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绒雪呼吸停滞,瞳孔微缩,放置在腿侧的双手捏紧。
尽管太子并没有细说缘由,她心尖却狠狠一颤。
那个赌,好像险胜了。
少女征神不过须臾,接着她凑近身躯,挪动的幅度很小,一点点与满身清贵的男人靠近,她的眼睛盈盈如水,将满盘算计藏入面具之后。
“我真的可以去看爹爹吗?”
感受到她的动作,赢行知不动声色的退开了些,他排斥她的靠近,却“嗯”了一声。
可少女根本不管这些排斥,凑近他仅有半寸之近。
“殿下,是什么让您动了恻隐之心?”
“是因为内心有愧……”她一只手扯着太子的衣袖,“还是因为我呢?”
他静静看她,一声轻笑里夹带几分气性。
“江吟夏,你是在得寸进尺吗?”
比起她那个病弱的妹妹,她的胆子是真不小。
他伸手将袖子从她手中扯开,马车停在了刑部,掀起衣袍,他穿出了马车,徒留一个高大的背影。
江绒雪却已在他的回答中寻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太子并非冷心冷情。
他还记着救命恩情,对病中的自己心怀不忍,他甚至还惦念着姐姐……
江绒雪忽然产生了一种心脏不适之感,可是接下来她想到父母亲族,便将那一丝异样忘的干干净净。
若这荒唐的顶替之法真行得通,待她寻到姐姐,再换过来也不迟。
听着外面的督促声,江绒雪掩下了心中所想,尽管心中再如何复杂,她也没有露出一丝端倪。她甚至抬起眼,用那双坚韧的眸子望向那府衙之上的牌匾。
刑部侍郎恭恭敬敬的迎接太子。
大齐天子怠慢政事,但子孙枝叶繁多,太子是皇后嫡子,又为人清正政绩斐然,是举国百姓崇敬拥护的储君。
江绒雪化身一婢女跟在太子身后,太子被侍郎恭敬请入官署后,任平生带着她走向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密不透风,因天光不曾照射进来而终年黑暗,唯有油灯照亮数个被铁栏困起的牢狱。
道路很长,冷意和血腥气充满四周,江绒雪从来不曾踏足过这种地方,心里害怕,可她偏偏强撑着不露出一分异样。
走到长廊尽头,里面盘腿坐着的是满头发白的中年人。
江绒雪心脏一紧,差点眼眶酸涩落下泪来。
几月不见,父亲竟已发如白雪。
身侧有狱卒解开了落扣的锁。
任平生悄悄对她说:“殿下有要事寻尚书大人商议,江姑娘在此进去吧,不要说太久,属下在外面等您。”
江绒雪点了点头,可她走进门后,却停了一瞬的脚步。
她没有取下面纱,而是手提医箱,装作一医女上前为父亲探病。就算是如此,江应峰也是一眼认出了她。
他人瘦了一大圈,声音也极度嘶哑,“你怎么会在这?”
江绒雪忍着心中情绪,喊他,“父亲。”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江尽峰激昂的情绪使得他脚腕上的铁链碰撞出寒声,“你不该来这!”
江绒雪按住他的手,仰着头哑声解释,“我是被太子殿下带来的。”
江尽峰一瞬征神,“太子……”
“爹爹你忘了,我曾经救过殿下,他顾念与我当初的情分,所以助我来看您一眼。”
任平生靠在门外的栏杆上,抱着臂静静凝息,耳力清晰。
江尽峰握着女儿的手紧了紧,他并非愚蠢,只闭口不言,沧桑的面容尽是悲哀。
江绒雪仍旧没有摘下面纱,她抓紧父亲破旧单薄的衣衫,忍着悲痛问他,“女儿时间不多,您只需告诉我,当初在宴席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尽峰那双浑浊的眸子颤抖不已,朝堂上的事,终究复杂,他摇了摇头,只道:“这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能管的……”
“爹爹。”江绒雪打断他,“如今家中除了我与妹妹都被缉拿了起来,还有谁能管此事?”
“若你不告知女儿,我又该何去何从,跟随流放而认罪吗?”
江尽峰紧紧握着她的手,张开的唇似乎要说些什么,下颚在微微颤抖,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江家沦落至此,竟要昔日爱女为他们以身犯险。
许久,他艰涩开口道:“坠入冰湖害死朝臣和粱国使者的并非我所为,那日在接待宴席上,我并不曾离开,而是和同袍们一起昏睡了一整晚。”
“何意?”江绒雪心中震惊,“爹爹难道喝了那杯酒?”
江应峰摇了摇头,“不曾,就是我不曾喝那杯酒,判官才判我有罪,府衙已查过,当日所乘的所有菜品里,只有酒中掺了迷药。”
“所以爹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昏迷,对吗?”
江尽峰默认。
没有人相信他昏迷了一整晚,包括当时的同袍,因为没有人看见他喝了酒,全是他一面之词,辨无可辨。
之后的事便是落水官员指认他是凶手,而朝廷着急给大梁一个交代,便将他压入牢狱,草草断案。
与其说这是蓄意谋害,倒不如说这是江应峰倒霉,偏偏选择了他当替死鬼。
可此事,远远没有面上看的那么简单。
江家素来是京中清流,虽说朝中太子地位稳固,但圣上子嗣繁多,自然有人富贵险中求,生起不该有的心思。
当日与他一起赴宴的,有太子党人,还有几位暗流,他是明面上的纯臣,自然也是最好顶替的对象。
且设局之人掐准了君上的心思,手段快准狠,没有人轻易敢为江应峰出面,是以到如今孤立无援的境地。
江尽峰看着女儿,他知道她并不蠢笨,只要稍花些时间便能想到其中的弯绕,可朝堂之事,又哪里是他一两句能说清楚的呢?
江绒雪心寒如冰,就因为江家与世无争爹爹为官清廉,所以才成了政治的牺牲品。
她长吸一口气,将头歪在了他膝盖处,江尽峰像以往那样,粗糙的手摩挲着她的顶发,苦笑道:“爹爹知道你想为爹爹伸冤,可此事艰难,若因此把你搭进去,倒不如上断头台。”
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在此刻忍不住决堤,江绒雪的泪水渗出,渐渐浸透了他的衣衫,细碎的哭声在空荡的牢狱中使人心酸。
站在门口的任平生无声的叹息,接着移开了步子,渐渐行远,留给父女独处之余。
头顶的声音压低,带着几分坚忍。
“是岁岁,对吗?”
江绒雪抬起微微泛红的眼睛,轻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若是以前,江尽峰或许会脱口而出训斥她,可此刻,他只有满心心疼。
“孩子,你这是欺君啊……”
“可是如今岁岁没有别的办法了……”江绒雪眼眶微酸,朝他摇摇头,小声说:“若是能为江家翻案,只我一人欺君,又算什么呢?”
“爹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家族之人颠沛流离,不能看你被冤枉至死,若岁岁真的什么都不做,才不配做江家人。”
江尽峰心中闷痛,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心疼的看着自己这个身子骨弱,又最乖巧的孩子,然后满怀自责和痛苦。
江绒雪见任统领已走,便压低声音问,“还有,岁岁想知道,姐姐究竟去哪了?”
她到现在都不知姐姐到底为何消失不见,如今她顶了她的身份行事,更怕仓促暴露。
“不知。”江尽峰叹气,“我和你娘也不知她到底去哪了,她失踪的那天是一个月前,说是要奔赴一北方友人之宴,也不肯告知我们究竟去了何处,是以她失踪数日,又不能大声宣扬,我们都不知从何寻起。”
女儿家失踪之事难以声张,就算是无事发生也会毁了名节,他们唯有暗暗寻访,可惜也是无果。
“那姐姐去赴宴之前可有收到什么来信,又与谁见的多些呢?”
江尽峰并不知女儿家私事,苦笑着摇摇头。他勉强作答,“只是寻常参加宴席……不过那段时间是你母亲为她寻亲的时候。”
走出刑部大牢,江绒雪像是历经了一场劫难,她浑身上下皆是紧绷的,面色凝重甚至略带苍白。
任平生将她带到了马车上,见她如此,有些担忧她的病情,虽然江小姐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但如此折腾,生怕再有反复。
他不禁开口,“殿下一时半会可能回不来,您休息一会儿吧。”
江绒雪点点头,便将头倚靠在车壁一端,阖上了眼。
父亲的案子疑点太多,但她没有办法进一步去探寻。
她得看到那场案子得卷宗,甚至去到宴席开设的地方,才有机会找出蛛丝马迹,甚至找出翻案的关键。
姐姐没有消息,如今唯一的办法还是只能靠自己。可她手无寸铁,更何况如今还是通缉犯。
她想的很多,她像是一根紧绷的弦,从入京开始没有一刻放松下来,脑中不是因病袭来的疼痛,就是有关江家案情之事。
天色渐暗,乌云笼罩在上空。
赢行知从刑部衙门出来时,惊闪一道雷电,将上京一瞬照亮,来往行人匆忙奔跑,唯恐瓢泼大雨不时落下。
任平生对他道:“江小姐已经回来了。”
太子垂目,并无意外的轻轻点首。
“哎……殿下。”任平生琢磨一会,还是喊住了他,“江姑娘刚见过她父亲还哭了一场,您……注意言辞。”
太子冷冷的扫了他一眼。
“她哭不哭的与孤何干?”
可他刚掀开马车的帘子,便有一双柔荑上前,落在他胸腹之处,少女眼眶红红,甚至将躯体扑进了他的怀中。
她仰首咬唇,像是委屈极了。
“殿下,你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