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此。
段缱心里一沉, 就算早就猜到了母亲会有此一言, 但在亲耳听见这一番话时, 她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失落, 同时也有几分透彻和了然。
她早就该明白的,母亲不可能为了说些家常小事就专程过来见自己, 道歉就更不可能了。
原来这才是母亲的目的,让她去劝霍景安收手,不要再“陷害那些忠臣良将”。
她抬头看向赵静, 轻声道“娘今日来此,为的就是这事”
赵静看出她的黯然, 心中一紧, 未免她不答应, 连忙加重了语气道“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缱儿。现在朝堂已经乱成了一团,人人自危, 不得安宁, 再这样下去, 就要酿成大祸了。”
她伸手握住段缱双手,一派恳切道“娘知道, 你还在怨娘,当日娘没有一口回绝陛下, 是娘不好, 娘做错了, 你怨娘是应该的。可你不能为这事就和娘置气, 不顾那些忠臣良将的死活,你素来明理,应该知道轻重缓急。”
她说得语重心长,段缱却听得心中发苦,包裹住自己双手的温度与从前无二,可她却再也感受不到那份温暖了。
“女儿知道。”她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关乎朝堂大事,女儿自然不会任性妄为。我我会去劝霍大哥的,可是我们现在连面都见不着,娘要女儿去劝他”
见她应下此事,赵静心头一松,舒了口气,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这个简单,娘早就想好了让你们相见的法子,你只要记得多多劝他就好。缱儿这么聪明,想必不会让娘失望的。”
居然连相见的法子都想好了。段缱沉默一瞬,道“那要是劝不住呢”
“怎么会劝不住”赵静笑得轻松,“他本就是为了你的事才气昏了头,如今你亲自去劝他,他又怎么可能不收手呢好了,别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了,快起来换身衣裳,你这一身行头窝在家里还行,去见他就有些随意了,妆容也要重新画一个,好在你底子强,不必多么繁杂,略施粉黛就行。”
段缱听她这话的意思,像是马上就要去见霍景安一样,不由一愣“我们现在就要去见霍大哥吗”
不等赵静回答,她就明白过来,阿兄带着嫁妆去了晋南王府,父亲又在军中,府里没有别人,要把自己带出公主府,现在是最佳的时机,更何况听先前之言,这件事似乎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自然越快越好。
赵静的回答也验证了她的猜想“不错,娘今日就让你们两个见上一面。”
说着,她就扬声唤采蘩采薇进来,吩咐二女给段缱梳妆打扮,又命寄琴取来华服霓裳,仔细挑了件红底绣梅的给她换上,另配一条百蝶薄纱披帛,把段缱整个人都打扮得华彩丽人,耀目明艳。
整个过程中,段缱都不发一言,看似柔顺和婉,实则却是暗生抵触,心道自己只不过是去见霍景安而已,娘就这么殷勤地给她梳妆换衣,是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去以色侍人吗
她越想,心底越不舒服,赵静的笑容也变得格外刺眼,可她最终选择了沉默,什么也没说,由着采蘩采薇给她重新编发,簪钗戴环,点唇描眉。
赵静在一旁看着,不时出声指点两下,最后从妆奁盒里挑了一支步摇,让采蘩给她簪上。
步摇上缀着浑圆光亮的珠玉,累金烤蓝,熠熠生辉,段缱一眼就认出这是霍景安当日亲手给她簪上的,这支步摇从赵静处转递到霍景安的手里,最终落在自己的发间,她曾一度为此欣喜,一连戴了几十日,直到最近两个月待嫁闺中,她才偶尔摘下,不再时时刻刻簪着,没想到却又在今日再度簪上了。
仔细回想,其实母亲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不再单纯地对待自己了,让自己精心打扮,去亲近霍景安,主动投怀送抱,说是为了加深两人间的感情,其实只是用来帮助她笼络人心、巩固势力的手段而已,或许再早一些,把自己时时接进宫里住着,说不定也是为了能多多接触赵瀚,母亲的算盘,原来从一开始就已经打好了。
意识到这些,段缱心里一阵发冷,忽然间觉得自己素日敬爱的母亲陌生得可怕,思及平日母亲对自己的爱护,又不确定起来,想着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娘这么疼自己,怎么可能会这样看待自己呢
她心中的柔肠百结,赵静浑然不觉,依旧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婢女给她梳洗换装,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时辰,段缱梳妆完毕,赵静上下打量一眼,满意地点头笑了“就是这样才对,来,跟娘回宫”
就在采蘩采薇忙着给段缱梳妆打扮时,长安另一头的晋南王府,也正处于一片热闹当中。
一百零八响的鞭炮一共响了六串,直弄得门前烟雾四起,硝味弥漫,待喜炮燃毕,王府就门庭大开,管家携仆役迎上,恭敬地拜过段逸,就命挑夫把嫁妆抬进王府,一共一百二十八台的嫁妆,光是搬进府里就费了不少时间,且每台嫁妆俱由四名大汉挑担,犒劳的酒水喜钱发了几阵都不见停。好在这些人只在外院休息,不入中门,只有以段逸为首的十二名王孙公子被请进了大堂,因此外边虽然忙碌,里面却是井井有条,热闹,却不忙乱。
霍景安并没有在大堂等着,而是由他的长史刘用出面招待众人,直到一盏茶后,他才从堂前出现,与众人互相见礼。
他一袭苍色袍衫,长发高束一尾,端的是潇洒轩昂,只是却面无表情,周身也散发着生人勿进的生冷气息,让不少有心想与他结交的人都退却了脚步,不敢上前搭话。
晋南王世子性冷难近,众所周知,因此对于他的难以接近,众人都没有放在心上,只有段逸对此心生不满,心道你这板着脸的样子是给谁看,我妹妹的嫁妆你还收得心不甘情不愿
他越想越生气,也越看霍景安越不顺眼,眉头一皱就想上前质问一二,幸好被熟知他性情的小厮及时扯了一把衣袖,这才醒悟过来,他今天是来给妹妹送嫁妆的,是来结亲的,不是来结仇的,要是跟霍景安争执起来,他爹非打断他的腿不可,只得悻悻放弃。
众人各异的心思,霍景安全都没放在心上,他这几日因为赵静的变卦正在气头上,只是为了段缱的面子,这才勉强压下火气出来招待宾客,好在他一向冷淡示人,就算板着脸孔,旁人也都以为是他平素性情,并没有多想,这一场送妆礼,算是宾客尽欢。
约莫半个时辰后,来客全部离去,嫁妆被齐整地安置在了后院,由于两人在大婚后就要南下,一些大件的物什都要先归拢好,等亲事一办便先人一步运往晋南,故宾客一离开,管家就去了后院,按着册子把嫁妆分门别类。霍景安则是坐在大堂,冷着张脸沉默不语,刘用立在一边,不敢轻易打扰。
少倾,忽有门子入内禀报,道是皇长公主派遣黄门令过府宣传口谕,请世子接旨。
刘用听罢就是一惊,小心地看向霍景安“世子,这”
霍景安神色不变,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出,淡声吩咐门子“让他进来。”
门子得令,很快就请着黄门令进了大堂。
看见霍景安,黄门令细细地咳了一声,拉长了声音道“皇长公主有旨,请晋南王世子跪地接旨。”
霍景安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那黄门令身为宫侍之首,掌侍左右,通报内外,深得赵静器重,东宫大半的旨意都由他宣出,便是官高位重之家,见了他都只有恭敬跪迎的份,哪里受过这等冷遇一时暗生恚怒。若是旁人,他早给了一个没脸,偏生这位晋南王世子实权颇大,风头甚至都隐隐有压过长公主的趋势,他浸淫宫中多年,早练就了一身看人下碟的本事,面对此情此景,也只能硬挤出一张笑脸躬身作揖“殿下有旨,宣晋南王世子即刻入宫觐见,不得有误,钦此。”
霍景安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大堂中一时陷入寂静,就在那黄门令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时,他才缓缓开口“下臣接旨。来人,送大人出府。”
按理,既然赵静的口谕是即刻入宫,不得有误,那么霍景安就应该随黄门令一道去宫里,可他此番发话,黄门令竟不敢接茬,直到门子上前送客,这才大着胆子赔笑说了一句“朝事繁忙,殿下今日是特意空出来宣召世子的,还请世子不要耽搁太久,让殿下久候。”
霍景安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黄门令无法,只得道了声“小人告退”,随着门子离开了大堂。
等人离开后,霍景安又静了片刻,才吩咐刘用“把卢昌叫过来。”
刘用应声退下,不多时,就带着一名武夫打扮的男子入了大堂,那男子一见到霍景安,便下跪抱拳,行礼道“卢昌见过世子。”
“今日长公主都去了哪里”
“回禀世子,长公主今日辰时四刻出了宫门,前往长公主府,于巳时三刻携长乐郡主离府回宫。”
霍景安默不作声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好,我知道了,你退下吧,继续吩咐底下人看着。”
“是,属下告退。”
目送着卢昌退出大堂,刘用转头询问霍景安道“世子可要入宫觐见”
霍景安站起身“是要入宫,不过不是觐见。”他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容,“特意把长乐郡主带回宫里,不就是想要我过去吗,那我就如她的意好了。去,把我的马牵过来。”
一路疾驰到丹凤门前,日头差不多已经升到了当空,这半年来霍景安多次出入宫廷,守门的禁卫早就认得了他,没有也不敢盘问腰牌,直接让道放行,就这么让他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东宫。
至临华殿前,早有宫女在此等候,见他到来,便上前敛衽一礼,请他随自己而来,却是把他往偏离临华正殿的西边带去,直到碧玉阁处,才停下脚步,转身对他行礼道“请世子入内。”
霍景安在心里嗤笑一声,抬脚迈入楼阁。
自从段缱回府居住后,这碧玉阁他就再没来过,如今时隔两月再次踏入,竟有了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阁里的布置一如既往,只是多了几分冷清,他扫了一圈,没有见到段缱的身影,就掀起织锦门帘,往里间走去,果然在珠帘后边望见了熟悉的身影。
段缱对窗而立,长裙曳地,仿佛一朵灼灼盛开的海棠花,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想着心事,长发如瀑般披下,日光透过窗格洒在她的身上,给她蒙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晕,仿如梦幻。
霍景安看着,心就柔软起来,这几日堆积的怒火与不满在顷刻间消失殆尽,只余一腔柔情,驱使着他抬步上前,伸手挑起珠帘。
珠玉碰撞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段缱睫翼一颤,转头朝他这边望来,发间步摇随之一动,闪着熠熠的辉光,如同星茫。
两人四目相对。
他含笑唤道“缱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