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太医院近来清闲, 晌午日头最辣的时候,几名得空的太医还能仰躺在院落里状若宝塔般尖顶高耸的雪松树底下纳凉,喝点儿用井水泡的雪芽茶, 谈笑风生。

唯独江瓒一人独行往来,草拟了关于伤寒杂病医经的校注, 又把为一些去年的药取出来翻晒, 烈日当空, 江太医一袭薄罗惨绿长衫,无风而动,看着甚是风姿皎皎, 额头上半滴汗珠也没有, 委实令人艳羡。

他们笑着摇头, 取了手里的茶盏轻啜,这时, 耳中竟然听到了一阵“汪汪”的犬吠声,声音轻细, 几个老太医纷纷支起了脑袋, 只见一个年约双十的美妇人, 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狮子狗, 竟寻了过来。

太医院已属于外宫, 入宫的命妇也不是没来过这里, 从前攀附李皇后的那些命妇,为了讨得丈夫欢喜, 或为自个儿调理身子,明着暗着也都来过不少。

因此一众人见怪不怪,但见着美妇人只对江瓒凝目而望,似在等着他, 心中便多多少少猜到,事不关己,莫多干预,仰躺睡觉就好。

“江瓒。”

傅宝胭唤了一声,见江瓒拨弄着簸箕里的干药材的修指微微一定,只是一定,却没理她,傅宝胭终于捱不住,朝他走了过去。

“我有话,想对你说。”

傅宝胭今日着一袭葱绿绢绡薄雾流云长襦,外罩攒金丝蜀绣水绿广袖衫,挽着数尺之长的水纹冷蓝披帛,妆容清秀见艳,一改往日出入甘露殿的素裳简妆。是为了来见江瓒,特意打扮过了的。

然而面对这般的美人,有人伸长了脖子,都在等候着江瓒的回应,可是这位素以不近女色而闻名的江太医,却是不动如山,口中只淡淡地道:“夫人要配什么药?”

傅宝胭道:“我不配药,只是有些话想对你说。江瓒,你想我便在此处对你说吗?”

江瓒摇头:“聂夫人,你我终是男女有别。”

这“聂夫人”三字,就宛然一根尖锐的长刺,扎得人心窝子都疼,傅宝胭的脸色也苍白了几分:“我……很快就不是聂夫人了,我想与你说几句话,也不可以了吗?”

江瓒转面,看了一眼傅宝胭,口吻冷淡:“聂夫人一日还是聂夫人,江瓒就不可能与聂夫人私下会面,若有话,便在这里说吧,若是见不得人之语,江瓒也不便听。”

傅宝胭咬唇,“江瓒,你是不是还在埋怨我?怨我当年对你……”

顿了顿,她神色凄苦地道:“可我当年,却是有着诸多的不得已。我晓得现在同你说这些,你未必肯听,我只想你知道,我心里从没有过聂羽冲,等过几日,我成功和离,我……江瓒,你是还在等我是么?你放心,这次我不会教你再等下去了。”

她怀里抱着狗,说完这话,匆匆扭头就走,身影极快地消失在了太医院门庭之后,只剩下数从丹桂,轻摇慢曳,婆娑影动。

他的几位同僚见了,也忍不住朝他打趣:“人都说了,很快就和离了,是自由之身了,江大人你又何必如此无情。”

江瓒沉默不语。

又有人应和:“是呀,好歹话别说这么绝。江瓒,要不是知道你的脾气向来就是如此,我都真要以为你对那位夫人一点心思也没了呢,人说得也不错,你可不就一直在等着她回来么。”

江瓒的眉头拧成了结,看向说那话的一个同僚,那人见江瓒脸色肃然认真也不禁骇了一跳,再不敢多嘴,江瓒的嗓音清冷而沉静:“不是。我不是在等她。”

只是为了警示自己,当年,有多愚蠢罢了。

……

三日之后,昭明寺。

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只是烈日当空,令一路车马劳顿之人,稍感饥渴。

晏相的马车就跟在岳弯弯的身后,岳弯弯是第一次正面瞧见晏准,晏相一袭素色广袖长袍,两鬓宛若刀裁,眉若冷山,眸似寒江,瞧着就一副不好接近的样子。岳弯弯听说过他的身世,知他也有诸多不易,想来能到如今这个位置上,应是没少吃过苦头的,因此半点也不觉得有什么。

晏准徐步而来,朝岳弯弯施礼。

毕竟是当朝宰相,岳弯弯觉得自己是一个仅仅是凭借了腹中的孩儿就当了皇后的人,受这个大礼,心中不禁暗暗感到惭愧,忙道:“大人不必多礼。快开审了,咱们进吧。”

“诺。”

和离的案子是陛下金口玉言交给冷青檀的,今日在堂上,主审官员最大,晏相算是旁听,至于岳弯弯不便过多抛头露面,冷青檀替她另置了一方雅间,一角临墙,三面垂帘,里头设有瓜果清茶,纸扇丝绢,一应俱有。

冷青檀起身对晏准施礼:“下官昭明寺少卿冷青檀,拜见晏相。”

冷大人年轻有为,在朝中风头也是极盛,仅次于己,这一点晏准早有耳闻,他的眸光清清冷冷,从冷青檀的身上掠了过去,旋即,道了声:“不必多礼,冷大人客气了。”

他走到了一旁,在预先留给他的位置上落了座。

冷青檀亦直起了身,只是神色似有几分恍惚。

末了,也自嘲般地一笑,恢复了镇定,走回了自己主审之位。

这也是冷青檀第一次审理官员和离的案子,在此之前,她从未接触过官员家事,但她却成了陛下钦点的主审官。也许是至昭明寺不久,资历尚浅,因此这一次显得有些局促。

但比冷青檀更局促和意外的,却是聂羽冲。

在得知傅宝胭竟然将自己告上了昭明寺以后,聂羽冲从军营里怒意冲冲地回府,当场就打了傅宝胭两个耳光,直打得她脸颊红肿,“贱人你敢!”

这几年,他是多了几个小妾和外室,但该给傅宝胭的吃穿,一应不少。在外人面前,她还是体体面面的“聂夫人”,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敢向衙门提出和离!

美妾窝在丈夫怀中抚着他的胸膛,劝他莫气,一个劲儿地大度地替傅宝胭求饶,傅宝胭只捂着红肿的脸,脸色木然,一动不动,聂羽冲朝她呸了一口:“你这贱人,想走,本将军给你一纸休书,你拿了滚了也行,竟然敢提和离!”

傅宝胭冷冷地看着他,道:“我为何不敢提和离?当初我嫁来你们聂家,我父母准备了三千两银作为嫁妆,这几年我在你们又聂家用了多少?你可以扪心自问。你我和离之后,剩下的嫁妆,我要带走。”

傅宝胭早已不是第一次发觉,聂羽冲居然用她娘家带来的钱,给他的娇妾买了一盒的奢昂首饰,还拿着她的嫁妆,为他的外室在京都购置了一个得以安身的府宅。他闲时,背着她,带着他的小妾到那宅里去寻他的外室,一行四人,一男三女,能做着什么事,不用想也知道。傅宝胭恶心透顶,除了起初成婚时,后面几年再未与他同房过。

聂羽冲今日来昭明寺,浑身也结着一层郁煞之气,在他抬脚迈入门槛时,那瞪着门前匾额的眼睁得犹如铜铃,令人不怀疑他下一刻便会跳蹿起来,一脚踢飞那门匾。

傅宝胭也早已在等,一众人都已到齐了,包括帘帷之内的皇后娘娘。

聂羽冲也是后来才知道,傅氏居然傍上了皇后娘娘,引得娘娘为她出头,大是窝火。虽还想再动粗,到底是不太敢了。她的美妾还在闹,说她已经是平妻了,这个入宫和皇后娘娘结交的机会本应是自己的,她不管,她也要去,嚷得聂羽冲头疼,将他的小妾柳氏也吼了一通。

聂羽冲满心愤懑,也不得不低下头颅,行叩拜大礼。

礼毕起身之后,他皱眉盯着傅宝胭,冷冷道:“晏相,冷大人,下官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这妇人竟敢将我告上公堂,要与我和离。下官自诩,自这妇人入门以后,待她也算不薄,但有宴会,从来都是只携她出席,娘娘有诏,也是让她入宫,京中之人,无人不知我聂羽冲的妻子是姓傅,而今,他竟告我宠妾灭妻,实在荒谬至极。”

傅宝胭面露讥讽,道:“大人,臣妇的状纸上已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大人请细细过目。”

说罢,她从怀中摸出了那份折叠的状纸,交给代冷青檀下来取纸的衙役。聂羽冲盯着傅宝胭手中的物什,瞳孔猛烈地抽动了十数下,错愕难解。这妇人果然是有备而来,她在那状纸上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聂羽冲不得而知,但冷青檀已摊开了状纸,上边有傅宝胭压的拇指印。冷青檀进士出身,且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看毕,将纸从中折起,拿给晏准:“晏相也请看。”

晏准蹙眉,任由下人在自己案上也揭开了这份状纸。

冷青檀一拍惊堂木,问道:“傅氏,你说,聂羽冲是于承佑八年同你成婚,婚前并有许诺,一生,不再另娶另纳别的妇人?”

傅宝胭点头,“是。”

冷青檀转面又问聂羽冲:“傅氏所言,可是实情?”

聂羽冲忖度当年是为了把这妇人骗到手,是说过这样的话,但他可没有留下什么字据,他大可以不必承认,“并无此事!”

冷青檀微蹙长眉:“傅氏,你又如何说。”

“回大人,臣妇有人证和物证。”

事前,皇后娘娘已经对冷青檀说了前因后果,说完以后,又加了四字“秉公办案”。冷青檀看了状书以后,也就明白了,只要傅宝胭手里有证据,那么只需要秉公办案,就可以判他二人和离,不但让傅氏得回自己的嫁妆,并且,他还可以判聂羽冲贴补聂家家资给傅宝胭。

如聂羽冲这样背信毁诺、朝三暮四的男人,对他又何须付尽尊严?

冷青檀淡淡道:“将人证物证带上来。”

傅宝胭的人证,是两个傅家的老家仆,还有两个自己的陪嫁侍女,他们都一口咬牙断定,当年聂羽冲说过那话。聂羽冲自然不认,人都是傅宝胭那边的,焉知她们不是串了口供。

连冷青檀也微微蹙眉。

傅宝胭紧咬银牙:“大人,臣妇还有物证。”

她从衣袖之中取出了一封褪去了少许颜色的大红婚书,这东西红得烫眼,甫一拿出,众人的目光便被它吸引住了,包括帘帷内正剥着橘子胜券在握的岳弯弯。

傅宝胭道:“大人,这是当年聂羽冲交到我傅家的聘书。上面就写了他这话。人人皆知,聂羽冲大字不识得一个,这婚书是他的父亲所写,把他从前指天誓日说的那些话都写了进去。大人过目。”

大字不识得一个的聂羽冲,顿时羞怒难当,指着傅宝胭眼睛要喷出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