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日不宜回家

次日。

天光撕开黑暗,照在周扶疏的眼睛上。

周扶疏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床头放了一块刻着顾的令牌和一套崭新的衣裙。

她坐起身,身体上的酸痛让她轻轻“嘶”了一声。

客房里已经收拾的很整齐,只有没拉上的床帏和凌乱的床铺显示昨晚究竟是多么的急切和荒唐。

昨晚在小巷口,

夜晚的灯光太暗,只能让她认出那人是赫赫有名的顾怀珏,看不出其他。

起先,她以为顾怀珏是受了重伤,才瘫倒在地,脸上的潮红是烟花的火光。

走近之后才发现,顾怀珏衣衫凌乱,热汗淋淋,潮红也已经蔓延到了脖颈,明显是不太对劲。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流落在街头,就把他扶向了就近的客栈。

接下来的事情,太过荒唐混乱,她轻轻闭了一下眼睛不再去回忆。

她昨日的衣服早已经不能穿了,想到这,周扶疏还有点惋惜,那件是上个月才裁的衣服,就是为了今日灯会准备的,为了出门好看,白氏特意给她买了匹浮光锦,可惜只穿了一次,下次裁衣裳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她拿起一边顾怀珏准备的衣服,时间紧迫,恐怕也买不到合适的衣服,只能买一件成衣,看起来布料做工都不差。

这个时候周扶疏也不考虑别的了,囫囵个的穿上,勉强合身。

身上的酸痛并没有消散,中了算计的顾怀珏粗野又莽撞,像一只急切渴求什么的兽。

周扶疏的身体不能说娇贵,但是绝对勉强能沾上体弱的边沿。

扶疏起身猛了些,又不得不坐下来缓一缓,她坐下的时候手刚好摁在顾怀珏留下的玉佩上。

京中姓顾的不少,但是能用上这样玉料的显贵只有一家,周扶疏无意借着此时攀附青云,本来想把玉佩就扔在这里,但是又怕随意处置这样指向明显的信物,给顾家惹麻烦。

想了想,她还是把玉佩揣进了怀里。

她侧脸向外看,天光已然大亮,稀稀拉拉传来些许行人的言语声,商贩的叫卖声,现在打开窗子往楼下看上一眼,应该是个令人心安的太平人间,繁华盛世。

但是现在周扶疏并不觉得心安。

周家是不会有人来找她的,周要机这个人,一边贪婪自私的想要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一边又想要粉饰住表面的光鲜,生怕人家看轻了他这位国公爷。

无媒苟合这样的丑事,爆出去不就是扒了他一层皮?不到和崔家扯皮的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放出。

她只能自己走回去,还要避开人,否则不仅周要机要生气的,家里的妹妹也要受牵连,她们也是可怜人,不该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周扶疏想了想,打算再等片刻,现在已然天色大亮,不能避人耳目了,不如再等一会儿,等人群再密集一些,这样她能装作正常出门,混进人群中。

等待的这段时间,周扶疏的完全放空了自己,她开始思考一件从前绝对不会思考的事情,前路。

昨日之前,她的未来像是印在书上的死板教条,每一条都每一页都规定好了,就是想尽办法嫁给崔明治,为周家换回崔家的庇护,之后应该是给崔明治扮演一辈子的姐姐。

过个几十年,也许崔明治能看在这么多年的陪伴上,对她客气一点,一辈子便是如此了。

他们说,谁都是这样的,她已经足够幸运,毕竟很多人成婚的时候连面都没有见过,而她因为长得像姐姐,天然能得到几分垂怜。而且崔明治的出身文学人品,样样都不是周扶疏这样的女子能望其项背的。

这是一条人人艳羡的前路,其他人是这么说的,她不喜欢,但也无力反抗,只能用她小小的力量挣扎着说不。

但是也是昨日之前了,如今这路已经注定不是她的路了。

毕竟她是做了比无媒苟合更让周要机不能接受的事啊。

以后会是如何呢?

她本来就算不上聪明,这样大的变故让她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她好像思考不了这么高深的论题,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章法,就变成了一片空白。

周扶疏下楼的时候遇到了店小二,但是店小二没有多看,应该是被吩咐过了,这让她轻轻松了一口气。

她能在人群中掩盖身形,遮掩京中人的眼睛,但是她昨晚扶着顾怀珏跌跌撞撞进了这家客栈,还足足留了一夜这事瞒不了店中的店家。

回去的路并不很短,周扶疏也不是很熟悉,回去实在不是很容易。

周扶疏刚刚到家中的侧门,就迎面撞上了管家,说他是刻意在等她,她都相信的。

“二小姐。”这管家在家中已久,很是体面,别说是周扶疏,就是她娘在的时候也要给几分薄面。

周扶疏没有受礼,微微避开身子,“管家。”

“老爷惦记着您,特地让我来寻您过去。”

管家说话含糊,他也知道那些事情肮脏污秽,不能宣之于口。

但是现在周扶疏觉得好累,不想去见周要机,可是在周家,拒绝周要机是姐姐的特权,她是不许的,想到这里,她耷下眼睛,轻轻的开口,“管家,现在我满身风尘,实在不适合去见父亲,不如我回去修整一番,再去见爹爹。”

“二小姐,您······国公心急如焚,您就不要拖沓了。”

管家的面上是谦卑的,话中的意思却不是,这就是没得商量了,周扶疏在心里叹了口气,“请管家带路。”

周扶疏本来以为周要机会在书房见他,没想到实在正厅,竟然这样兴师动众,就算是周扶疏这样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周要机的急切。

“跪下!夜不归宿,你好大的胆子!”

周扶疏几乎是听到周要机怒吼的一瞬间就跪在了地上,她抬起头向上看,周要机坐在主位,看起来离的好远。

许是周扶疏抬头的动作触怒了周要机,“孽障,竟然还敢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但是周扶疏知道,其实周要机没有生气,小心翼翼生存的孩子,总能领悟到不同寻常的处事法则,比如精准识别上位者的情绪。

周要机虽然看起来是勃然大怒,但是她能感觉到,其实他没有那么生气,也是,这不就是他想看到的么?怎么会生气呢。

“扶疏,你看看你爹气的,昨晚发生了什么,你和爹娘直说,我们会给你做主的。”一边的白氏扯着帕子,一脸担忧的蹲在周扶疏身边。

真是少见的和善语气,周扶疏抬头看向白氏,那个表情是鼓励和期待,周扶疏恍然大悟,看来白氏正等着自己说出昨晚和崔明治共度一晚的消息?

她垂下头,保持了沉默,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们想见到的那一种情况根本就没有发生。

白氏见周扶疏低头不说话,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蠢货,抬起头看到周要机不满的表情,又接着引导周扶疏,“扶疏,你昨日是先去见了崔公子,是不是他······”

其实周要机等的也就是这一句了,他甚至不打算等周扶疏回话,已经接下了话,他拿起身边的杯子狠狠砸到了周扶疏的身边,啪嚓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周扶疏的错觉,她甚至感受到了破碎的瓷片砸在了她的小腿上。

“放肆,我对他处处礼遇,他竟辱我秦国公府至此!”然后把视线放在周扶疏的身上。

周扶疏确信,她看到了周要机眼中的怒火,和紧咬的牙。

“你竟然做出这样败坏门风的事,半点也不顾惜你两个妹妹的名声,家门不幸啊!我秦国公府百年世家,怎么出了你这个孽障,家门不幸啊!请家法!”

周扶疏有一点恍惚了,她有想过回来之后是会遇到这样的事,现在一看,真是好大的一场戏啊,白氏和周要机,甚至是身后跟着的管家,好像都已经扮上粉墨,咿咿呀呀的唱起来了,就等着她跪地恸哭,求饶,才能全了这场大戏。

管家估计是等候已久,请上家法的速度十分迅速。

周家算不上什么大世家,但是是随着大齐开国君王打江山,凭借着军功拿下的国公之位。

人啊,有了地位,便想要名声,想和曾经的自己切割开,生怕京中那些大世家说他们是泥腿子出身,便也搞起来那些家法教条,到如今,牵强附会也能说上一句百年世家,

被请上来的家法其实只是一节两尺左右的荆条,没有过多的装饰,也没有什么故事,甚至坏了还会换一节,不知道这是第多少节,这是少见的周家最开始那位国公爷留下的规矩,许是怕后人忘本,也许就是单纯的荆条带刺,打人疼些,更长记性。

接下来就乱了起来,周要机抓起荆条就要走向周扶疏,他高高举起的时候,就在荆条要落到周扶疏的身上的时候,白氏猛地冲出来,握住了荆条,“使不得啊,老爷!使不得!”

然后转过头,看向周扶疏,“扶疏,扶疏你便求饶一声,让老爷放过你啊!”

周扶疏看着他们两个人握着一根荆条,拉拉扯扯,听着他们口中不停歇的戏词。

“你放开,让我打死这个孽畜干净。”

“老爷,这荆条打下去是要留疤的,扶疏是姑娘,可不能留疤。”

“你放开!”

“扶疏,扶疏,你肯定有苦衷,你说出来,让爹娘为你做主呀。”

周扶疏的视线在他们之间转圜,看着那节荆条在空中来来回回的晃,其实一根荆条罢了,白氏真心想夺早夺下来了,周要机真的想打,也早把白氏甩开了,他们这样僵持不下,不过是在等她演了这大戏的最后一节吧。

周扶疏突然很好奇,如果她就是不开口的话,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两个人不会一直抢到晚上吧。

真滑稽,想到这里,周扶疏楞楞的笑出来。

她觉得昨日,顾怀珏让她走,但她没有走的时候,可能就是为了看这一刻。

看他们搭起大大的戏台,咿咿呀呀的唱的热热闹闹,一会儿她将真相说出,算盘全都落个空!

这该是多有意思。

她笑的声音不大,一点点的气声,但是现在场中的两个人都在紧紧的盯着她,自然也听到了这一点气声。

两个人的身子一下子僵直了,停顿片刻,周要机甩开白氏,怒喝一声,“你笑什么?”荆条抽在了周扶疏的背上。

这一下并没有留手,周扶疏被打的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荆条尾端的尖刺还不小心勾住了周扶疏鬓边的一节头发,直接将她今早上随便梳起的发髻勾散了一半,散在脸庞,让周扶疏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周扶疏有一点好奇的抬起头去看周要机,她不能理解周要机好好的唱着戏,怎么突然就真的生气了。

周要机见到这个眼神,胸中被那声轻笑激起来的火气更旺了,举起鞭子又要打。

一边的白氏反应过来似的,赶紧揽住周扶疏,“老爷,老爷,不能再打了,扶疏估计是被您吓傻了。”

周要机思考片刻,然后高高举起的荆条狠狠打在一边的桌子上,砰的一声。

周扶疏当然想不到,周要机不仅要拿了和崔家联姻的好处,还不想要跌了面子,又怕底下跪着的女儿嫁进崔家之后轻狂起来,这才有这一出戏。

他不仅要女儿嫁到崔家去,还要女儿感恩戴德,所以周扶疏迟迟不求饶,还笑出声,他才这样恼怒。

这样倒想他是个跳梁小丑,周扶疏是个看戏的人了,他怎么能接受这样的忤逆,一时把持不住火气,才抽了过去。

白氏看到周要机没有再举起荆条,才轻轻扶起周扶疏,揽在怀里。

这个姿势让周扶疏大半后背都藏在白氏的怀里,是一个相对安全的姿势。

周扶疏能感受到白氏的手在轻轻的颤抖,看来也是没有预料到周要机的暴怒,她轻轻抬了一下肩膀,扯动了背后的伤口,周要机这一下是实打实的。

“扶疏,扶疏有什么话你快和老爷说,你说了老爷就不会打你了。”白氏不敢去动周扶疏,生怕扯起她的伤口。

沉默。

周扶疏的背上已经氤出一点血迹,周要机没有再举起荆条,而是气急败坏的指着周扶疏,“你说话啊,是哑巴了么?”

周扶疏从白氏的怀里出来,跪直了身子,抬起头直愣愣的看着周要机。

她心跳如鼓,诡异的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有一点期待,她要说出真相了。

她就算是不够聪明,也知道接下来应该逃不了一顿家法,国公府这种衣食无忧的日子估计也要没了。

运气好的话,可能就是被配给一个远不如周家的老实人,运气差一些,可能就要被送进庙里,青灯古佛,了却此生了。

再差一些,可能今日就要命丧于此。

但是,要结束了。

今日之后就不必再去做姐姐的替身,不用再被指责不如姐姐,不必再扮演姐姐的替身,不用再奔赴一条别人阴影下的人生

“我昨日,没有和崔明治在一起。”

这话说出去之后,周要机和白氏都没有说话,周扶疏的心里倒是涌起了一丝快意,她之前以为自己的人生早就一眼看到头了,结果这不是有了变数么。

她不知道接下来的前路是否 能比原来好,但是有变数她就是开心的。

死了也是好的,死了也是堂堂正正的周扶疏。

半晌的寂静之后还是白氏小心翼翼的开了口,“可是,你换了衣裳······”

换了衣裳,彻夜未归,她自然不会幻想自己这个继女还是冰清玉洁,原配嫡女失贞,不仅会影响家中的名声,还再也搭不上崔家的船,这是多大的事,足以让她的声音颤抖。

周要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高大的身形晃了一晃,像是不能接受这个消息一样,一只手支在了刚才他才打过的桌子上。

“爹,娘,把我丢在那里,就想不到有这种可能么?”她还是直愣愣的看着周要机,看着她的生身父亲,想从里面看出一点点微博的愧疚来。

但是没有,她只能看到周要机的怒火。他的脸上皮肉不受控制一般的微微颤抖着,口中喘着粗气,“孽障,你做出这样有辱门风的事情,倒是我们的错了?”

他说着话,又拿起荆条狠狠的砸在了周扶疏的背上。

白氏在意识到事情不妙的时候就已经偷偷松开了周扶疏,歪在一边,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这一下,抽的更狠,但是周扶疏咬牙接下了,身子连晃动都没晃动。

真疼啊。

“说,奸夫是谁?”周要机的责问又随着鞭子砸在周扶疏的背上。

周扶疏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抚了一下被体温暖的不再冰凉的玉佩边沿,“奸夫?我怎么知道,可能是贩夫走卒,可能是流民乞丐吧。一个姑娘孤零零的走在街上,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不就是这个结果么?”

“女儿愿意自请去闵月庵落发修行,从此不再理凡间事,免得带累了姐妹们的名声,请父亲成全。”她说完之后轻轻垂下头,一幅任凭责打,不打算再说话的样子。

不知道是因为周扶疏败坏门风,还是因为她罕见的反抗,周要机气的指着周扶疏“你、你、你······”说不出话来,气急了就干脆不说了,往周扶疏的背上挥荆条。

周扶疏原本不想哭,但是实在是太疼了,她能控制住自己不喊叫,就不能控制泪水。

周要机的荆条没有停顿,周扶疏甚至有一点恍惚和麻木了,感觉不到疼痛,意识也一点点在下沉。

白氏本来躲得就不远,家里第一次出这样大的事,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老爷这样生气。

荆条击打皮肉的声音在正厅回荡,吓得白氏瑟瑟想要挪的远一点。

直到血迹晕到她的裙尾,她才恍然惊醒一样,她不敢过去拦荆条,只能挪动一下,跪端正了,“老爷,老爷手下留情啊,扶疏要没命了!”

周要机愣了一下,就是这一下,白氏能够把周扶疏护进怀里,她确实不喜欢周扶疏,但是终究还是一个普通人,让她打压周扶疏她能做到,但是让她看着周扶疏就这么死在她面前,她真的做不到。

周扶疏像一个血人一样趴在那里,半天也没有出声,周要机也疑心她性命堪忧,他倒是没有虐打亲女致死的想法,把手上快要断了的荆条放下,“这事还有谁知道?”

昨天他们出行带的下人不多,就是怕走漏了风声,基本都是心腹,白氏犹豫片刻,“扶娇和扶萱那边恐怕没什么察觉,扶疏的贴身丫鬟被我们单独叫回,可能会意识到什么。”

周扶疏被这一句话叫回了意识,她又摸了摸那块玉佩,周要机不会就这么打死她,但是难保要用一条白绫了解她,她留下这个玉佩,原本想用来买自己的命。

可是菱悦到底是跟了自己这么多年。

要用来买菱悦的命么?

可是周要机根本没给周扶疏思考的机会,“那就处理了吧。”

“不!不要!”周扶疏声音已经很虚弱,如果不是现在正厅很安静,恐怕他们都听不到。

周要机闭上眼睛,不理会周扶疏,他在盘算怎么处理这个女儿,秦国公的嫡女不好送给别人做妾,但是就这样断了和崔家的联系他也不甘心。

想到这里,他又恼火起周扶疏的反叛,狠狠打了一下一边的桌子,荆条应声而断。

跟着一起传来的,还有正厅门开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闹得这样不好看。”

周要机看到突兀出现在府中的沈玉槿,脸皮轻轻抖了抖,不知道作何反应,视线穿过大开的门,能够看到院子里,一队兵士控制着家中的下人,这几乎就是硬闯,怪不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郡主这是做什么,我们周家是犯了什么伤天害理的罪孽了?”

沈玉槿没空理会周要机的怒火,把视线放在了地上的那一团血人身上,她蹲在地上,从白氏怀里轻轻接过周扶疏,拂开周扶疏脸上的碎发。

周扶疏现在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她朦朦胧的睁开眼,只看到一张芙蓉面,恍恍惚,神仙妃子一般。

背后的痛意叫嚣着,像是要带走她的命。

周扶疏抓住那人的裙角,“你是来渡我的仙人么?”

然后好像怕是沈玉槿不肯度她,又加上一句,“我这一生,半点恶事也没做过,请仙人渡我。”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死了,才能看见仙人,那块玉佩白留下了,谁的命也没换来,她还是太笨了,不过这样也好,那个人那么好,肯定也有仙人来度,死后也许就能相见了。

“是,我来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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