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妩声音轻轻的,像是江南缠绵的烟雨,浸润着缠绕上来,响在程远脑中却犹如擂鼓,带动他的心跳克制不住的加速。
程远几乎一夜没睡,起初的时候,还能借着做那些小东西的功夫,勉强不去想谢妩,可本就做的是有关于她的东西,最后怎么能忍住不去想?
他想到自己的异样被谢妩察觉,便忧心会被她讨厌,想到以后或许都会被她疏远,那种难熬简直像是把心放在烈火上烧灼,
程远以为再见谢妩,必定不复往昔,却不想,他的姑娘一点都没有讨厌自己的样子,她朝他走来,拉住他,说他跑不掉了。
他像是等待死刑的囚犯,忽然得了一道赦令,整个人终于又活了过来。
程远想说,他不跑,只要她还需要自己在身边。
可这些话却是无法说出口的,他这样的人,怎么好与她说那样放肆的话呢。
于是,程远只在沉默之后,敛目说了一句:“我不跑。”
谢妩不喜欢他这样,一手仍旧拉着他的袖子,另一手却是抬起来去碰程远的脸颊。
程远被这陌生柔软的触感惊了一瞬,下意识顺着她手的力道抬起头来,视线也重新落到她脸上。
谢妩也是头一回与心仪之人这样接触,脸颊不由就有些红,但她目光不闪不避,坦荡地表达自己的诉求:“我想你看着我。”
她因容貌出众,从来都不缺少旁人的目光瞩目,多少也有些自得的时候,可谢妩现在才知道,原来再多不重要人的追逐,都不如一个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更叫她开心。
谢妩想问程远,我今日不美吗?我这样用心装扮来到你面前,你为什么不肯多看看我?
可程远在她开口之前,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谢妩的手,连脸都侧到了一边,还说:“姑娘,这样不好。”
谢妩见他总是躲避,心气一下子就上来了,那抓着他袖子的手不肯松开,本来碰触他脸颊的手也不肯落下来,她看着他,问:“你这是嫌弃我吗?”
程远立刻就反驳:“怎么会!”
“那是为何?”
少女的眼睛太过清澈,程远在那里面看到了自己,他想要避开,又记起刚才谢妩说的话,下意识忍住。
他哪里会嫌弃姑娘,只是他这个人沾了太多污秽,与她多接近一些,都怕是种玷污。
程远想了片刻,才说:“我今早没有梳洗。”
也不算骗人,他之前一夜未睡,若不是来见谢妩,他身上的衣服也还是昨天的,只用冷帕子醒过神,算不得正式梳洗过。
谢妩才不听他的鬼话,直接戳穿说:“你若不是换了衣服又净过面再来见我的,鬓角和袖口怎么会有水渍?”
程远不由抬手摸自己鬓角,又看袖口,果然见上头有一些水痕,因是刚才怕谢妩久等,太过着急才沾上的,他有些懊恼,怎么就出了这样的错,还被姑娘看了出来,却不防手被一只柔软的手抓住。
谢妩能拉着手了,也就放开了程远的衣袖,为了防着程远把手缩回去,小姑娘还眼疾手快的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谢妩问:“手怎么伤到了?怎么不上药?”
程远挣脱不得,也不敢真的用力收回手,最后只能回答:“刻刀,不小心伤到了。”
他开始时候心思还都是放在雕琢上,渐渐便走了神,想着谢妩是否会讨厌自己,一时担心,便刻到了自己手上。
这些年,伤到手的次数其实很少,不想难得一次,就被姑娘撞个正着。
程远面上镇定,但被谢妩拉着的那只手,却像是失去了知觉,麻木地不知如何是好,但要说是真的麻木,却又有种异样的感受,让他动都不敢动。
谢妩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乐意道:“受伤了还碰水。”
程远有些想把受伤的手藏起来,可谢妩抓得紧,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只能轻声说:“不打紧的,一只是一点小伤。”
谢妩却觉得那伤口有些深,也是此刻,她才发现,原来程远这只修长漂亮的手上,竟有那么多的伤口,只是程远肤色白,疤痕在手上并不显眼,不这样凑近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手的触感,也比她想象中粗糙的多,指尖和掌心都有茧子。
她想问,怎么那么多旧伤,但话到嘴边又顿住。
从谢妩有印象起,程远就已经是陛下身边颇为得用的人了,可看着这双手,她一瞬间就想到,这世上的确有天生尊贵有权势的人,但这一定不包括太监。
她在宫里也算是半个主子,如何会不知道宫里这些宫女太监之间的互相倾轧,谁不想往上爬?可主子身边的位置都是有数的,程远这一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今日,成了众人口中的九千岁。
谢妩心情忽然就有些低落,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吃过苦呢……
小姑娘的喜怒哀乐都在脸上,每一丝变化都牵动着程远的心,他以为是为自己方才的回答,于是赶紧补救说:“我以后会小心的。”
谢妩却只低低地“嗯”了一声,弄得程远脑子一团乱,想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还好小姑娘很快收敛了心情,问:“有没有伤药,我帮你上些药。”
因谢妩一直不肯放手,程远怕她又不开心,也不敢说让她放开的话,最后他们就是这样牵着手走的。
程远为了照顾谢妩放慢了步伐,他不说话,谢妩也不说话。
只和程远似乎逃避一样看着前方不同,谢妩的目光是落在他身上的,她如今看程远什么都觉得新鲜,此刻并排走着,她才意识到,原来他高自己那么多,然后又看自己握着程远手腕的手,心中一“哼”,想着总有你程远主动来牵我的那天。
他们俩手牵在一起,程远怕叫外人看见,这样对谢妩名声不好,于是跟他们两个人,从后殿绕路回了他住的地方。
程远在宫中的住处,只是靠近太极宫的,一处空着的不大的宫室,此刻大半地方都被各种卷宗堆满了,谢妩一眼望去,属于程远自己的物件,倒是没看到多少。
程远带着谢妩到了放药的柜子边,取了药,转身犹豫着想与谢妩说自己来就可以。
谢妩一看就知道他这是人没跑,但心里又往后退了,当即就伸出了手:“给我。”
程远无法,只能将药给了她。
谢妩不禁抿了一下嘴唇,压下了要上扬的嘴角,其实她对程远的纵容,还是很受用的,只是他若不总想着避开她,那才叫好呢。
谢妩看了伤药,知道是好药,也知道用法,屋里也没多的椅子,谢妩便大大方方拉着程远到了床边,要和他一起坐下,结果谢妩自己是坐下了,可程远却站在那里不肯坐。
程远整个人都僵硬了,想到谢妩正坐在自己床上,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他一时想褥子是才换过的不脏,一时又想自己已经睡了两个晚上了,也不知有没有什么不好的气味,有心想让谢妩换个地方坐,可屋子里就一张椅子,那椅子上好似还不小心被他沾了些墨渍。
他不禁觉得懊恼,早知有今日,应该更勤快收拾才是,本来带她来自己住处就已经不妥,哪里肯跟她坐同一张床,被拉了两下后,赶紧说:“我站着就好。”
看着程远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谢妩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个登徒子,程远就是被她调戏的小娘子。
但让程远这么站着说话也不是她想要的,便让程远将他处理公务时候的椅子搬过来,程远照做,将椅子搬过来,坐在了谢妩对面。
谢妩拿了干净地纱布,用药酒重新帮程远洗过伤口,才上了伤药,又将干净纱布裁开成合适的大小,将那伤细细裹好了。
她做事情的时候很认真,还嘱咐程远:“我现在给你裹着是为了让药敷着伤口,回头换药时候,要是没有炎症,那就别包着了,现在天到底热了,裹着怕是不好,若是有炎症,千万记得要招太医来看……”
程远细细听着,点头应是,一点也不觉得谢妩的这些话啰嗦。
然后谢妩忽然问他:“我看你书案上没有刻刀,怎么就被刻刀伤了?”
程远整个人僵了一瞬,谢妩打量着他的神色,一抹笑就在唇边漾开。
她眼睛里是猫一样的狡黠,声音像是百灵一样欢快:“我就随口一问,你在慌什么?”
程远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看穿了一般无措,他不怕被谢妩知道自己这些年都在为她做哪些东西,却怕被发现这些年他总在打探她消息,她的喜好。
谢妩其实之前也只是猜测,随口诈他一下,却不想,一下子就诈出来。
小姑娘眼睛瞪得圆圆,说起话来带着惊叹:“那些,都是你做的?”
程远点点头,有种不知前头是地狱还是生路的紧张。
谢妩拉着他的手,又问:“程远,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来吗?”
程远抬眼,对上她灼灼生光的眼眸。
她说:“我是为了来问你,要不要做我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