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冰雪凝在枝头,东宫清扫落雪的宫人脚步匆匆,江绒雪一夜睡的不好,清早起时身体和脑袋都昏沉得厉害。

对镜梳妆时,她看见自己的倦容,伸手触了触脸侧,扬了扬眉目,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

她起身,准备换衣。

东宫本就没有女子的衣裙,她只能将衣裳来来回回的穿,夜里烘烤干,有时还要借宫中婢女的衣衫穿。

可刚系衣带时,却听窗外细细的说话声。

“听说太子要将姑娘遣走啊。”

“我也听说了,今早任统领还领了马夫……”

“姑娘难道并非殿下心仪之人?那殿下这几日为何……”

江绒雪目光一滞,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最后太子还是要把她送走,漫天风雪里,推开窗的声音惊起一片鸟雀。

见到她,屋外婢女纷纷住嘴,吓得不知所措。

江绒雪并没有训斥她们,只是压着情绪问,“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胆大的婢女上前回答,“奴婢们也是听巡卫的侍卫说的,说是太子殿下留姑娘在东宫太危险……这几日姑娘身体大好,太子或许就……”

江绒雪扣紧窗沿的手发白,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骤然失去力气。

“我知道了。”

她将窗关上,沿着墙壁往下滑,头疼感愈发强烈了。

到底哪里不对呢,她将手放在额头上,狠狠的抵着额角,她只是懊恼,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那日马车上她说的那些话,难道并不曾打动他?

她的眼眸里露出一丝茫然,自溃,她强撑着站起,她想的更多的是该如何才能挽回,她走出门,却见有人走来。

“姑娘,有人来看你。”

婢女身后是一位面容慈悲的老人。宫娥清欢解释,“有一位嬷嬷来找你。”

待看清来人,她心头猛然一震,五色具失。

“秋水姑姑?”

秋水姑姑笑着点点头,对宫娥说:“谢过太子殿下照顾我家大小姐,还劳烦姑姑去禀报一声,老身见过姑娘平安,安心许多。”

清欢点点头,应声离开。

众人散尽,只剩江绒雪独独的望着眼前的老人,她如果没有听错,她唤她的是‘大小姐’。

秋水姑姑看着她,低声道:“姑娘,我们进去说吧。”

江绒雪一声不吭的随她进了殿内,四周的宫人都退散干净,确保不会被任何一人听到交谈声后,秋水姑姑才转身看向了江绒雪。

她的目光有几分打量,让小姑娘备受煎熬。

她终是忍不住,低下了头,“对不起秋水姑姑……”

她顶替姐姐身份,在东宫恣意妄为,如此下作行径,老夫人怕是已为她不齿。

“为什么要道歉,二小姐。”秋水姑姑摇了摇头,精明的眼眸中透出三分笑意,“你做的很好。”

江绒雪征了征,眼眸中露出一抹惘然。

“老夫人已经差人将你的婢女婆子们寻了回来,她们不会在外面乱说。”秋水姑姑托手解释,“那夜你离开了伯爵府,我便一路跟着你,知道你去了江家,之后又来到东宫。”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二小姐,老夫人她老人家别无他法护不了你的周全,但是你能想到这个法子。”秋水温和的对她说:“这也是一种谋算,你能做到为江氏豁出去,便已经算是个好孩子。”

江绒雪并未想到,老夫人居然是这个态度,她以为她会认为自己不知廉耻,占用长姐之名,行媚权之事。

可秋水姑姑说:“姑娘,不要觉得难堪,古往今来,甘愿为家族做牺牲的孩子比比皆是,你既生在江家,便有一份责任。江氏既然没有做错,那么你便是冤者,冤屈不得洗刷,你便一刻不能停息。”

“冤者伸冤,向来是天经地义。”

一番话,使江绒雪心中大恸,她捏紧了衣裙,眸光轻动。

转而,她又露出一抹苍白的笑,即便她明白了这些道理又如何,此刻她根本不知前路如何。

“他还是要赶我走。”江绒雪声音略带苦涩,“秋水姑姑,我不明白,虽一时求他带我见到了爹爹,可他并不肯帮我,我不知道是哪里出错了。”

她将先前之事一一说与秋水听,她不像姐姐,不会驾驭人心,她只是拙劣的去讨好他,以图留下来。

秋水听完,忽然平静的问她,“姑娘,你知道为何大小姐总是能使许多人信她吗?”

江绒雪神色迷茫,她摇了摇头,头疼致使她神思缓慢,心中郁结。

“一,是因为她的眼睛总是亮的,因为她能让人觉得她很诚恳。”

这两个字使江绒雪心中动,她觉得好似很清晰,又陡然有些模糊。

“诚恳?”

“对,诚恳。”秋水姑姑耐心的与她解释,“因为你不够真心,你只是在言语上告诉他,迷惑他,其实你都是为了自己,为了江家,你的语言太假,你的行为也太不诚恳,因为其实你并非真的喜欢他,对吗?”

江绒雪抿起唇,她好似靠近他时,满眼都是算计,她借着姐姐的名义,实际上做的还是挟恩图报的事,他不肯信她,也不愿因此而留下她。

“姑娘,要么你是真的喜欢他,要么你就要装的足够像。”

装?如何装?

江绒雪忽然内心产生了一种很奇异的感受,这些天她在父母被下狱的恐慌中徒劳的挣扎,便是在睡梦中也会忽然惊醒,每每醒来她都焦虑痛苦,疲惫不堪。

赢行知在她眼中是一份希望,一颗救命稻草,她抓紧他,试图以任何手段达成目的,所以她哪怕再觉得自己卑鄙,也不曾有一分退却。

“二,你身上得有他看重的价值。”秋水姑姑盯着小姑娘漂亮而瘦弱的面庞,“姑娘有没有想过,殿下为何冒着风险留下你,而又为何要送你离开?留下你有何好处,又有何危险,送你离开对他有是好还是坏呢?”

江绒雪摇摇头,她隐隐觉得秋水姑姑说的是对的,但她一时想不到这么深,她只知道,如今自己最有利的筹码便是姐姐与太子的旧情。

而更多的,江吟夏这个人存在对太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还没有太多的思绪。

“若姑娘能弄明白,太子想要的是什么,并走进太子心腹之地,让他相信姑娘。”秋水姑姑撩开江绒雪面上的碎发,“江家的事,或许就有转机。”

江绒雪想到父母,想到姐姐,想到江氏族人,唯余的那些羞耻消散而去,她哑声道:“我知道了,姑姑。”

秋水姑姑走时,屋外已经飘起了小雪,天色灰蒙蒙的,江绒雪独自一人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望着屋外的飞雪。

忆起三年前,好似就在昨日。

那一日是她为数不多的出府,京中嫌少有人知道她是江府的二小姐,是以在宴席上认错了身份,旁人非要拉着她打一场马球赛,她自小身子骨弱,不会马术,开场还未一息,她便从马上摔了下来。

马蹄刚要践上她的脸时,是少年将她挽起,护在身后。

姐姐匆匆问询赶来,见面便是怒气冲冲,要对方那群纨绔子弟给个说法。

“什么说法,你妹妹生来便是个病秧子自己摔下马还能怪得到我们头上?”

“江吟夏,别说你妹妹,便是你自己,这般泼辣,区区一女郎,平日里不知天高地厚自诩才学,无一点女子的模样,不如多读些《女德》《女戒》,早成贤妻良母为好。”

话音刚落,便有石块砸破了那权贵之子的脑袋,一时场面大乱,闹的不可开交。

那本是姐姐动的手,可事后父亲却勃然大怒,要罚跪姐姐跪家法,姐姐倔强不肯从,赢行知上前,将罪过顶了下来。

他被打了二十鞭子,与姐姐一同罚跪在祠堂里。少年背上血肉模糊,白衣血花触目惊心。

夜里江绒雪偷偷溜进厨房,将脸烧的黑乎乎的,然后带着几块难以入目的馕饼悄悄的候在了祠堂外。

门内,是姐姐和他说话的声音。

“那些混帐东西,欺负我妹妹身子弱,还侮辱我为女子,老娘不扒了他的皮都算轻的。”

江绒雪心里一阵暖流,转而,她正要敲门时,又听见少年的声音。

“那不是弱项。”

他的笑浅浅的,却很温和。

“何必在意那些混账话,身子弱些,身为女子又如何,他们无非是嫉妒你学问好,所以借其来说事。”

江吟夏笑了几声,“那我没错。”

“嗯。”少年应答一声,“非但如此,你要活得更好,要更张扬,才不会让他们顺心如意。”

江绒雪停了停敲门的手,她背靠在门外,回味着他言语温温的声音,姐姐与他的交谈那般从容,又好似充斥着温馨。

她本不该偷听,这太无礼,可她却迟迟没有挪动步子。

从未有人这样安抚过她,她本就是个病秧子,在旁人看来那根本不算诋毁。

而此刻她更像是一个小偷,暗地里偷走那人对姐姐的宽慰和温柔。

不知多久,她才将手上的馕饼放在了瓷托上,悄然离开。

姐姐罚跪一日之后,便离开了祠堂,而少年代替姐姐一直跪了一月。每天江绒雪都会做好馕饼,悄悄的放在门前。

就像是偷走东西后,暗自放下的碎银。

已至半夜,太子殿中仍旧留有青灯。

因太子早先说过勿要旁人打扰,是以任平生并不敢禀报任何一句,只是劝退来人,可如今他有些心焦。

频频转了几个来回以后,太子放下了文书,轻揉眉心。

他无心再看公务,便起身准备离开书房,刚踏出门槛,任平生见到他赶忙上前,可一道细弱的声音却先一步出现。

“殿下……”

猫叫一般的声音传来,太子停下脚步、低首才见眼下一个雪白的身影团缩在角落里。

寒冷的天,少女在风雪中蜷蹲在粱柱上,脆弱像是一只风雪中的白花,见到他的一瞬,目光微微亮起。

片刻之后,太子才出声,“你怎么在这?”

江绒雪轻轻的拉住了他的衣袖,被冻的通红的脸使人见之心疼。

她抬头望着他,眸光流转。

太子稍静,少女的心思并不难猜,可他毕竟不是救苦救难的圣人。

她穿的太单薄,又在寒风中等了很长时间,太子轻抿唇,唤人去取厚的衣衫来。

然后对她说:“回去吧。”

江绒雪扯住他的衣袖,她看着他,眸光潋滟。

“我不想回去。”

风雪斜落进来,太子不愿与她多做争执,只摇了摇头。

可江绒雪却是对他凄清一笑。

“殿下,你曾对我说过,要张扬明媚的活着,可是我为了活下去而来寻你,你却不肯留下我。”

赢行知神色忽静,好似在记忆里探索着以往,思量许久,才忆起那话他确实对她说过,她居然一直记得。

江绒雪看着他,眼底只余千丝万缕的情感。

“我一直记得你对我说每一句话,和当初你为我扛下的二十刑鞭。”

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她在门外听到的那些话语,像一团柔暖的光,使她流连于温暖,久久不愿离去。

“人非草木,熟能无情,你曾护佑我,为我受伤给予我安心,我不曾忘怀。”

“那时你在祠堂内,我怕你挨饿,就偷偷做好了馕饼放在门外。”

太子听着她有些紊乱的话语,记忆中,好似是有几块味道不佳却足以填饱肚子的馕饼,原来是她偷偷留在门外,一月有余。

他眸光稍滞,有些意外。

少女声音微哑,她说的每一句都好似是真话,句句发自肺腑,可似乎是又因为暴露心迹,而显得紧张自愧。

她攥紧她的衣袖,眼眶隐隐发红。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过,为我承担刑罚,告诉我我没有做错,我只是比起旁人有些不同,而不是我自己不堪。”

宫灯明灭,她的面容太过纯粹,好似一捧初落的雪。

“殿下,我没有骗你。”

“我想留下来,不仅仅只是因为江家。”

“还是因为我想留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