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门外坐着的是江玥。
夜色下,他像只藏獒似的蹲守在玻璃窗外,胸前的领带耷拉着半掉不掉,发丛里还掺着三片枯叶。
明昭回头看了眼门口,薛烨还没回来。她推开阳台门,江玥这才慢吞吞站起来,左脚的鞋子不翼而飞。
他的脸上挂着两条大泪痕,双颊顶着两坨柿红,刚走两步就扑通一下跪在了她的眼前。
江玥一把抱住她的大腿,用近乎绝望的语气控诉她:“成明昭,你不是人。你恶毒、你自私、你冷漠、你薄情寡义、你......”他打了个嗝,抬起红成兔子的眼睛看她,“你知道这些年我们爷女是怎么过的吗?”
“你喝醉了,江先生。你是一个人开车来的吗?”
“你在关心我吗?成明昭,我不会再相信你了,如果你关心我的话,就不会和别人在一起了。你喜欢他什么?他比我好看?还是他比我有钱?”
他抱着她的大腿不放,抬起头在灯光下又看不清成明昭是什么表情,只能靠在她的膝盖上絮絮念:“谢谢关心,但我没有喝醉,我只是出门前喝了点王嫂酿的酸梅汁,王嫂是我的家政,酸梅汁挺好喝的,如果你喜欢,我也不会带给你,除非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没有开车,我是打了车过来的。”
“你醉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成明昭,”他吸了吸鼻子又抬起脸,“我现在也有钱了,你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好看,我也可以去整。”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你那时候说喜欢这种耳朵,我就去整了,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去做。”
他和成明昭毕业的第一年,无意间看到成明昭在刷最近新起的短视频,视频里面的男人搔首弄姿,江玥假装不在意地凑过去问:“他们干什么工作的,看上去不太正经呢。”
“随便刷到的,”成明昭也没有避讳,“你不觉得他们的耳朵很好看吗?”
那时候还不流行把这种耳朵外翻突显的耳型叫精灵耳,原来成明昭喜欢这种类型。江玥记下了,没过多久攒钱飞到韩国去整了一对精灵耳。
他躲避了成明昭一段时间,等恢复期过了,又跑到成明昭面前说,不知怎么的早上起来发现耳朵变成这样了。
明昭惊喜地看他新做的耳型,上手摸了摸,就像试用什么新产品似的,“真的诶。”
江玥看着她的笑脸,心满意足,觉得这几刀开得真值。
明昭摸着摸着,笑容又慢慢变淡,像是失去了什么兴趣:“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之前的耳朵更好看。”
江玥沉淀数月后又去做了还原。
忆起往昔,他流下两行泪,始终不肯松开她那条腿,“你想要什么我可以都给你,但是请你......成明昭,请你不要再离开我,求求你。”
他仰起泪眼,水光朦胧间看见明昭脸上影影绰绰的笑意。
高中时,江玥作为中考市第一进入市一中,从高一起就一直是年段重点栽培的对象,各方老师都很看好他,觉得他是清北的好苗子。江玥也不负所望,期期考试都是雷打不动的第一名。
就是这样的第一名在两年后的高考考了个双非一本,连最末的211都没捞上一个。
这件事一直是老师们的心病,任谁听了都会感到无比可惜,偏偏当事人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们知道江玥在高一阶段就谈起了恋爱,但只要成绩没下滑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没成想他高三那一年成绩直线掉到了一本水平,好几次的模考成绩只能去个二本。
年段上的老师抓耳挠腮,紧急召开多方谈话,先是和江玥本人谈了一次,让他高三这一年先把心收收,注意力放学习上来,有什么天大的爱情等高考结束后再说,什么恋爱上了好大学谈不到?
江玥一副好像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的状态。
之后他们又联系了江玥的母亲江月华,江月华并不是江玥的生母,江玥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初中被江月华夫妇领养回家。他们学历有限,懂得不多,甚至在电话里笑道:“有那么严重吗老师?”
江玥的班主任心中震惊,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们这件事的严重性,“当然啦江玥妈妈,江玥现在的成绩很危险,别说985,211都不保。”
“那他能上大学吗?”电话那头似乎没搞清重点。
“大学当然可以,但问题是他本来可以上一个很好的大学,如果再不把重心放在学习上,很可能到时候只能考个普通一本,甚至二本了。”
“哎呀,我们不懂什么986,347、123456的,有大学读就可以了,老师你别太紧张了,你看我和他爸爸没上大学不也还好好活着,你们别太紧张了哈。”
“话不能这么说,时代不同......”老师这边还没说上两句,对面就以要出门打麻将为由匆匆挂了。
学生本人心不在焉,家长也不上心,光靠几名老师着急也没用。他们打算去找江玥的女朋友谈一谈,两个小孩都才十七八岁,兴许还不理解高考在人生中的重要性,得做做女方的工作。
关于恋爱对象,江玥这边一直守口如瓶。他们只得通过多方打听才知道是他班上一个叫成明昭的女生,俩人同班。不禁让人怀疑他跳级是不是被这个女生影响的。
年级长连同班主任去做女生的思想工作,成明昭倒是显得很乖巧很懂事,他们也不好把话说太重,明里暗里都在表达如果江玥能悔过以他从前的实力考上双一流是没问题的,他们年龄还小,不成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要为对方未来着想,而不是害了人家。
女生这边成绩普普通通,也就个普通本科的水平,如果她真想俩人有个未来,应该多劝劝江玥,一起努力考个好大学。
成明昭听了老师们掏心掏肺的一番话,点了点头,说知道了,会早点解决这件事的。
老师们互看一眼,欣慰地叹了口气,拍拍明昭的手说,上了大学肯定会有更适合她的男孩子,不用急于一时。
后面几天江玥确实没和这个女生再来往,一帮人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时,江玥突然发癫了。
他在一周后的联考上直接交了白卷,又找到那几个老师,当面放话,谁要是再找成明昭麻烦,打扰她学习,这个高考他就不考了,明天就办退学。吓得一群人又去找了成明昭,问她是怎么说的。
成明昭也在状况外,无辜地表示自己只是跟江玥说了眼下高考最重要,还是先分手各自努力吧这么一句话。
老师们吓坏了,一边做江玥的思想工作,一边请求成明昭先收回那句话。眼下最关键的事是稳住他的情绪,这件事过后,大家不敢再去找成明昭。
俩人至此成了全校老师尤其高三年段都知晓并全力维护的情侣。
只不过江玥高考后没能如众人意上什么清华北大,而是和成明昭一起去了所普通一本。
这场闹剧以令人失望的结局收尾,至今聊起来都是当年那些老师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明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无论是他哭也好,诉也罢,她都没什么反应,像在观赏一道别致的风景。江玥说着说着抬起头,门外正好传来动静。
她用拇指摁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唇,“嘘,闭嘴。”
江玥眨了眨眼,明昭收回自己的腿,踢了他背一脚,“去躲好,不许出声。”
神智重归大脑,江玥站起来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往哪躲,正想按照老路从阳台上跳下去,刚走两步就被明昭一把揪了回来。
她打开衣柜门,将他丢了进去,关门前又说:“眼泪擦干,嘴巴闭上。”
江玥躺在她的衣服堆里,咽了口唾沫,默默合上自己的嘴。
明昭关上柜门。
“外面什么也没有,也不知道普罗米修斯是怎么了,突然叫得那么凶。”
“可能是看见野猫了吧。”明昭趁他转身关门,把脚边那条领带踢进了床底。
“估计是,”薛烨走上去,自然地环住她的腰,“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屋里很热吗?需要把空调降低一点吗?”
他看着明昭颈上晶莹细密的汗珠。
“不用了,刚才做了组瑜伽。”
“我的老婆,你真是太自律了,”薛烨笑,看着那层附着在明昭肌肤上的薄汗咽了咽口水,“我帮你擦擦。”他作势要去舔。
明昭拦住他,“脏。”
“不脏,补碘。”
他埋下头认真用舌头清理明昭颈上、锁骨前的汗液,身后柜子忽然发出咚的一声动静。
薛烨立马回头,屋子里空无一人,“什么东西?”
明昭把他的脸掰回来继续补,“可能是伊丽莎白吧,它刚才进来了,不知道躲哪去了。”
薛烨从她胸口抬起头,耳朵红了,明昭问他:“好吃么?”
“老婆,怎么感觉......你今天有点怪怪的。”薛烨被她抱着,几乎没有脱身的空隙,他的小心脏扑通乱跳,眨着眼看着明昭。
明昭在夫妻生活方面并不主动,但也称不上被动,俩人都很传统。他有很多不得不遵从传统的下流思想,从来不敢妄想能和明昭一起实践。
“有么。你不喜欢这样?”明昭低眼看他,但语气里好像又没有听他意见的意思。不知怎么的,今晚的明昭给他一种说不上来的陌生感,和平常见到的样子不太一样。陌生又迷人。
薛烨重新把脸埋进她的怀里。“喜欢,喜欢得要命。”
明昭像哄婴儿一样抚着他的后背,目光直视那扇柜门,“我先去洗个澡。”
“......我们一起洗吧。”
清晨,薛烨还在睡梦中。明昭把他搭过来的胳膊甩到一边,套了一件睡裙从床上站起来。
她打开柜门,里面的人一夜未眠,眼里布满血丝。
“出来吧。”
明昭送他到一楼正门前,在他要走的时候伸腿拦住。“等会儿。”
她拿出昨晚掉的那条领带,上去套在他的脖子上,慢条斯理地系好,左右欣赏自己的打结技术,“好了,走吧。”
昨夜隔着衣柜那条始终合不上的细缝,江玥看到了这辈子最黑暗的景象。
他眼睛红得要滴下血,盯着她,半晌才张开干裂的嘴唇,挤出一句颤颤巍巍的话:“成明昭,我恨你。”
他走出这片豪宅区还不过五分钟,天上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江玥抱着自己的西服冒雨来到了马路前,刚走两步一辆车急刹在他面前,出租司机摇下车窗冲他喊:“你他大爷的,看不清这是红灯啊!找死呢!”
江玥没听清他噫噫呜呜在说啥,头发被大雨打湿服服帖帖地挂在脸上,他像刚从水库里爬出来的水猴子。
他上前一步拉拉车门,"叔,去万竹御府。"
“欸,等下......拿个袋子,拿个袋子垫着!你别把我坐垫弄湿了,我看你脑子不太清楚,万竹御府是什么地方?有钱人住的豪宅区,我直接送你去第三人民医院好吧?不收你钱。”
“去万竹御府,我有的是钱。”
江玥左摸右摸,掏出自己的钱包,抽出无数张卡丢到他前面。
“这些、这些,够吗?”
“好好好,你别激动,这就走行了吗?”司机赶紧一脚油门下去,不敢再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