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三
“骨肉亲情?,如?何能说断就断?”周夫人讥讽地笑道,“敢情?你们这是把人卖去艺坊,还打算着以后?继续当她是摇钱树,全家人一辈子靠着她吸她的血呢。我自小到大,勋贵世家宅门毫邸,见过心狠毒辣的,却还真没见过无耻成这般模样的。”
周夫人这一段话说的兰家众人面?色都是陡变。
兰老太太黑着脸道:“这位夫人是什么意思?您是艺坊之人,就当知道我们把阿妱卖给您,是迫于生?计的无可?奈何之举,但也同样是为了让我们阿妱能活下去,这军户役区,如?今还留着女娃儿在家养的,还有几家?你们艺坊的姑娘丫头,不?都是这么买来的吗?如?何能一边做着生?意,还要一边戳我们的心,羞辱我们?”
“放肆!”兰老太太的话刚落下,周夫人身旁的丫鬟就厉声斥道。
周夫人面?上的笑容尽去,但却是伸手阻止了身旁的丫鬟。
兰家人无知者无畏,倒也罢了,但一旁的姚夫人听得这一声呵斥声却听得心惊肉跳,到了此刻,她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生?意怕是真的做不?成了。
她恋恋不?舍的再看了一眼兰妱,心道,怕这尊大佛也是冲着这小姑娘来的,罢了。
她道:“罢了,原本?我们也是因?着兰老太太恳求才肯收下这小丫头的,既然这位大婶不?肯,此事便就此罢了,嬷嬷,你且就拿点碎银子给这位大婶,让她买点米粮,就当是结了善缘了。”
兰家人一听姚夫人这话竟是当真不?肯买了,便有点急了,十两银子啊,现在这小丫头片子卖到哪也不?值十两银子,而且最重要的是,兰妱一向乖巧听话,就像姚夫人所说,她那相貌,卖去艺坊,将来必定能成红牌,艺坊红牌日进斗金,而且还能接触到些将领军官,如?此家中不?但能解了饱腹问题,就是家中哥儿姐儿的前程也才能有些个指望。
这时?先?前一直在旁边没出声的兰二婶也急了,她还指着兰妱入艺坊能改了她那一对孩子的命呢。
她忙就劝孟氏道:“大嫂,您怎么这个时?候犯糊涂呢,以前若是我们还是在江南,家境殷实的时?候,自然不?会让自家女儿去什么艺坊,但现如?今,咱们可?已经?是军户役籍,这役籍贱民,去不?去艺坊又有何分别?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让妱姐儿留在家中,她就算不?是饿死,将来也只?能嫁个军户甚至役民,在这里,你看见了,军户能有个什么好下场,哪家没有死个男人儿子的?你就忍心,忍心以后?妱姐儿就过这种日子,忍心怀哥儿,庭哥儿一辈子劳役或者在战场上被北鹘人杀死吗?妱姐儿去了艺坊,说不?得以后?还能遇上个好人家嫁了。”
说到这里,她也是又急又悲,忍不?住滚下泪来。
是啊,让兰妱进艺坊,将来或许被什么将军贵人看中,这兰家才能有指望。
“我自己能上战场,我自己能挣前程,大不?了也就是一死,不?需要靠卖妹妹来博什么前程。”兰二婶苦口婆心劝孟氏之际,一个少?年从外面?冲了进来红着眼睛吼道,却正是一早就出去干活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回来的孟氏长子孟恩怀。
“你,滚出去,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地!”兰父怒道。
***
兰家乱成一锅粥,姚夫人看周夫人眼神如?刀面?如?寒霜的模样也是冷汗直流。
此刻她真恨不?得立时?离了此地才好。
周夫人此时?简直已经?听得气到无法抑制,原也只?当是役民实在是揭不?开锅迫于无奈才卖女儿,这也是普遍的事,却万万没想到竟然看到这么恶心的一出。
这家人可?还真是好深的算计。
更何况这孩子还不?是他们兰家的女儿,本?是当朝开国国公府的嫡孙女,正三品大员的女儿,他们竟然敢!
她也不?想再在此地呆下去,更懒得和这样的人家纠缠说话,甚至连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了自己的眼睛。
她看向兰妱,冲她柔声道:“阿妱姑娘,过来我这边。”
兰妱先?前听得姚夫人唤她“周夫人”,又见姚夫人对她恭敬异常,便已猜到她是谁。
她早就知道她,因?为以前郑愈跟她说过,他出征不?在的时?候,若是有事便让她去周家宅子里寻周夫人。
所以她便是郑愈说的,过来接她的那位夫人吧?
她沉默地走到了她身边。
周夫人怜惜地看了眼睛黑漆漆,双唇紧抿的小姑娘一眼,伸手拉了她到自己身边,看到她手上的冻伤,更是心疼。
她转头就对着孟氏冷冷道:“孟氏,这丫头放在你身边,你捂着良心说一句话,她亲娘将她托付给你,给你的那些银子,怕是请上十个婆子将她好衣好食的养大,怕也是足够了吧?可?你看看她,你们心安理?得的拿着银子,竟是让她过得这种日子?!如?今更是胆大包天,竟敢私自将她卖去艺坊,这还不?够,竟然还妄想拿她当摇钱树,当作你们脱役籍的工具!你们可?知你们犯下的是什么罪行?”
此话一出,不?知兰妱身世的姚夫人还有屋里的兰二婶都是或震惊或怔愣疑惑,而知情?的兰老太太兰父还有一直在隔壁听着这屋里动静的兰老太爷也都是大惊失色。
姚夫人震惊之后?猛地站了起来,冲着兰老太太和兰父就道:“阿妱姑娘并非是你们兰家女?你们竟敢蒙骗于我?!”
能够让指挥使夫人亲自前来,想到面?前这些可?是兰家人,宫中贵人的娘家,和京中达官贵人可?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姚夫人被周夫人误导,想得有点多,想到兰妱那小小年纪就已经?看出绝色不?凡的相貌,想必身份必然不?凡,姚夫人简直是一头冷汗下来。
兰老太太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她就算想撒泼,可?此时?此刻,看着周夫人凛然不?可?冒犯的高贵气质,心里又有鬼,一时?之间也震住了。
周夫人冷哼一声,她看差不?多了,便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丫鬟,那丫鬟便从袖中掏了一锭十两的银子出来,也是连同几分文?书扔到了桌上,不?过那文?书可?不?是什么卖身契,而是同意迁籍和亲缘断绝文?书。
周夫人道:“摁了这手印,以后?阿妱姑娘就和你们再无任何关系。”
兰父被刚才周夫人那些话斥得有些懵,拿着那文?书的手哆哆嗦嗦的,一时?之间竟是比先?前签那卖女文?书之时?还要多了惊疑不?定和犹豫惶恐,不?,先?前签卖女文?书之时?他还是非常镇定踏实的。
好像摁了这手印,也就摁断了兰家所有的希望一般。
***
“你到底是何人,十两银子就想断了我们和妱姐儿的亲缘关系吗?”
一道老迈的声音从里屋门口传来,就见一中年人扶了一憔悴瘦弱一看就像病入膏肓似的老者走了出来,却正是兰妱的祖父兰老太爷,扶着他的则是兰妱的二叔。
“呵,亲缘关系,”周夫人简直怒极反笑,冷冷道,“你们都要把她卖身到艺坊了,还要跟我说什么亲缘关系?果真是像我先?前说的,把她卖了还不?够,还想要当她是摇钱树,当你们兰家脱役籍的工具吗?且不?说她本?就和你们没什么亲缘关系,你们拿了她亲生?母亲不?知道多少?银子,答应了照料人家,结果花了人家的银子,还要把她榨干了吸血,我扔你们十两银子,是看在阿妱姑娘心地善良的份上,若不?然,我现在就把你们全家扔去喂狼,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你!咳咳咳!”兰老太爷一时?之间被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夫人,夫人您何必和这些贱民生?气。”兰家人气恼之中,姚夫人在旁插了话,她狠狠瞪了那兰老太太和兰父一眼,只?觉得万分的晦气,她没好气道,“这位是我们林州卫所指挥使大人的夫人,你们坑蒙拐骗不?成,竟还敢这般跟周夫人说话,是当真不?想要命了吗?”
林州卫卫指挥使大人的夫人!
兰家人原先?各种情?绪顿时?都被震得只?剩下了绝望和惊恐,他们心里想的就是,难道,难道真的是那顾家来要人了?
至此,兰家人心中有再多的不?甘心,后?悔万分也没有用?了。
他们也有用?祈求的眼神去看兰妱,却在对上兰妱那双黑漆漆像是洞悉一切的眼神之中败下阵来,最重要的是,他们畏惧兰妱身旁指挥使夫人,他们现在是役民,性?命的确是捏在人家手上的。
后?面?的事情?简单又无比顺利,兰家人再不?甘心,兰父也还是只?能颓丧的在那文?书上摁了那手印。
丫鬟取了文?书双手捧给了周夫人,周夫人取了收好,然后?再没理?会他人,只?牵了兰妱的小手,柔声道:“阿妱姑娘,以后?你的户籍就迁在我们周家籍下,就是我夫君的妹妹了,可?好?我们回家吧。”
兰妱道:“那我要改姓周吗?”
从她被带入堂屋之后?,一直都是木木的,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这,还是她开口后?的第一句话。
周夫人看着她的眼睛。
心中叹了口气,这孩子,真是生?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让人的心都要化了,难怪,夫君那一向没有人气的师弟竟会为她费这样的心。
她的声音更柔了些,道:“嗯,是要改姓,不?过不?是周,我夫君本?姓云,只?是后?来被周老将军收为义子,这才改姓了周,你便用?我夫君的本?姓云即可?。”
云妱吗?兰妱刚刚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她竟然认真答了。
“阿妱。”
兰妱和周夫人两人说着话便已行到了门口,此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带了些不?知是悲痛,不?舍还是高兴的唤声。
是她阿娘孟氏。
兰妱回头,从周夫人手中抽出了手,转回身,看着孟氏默了默,然后?就对着她躬身行了一礼,道:“阿娘,这是最后?一次唤您,以后?,都不?会再见了,您多保重。”
她说完就转身离开,再没管身后?此起彼伏的声音。
她好像很冷血,她竟然是真的再不?想见到他们,任何人,不?管是对她好的还是不?好的,好像要斩断那种可?怕的感觉,就恨不?得一刀切了。因?为她知道,她阿娘是兰家人,兰家人要卖她,就算她阿娘不?舍得,可?最后?一定会听兰家人的,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切不?断的。
她要是心软,最后?就会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跟她在深山里见到的,那落单的兔子落到狼群一样。
她不?要做那样的兔子。
她出门时?还见到一直在旁偷窥着的兰娇,她看她的眼神又羡又妒又恨,是了,她记得那次兰娇把她扔在雪坑里,第二日她平安回到家时?兰娇那活见鬼的眼神,她便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回到家根本?没跟任何人说过她还在雪坑里。可?是最后?那事不?也是不?了了之,因?为他们是一家人。
***
周夫人带着兰妱刚出了役民区不?久就见到了路旁一个身姿笔挺的身影。
看到他身上已经?铺了一层积雪,怕是已经?不?知等了多久。
周夫人有一瞬间的愕然,随即失笑了下,然后?便拉了兰妱的手下了马车,行到那人面?前,道:“师弟,之前不?是说好了先?让阿妱在我家中先?住上一段日子,待你燕州那边安排好了再将她送过去吗?我看这丫头这段时?间吃了不?少?苦,我也好好帮她调理?调理?。”
而且这孩子什么都没有,这天寒地冻的,衣裳什么的都得备制,你一个大男人,行军打仗的生?活糙得不?能再糙,可?怎么带个女孩子?
“多谢大嫂,不?过不?必了。”
郑愈的声音融在风雪里,半点都不?违和。
他说着就看了一眼兰妱,兰妱便自发自觉的走到了他身边,唤了声“哥哥”。
于兰妱眼中,虽然这位夫人很好,待她又亲切又温柔,可?是她刚刚经?历了那么一场变故,虽然她表面?镇定,其实心里还是彷徨难过到极点的,要把自己整个人和心都封锁了,才能勉强保持自己又安静又镇定的状态,就跟冬眠了的小动物一般,所以并不?能真的靠近那位夫人,见到郑愈,才算是寻到了一些可?以让自己缓过来的热气。
郑愈看到了兰妱的眼神,无限的空寂惶恐中藏着那么一丝小小的依赖,就是那么点依赖都是惊怯不?安的,第一次,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扯了一下,生?疼,但偏偏竟在那生?疼中还生?出些异样的喜悦出来。
以后?,她就是他的了。
和他身上那把永不?离身的剑一样。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小手,她立时?便像只?丢失的小狐狸般再往他身边靠了靠,是雪山上的小雪狐。
郑愈的嘴角弯了弯,他握了她的手,目光却是又转向了周夫人林氏,道,“多谢大嫂费心,这些我会安排的。明?日我会直接带她去燕州,户籍一事,还麻烦大嫂和师兄了。”
周夫人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珠子都差点掉了下来,她按下心中的异样,摇头笑道:“不?过是小事,师弟且放心。既然如?此,那不?若我回去就给你那边先?送个嬷嬷过去,她最擅长药膳和帮姑娘家调理?身体,就让她先?照顾阿妱姑娘一段时?间,待阿妱姑娘养好了,再让她回来。阿妱姑娘虽然还小,但姑娘家的身子还是轻忽不?得,万万不?可?留下了寒症。”
郑愈听言低头看了兰妱一眼,想到自己宅子里的确没有什么会做饭的嬷嬷,这些事情?要安排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便没再推辞,再道了声谢,这才转身就抱了兰妱上了路边的一匹枣红马,策马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