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结束之时, 恰好到了子夜,簇簇烟火升上漆黑的夜幕,如流星般迸裂开来, 零落如雨。
朱雀宫的各路官员陆续而出。
正四品的昭明寺少卿,也随之走出。
放在宴饮时, 饮了太多的酒了, 冷青檀有些不胜酒力, 走到了一半,便停在了台阶上,扶着白玉栏朝外放风。
冬夜寂寥而漫长, 滴水成冰, 热雾呼出来, 很快便化作了一缕水汽,朝着更深的黑夜之中散了出去。
停了半晌, 忽然,身后伸过来一条臂膀, 竟搭在了自己肩头。冷青檀的同僚, 没有爱对人动手动脚的毛病, 他立刻警觉了起来, 一回头, 只见聂羽冲的那张如盆大脸出现在了面前。
“聂大人。”
他视线下移, 示意,让聂羽冲松开自己。
聂羽冲嘿嘿一笑, 却没有松手,“冷大人方才走得快,怎么这时候又停了下来?”
因为和离的案子,聂羽冲与自己算是有了过节, 冷青檀也自知一介文官,比不了聂羽冲拳脚,无意多作纠缠,只蹙眉道:“冷某不胜杯杓,停此吹风片刻,你我各行其道就是,聂大人勿扰在下。”
“冷大人秉公办案的态度令聂某实在佩服,聂某一直想找个机会,与冷大人深交,因此,也想在家中略备酒水,请冷大人过府,咱们化干戈为玉帛。”
聂羽冲笑着露出了一口白花花的大牙,但坚持不松手。
这时,身后三三两两而过的,也都诧异地回眸,露出了探究的目光。只是到底没有停留而已。
聂羽冲和冷青檀之间的恩怨,还涉及到了宫中的皇后娘娘,因此这些事情也传入了他们的耳中,但料想这宫闱重地,聂羽冲也不至于真对冷大人做些什么,于是都没有太在意。
晏准迈出宫殿,停在了最高的那一处玉阶之上,远远地似传来聂羽冲与冷青檀的争执,他垂目下去,只见聂羽冲一只手臂攀在冷青檀肩上,很快便滑了下去,捉住了冷青檀的一臂。
“冷大人,”聂羽冲的嗓音透着惊奇,“聂某是第一次发觉,冷大人的肌肤白得像雪……啧啧,这副皮相生得,果然也美得像个妇人呢。”
冷青檀挥袖挣断他的纠缠,冷冷道:“聂大人,你若再不敬,近本官一尺,休怪本官翻脸。”
不等聂羽冲回话,冷青檀又蹙眉道:“我乃昭明寺少卿,正四品的朝廷命官,聂大人对我动手动脚,是以下犯上。”
这冷青檀偏比自己高一个品阶,聂羽冲听罢,也是羞怒不已,涨得脸红脖颈子粗,又想到过往恩怨,登时拉长了嗓音:“冷青檀你也别在我面前甩脸子装腔作势,你难道不就是因为皇后对你施压了,你就与我过不去?咱们大家同僚一场,今日你比我高一级,怎知道明日我不能立下武勋反超你去?”
冷青檀还未答话,身后传来了一道清沉的宛如碧玉青瓷相碰的嗓音:“是么。”
聂羽冲大惊变色,“晏、晏相?”
冷青檀的唇边还携了一缕水汽,袖中之手,在瞥见那男子徐徐而来的风致之时,也蓦然紧攥,变成了拳。
晏准停在了二人之间,负手而立,“本朝武官之首,冒开疆将军,在前线杀敌,一杆银枪连挑敌军二十员猛将,屡立战功,方至今日。聂大人尚未出过京畿,这话说早了些。”
聂羽冲大是尴尬,没想到晏相居然在此,他这是要替冷青檀出头。宰相乃是百官之首,在晏准面前造次不得,便拱手,将脸撇到了另侧:“下官冒犯了,冷大人千万不要怪罪。”
冷青檀用了不知多久,才终于能平复下呼吸,淡淡地对聂羽冲道:“无事。”
聂羽冲点了几下头,灰头土脸便溜走了。
上一次在昭明寺,晏准未能好好看看面前的冷大人,听说也是少年惊才绝艳,熟读经史子集,亦有过目不忘之能,科考之时便文惊四座。
那一年晏准正好受邀前往翰林,并参与了阅卷。冷青檀的文章起初并不在他手里,是翰林学士,犹如发觉了蒙尘明珠,捧着文章惊喜交集地大喊:“此人才二十岁!晏准,我终于发现有人能不弱于你了!如此锦心绣口,堪称一绝。”
早两年,晏准还有点少年初出茅庐的倨傲之气,闻言自然心底不服,觉得那大学士夸大其词,谁知取了他的文章过来,却也是有些惊艳。
那年的考生里头,唯独此人,最是出彩。
晏准也记住了卷上的名字——冷青檀。
庐陵人士。
原来,还是同乡。
庐陵人杰地灵,出过无数的殿试三甲,晏准是其中的佼佼者,没过几年,冷青檀也以魁首之名,考中了进士。他用了两年,以出色的政绩,被新登基擅长擢拔新人的陛下所发觉,提到了昭明寺少卿这般的位置之上,比晏准当年晋升还要快。
晏准有惜才之心,是不可能不注意这样的人物的。可惜一直没甚么机会深交,他本身也常是孑然,出入都没什么亲朋至交,没机会,他也觉得没甚么。只是没想到,今日竟在此撞见了她被聂羽冲纠缠的窘迫的一幕。
方才聂羽冲对他的种种欺辱之辞,晏准也听在了耳中,身为百官之首,调解官员间的间隙,也是他分内之责。
晏准收回了眸光,“若以后,他还敢对你出言不敬,便告到本相这里来吧。”
冷青檀脸颊发烫,袖中的手已捏得青筋暴发,微微轻颤着,他很快把脸转了过去,“多谢晏相。下官酒醒了……也告辞了……”
他用广袖卷起双手,方才还停留在此地醒酒的人,却溜得也比谁都快。
这令晏准有些怀疑,他是否御下之时过于严苛,致令冷青檀这样的人物,竟然怕他至此?
应……不至于。
……
葡萄汁喝多了还是会撑的,岳弯弯人还没回到甘露殿,就有点撑不住了,肚子沉甸甸的,人也昏昏然欲睡。
但甘露殿却又来了人,她凝睛一看,跪在圈椅之下的,彩衣妙龄女子,正是今日在宫宴上所见的那位。
她勉强打起精神,抬起眼睑,看向跪在跟前的绯衣。绯衣生得美貌,却兼有汉家女和胡女的长处,高鼻深目,然而嘴唇饱满,略带粉色,肌肤匀净白皙,身材修长纤细,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娘娘,奴婢绯衣,是来……伺候娘娘的。”
岳弯弯半睁着明眸,一动不动地凝着她,继而,摇了摇头:“不不不,你弄错了,今夜你们的王子将你送给了陛下,而不是送给我了,所以,你应该去伺候陛下,而不是我。”
闻言,绯衣怔了怔,像是羞涩了起来,垂落了纤长白腻的脖颈,然而连耳后根和脖颈处,也都漫上来了一层绯红,似又涂抹了上好的粉花胭脂。
“娘娘,奴婢一切听从娘娘安排。”
岳弯弯窝在自己的圈椅上,抬起了一双玉足,打了个哈欠,见时辰实在不早了,她困得厉害,不晓得元聿那边还有没有精力,反正也不归她管了。
她又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道:“我没安排。不过陛下现在应该还在含元殿,你若是想伺候他,就过去吧。”
绯衣伏地叩首:“多谢皇后娘娘。”
绯衣人走了,岳弯弯困得就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妆成偏偏又来唤醒了她,被唤醒的那一瞬间,岳弯弯实在是无奈,妆成问她可要沐浴,然后回床上去睡。
天气太冷了,岳弯弯不想沐浴,就说了回床上睡,于是妆成扶着她,便坐到了榻上去,她胡乱蹬开了鞋履,撩起大被就蒙住了头。
妆成又是诧异,又是无奈。
皇后娘娘来宫里学了大半年的礼仪,好不容易学到了雍容端庄之态,如今却是连装也不愿再装一下了。
但她如此反倒坦然自在,妆成身为下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岳弯弯侧着身子,将被子一卷。
听到身后妆成放下了帘帷,叹了一声,好像出去了,她也撇了撇嘴。
今夜里因为宫宴,乳娘早早地带着青鸾下偏殿去睡了,谁也再碍不着她睡觉了,岳弯弯也不想再让任何人打扰自己的好梦了,索性大被蒙头,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她似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响了起来,还以为是妆成去而复返,她在里头唔了一声,口吻有些埋怨。
猝不及防,却听到一句:“岳弯弯,你何意?”
那声音听起来沉怒无比。
岳弯弯一怔。
算算时辰,绯衣到含元殿,他再从含元殿过来,中间恐怕停不了一盏茶的功夫。
他……好像没这么快。
岳弯弯的被子被一只大掌无情地掀开了。
烛火的幽光一瞬之间夺人视线,只见身前的元聿,衣衫完整,发冠一丝不苟地出现,冷眸若星,怒意隐现。
他冷冷睨着她,又问:“你何意?要将朕分给她人,你当真舍得?”
在发现那个不明不白的女子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含元殿,被他喝斥之后,为了躲避责罚,她供出了是皇后让她过去的时候,元聿平复了大半夜的心犹如再度中箭。
她何意?竟如此不介意、坦坦荡荡地将女人,迫不及待地塞给他?他不信,若今夜真的有了什么,她心里会一点感觉也没有。
先帝朝时后宫的争斗,元聿是早有领教,并且是从血水之中蹚出来的。那些你争我夺的手段,无非是为了固宠,赢得皇帝的真心。
他免了她的争斗,也把心交出来了,他不信她能视若无睹,竟如此轻易地与人分享。
如果真的心无芥蒂,那就只有一个理由——
不爱。
那些在他看来,犹若胡话般的豪言壮语,再度充斥了元聿的耳鼓。
曾以为她不过是说气话的元聿,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之感。就在今夜,她答应稚燕王子之请,以那般毫无所谓的态度,接受他所相赠的舞姬之时,惊怒和恐慌种种的情绪,便一直在他身上窜动,犹如跗骨之蛆。
荒谬,他身为天子,竟然为了一个妇人的去留,如此在意,在意到面目狰狞,露出这般低三下四的姿态。
岳弯弯的被衾被他拉了出去,退到了腰腹处。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望着灯火葳蕤里头,愠色过火,实在有点出人意表的皇帝陛下,道:“反正我是不会给你生儿子了,也不想生了,过个不久,我一走,你的这个皇宫里,还不是三宫六院嫔妃无数,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区别。陛下,你就好好适应一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