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盛十六年,正月十九,京城又落了一场雪,大雪窸窸窣窣下了一整晚,整个皇宫都被皑皑白雪所笼罩,目之所及一片银光素裹。
距离谢云诀被关在宗人府已有七日,她从最初的震惊,到如今的麻木,已逐渐接受了事实。几日前她还是金枝玉叶的四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向最得圣宠。
谁能想到,她竟不是真正的公主,身份被揭露时,她一朝跌入地狱,成了人人喊打喊杀的罪臣之女,涉及此案的人,因混淆皇室血脉皆被关入地牢。她则被关进了宗人府。
狭小的房间还不如之前的书房大,室内也没有炭火。谢云诀冻得浑身发僵,却没关上窗户,冷风透过窗户钻进来时,她方能感受到自己尚且活着。
她抱膝坐在榻上,不自觉缩成一团。这时廊下忽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声音杂乱,不像送膳食的小太监。
难道是对她的处决下来了?
谢云诀忙下了暖榻,紧张地理了理衣裙。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流放到边疆?还是在宗人府关一辈子?她宁可被流放,也不希望被关在这狭小的室内。
门被推开,一阵冷风刮了进来,谢云诀拢了拢单薄的衣衫,朝门口看去。
一个身披貂毛大氅的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迈过门槛,走了进来,是五公主谢云玥。
她并未直接进来,而是拧眉瞥了眼脚上的羊皮靴,一路走来,上面沾了点雪,还溅上一层泥水。
宫女忙跪下,拿帕子帮她擦了擦。
几位公主中,她和谢云诀关系最亲近,瞥见她,谢云诀眼波微动,面上浮现出一抹欣喜,“五妹妹。”
谢云玥挥挥手,嬷嬷们守在门口,没跟进来,她则缓步跨过门槛。
室内空间狭小,连张正儿八经的床铺都没有,角落处还堆着稻草,一股子霉味。
谢云玥嫌弃地拿帕子捂住了鼻,她生了一双杏眸,面容秀丽,纤腰楚楚,目光落在谢云诀身上时,她脸色隐隐一变。
她想象中的谢云诀,该是蓬头垢面,实际上,她眸若秋水,唇若梨花,一头乌发绸缎似的披在身后,因面色苍白,更衬得冰肌玉骨。
还是那么令人讨厌。
谢云玥朝她走近几步,拿下了帕子,素来温和的面容上,爬上一抹嘲讽,“五妹妹?你也配?”
谢云诀不由一怔,随即意识到什么,眼里的光散了去。
后宫本就是吃人的地方,谢云诀也并非天真良善到一无所知,实际上,她从小就见惯了何为捧高踩低,世态炎凉,也清楚世人皆爱以面具示人。
她只是没料到,一向与她推心置腹,拿她当亲姐妹对待的谢云玥,竟也会在此时露出这等嘴脸。
谢云玥欣赏着她脸上的惊讶,见她很快归为平静,有些扫兴,她又朝谢云诀走近一步,随着她的走动,头上的玉兔步摇微微晃动着。
这步摇极为奢华,一支小小的钗子上,雕梁画栋,殿内的嫦娥抱着玉兔,玉兔的眼睛上缀着两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
步摇是皇上让陈老亲手给谢云诀打造的,因她属兔,才有了这只可爱的小兔子,如今她被关,步摇竟跑到了谢云玥头上。
见她盯着步摇,谢云玥伸手摸了一下,只哼笑一声,也不解释。
欣赏够了她的黯然,谢云玥才哂笑道:“也就一张脸漂亮点儿,不知哪来的运道竟让太子哥哥,一回宫就给你求情,他分明比谁都懂明哲保身的道理,这次竟妄图给你父亲翻案,你自己出事也就罢了,还连累他被撵出东宫,险些被废,你呀,还真是个祸害。”
谢云诀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皇宫,唯有太子会冷脸待她。他怎会冒着被罢储的风险,为她求情?
谢云玥的话拉回了她的思绪,“你那至交好友,分明与你疏远了,为了给你求情,竟一次次给皇后娘娘递拜贴,被拒后竟不惜扮成陆小姐的丫鬟也要入宫。”
谢云玥口中的好友,是谢云诀的伴读,长平侯府的嫡长女,比谢云诀大一岁,去年六月份成的婚。
她婚事算不得好,虽嫁到了武安侯府,看似是高门,夫婿却是个平庸的,没什么本领,上畏母亲,下有通房,偏偏还有个与他纠缠不清的表妹。
谢云诀很不看好她的婚事,见她一门心思想嫁,只得随她去了,婚后她对夫君更是唯命是从,竟还任由他娶了平妻,她堂堂侯府嫡女,被人践踏至此。
谢云诀气她立不起来,已许久没邀她入宫,昔日的好友早已渐行渐远,没想到她落难时,她竟绞尽脑汁为她周旋。
谢云玥不无嫉妒地说:“我费尽心思才让你们疏远,你一落难,她竟为了你不顾生死跑来求情,你那里值得她如此?”
谢云诀一怔,不待她深思,就听谢云玥道:“还有方凝,活着时同样为你肝脑涂地,亏得她早早死了,也不枉我一番算计,让她名声尽毁,恍惚之下竟落了水,死了也好,活着也只会碍我的事。”
她这话,信息量着实太大。
谢云诀眼中满是震惊,心口也一阵刺痛,万万没料到方凝出事竟也与她有关。
她至今记得阿凝名声尽毁时,默默垂泪的模样,她那样爱笑的一个人儿,短短一个月瘦得几乎没了人形,因连累了府中姐妹,她连门都不敢出。
对上她幸灾乐祸的神情,谢云诀险些气疯,她单薄的身体,迸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谢云玥推到了墙壁上,几乎目眦尽裂,“是你算计的她?”
谢云玥被扼的几乎喘不过气,脸颊涨得通红,见状,守在门口的嬷嬷飞快冲了过来。
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眼疾手快地扭住谢云诀的手臂,将她扯得后退几步。
谢云诀握着步摇去刺嬷嬷时,其中一个嬷嬷夺了她的步摇,朝她脸上扇去。
嬷嬷力气很大,谢云诀被扇得脸一偏,耳朵一阵嗡鸣,白皙的脸上瞬间多了一个巴掌印。
脸上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愤怒,想起方凝走时尚未及笄,她满腔怒火。拼死反抗时,嬷嬷将她按在了地上,她无法动弹,只能愤恨地望着谢云玥。
太阳不知何时露了头,一抹云霞,冲破层层乌云,洒在院内,室内也照进一缕金光。
谢云玥逆光而立,却宛若修罗,面目那般丑陋可憎。
瞧见她如此狼狈,谢云玥揉揉发疼的脖颈,发自真心地笑了,“谢云诀,你也有今天,都说你好命,我偏不信,凭什么你能轻而易举得到一切。你瞧,亲近你的,没一个有好下场,太子这般求情,父皇也没放你出来的意思,依我看,这辈子你都休想再踏出宗人府一步。”
谢云玥试图挣开束缚,嬷嬷却牢牢将她按在地上,震惊与悲痛交织在一起,她艰难地抬起头,一字一句道:“谢云玥,你最好祈求我一辈子被关在宗人府。”
她被按在地上,白皙的脸上染了脏污,裙摆也脏了,那双眼睛却依旧明亮,好似带着摄人的力量,谢云玥不自觉后退一步。
她如今动弹不得,有何可怕的?
谢云玥恼羞地上前,矮身攥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高头,“怎么?你还想报复不成?”
谢云诀想说什么,肚子却猛地一疼,灼烧般的疼痛涌遍全身,五脏六腑,都刀绞似的。
她额头冒着冷汗,牙关也有些打颤,眼前一阵发黑,疼得抽搐了几下。
饶是她反应有些迟钝,也知晓自己只怕是中了剧毒,嗓子实在难受,她不由咳嗽一声,这一咳,唇边溢了血,乌黑色的黑,染黑了她的前襟。
谢云玥满目骇然,忙松了手。
见谢云诀死死盯着她,她吓得又哆嗦一下,又后退几步,“不,不是我……”
尖锐的疼痛在全身游走,恍若烈火焚身,剥肤之痛,谢云诀疼得躬起了背,眼睛被血液染红,视线逐渐模糊,耳朵再也听不到声音。
这般痛,她竟要死了么……
两个好友的面容,相继在脑海中出现,从未有过的不甘涌上心头,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
谢云诀至死也没能闭上眼睛,呼吸停下时,脑海中定格在太子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
盛元十四年,北风凛冽,昨晚落了一场雨,天蒙蒙亮时,仍未转晴,远处乌云翻滚,冷风裹挟着潮气,在京城肆虐。
整个昭华殿无比寂静,宫女内侍跪了一地,都在祈祷病床上的四公主尽快醒来。
自打四公主从马上跌落,已昏迷整整两日,皇上大为震怒,当日伺候她的宫女已被当场杖毙,她若真这么没了,只怕阖宫上下都要为她陪葬。
就在这时,躺在床上的少女眼睫轻轻颤了颤。谢云诀只觉得闷得难受,嗓子眼一阵痒意,没忍住咳了一声。
这声咳,令众人精神一震,离她最近的一位宫女,忙上前查看了一番,对上她颤动的眼皮,喜极而泣,“公主,您终于醒了,太好了,御医,快传御医。”
谢云诀只觉浑浑噩噩,至今还记得,死前胃里灼烧般的疼痛,睁开眼睛时,对上的是星月泛红的双眸。
谢云诀思绪凌乱,隐约记起,侍卫冲进来要绑她时,星月因阻拦,被侍卫当成抗旨不遵,一把推到了柱子上,她磕到脑袋,就此没了呼吸。
她这是在阴间,与星月相见了?
谢云诀挣扎着坐了起来,顿时一阵头晕目眩,她头上裹着纱布,冰雕玉琢似的小脸,苍白得厉害。
星月心疼极了,忙扶住她单薄的身子,往她身后塞了一个月白色绣牡丹引枕,“公主先别动,您摔到了脑袋,万事以身子为重。”
谢云诀虚弱地靠在床头,意识逐渐回笼后,谢云诀不由攥住了星月的手臂,喃喃了一声,“谢云玥……”
她身体太虚,声音也弱,星月没听清,只担忧地说:“公主,您昏迷了三日,先让御医为您检查一下吧。”
似曾相识的话,让谢云诀有片刻的茫然,这才瞧清室内的场景,不是阴森可怖的地狱,也不是房间狭小的宗人府。
金丝楠木罗汉床上海棠色帷幔以金钩挂起,紫檀木框钳灵芝插屏旁是做工精美的梳妆台,室内一景一物,与她原本的寝殿所差无几。
难道人死后竟还有这待遇?
怔愣间,星月扭头吩咐了一句,“皇上和淑妃娘娘担心坏了,快派人通知一声,就说咱们公主醒来了。”
谢云诀不由扬眉。
她早已经不是公主,一个罪臣之女,皇上和淑妃怎会为她担心?
不对。眼前的星月也处处稚嫩,还有身上这身裙子,像极了两年前谢云诀赏的那条,星月珍视无比,不小心刮坏时,还心疼坏了,修补好后,再也没上过身。
就算谢云诀又赏了她几条,她也不敢穿,非说留着给自个陪葬,让人又好笑又好气。
谢云诀虚弱地攥住了她的手,“今日是几月几日?”
星月凑近了些,这才听清,忙回:“正月十六呀,公主这一昏迷,上元节都过去了,奴婢都快被您吓死了,摔下马也就罢了,还偏偏撞到了脑袋,亏得您吉人自有天相。”
谢云诀不由睁圆了双眸。
嘉盛十四年,她曾从马上摔了下来,已是两年前的事了。她难道是回到了两年前?
正震惊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是奴才的惊呼声,“太子殿下?您怎地来了?”
说完似意识到不妥,忙跪下请安,一叠儿的请安声。
谢时煜虽是兄长,并未直接闯进来,而是立在门口,问了一声,“皇妹?”
谢云诀理了一下雪白色衣衫,见无不妥,方道:“皇兄请进。”
随即便传来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一阵冷风趁机钻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那道身影,一身暗紫色窄袖锦袍,腰间系羊脂白玉,衣摆下是黑锻薄底靴。
他身姿挺拔如松,肤色冷白无暇,冷峻矜贵的外表下,是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双如夜空般璀璨的眸,不论何时都蕴着一丝冷冽,好似这世间没什么能令他动容。
正是当今太子,谢时熠,他身后则跟着两位太医。
室内烟雾缭绕,熏香混杂着药味,有些刺鼻,甫一进来,谢时熠便蹙了下眉,行至床前,方停下。
乌云压顶,室内光线暗淡,宫女忙掌了灯,谢时熠清隽立体的五官在灯光下逐渐清晰起来。
瞥见他,谢云诀有片刻的出神,耳旁全是谢云玥的话,为了替她求情,金尊玉贵的他竟被撵出了东宫。
之前谢云诀很是怵他,每次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儿,恨不得躲着走。这会儿心中却暖暖的。
他的太子之位坐得并不稳。这两年,储位之争已日渐白热化,就连他也遇见几次危机,一度失去君心,明年后半年,朝中便出现了废太子的折子。
谢云诀一直以为,他很讨厌自己,根本没料到,他会为了自己如此冒险。
明明自身难保,为自己求情也就罢了,竟还试图为她父亲翻案,她哪里值得他如此?
就因为小时候那点交情?
只略一思索,脑袋就一阵疼痛,谢云诀止住思绪,下床问安。
她脑袋磕在了石头上,尚未完全恢复,这一动,只觉头晕目眩,身子一软,朝下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