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得援也想不明白,他怎么给女儿求来了这样一门亲。
他出生檀州一户普通人家,上京赶考时因缘际会,结识了微服私游的圣上,在经历过几桩不大不小的事后,与其结为八拜之交。
当然,那时的他不知道圣上是圣上,只以为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公子,不然他是怎么也不敢与圣上结拜的。
后来,圣上表明身份,在殿试上亲自点了他为状元,授官翰林修撰。楚王谋反时,他救驾有功,圣上龙心大悦,欲封他为异姓王,他连连推辞不受。
圣上询问他想要什么,他答曰家中内子有孕,望赐太医金药安胎。圣上笑着答应了,还拍拍他的肩膀,言如果将来有缘,他们说不定能成为亲家。
他不敢也不想把这话当真,谨慎回答:“皇子公主皆为人中龙凤,微臣不敢高攀,将来儿女亲事,圣上若能赐道婚旨,便已是微臣一家大大的荣光。”
圣上朗笑道好,这件事就这么定下。
一晃多年过去,他有了一儿一女,小女儿玉雪可爱,煞是讨人喜欢,夫妻俩都疼爱得紧。
一次,祝晴带女儿回道观探亲,于归途中偶遇突发疾病的汝南郡王太妃。
祝晴妙手救下太妃,太妃感激不已,又见跟随在一旁的小女儿生得玲珑标致,心生喜爱,便在之后的几次宴会中都邀请了母女俩。
先汝南郡王战死沙场,留下太妃与世子相依为命,世子袭爵郡王,年纪轻轻,尚未娶妻,太妃喜爱觅瑜,一来二去的,就生了让两家结亲的心思。
赵得援夫妻俩素来对儿女不加规矩,闻听太妃结亲之意,在询问过女儿,得到后者“一切都听爹娘的”回答之后,便在仔细的思量之下,答应了这门亲事。
哪知距离两家谈妥不过半月,庚帖尚未交换,太妃却忽然改了主意,进宫去给儿子求了一门亲。
这也罢了,左右两家的事没到明面上,再让女儿另择良婿即可,反正他们女儿与郡王没见过几回面,彼此之间没有多少情谊,亲事不成便不成。
偏太妃不知犯了什么病,把祝晴叫到郡王府上,言不是她想要毁约,而是双方八字不合,若结为夫妻,恐会有所妨碍,这才不得不忍痛割舍。
这些套话原本没什么,祝晴懒得去管郡王府悔婚的真实意图,但当她在离府时,听到府里下人隐隐在传的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不愿再将此事善了。
那些下人道,赵家姑娘的八字不好,太妃正是得了高人警示,才忙不迭推掉这门亲的,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还特特请圣上下旨赐婚。
又有多嘴的嘀咕,也不知那赵姑娘的八字有多不好,竟能使得太妃这般惶然不安。
祝晴虽然只养了一双儿女,没有操办过婚事,但她自己成过亲,又出身道观,哪里不知晓,所谓的交换庚帖只是为了讨个吉祥?
什么八字不合,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何况两家还没有换过庚帖,太妃上哪里去要的她女儿八字?
是,他们赵家的门第没有郡王府高,太妃有了更合心意的儿媳人选,想要悔婚无可厚非,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脏水泼到她女儿的头上!
祝晴怒气冲冲地回了府,将此事告知丈夫。
听罢,赵得援也和她一样生气,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连夜进宫面圣,询问圣上可还记得当年约定。
当然,他只准备让圣上下一道空白的圣旨,不是真的想要把女儿嫁出去,他还没有合适的女婿人选呢!
他只想以此向太妃表明,他家女儿的八字好着,什么不宜结亲、不能嫁人全是鬼话,谁娶到他的爱女,是天底下第一有福之事。
岂料圣上误会了他的意思,询问他可是看中了哪位皇子,他吓了一跳,正欲澄清,一旁的皇后却笑着开口。
“赵大人聪明鉴悟,悉心奉国,为股肱之臣,赵姑娘定然娴静淑贞,堪为良配,皇上不如就把她许配给瞻儿吧。”
圣上迟疑:“瞻儿?这……”
赵得援越发惊吓,惶惶跪地回话:“太子殿下身份贵重,微臣万万不敢高攀!微臣只想——”
皇后没理他,附在圣上耳边轻言几句,圣上当即眼前一亮,抚掌道:“好!这门亲事好!贤弟啊,从此以后咱们就是亲家了!来人,笔墨伺候!”
就这样,没有给他半分推拒的机会,圣上笔走龙蛇,挥下一道赐婚圣旨,他的女儿一跃成为了准太子妃,备嫁半年后的大婚。
捧着圣旨回去的当天晚上,他差点被祝晴拧掉耳朵:“赵得援啊赵得援,你看看你办的好事!”
“皇宫岂是个好地方?你怎么忍心让女儿嫁去那里!我是让你去给女儿讨公道的,不是让你把女儿推进火坑的!”
“哎哟哎哟,疼、疼疼,夫人轻点——为夫也不想这样,可圣上和皇后自说自话地就把亲事定了,我半句也插不进去,只能——哎呀呀呀——”
祝晴那日的怒火,赵得援至今心有余悸,因此,一听到这声问话,他下意识打了一个哆嗦,苦了一张脸,哀叹。
“我当初什么也没想,就想着给我们家纱儿出口气,别让那汝南郡王太妃得了便宜还卖乖,哪里知道——唉!”
觅瑜见状,趁机表现出自己的委屈:“是啊,爹爹可害苦女儿了,女儿宁可嫁给路边的贩夫走卒,也不想嫁进宫里,当什么劳什子的太子妃。”
可惜她还是被自己爹爹瞪了一眼:“慎言!你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去,我们家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祝晴反倒平静下来,气定神闲地端起茶盏,用盖子拨了拨茶水,道:“怕什么?你儿子是锦衣卫统领,只有他探听别人家的份,没有别人家探听我们的份。”
“娘。”赵寻琅原本在旁默默地听着,此时开口道,“孩儿解释过很多遍,只有北镇抚司才掌稽查之事,孩儿是南镇抚司的,不管这些。娘不要再弄混了。”
祝晴摆摆手:“北镇抚司稽查百官,南镇抚司稽查北镇抚司,算起来不都一个样?”
“南——”
“行了,别扯远了。”赵得援把话题拉回来。
他看向觅瑜,语重心长道:“纱儿啊,爹爹知道,太子妃难做,但圣旨已下,就算再难,你也要做好这件事。”
“而且,这也算得上一门极好极好的亲事,你觉得你嫁给谁,能比得过太子?”
觅瑜很想乖巧应是,但她还是忍不住嘀咕道:“太子是太子,太子妃是太子妃,皇后都能换三个,何况太子妃……”
当今圣上共立过三次皇后,一为原配端慧皇后,二为废后安氏,第三就是现在的周皇后,因其子被立为太子而被册封为皇后。
端慧皇后因病早逝,废后德行有亏,周皇后母凭子贵,这三次立后、一次废后,虽然都有充足的理由,但也从侧面说明了深宫凶险,祸福难料。
皇后尚且如此,太子妃又当如何?
赵得援再次瞪眼:“让你少说这些,你还说上瘾了?”
“你给我记住,这些话你只能放在心里想想,外头万万不能说!不对,放在心里想也不行,你得从现在开始把它们忘掉!记住了没有?”
觅瑜抿抿嘴,心里犹有不服,面上乖顺道:“女儿记住了。”
祝晴把茶盏置回桌案上:“你也别冲着女儿发火,纱儿说的有错吗?太子妃不是那么好当的。”
“现在还好,太子尚无通房妾室,等将来东宫里的女人多了,诸般争宠谋算,你觉得我们女儿能挡几分?”
赵得援皱眉叹气:“这些我能不知道吗?我当时就想要推掉这门亲事,可圣上和皇后你一句我一句地把亲事定下,我磕头谢恩都来不及,让我怎么推?”
“好在自废后一事后,圣上厌恶极了后宫的争斗,下旨,皇室妃嫔中除正室外,皆从家境清白的小官或平民家选取,妃嫔的册封和晋升也以资历论,与内宠子嗣无关,应当能清静些。”
祝晴故作惊讶:“原来你还是大官?”
赵得援哑然。
大理寺卿官及正三品,虽不是小官,但也着实算不上什么大官。
不说别的,就说前些年的魏王妃,便是辅国公嫡女,家世显赫,出身名门望族,太子妃的身世,怎么也不该比魏王妃差。
要说圣上喜爱魏王,特意为其择一门好亲,那也不对。
皇室诸子中,圣上最喜端慧皇后所出的元慜太子,可惜元慜太子英年早逝,接着便是现在的太子,当今皇后能够坐稳中宫,靠的就是这个儿子。
魏王资质平平,性情鲁直,圣上就算再喜欢,也不会喜欢到哪去,更不会因此特意压低太子的亲事。
帝后如此赞成这门亲事,还只给半年的备嫁时间,最可能的理由只有——
“他们压根没看中女儿这个人,看中的是女儿的医术。”觅瑜道,“他们想让女儿给太子治病。”
赵得援再度斥责:“慎言!”
觅瑜道:“女儿说的是实话。”
赵得援瞪眼:“实话也不能说!”
当今太子少而灵鉴,德泽远洽,堪为命世之才,唯独在一项上面差些,那就是偶有臆症,会以为自己是早逝的胞弟奇王,而非还活着的兄长太子。
究其原因,还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当时的太子还是元慜太子,但自幼体弱,常年缠绵病榻,于十岁那年不幸离世,端慧皇后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
圣上另立新后安氏,却迟迟没有立太子,后宫一时波澜四起。
元慜太子离世半年后,尚为贤妃的周皇后诞下一双皇子,分别为九皇子与十皇子,被晋为贵妃。
兄弟俩同胞出生,长相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极是灵动可爱,圣上颇为喜爱,对于安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则有些神色淡淡。
其实这也没什么,历来太子皆立嫡长,安氏后位既立,三皇子的太子之位也在囊中,只消等圣上从丧子之痛中走出便可。
偏偏安氏多疑狠毒,容不下两个在襁褓中的婴儿,串通钦天监散布双生皇子不祥的谣言,意欲处死其中一个。
如此一来,剩下的那个皇子也会因为兄弟的牵连,而与储位无缘,甚至连贵妃也会失宠,大大减小怀孕生子的可能,可谓一石三鸟。
好在贵妃有急智,主动向圣上进言,愿意将十皇子送去太乙宫,养在天尊名下,割舍母子关系,从此,这个孩子便是天下人的孩子,为天下人祈福。
太乙宫为道门祖庭,有天下第一道场之誉,不怕压不住十皇子的命格,而九皇子留在皇宫,与兄弟分离,也不会应验不祥之言。
就这样,贵妃保住了两个孩子的性命,自身也不再争宠,避安氏锋芒。
两年后,三皇子被立为太子,安氏中宫位稳,一时风头无两。
又一年后,各地开始闹旱灾,大旱持续三年,民不聊生。
圣上用尽各种方法,罢任数十官员、问罪数百道士,及至颁下罪己诏,亲自前往太乙山祈雨,都没有成效。
正当圣上感到焦头烂额时,忽有一名云游道士来到长安,进宫面圣,当着圣上的面,祈得了一个时辰的细雨。
圣上大喜过望,敕封其为神妙真人,赐居蓬莱岛,恭敬询问解灾之法。
真人曰:诛十皇子,立九皇子。
于是,十皇子为国祈福,自愿献身天下,终解三年大旱;九皇子行高恩厚,躬履仁义,被立为太子;贵妃教子有方,入俪宸极,奉为天下之母。
至于原来的皇后安氏,则因德薄仁俭、屡害皇嗣而被废为庶人,于一月后病逝;原来的太子也被废为临王,发往苦寒封地,于途中不幸染疾去世。
时至今日,太子坐稳东宫数年,辅臣众多,得圣上厚爱,宫中皇子无人能相抗衡,天下也一片太平,展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之景,当是十全十美。
偏偏有一样不美。
十皇子为国祈福期间,虽然居于道观,但也没有彻底同皇宫断了联系,九皇子因此知道,自己在世上有个同胞弟弟。
九皇子性情温厚,爱护幼弟,神妙真人诛杀言论一出,当即去圣上跟前跪了一天一夜,请求圣上饶过弟弟一命,他愿意代弟弟献国。
圣上没有理会,下密旨命锦衣卫护送十皇子回宫,带去蓬莱岛上,助真人祈雨。
九皇子见求情不成,闯岛欲救胞弟,被锦衣卫拦下,遣送回贵妃宫中看管。
大雨倾盆而下的那一刻,远在贵妃宫中的九皇子似有感应,咳出一口鲜血,昏迷不醒,发了三天高烧,醒来后口吐胡言,称自己乃十皇子。
圣上大惊,询问真人,九皇子可是被十皇子魂魄附身。
真人一番查验,言道,九皇子是因为伤心过度,才会生出臆想,只消神思清醒,便于天下江山无碍。
过了一段时间,九皇子果然好了,各地也传来了好消息,圣上龙心大悦。
恰逢安氏亏心事发,圣上便以雷霆之势废了原来的皇后和太子,另立九皇子为太子,贵妃为皇后。
然而,太子的病却又犯了。
作者有话要说:活下来的到底是九皇子呢,还是十皇子呢~
本章“少而灵鉴,德泽远洽,堪为命世之才”化用自《大唐西域记·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