇,自失地道:“朕知道。但你不知,只有皇后在侧,朕才会安心,这病才可以好。”
默了默,他再度抬起眸,朝郑保低声道:“朕只要弯弯。”
郑保立刻会意,忙磕了几个响头。
“你去吧。”
郑保颔首,“诺。”
元聿对着空空冷冷的金屋,于一室的静谧之中,再度感到那股熟悉的源起心脏的绞痛。
他的手掌还按在那片搏动的胸膛之上,垂目,咬牙隐忍。
是他错了,真的错了。
从头到尾,都是他离不得她。唯有她在的时候,他才极是心安,唯有她的身旁,他方可以酣眠。
她终于给了他机会,让他看清了这一点。
是他错了,他再也不会,瞒着她。
郑保立刻着人准备了几匹快马,另置备了一驾马车,专为迎回皇后所用。
但陛下嫌弃带着马车便跑不快,自己带着虎贲中郎将等人先行一步,马车同时出发,但也远远地落在了后边。
连夜疾驰,赶往翠微山。
……
太清观后厨拥有不逊于宫内御厨的好手艺,加上此处依山傍水,就地取材,食材新鲜,又稍带有野味,比起宫里精心培育的果蔬,自是别有风味。
来这几日,岳弯弯等人吃得香,睡得也好。
大约是翠微山灵气养人,青鸾的病也日渐好转,小脸恢复了红润,人也活泼了许多,就好趴在娘亲怀里乱扭。
但东西厢相对,想要真正不见,却还是难事,没过两日,崔太妃那边便来拜会了。
崔太妃风韵不减,一举一动都是闺阁雍容做派,确实是许多人学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以前岳弯弯对贵女还会向往,现在早已是完全不会了。
“太妃但请放心,陛下绝无逐太妃出宫的意思,原本也是好意,见太妃终日囿于宫中,无法与亲人会面、团聚,他心中不忍,这才护送太妃先回清河。如今太妃既已回来了,过几日,本宫回京都的时候,想请与太妃一道,太妃也就赏个脸。”
崔太妃起身拜谢,温柔地笑了笑。
随后人便走了。
举止并无丝毫异常,不过岳弯弯总感到有几分奇怪。
没有想到夜里便真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崔太妃所宿的西厢,正挨着藏书阁的那片角楼,也不知是哪个小道士,守夜当值之时打了瞌睡,那地板湿滑,门槛方涂抹过油蜡,一盏灯笼滚落在地,竟朝着门楹滚了过去,须臾火起。
不出片刻,便是烈焰燎燎。
熊熊的火光直冲人眼球!
一时之间观内上至观主,下至小道童,无不骇然变色。藏书阁里的经书,都是老祖宗一代一代地传下来的,观主视若瑰宝,万万不容许有时,因此大部的人先集中朝着藏书阁去救火。
可这火势蔓延而下,犹如烈焰游龙般,直烧着了西厢房,崔太妃下榻的那间耳房,顷刻便被火舌所吞没。
木柴燃烧的声音哔哔啵啵,犹如死亡之音,烈焰见风就长,很快,距离西厢也还远着的东厢,睡梦之中的妆成也大惊,立时呼朋引伴,让人护送娘娘和公主先退。
乳娘抱着青鸾,于一片嘈乱的声音之中,慌慌张张地被清毓拽出了东厢,退出了火势圈。
最后出来的妆成,当先看到,在出京人马之中所站着的,并没有皇后!
妆成失声尖叫:“娘娘呢?有谁看到了皇后娘娘?”
清毓等人面面相觑,立时也发现了,方才一通嘈杂的呼救,和蜂拥而出之中,从没有听见、或是看见过皇后娘娘!
若是人丢了,她们这些人,全部都是死罪!
当下,清毓等数人自告奋勇,再再入火堆救出皇后。
正在这时,却听见远远的,于浓烟中传出一道距离的咳嗽,那声音极为熟悉,越过坍裂的木桩,从一堆破壁残垣之中,岳弯弯右臂还搀扶着一人,两人踉踉跄跄地走出。
众人大喜,迎了上去:“皇后娘娘!”
随即她们才发现,原来岳弯弯臂弯里搭着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崔太妃。
崔太妃的脸庞已熏至黧黑,脸颊上也多了块拇指大的烫伤疮,众人连忙将崔太妃扶住抢下来,令皇后卸去重负。
岳弯弯终于坐倒在地,长长地吁了口气。
“你们几个有力气的,快去帮着太清观救火!”她临危不乱地朝他们指挥,“剩下的,去找最好的大夫过来,崔太妃受了伤!”
“诺!”
当下所有人,连同随行的巡抚司护卫队在内,都听从岳弯弯的调遣,分成两股,一股前去救火,一股留下照料受伤的崔太妃。
很快驻守山脚的冒开疆也受到了消息,立时拾山而上,这下,无论太清观的道童,还是本就隶属巡抚司冒开疆麾下的,都认可他,并听从他指挥调度。
有惊无险,火势很快平息了下来。
事后观主清点了观中的损失,藏书阁内损失了经卷数百,然而这已是这场大祸事里头的万幸了,都不是孤本,尚不算亡佚,好在是事先让人先将经书都抢救下来了,只可惜观内的建筑被毁损较多,藏书阁缺了大半角,西厢也几乎都被烧没了,主殿虽然保留完好,未惊动神明的神像,但太清观短时间内怕是无法复原。
冒开疆请示了皇后之后,对观主给予了答复。
太清观乃百年道观,为大魏的封禅事也算是立过功,重建太清观的钱,将从国库里出。
一听到这话,观主登时喜不自胜,山呼陛下圣明。
崔太妃受了惊,人迷糊着,意识终于清醒,当她睁开双眼,发现床畔守着的竟是岳弯弯之时,她感到万分吃惊。
怔了一怔,随后,她强迫着自己恢复了从容,朝岳弯弯道谢。
真诚地、发自内心地对救命恩人道谢。
岳弯弯笑了笑:“无事,举手之劳。”
她故作轻松。但崔太妃却想了起来,当时的情景并不像岳弯弯说得那么简单,她在一片火光里,绝望地等待着死亡之时,岳弯弯自顾不暇地顶着一身破烂的袍子,朝她奔了过来,二话不说,便负起了她。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救命之恩。
她垂了面,低声地道:“我从前,做过些对不住皇后的事,未曾想到皇后娘娘以德报怨,与皇后相比,我虽是出自崔氏名门,可手段和心胸,都太小气了一些。”
这话倒真真切切地令岳弯弯惊讶了,她记得自己与崔太妃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可并没什么过节啊!
知她尚蒙在鼓里,崔太妃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其实当初我兄长对先帝提及阿绫与秦王殿下的婚事,当时还是秦王殿下的陛下,他是拒绝过的,很明确地拒绝了,秦王的态度,先帝让我转告给家兄,但我却并没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