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散了男人含笑的嗓音,带来淡淡的荷香。
姜令檀能听见胸腔里,是心脏跳动的噗通声,身后草木飒飒,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像是要在下一刻,把她淹没。
乌篷船内,男人薄唇微勾,含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烈日下荷池深处浮出的水汽,轻薄冷冽,但叫人难以忽视。
她不敢抬眸去看那一双深如寒潭般眼睛,长睫轻颤垂下眼帘悄悄避开那目光,可驻足在荷池边的双腿却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太子殿下。”
姜令檀屈膝行礼,在半空中比划的白皙指尖微微蜷了一瞬,然后鼓起勇气往乌篷船狭小的船舱内指了指。
“能否……”
“让臣女上船,避一避。”
她一双惴惴不安的兔眸,映着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夏荷,流光溢彩清如山溪,看似无辜可怜,实则眼瞳深处掠过一丝明亮。
可这时候,乌篷船内慵懒抚膝而倚的男人,他连唇角噙着的笑都不曾改变半分,薄唇微抿,似墨染的瞳眸不轻不重往后方的花木深处扫了眼,却仍不作声。
姜令檀长睫微颤,眼底渐渐逼出几分无措的绯红,垂落的指尖似是不安攥紧了袖缘。
一颗心高高悬着,他不出声,她自然不敢冒犯。
终于。
在这焦灼的氛围里,姜令檀红唇轻抿,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
荷池旁泥土松软,潮润上浮的水汽霎时浸湿了她绣鞋鞋尖。
“殿下。”
“能否……”
姜令檀抬眸,指尖再次比划道,她目光不再躲闪终归落在男人颀长的身影上,盈盈带水。
“孤允了。”
随着男人清冷好听,酝着些许漫不经心的嗓音。
一只秀致冷白,腕骨修长有力的大掌,缓缓伸至她眼前,似玉雕的指尖拢出好看的弧度,清晰可见的掌纹一路变浅,最终隐入青筋微浮的肌理下方。
哪怕是第二次见,姜令檀依旧觉得这双手,无疑是她见过生得最清隽无瑕,就如同它主人那般品行高洁,世无其二。
眼下随着身后幽深花丛里越来越近的动静,姜令檀深吸一口气,慢慢将自己柔软的掌心,小心翼翼放到男人宽大的手掌里。
顷刻间,她纤细手腕被人一握一扯,身体轻似雁羽跌进了隐在岸旁的乌篷船深处。
船顺着水的力道向后退去,眨眼间隐在层层碧翠后方不见踪迹。
安静的船舱内,只剩水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里头空间并不大,加之放了矮桌、书卷还有笔墨纸砚等物,容纳一人尚且有余,突然多了她就显得有些狭窄逼仄。
姜令檀闭着眼睛,柔软的身体蜷成了小小的一团,沉寂的空气里全都是男人身上那股好闻清冽,若有若无的迦楠香。
方才他握住她时,虽隔着衣袖,可掌心上炽热的温度,依旧清晰可辨落在她手腕娇嫩的肌肤上,烫得灼人。
姜令檀掌心发软,指尖往身侧撑了撑尽量挪出一点空间,不让衣裙碰到眼前尊贵无比的男人。
“臣女谢殿下今日相救。”她跪坐在船舱内,身体前倾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指尖慢慢比划道。
好半晌,男人轻描淡写的声音,看似无意般问道:“在躲什么?”
这瞬间,姜令檀紧攥袖缘的掌心一抖,眼波流转,下意识看向乌篷船外,似是外面有什么凶神恶煞的东西在追她。
船并未行远,她迟疑不定的目光,透过层层荷叶能清晰瞧见岸边此时已经站了不少人,若仔细听去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声音。
寻她的人是二皇子,二皇子和太子殿下虽不是一母所生,但也勉强也算连着血脉的兄弟,她若如实相告,还是在没有一点证据的情况下,仁慈贤善的殿下会相信她的话吗?
姜令檀脑中迅速设想出无数种可能,她轻轻抿了一下干涩唇瓣,心口怦怦直跳,也许是源于侯府如履薄冰生活的这十多年,除了冬夏和常妈妈外,她不敢完全信任于任何人。
她垂眸不答,安静船舱内,四周空气也仿若凝固了般,气氛急转直下。
就在这时候,荷池岸边传来二皇子气急败坏,透着咬牙切齿的不甘声音。
“找不到?”
“瞧着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你们这群废物竟然告诉本皇子寻不到踪迹,凭空消失了?”
“都是放屁!”
“给本殿下去找,若是找不到就统统卖出宫去,一群废物。”
这清晰可闻的声音,落进她耳朵里,身旁男人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姜令檀垂眸,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挺翘的鼻尖像嗅到危险般轻轻一皱,再次往后方缩了缩。
某一瞬间,她好似听到一道戏谑的低笑,落在她耳畔。
“十一姑娘。”
“孤可是什么洪水猛兽?”
姜令檀瞪大眼眸,仰头朝上看去。
霎时间对上了太子一双隐含笑意的乌眸,似明月清冷又如凉夜深邃,撞进去便能让人沦陷。
可她还来不及伸手解释什么,接着又听到乌篷船外二皇子的声音透着厌烦道:“你来做什么?”
接着一个娇媚的女声轻轻道:“殿下。”
“三皇子殿下已经被贵妃娘娘打发走了,娘娘见殿下您迟迟不回,加之殿下脚伤未愈娘娘心里惦记着,就派了奴婢来寻。”
“只是不知……殿下派内侍在这偏僻的荷池一角可是找什么人?”
宫婢试探的声音倏地戛然而止,接着就是二皇子怒不可遏的声音骂道:“你这贱婢,你算什么东西。”
“这些年不过是入了我母妃的眼,成了她贴身伺候的大宫女,谁给你的胆子过问本殿下的私事。”
“既然寻不到那小东西,本殿下拿你暂时先解决也是一样的。”
姜令檀浓密眼睫不受控制,惊得一颤,只见那个大宫女打扮的女人,竟然被二皇子给掐着脖子给摁在了粗壮的榕树枝干上,布料撕裂的声音连着宫女闷在喉咙里的惊呼惨叫声。
再然后,她有些愣愣回不过神的小脑袋,忽然被人捏着下颌一转,眼前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十一姑娘。”
“非礼勿视。”
男人清润的嗓音几乎贴在她耳畔,既轻又淡,听不出丝毫波澜。
可姜令檀的呼吸,却不受控制地乱了。
她一双眼睛,被他干燥宽大的掌心蒙住,微颤卷曲的睫毛划过他掌心,好闻的迦楠香混着一缕淡淡的药香的气息,强烈得要渗透她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她从未在清醒的情况下,和旁人贴得如此之近,何况这人还是金尊玉贵不可轻慢的太子殿下。
加上眼睛被蒙住,乌篷船外鱼儿从水下摇曳而过、鸟雀在空中振翅,还有树叶落下的簌簌声全都成倍地放大,清晰可闻。
自然也包括了岸边,二皇子压着宫女,宫女压抑的哭喊声,和二皇子口中孟浪令人作呕的声音。
乌篷船舱内,姜令檀指尖本能地攥紧了落在膝头的袖摆,骨节因为用力过度而稍稍泛白,她掌心里是黏腻腻的冷汗,坐立难安。
更何况只要一想到和她同在乌篷船里的男人,是这世间最高洁如皎月的太子殿下,她就觉得这是一种明晃晃对神明的亵渎。
船在荷池里悄无声息行远,落在耳边令人尴尬窒息的声音也渐渐淡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姜令檀呼吸憋得都要两眼一黑喘不过气时,男人落在她脸颊上的掌心终于慢条斯理挪开。
姜令檀这才发现,她紧张之下攥在掌心里的衣袖,竟然是太子殿下遮住她眼睛时,落在她膝上的袖摆。
霜白色勾着佛莲宝相花纹的华贵衣袖,已经被她沁了薄汗的掌心揉皱浸湿,就像玉莲沾染上凡尘,有了□□反倒叫人不安。
“对不起。”
“臣女会想办法赔殿下一身衣裳。”
姜令檀见男人似笑非笑的目光望过来,她赶在他开口降罪前,急忙伸手比划道。
那样贵的衣裳她定是赔不起的,本以为她这样说,善良的太子殿下就不会跟她一个小小的庶女计较。
可她没料到,男人却颔首默许了。
姜令檀贝齿轻轻咬住下唇,鼓起勇气伸手,柔软的掌心小心把他衣袖抚平,然后又解下系在腰间的荷包,倒出里头所有的碎银。
这些银钱在寻常人家恐怕够上小半月饭食,但买太子殿下袖摆那点霜白的布料恐怕都不够一半。
“孤收下了。”
“不怪你。”
男人唇角轻牵,冷白指尖点了点姜令檀掌心里那些碎银,随意拿走了其中一颗后,嗓音低低,漫不经心朝她道。
姜令檀见他收下,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
乌篷船无声无息绕着整个荷池行驶半圈,然后在一处隐蔽的岸口石阶前停下,从石阶走上去就能回到荷池另一侧贵女们相聚扑蝶的地方。
“十一姑娘。”
姜令檀抬步踏上石阶前,忽然听到身后男人在喊她。
他独有的声线,像是雪中琼花,自有一股琳琅珠玉的贵气。
她下意识侧身回眸,却骤然跌进了对方深不见底,不见半丝情绪的眼眸中。
“后会有期。”
他声音很轻,指尖慢条斯理把玩着一颗碎银,眼底极快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然。
对于太子殿下这句“后会有期。”
姜令檀并没有深想,眼下赏荷宴将散,她得快些回到周氏身边,加上之前荷花池岸边二皇子那样尴尬叫人荒谬的事情。
她只要想到,心底就泛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后怕。
好在这些年,她一直谨慎小心,心底生出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殿下:“十一姑娘,后会有期。”
来了来了,鹿终于写好,要重新长脑子去了。
晚安,明天9.2见宝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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