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听了这话,眼神微不可见地一凝,视线落在萧慎身上,面上看不出有情绪起伏,说话语气都像是只带了一点好奇:“我还以为,会是谢七姑娘呢。”
萧慎一直注意着程远的神色,见他没有什么不满的表现,才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斟字酌句才继续道:“谢七姑娘是朕的心上人没错,可她出身到底还是低微了些,为后怕是大臣们要反对,不如立王氏女为后,谢氏为贵妃,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想来以后在宫中也能好好相处。”
更重要的,萧慎没有说出口,那就是王氏手里,是有兵权的,当年说皇帝“竖子怎堪配我”的王氏女,也是因为家里有兵,才能那样有底气。
萧家的皇帝这些年一直都在收拢兵权,到如今只有少数士族手中还有兵力,排除同姓不婚的兰陵萧氏,剩下能给萧慎的选择并不多,谢氏倒也有兵,可惜谢氏的族长谢珣只是谢妩的大伯,远不如王奕是王昭的亲爹这样关系紧密。
若是能娶王昭,换来太原王氏的支持,萧慎面对程远的时候,也能多一些底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说一句话都要字字斟酌。
萧慎自觉这样的安排甚好,王昭不是一直都说自己要做居士吗,就当是为阿妩占着皇后的名分了。
说完这些,萧慎其实心中十分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想娶王氏女这件事,会不会引起程远的反感,毕竟这样想笼络一个有力的外戚的心实在是太明显了,可萧慎也的确是无法放弃这次机会。
他手中的筹码太少了,再没有一个支援,萧慎甚至都怕清河崔氏的人缓过劲来以后,会做出什么报复的举动。
别看崔氏现在是落魄了,朝中几乎没了人,但能称之为士族的人家,是绝对不是轻易就会垮下去的,士族各大家族之间互相联姻,哪怕是有些崔氏女被休弃了,但留下的才是大多数,借着姻亲关系,本身士族又不缺土地钱财,重新爬起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特别是程远对崔氏并没有赶尽杀绝,只怕这个时间会比想象中还要快一些。
这让萧慎不自觉就紧张起来,他根本摸不清楚程远的心思,他甚至都想问一问程远,斩草不除根,以崔家的底蕴,程远难道一点都不害怕?
萧慎越想越多,甚至都有些后悔放崔幼娘出宫了,倒不如干脆趁着崔家弱势,随便给她个分位也好,这样也能留一些情分。
但这也只能是想想,当着程远的面,萧慎还真没勇气说出要纳崔幼娘进宫的话,形势比人强。
程远听了萧慎的话,品味片刻,问:“你是说,谢七姑娘不堪为后?”
萧慎抿了抿唇,谢妩是他的心上人,他心中的皇后只她一人,可眼下的局势如此,也只能委屈她了。
如此想着,萧慎点了点头:“大人们怕是不会同意……”
程远脸色瞬间冷了下来,让一直看着他的萧慎瞬间禁了声。
萧慎没想到程远会忽然变脸,危机感让他汗毛都竖了起来,僵着身子不敢动。
程远此时心情真是糟糕到了极点,没想到啊,萧慎这个小崽子心思倒是活,生死关头时想着谢妩,转头当了皇帝就能说谢妩不堪为后要娶王氏女了!
好!真是好得很!
什么大人们不会同意,分明就是他已经想好了要借王家的势!不然怎会连为谢妩争一争的打算都没有!
程远想起不久前,自己并未阻拦就送出宫去的信件,真是气得肝痛,想到信中可能写了今日这些混账话,想到小姑娘看了信后可能的伤心,程远真是活剐了萧慎的心都有了!
萧慎还从未见过如此疾言厉色的程远,印象里他好像一直对所有东西都是淡淡的,冷漠的,虽然也会摆出带笑的样子,可谁都知道,那笑是虚假的,就像是一张凝聚在脸上的温和的面具。
现在,那些表象的面具碎裂了,露出了狰狞的内里。
程远毫不掩饰地嫌恶地看着萧慎,仿佛在看什么污糟的秽物,语气森寒:“她不堪为后,你倒是配做这个皇帝?”
萧慎脑子里“嗡”地一声,血液迅速都往脸上涌,让他觉得脸上像是火烧一样灼烫。
这话如何回应?根本无法回应!
程远懒得再和萧慎废话,在他眼里,这人已经无甚用处了,多说无益。
萧慎只能看着程远头也不回地离去,宫人们都垂着头,装作方才什么都没有听到,可萧慎知道,他这个皇帝在这些人心里,只怕是一丁点的威严也无了。
萧慎又想起程远刚才看他的眼神,说话的语气,更觉得难堪。
他脸上发烧,根本弄不懂程远为何要那样羞辱自己,难道是因为他动了心思要娶王昭,触到了程远的逆鳞?
萧慎左思右想,觉得问题就是出在这件事上,程远大约是希望看到他这个皇帝,立一个像是谢妩那样无甚助益的皇后,然后就像把持疯了的先帝一样,将他牢牢捏在手里。
萧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感觉自己的一生似乎在此刻就看到了头。
能够继位的喜悦已经彻底冷却,萧慎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就只是一个傀儡的事实,他觉得不甘心,他如何能甘心!
萧慎是见过当年萧桓是怎样有天子威严的,那山岳一样的形象根植在萧慎心中,父皇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是父皇的儿子,也应是尊贵的,可事实并非如此,年幼的时候,若不是有谢妩和惠宜护着,他连饭食都可能被宫人克扣,因为他不过是个宫奴的孩子,哪怕身上有一半皇帝的血,也是低贱的。
他甚至一出生,就被从母妃身边抱走了。
所以萧慎几乎是病态地渴望着权利,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坐上龙椅,他想变成像父皇一样的人,一言九鼎群臣俯首。
但他想起最后看到的,父皇的样子,就觉得齿冷。
父皇他疯了,朝政都把持在程远手里,而他现在也当了皇帝,程远是不是也要把他变成疯子,然后一直关着他?
萧慎浑身颤栗着,踉跄着走到殿门口,想要逃出去,可让他更加惊骇欲绝的事情发生了。
本来并不会阻拦他的宫门守卫,竟是在他刚靠近殿门的时候,就出言阻拦。
“千岁有令,陛下身体不适,应好好在寝宫中休息才是。”
话语并不如何严厉,但却冷漠地没有丝毫拒绝的余地。
萧慎伸手撑住门框,才勉强支撑住了身形,他这是,已经被软禁了?
萧慎喉咙干涩,艰难道:“朕,只在前面的花园里转转。”
守卫只说:“请陛下在寝宫中休息。”
萧慎知道,是真的出不去了,便回了殿中,过了许久之后,才悄悄写了一张字条,找来了自己的贴身内侍,示意他把字条传出去。
但这次连字条都没能出寝宫宫门,程远像是忽然睁开了之前一直闭着的眼睛,以前萧慎往外传递东西,他从来都是不过问的,现在却是连一张纸片都不许,听被盘问过的内侍说,若是出宫,需要连衣带都拆开检查过才可以。
萧慎瘫坐在原地,满心忧惧,只觉得自己就算现在死在宫里,程远大约也只会云淡风轻地换一个人来坐这个位置。
那边程远倒是真动了换个皇帝的打算,他现在想到萧慎就来气,探听消息的人回报说小姑娘一切如常,看着心情不坏,程远算是放了一点心,可也怕谢妩是被萧慎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程远这两年冷眼看着,萧慎对付女人还算有一套,从一开始对他可有可无的崔幼娘后来非他不嫁这点就能看出来。
千岁有些看不进去手里的卷宗,拿着在宫室内踱步,一时想姑娘那样聪明,肯定不会被萧慎那小子骗了,一时又想,他们年少相识,有些事情怕是不容易看清。
最后,程远因实在无法静下心来,最后吩咐备了马,他要连夜出宫。
谢妩还是第一次在夜里见外客,特别是在知道来的客人之后,那感觉更新鲜了,赶紧让丫鬟们服侍着换了见客的衣服去到花厅见了程远。
因程远是宦官,两人相见倒也没有太多避讳,谢妩现在对程远有许多疑问,见了他便忍不住盯着他看。
程远上门求见也是有些一时冲动,这会被小姑娘盯着看,就觉出了不自在来,下意识的垂眉敛目,避开与她对视的机会。
谢妩看着程远,第一次发现,好像每次都是这样,她看着他,他却从来都回避。
为什么呢?
好像越看他,就有越多疑问,真是个迷一样的人。
小姑娘如此想着,又看他玉雕一般好看的容颜,觉得千岁长的也着实迷人。
程远正思索着如何问谢妩关于和萧慎的事情,他贸然上门,却是要问人家私事,实在是不太好,竟是没注意谢妩都快撑着下巴欣赏起他来。
最后竟还是谢妩主动问:“千岁此来所为何事?”
程远被问的意识到自己沉默太久了,有些想要掩饰尴尬的拿起了茶盏,拿在了手里以后却没有喝,只温声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妩更好奇了,没什么大事,能劳动九千岁亲来?
然后她脑子里忽的灵光一闪,登时就生气了,怒道:“难道是萧慎让你来的?”
程远被她声音惊得手一抖,抬眼哑然地看着她,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小姑娘生气的样子。
谢妩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默认了,又是生气,又是不知怎么的就有种莫名的委屈涌上来:“你怎么能来为他说话!”
程远不防她竟是眼圈都红了,吓了一跳,手里的茶盏都拿不住掉在了地上碎了。
九千岁难得失态,站起来无措地伸出手,却也不敢碰一下谢妩,只能说:“我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千岁:我不是,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