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人聚在一起吃饭,只有偶尔攀碗落在桌子上的声音,其余时间,落针可闻。
不一会,唐老太太放下了筷子,众人纷纷把筷子放在了筷托上。
世家的规矩就是多,安谨言本就跟着唐钊夹菜,这才没夹几口菜,见众人纷纷落筷,撇了撇嘴,也放下了筷子。
唐老太太看安谨言懂规矩,默默点了点头,等下人们把碗碟撤下桌,唐老太太把一碟糖渍梅子放到了安谨言面前。
安谨言刚要抬头看看唐钊的眼色,茶婆婆走到唐老太太身边,躬身道:“老太太,水生来了。”
水生是陆水生,是唐老太太娘家侄子,因小时候被小妾卖到小渔村,大了才被找回来。
“姑姑~”声音清脆,只听声音是一个阳光开朗的小公子。
唐老太太杏核眼里几分开心:“水生来了,快进来,茶婆婆冲一碗牛乳来,水生爱喝。”
“多谢姑姑想着水生的口味,别说,这一路走来还真是想这一口了,姑姑家的牛乳最是醇厚香甜。这是几条黄鳝,天气冷了,这东西难得,偶尔得了几条,我爹让我给姑姑送来,补身子。”
陆水生缓缓走进花厅,安谨言才看到他的样子,眼睛倒是随了唐老太太,一双杏核眼,黑白分明,鼻子高耸鼻头硕大,奈何背后有一个罗锅,压着背和脖子,导致右侧的肩膀微微上轻,右手拎着几条黄鳝,抬到与脸齐平。
“唐飞,快快接过来,养到厨房里,水生,快来这边坐,暖暖身子。”唐老太太见他拎着黄鳝的手冻得通红,赶忙招呼他坐到暖炉旁。
水生刚坐下,茶婆婆端过来一碗牛乳,还搭配了几块烤奶皮子。
水生转头端牛乳的时候,看到了安谨言,脑袋因为身后的罗锅向右肩膀倾斜着,歪着头打量了下安谨言,落在她高耸的肚子上,笑着开口:“这是?”
唐钊没有开口,唐老太太拉着安谨言的手,给水生介绍道:“这是钊儿带回来的媳妇,已经有了身孕。”
“恭喜恭喜~”水生赶忙道喜,“这有六七个月了吧?”
唐老太太看安谨言,只见她害羞的低头不语,叹了口气,到底是有些小家子气。
“七个月。”唐钊缓缓开口。
唐老太太眼神一滞,随即笑着附和道:“对,七个月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就能喝上添人进丁的喜酒了,真是个好季节。到时候我一定准备一个大红包。”水生十分健谈,眼神望着安谨言,仿佛憧憬到了唐家添人丁的盛况。
唐钊勾唇:“还不谢谢表叔。”
安谨言这才羞答答的站起身子,福了福:“谢表叔。”
陆水生,小口啜饮着牛乳,厚厚的奶皮子在他嘴上围上了一圈。只见他掏出一方帕子,把嘴巴擦干净,又端了茶,漱了口。
这陆水生从小在小渔村长大,已经成年才接回陆家,没想到陆家这样人家的规矩做派倒是学了十乘十。
唐老太太见他一番动作下来,满意的点点头,跟他闲聊:“年节时,听你爹说,现在家里几处让你练手的生意,你管的不错。”
陆水生虽然身形有缺陷,行事说话,却极有条理,他慢慢的开口:“姑姑这是看中侄儿,家里长辈帮衬着,我也只不过是跑跑腿,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慢慢学习,不敢居功。”
唐老太太更是满意,她是知道陆水生回到陆家,因为是小渔村长大,又天生有缺陷,陆家几房便极力反对,哥哥为了公平起见,便把常年亏损的几个铺子交给他打理,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便开始盈利。
唐老太太一向注重能力大过长相,何况这又是哥哥唯一的儿子,即使他不成器,那也是要撑腰的侄儿。
姑侄俩一个满眼满意,一个又机会奉承,随时可以听到唐老太太爽朗的笑声。
一桌子人已经喝完了杯中茶,大眼瞪小眼的看着他们俩闲聊。
唐老太太喜上眉梢:“你们也别坐着了,该干嘛干嘛去。钊儿在这里暖和暖和,顺便跟你表叔讲讲现在的政事。”
安谨言看了一眼唐钊,她打算坐在他身边保护唐钊。
唐钊却瞥了她一眼:“你就别在这添乱了,随处走走。”
安谨言瘪着嘴看了一眼唐钊,眼中尽是不舍与委屈。
唐老太太看到她的样子,笑着摸了摸她的肚子:“去吧,出去溜达溜达,冷了就回来,你这身子多走走,生得时候少受罪。”
“是,奶奶。”安谨言听话的出了门。
安谨言刚下了台阶,便看到院落里笔直的一道身影,顶着一张娃娃脸,正是唐慈。
“安小娘子。”
安谨言唯唯诺诺的福了福,小声道:“唐小娘子。”
唐慈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我们差不多大,你不用给我作揖作福,我们之间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安谨言自然装作懵懂疑惑的样子:“没有吧,我自从怀孕一直深居简出,极少见人。”
“真的没有见过吗?当时那个人长得跟你很像。你还有什么姐妹在吗?”
安谨言摇头:“没有。”
这个天,没法聊下去了。
唐慈却不想放弃,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安谨言,还是觉得这就是当时看到的人:“你什么时候跟唐钊在一起的?”
“怀孕的那晚。”安谨言害羞的低下了头。
唐慈真的好像扒开她的脑袋看一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她是不是故意的。
“你为什么这么问,是不是唐钊还跟别的小娘子拉拉扯扯过?”安谨言突然想到什么一样,抬起头,一脸委屈与不甘的盯着唐慈。
唐慈:“”
然而就是唐慈一瞬间的无语,安谨言眼睛里顿时蓄起了泪水:“我就知道,他怎么可能只有我一个小娘子?我就知道”
“不是”唐慈赶忙想解释。
安谨言却不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有别人那又怎么样,他还不是带着我回来了。”
安谨言得意的拖了拖肚子,下巴高高抬起,继续说:“我只要生下这个孩子,我就是唐府的大功臣,谁也别想替代我。”
唐慈已经懵了,她一句话也没说呀,怎么这小娘子就自己脑补了一场大戏?
然而安谨言的脸色却又突然变得黯然失色:“可是自从那一晚以后,他就再没有碰过我,要不是我自己争气,说不定也被他弃之如敝履。”
硕大的泪珠一串串掉了下来,安谨言捂着脸往唐钊的小院跑去。
只留唐慈一个人,在风中凌乱,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什么都没有问到,却看了一场精彩纷呈的独角戏。
安谨言掩面跑到唐钊的小院,终于放下了手,拍了拍胸脯,“这宅子里的人,果真敌友难辨,人人一副笑脸,却总想着打探唐钊的弱点,想要伤害我的唐钊,幸亏我演技一流又机灵,我一定保护好这尊琉璃美人。”
此时的唐钊,蔫蔫地坐在唐老太太身边,陆水生已经离开,唐老太太把唐钊膝盖上的毯子整理了下,问道:“钊儿,这小娘子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你的?”
唐钊没接着回答,而是笑着说:“我那时只是腿不好,并不是不行了。”
唐老太太感觉他的话有点弦外之音,但又具体说不上来什么音,只能像是被他逗笑了一般,打了下他的膝盖,接着问道:“她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没问。”唐钊无所谓的回答。
唐老太太板起脸:“都是要爹的人了,怎么能这么不上心呢?”
唐钊眉毛挑了挑:“不是要延续唐家的香火吗?只要能生孩子就好,别的管那么多干嘛?”
“你”唐老太太差点被他这句话气得气短。
唐钊抬手给唐老太太慢慢捋着顺气:“到时候您就含孙弄饴,享受四世同堂,这可是我专门为了满足你做祖奶奶的愿望,你可要好好培养他长大。”
“我辛苦把你养大就不错了,还想着让我继续受累?也不知道心疼心疼老太太我。”
唐钊脸色苍白,额头竟然隐隐还有汗水:“我这身子,现在看着是比以前好了,说不定就是回光返照,指不定哪一会就撒手而去了,孩子是我的任务,完成了,也是为了了了您的心愿。”
唐老太太突然变得无比感伤:“身子好了就是好了,别胡思乱性。一会让府医给你把把脉,冬天马上就熬过去了,等到了春天,说不定就大好了。”
唐钊低头,苦笑。
唐老太太看着他的样子一阵心酸。
外面院子里渐渐归于平静,唐钊缓缓站起身来,手里拿着膝盖上的狐裘,自然穿戴好,“我累了,您也早些休息。”
“今晚住下吧?”唐老太太站起身,给唐钊系好袍领。
唐钊拍了拍唐老太太的手,低声说:“看看再说吧。”
唐钊缓缓走出花厅门口,一步一喘,三步一停,唐老太太站在门口看着他慢慢消失。
唐钊越靠近院子,脚步越快,不一会便推开了院门,门厅没有人,他转到卧室,终于看到安谨言站在一面墙前面,这一面墙也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糖渍果子罐子。
安谨言看着罐子,摸着肚子,可怜巴巴的样子。
唐钊把门关好,走过去,和她并列而站:“怎么站在这里,累不累?”
安谨言摇头:“不累,但是好饿呀。”
唐钊从怀里掏出几片奶皮子,递到安谨言的手里:“先垫一垫,一会我们回去吃。”
安谨言欢喜地接过奶皮子,赶忙塞进嘴里:“真好吃。今晚不用在唐家老宅留宿吗?”
“我们回家住,还要带你吃好吃的。”
安谨言看了一眼满墙的白瓷罐:“这里面都是糖渍果子吗?我可以吃吗?”
唐钊摇头,他已经很久没有动这个院子里的东西了,他也不知道哪一些是安全的,哪一些加了一些无色无误的料。
“忍一忍,等我们回家,你想吃什么吃什么。”唐钊没有解释,但是安谨言已经明白的差不多了。
安谨言听到他这句许诺,凤眼笑成眯眯眼:“我想吃冰醪糟。”
她已经好久没有放纵的吃冰了,自从跟唐钊时常待在一起后,她最爱的冰饮就被唐钊严格控制起来,都怪那个神医,非要说不宜饮冰。
“只可以吃一勺,明天再允你早中晚各吃一勺。”唐钊扶住她的腰,宠溺的叮嘱。
安谨言却撇撇嘴,小声嘟囔:“说好的想吃什么吃什么,还是只能吃一勺。”
唐钊点了点她的鼻子,眼里全是温柔,无奈的说道:“等你生完孩子,我给你准备一个冰窖,随便你怎么吃,好不好?”
“真的吗?”安谨言高兴的都要原地起飞了。
唐钊头靠在她肚子上,双手轻轻环着她的腰,“自然是真的。现在贪凉,是血热,不能用冰镇起来,要慢慢调养,这样对你身子才好。”
安谨言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点头:“哦,知道了。”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老宅?”安谨言三下两下就把奶皮子吃完了,意犹未尽地问道。
唐钊:“再等一盏茶时间。”
安谨言:“哦。”
安谨言回味着口腔里浓厚的奶香,想到了今晚那个唐老太太的娘家侄:“唐钊,你奶奶的那个侄子,是怎么个人?”
“是个苦命人,小时候被小妾,卖给了人牙子,自小在渔船上长大,背后又无缘无故生了残疾,虽然被接了回来,陆家几房,都虎视眈眈盯着他。”唐钊把知道的都告诉了安谨言。
安谨言啧啧啧地摇头,接着问:“那他是敌是友?”
唐钊看着安谨言好奇的眼睛,耐心的说道:“敌人不一定只能带来坏结果,友人也不一定只能带来好结果。关键在于怎么利用。只要利用得当,敌人可以带来好处。”
安谨言看着唐钊循循善诱的样子,心里突然好心疼,这可是他从小到大,一点一点总结出来的,吃了多少哭,吃了多少亏,才得出来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