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聿苏醒之时, 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的床褥,触手冰凉,人去已久。他怔了一下。
还以为是记忆出了偏差, 自己歇在了含元殿,身体弹动了一下, 顿时惊醒。
温暖的床帐之中, 确实只有他一个人了, 然而也的确不是在含元殿,是在皇后的寝宫之中。
见他醒了,须臾片刻, 便有宫人前来, 替元聿取来的紫金冠和龙纹玄衣, 他只看了一眼,却未动, “皇后人在何处?”
宫人回禀:“娘娘一大清早,到御园里投喂御鹰去了。”
元聿又是一怔。他把相里玉交给她照顾, 不是让她把相里玉照顾得如此尽心, 尽心到能忽略她男人的地步的。
那宫人感到陛下的脸阴沉了下来, 心中畏惧, 手也哆嗦了起来, 元聿嫌她粗手粗脚碍事, 一把夺了裳服冠冕,让女侍全退出了寝宫。
新年刚过, 这一日群臣无事,也没朝会,难得是让元聿清闲的日子。
他只信步而走,但当终于回过神, 并抬眸环顾四周之时,他发现,自己竟已不知不觉来到了御园之中。四下花团簇簇,如霞如锦,料峭的微风拂动花木,从皑皑白雪之中抽出无数斑斓灼目之色,是难得的雪里春色。
她正立在远处,那一面四季常绿的绿萝架子前投喂着这只威风的金雕,相里玉的爪子勾住了木架,驯服地探头,吞咽着岳弯弯不断送到它嘴边的细肉。
他记不清已有多久没有对相里玉喂过食物了,那只没什么良心的鸟,竟似不记得他了一般,看了他几眼,便扭过了头,丝毫不为所动。
元聿蹙眉,大感愠怒。
金雕目力有多好,从小驯养猎鹰的元聿又岂会不知。它这分明是认出了前主人,然而却无动于衷!
他微微咬牙,阴沉着俊容冷冷盯着那头忘恩负义的孽畜。
事实上相里玉还是有反应的,毕竟也是十年主仆了,不过它的脑袋才歪过去,就被女主人手里更美味的食物给吸引住了。女主人喂食极其有耐心,还会摸摸它翅毛,比起那冷冰冰毫无人情味的原主人,相里玉早就识时务地倒戈投诚了。
很快岳弯弯就喂完了最后一篮子肉,摸摸它的翅膀,让它飞走了。
相里玉双翼伸展,一飞冲天,直上云霄,啼唳而去。
岳弯弯让妆成收了竹篮,拢了拢身后厚重的狐裘,朝着花木繁茂的更深处踅进去了。
元聿虽然气恼,但鬼使神差地,却又跟着走了过去。
岳弯弯在御园赏了会花,身后跟着妆成,抱着小公主青鸾的奶娘,以及抱着狐裘的清毓,一行人在御园凉亭里停了停,用了些茶点,便回了。
元聿抬步再要跟上,然而突然醒觉了,自己这般行径,与登徒子无赖有何差异?于是顿步,也转身折回了。
初四这日,准备前往南山的车马都已备好,岳弯弯从皇宫东门随皇帝而出,自坐一鸾车,怀中抱着刚刚苏醒,正在母亲怀中咯咯笑个不停的青鸾。
随行护送的,是虎贲中郎将董允。
同行的女眷,一个是初来神京的端阳大长公主,还有一个是端阳公主的女儿,长慈郡主曹杏雨。小姑娘大方坦荡,行事飒爽不拘小节,随着端阳郡主而来,车驾便在皇后之后。
这是元聿的表妹,人长得也十分美貌,秀若芝兰,清丽无双。妆成告诉她,长慈郡主从前是跟着端阳公主的,在公主膝下长大,但自幼便豪爽有节,极得先帝喜爱,因此也封了郡主。长慈郡主同岳弯弯一般年纪,只是尚未成婚,头两年还好,眼下端阳大长公主是终于坐不住了,她急了,这才想着,让曹杏雨在此次春狩之中,觅得如意郎君。
岳弯弯拨开帘子,朝遥遥车马之后看了一眼,却没看见端阳长公主和曹杏雨的马车,心中暗暗地想道,这么美好的小郡主,也不知最后会配给谁。
妆成便在一旁笑,一掌掩住唇,朝岳弯弯靠了过来:“陛下是早和端阳公主通了气儿的,估摸着,就是晏相了。”
岳弯弯怔了怔,很快,她也反应了过来。
这倒是,晏相这样的人物,不可能一直蹉跎到七老八十也不成婚吧。
再接着,妆成便想起了含元殿那边郑保的嘱托,又道:“陛下病了,这风寒总是好不了。”
岳弯弯知道他病了,不过这是太医的事儿,不是她的,她又不是他的灵丹妙药。
她正襟危坐,不理这话。
行驶的马车窗外,忽然策马而来一人,人影遮蔽了车壁,她微愣,掀开车帘,只见正是董允跟了上来,董允这个不怎么靠谱的虎贲中郎将偏是个爱传私话的,而且谁的私话他都敢传,咳了一声,道:“陛下他这风寒,臣看没有几个月好不了了。”
见岳弯弯雾蒙蒙的水眸露出了些微惊诧之色,董允叹了一声,想是皇后还不知道,便道:“陛下他小时候生了场大病,病得差点没过来,宫里太医束手无策,后来凭着一个江湖郎中神乎其技的医术给医好了,但也从此落下了病根,这身体底子,就比常人薄弱些,一旦生了病,就反反复复的……”
听说元聿生了病就难好,是因为有心结,他总能在病中撞见些什么,然后心神紊乱,病情也就不容乐观,
“那……后来那江湖郎中就没给他继续医治了?”
岳弯弯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心意问了出来。
董允一笑,“他的医术只能到这儿,心病还须心药医。他也没法子了,就提议,让还是小皇子的陛下去习武,强健体魄。呶,小的,就是陛下小时候给找的武伴。”
还有这回事,却从没听元聿提起过。岳弯弯纳罕着,不过很快她又释然了,那个男人嘴里能吐出什么话来,他所有的事,通通都瞒着她。
没劲!
岳弯弯正要放下车帘,车窗外策马急切跟上几步唯恐掉队的董允又道:“不过纵然陛下闻鸡起舞,每日寅卯之交就要起来习武,但因为底子太差,学十漏八,小的虽然天资也不甚高,但学得却比陛下快多了!”
说到这儿,董允扬起了下巴,一副得意洋洋的姿态。
岳弯弯反问:“所以,你现在如果陛下打架,谁能赢?”
听董允这话说得,好像他一招就能撂倒元聿。
董允脸色倏然一垮,万没想到娘娘居然问到了这个,他苦着脸色,道:“陛下赢。”
“那又是为什么?”不是说元聿身体底子差,他董允天资在元聿之上?她没有听错吧。
董允叹了声,“说到这儿,就是小臣最佩服陛下的地方的,他每天学十招漏八招,可就是凭着这每天不到卯时就要起来练功的毅力,居然硬生生地也练出了个模样。唔,不知怎么办到的,也许,他一直到现在,也还每天坚持不辍吧。娘娘不用担忧,陛下这身体好得很,比起小时候那病歪歪的,走两步路就倒了的弱柳扶风态,可是阳刚了太多了哈哈哈。”
岳弯弯很是怀疑,这厮不怕死。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手臂攀住车壁不动。
过了片刻,董允这厮大约也意会到了,立刻找补道:“陛下这人最是好面儿,若是在人前揭短,他能恼羞成怒,杀人无形……娘娘,你只当今日什么都没听过。”
岳弯弯“哎”一声,还要些想要讨教的,哪知董允却夹紧马腹,朝前奔了出去,不见了踪迹。
岳弯弯心神不定,放下了明黄车帘,那帘帷兀自不断飘飞,她的思绪却不知落到了何处。
“娘娘?”妆成在身旁唤她。
岳弯弯侧目,“妆成,陛下他身体不好么?”
“这……”妆成道,“倒也没听说不好啊,臣以前是在宫中的,而陛下封为秦王之后,便不在宫里的,臣也不大知道。”
岳弯弯心不在焉,胡乱地应了一声,垂下了睫羽,将心事全覆在了鸦睫之下,不让人看清半分。
原来他每天离得那般早,从不在她的身旁等到天亮,是因为他身体不好啊。
这人,就为了一个面子,就不肯把真相告诉她?她都那样生气了!他居然还瞒着?
那天酒醉之后,她对自己的所做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当时她还把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给扔了回去,犹记得他那时的脸色……真是吓人!
那块玉佩她不晓得来历,但总觉得,那刻有羽毛图纹的玉佩,对元聿而言很重要,或许就是与他母亲有关。要是清醒的时候,她是一定不会那样做的。
现在,她只能长吁短叹、心事重重地窝在马车里头,不断地回想着那夜的种种。
其实一直到现在,元聿都没做什么真正冒犯底线,让她觉得必须一脚把他蹬开另觅天地的事,那天晚上她把绯衣送到了含元殿,也是心累得实在不想和他搭伙过日子了,想着他要是临幸了绯衣,那就够了吧,她早早地收拾铺盖离开也好。
没想到他却又出现甘露殿自己面前,口口声声质问着自己。
若他临幸了绯衣,她是否真的丝毫不介意?
岳弯弯也是在那时突然有几分明白了江瓒。江先生被那般辜负,然而对傅宝胭,总是有几分不同,不知道是不是旧情难忘,尽管他非常清醒,不再给傅宝胭一丝机会了。她和江先生的境况是如此相似。
人的情感不是货物,不是说抛出去,便抛出去,说收回,就能够轻易收回的。她想,就算她日后离开皇宫,不当这个皇后了,在她的深心之中,只怕,也还是会爱着元聿。这种事情,有时连自己说了都不算的。
一路翠华摇摇行复止,于南山脚下驻跸,安营扎下。
此次一同前来的,有冒开疆统领的巡抚司,也有皇宫的禁军,但董允所领之兵马,也尽数暂时收编,交到了冒开疆的手上。
岳弯弯才在营中歇下来,帐帘便被掀开了,雪后初晴的天光窜了进来,将地面照出一道落日淡红的斜晖。
她冷静地凝着元聿的面,怀中抱着青鸾,不觉微微收紧了双臂。
元聿朝她靠了过来,坐在她的身侧,自顾自地取水饮了。水是凉的,泛着清茶淡淡的苦涩味道。
“青鸾给朕抱抱。”
他是女儿阿爹,岳弯弯当然不会不让,愣了个神,就怔怔点头,将青鸾小心地放到了元聿的手中。
青鸾刚出世的时候,他还不会抱,手忙脚乱的,一上手抱女儿就开始哭,后来居然也学会了正确的姿势,现在反而小青鸾到了爹爹的怀里,总是眉开眼笑的。
元聿的鬓边垂落了一绺墨发,静静地落于襁褓处,小青鸾忽然伸出了软软小手,要扯爹爹的龙须须。
而元聿居然也凑过去任她拉拽,便是如此纵容她。
岳弯弯反倒坐这儿有些不适应,几乎想要走了,元聿突然回眸,泛着湖水般幽深涟漪的冷眸,竟多了几点温情:“弯弯。”
“嗯?”
她尽力表现出不耐烦的模样。
元聿停顿了一分,蓦然道:“你将行李物件,全搬到朕的营帐之中来。”
岳弯弯别过脸,“我不搬。”
一个人住着舒坦无比,凭什么要她搬过去和他挤一块儿?
况且都到了现在,说话还是一副命令式口吻,她才不当他听话的臣子。
“弯弯……”
他有些无奈,似又要开口。
忽听到帘外响起了一道爽朗的大笑。
凝睛一看,只见一锦衣美妇人步了进来。
“聿宝儿,原来你也在!”
这妇人怎么如此唤着元聿?岳弯弯怔忡着,扭头看向元聿,却见他目光一闪,别到了别处去了,继而,又皱着眉对那美妇人道:“姑姑寻朕有事?”
端阳大长公主已走到了近前,手里拽着一只拨浪鼓,弯下腰,于青鸾困惑的目光注视之下,轻轻摇晃起了小鼓,看也不看元聿:“我可不是来瞧你的,我是来瞧我们家的小青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