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的咳嗽声从江绒雪的喉咙里细碎溢出。
嬷嬷轻轻的为她拍了拍后背,也知道小姑娘因为这事心里窘迫,不再打趣她,只是温声细语,像是把她当作一个小孩。
“小姐还小,就是天塌下来,还有大小姐和公子顶着呢……”
江绒雪自出生便身带弱症,是以除了外祖母,家中每一人都将她当作瓷娃娃,止不住的娇惯着。
家中早早便给她选定了一个夫婿,门第是夫人老爷的故交,家风清正,那家的公子也是各个玉树临风,是门好亲事。
此次出京,也是因为她身子骨受不了酷热,去外边的庄子避暑。
而这一避,确是避到了快要入冬的时节。
若不是听闻家中生了事故,怕是老爷和夫人还要瞒着她。
嬷嬷心想,无论有什么事,江家人也不会让小姐受一点儿委屈,是以也不急这所谓的变故,她只温声的安抚她。
“睡吧,睡吧……”
江绒雪看似乖巧的应了,可众人都陷入沉眠,她却无一丝睡意,只瞧着庙外的雨幕,轻轻垂下眼。
就如同嬷嬷所说,她这一生本该就是如此,在家中受尽优待,再嫁给一个温良的男子,这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她该知足,不该再生什么妄念。
不知是不是错觉,眼瞳中竹林树影摆动,透过薄薄月光,门框上印着一道高挑的黑色长影。
去岁边境战乱,听闻是太子领兵出征,她不闻国事,也不知如今到底是国难危机之时,还是万事开太平。
只依稀记得他走之后,陛下怠于政务,父亲常提起的就是湘郡王献媚于陛下,得到赏识后便独揽权柄,与朝中清流积怨已久。
她眸色凝了凝,那人真的是他吗?
毕竟她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他了,自从那人恢复了身份,姐姐被传言要许配给他做太子妃。
她在那一场大病中忘记了他的脸,也忘记了心中的痴望。
天边泛起鱼白,雨也渐渐停息。
急着赶路,嬷嬷早早的便起身将婢女们遣起来,霜露很重,好在道路不再泥泞,匆匆给马喂了粮草,便要行路。
江绒雪戴上幂离,门前已经没有那道身影了,也不知那几日是不是比她们一行人去的早,此刻门前的几匹马已经消失不见。
她扶着竹编沿边,心底好似松了一口气。
“小姐,你可知我们真是碰上活菩萨了。”嬷嬷双手合十,“那公子还唤人将我们的马车修好了,真是好人有好报,不然今日又该难走了……”
江绒雪听着,半阖起双眸却没有应答,只淡淡道:“我们启程吧。”
没察觉她的异样,嬷嬷赶忙应了下来。
马车一路颠簸进了京,上京城依旧繁华,叫卖和人群喧闹声络绎不绝。
她取出信件,那是外祖母差人给她送来的,母亲和父亲一贯溺爱她,唯有外祖母对她慈悲中带有严厉,一封信件,将家中近来发生之事都叙述出来。
黑白刺眼的头几个字便是父亲入狱,缘由尚不得知,只是已经半月有余。
父亲是吏部官员,官居要职,被弹劾也是常有的事,但都不过是小打小闹,他为官清廉,如今被关如此之久,整个江家已是人心惶惶。
第二件事,是她姐姐不见了。
她到现在都不信,姐姐会直接在上京城中消失不见这件事。家中为了姐姐清誉,只好说她同自己一道去庄子上了,唯有家中亲眷才知其中缘由。
可这样,终究不是办法。
忽然,马车停顿下来,汹涌的脚步声和兵甲碰撞声让人心生惧意。
“那不是皇城兵马司的人吗?”
“这阵仗,不知又去抄哪家了……哎……”
马车避开官兵停在路边,江绒雪收起信件,撩开窗帘,车外是沉沙漫天,兵卫不知去向,他们通身肃杀之气,气势震慑百姓。
江绒雪心底冒出了些不安,等他们离开后,出声道:“快些。”
马车拐进东街,一路奔着江府而去,待马车平稳,江绒雪被扶了下来,可眼前的江府却是门户大开,连守门的家丁都不见了身影。
“这……”连一向安心的嬷嬷都住了嘴,心头生出了惊惧之感。
京中的天色也是昏沉沉的,枯叶卷着凉风,往江绒雪的衣袖里灌。
江绒雪的心一紧,整个人几欲站立不稳,她强撑着意识,长呼一口气,提起裙摆走了进去。
走过垂花门,江绒雪从未见过家中这般场景,遍地都是打碎的盆景鱼缸,庭前蜿蜒着长长一滩血迹尚未凝固,鲜红刺目,几乎将她的眼睛染成血色。
好似许久之前这曾经有一场肆乱,将老弱病残的妇孺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奴仆皆数凌虐。
一道闪电自昏暗的天空炸开,将江绒雪的面色印的没有一丝血色。
“轰———”
雷声轰鸣,她全身都颤抖起来,有个极其不可思议的想法破开她的脑海,使得灵魂颤鸣,心脏刺穿。
“母亲……”她低喃着。
嬷嬷走到她身侧,已是不知说些什么,她们这些受惯了优待的奴仆,甚至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皆是满眼满心惶恐。
雨水如长柱轰泻而下,将地面的血水冲刷入泥,天地一片暗色。
而江绒雪忽然提起了裙摆,在大雨中转身朝外跑去。
她的速度太快,众人都反应不极,只在她耳边呼喊。
“小姐!”
她一路跑出去,甚至听不见耳边的雨声和呼叫声,雨水没入她的眼眶发鬓,她狼狈不堪,衣裙尽是尘泥。
不知跑了多久,她停在了荣禄伯爵府前,门前无人,只有高耸的木门紧闭着。
她用指节苍白的手去拍打门框,将她的手掌一片通红,她声音嘶哑。
“江家江绒雪,求见老夫人……”
不知喊了多少声,门框终于开了一条缝,从中走出个发鬓微白的穿着干练的老妇,可并不华贵,她面容不算温善,见到江绒雪这般狼狈,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江绒雪面色病白,“秋水姑姑,我想见外祖母一面。”
秋水姑姑沉了沉气,才道:“二小姐还是不要见的好。”
小姑娘目光呆滞一瞬,“秋水姑姑……”
秋水冷着心道:“江大人前半个月已经入狱,参与谋害朝廷命官一事,经大理寺半月审查,已经人证物证俱全,大理寺判来年问斩,举家流放,皇城兵马司的人怕是此刻已经将江家人拘了起来吧。”
江绒雪瞳孔颤抖,她唇色发白,不断的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圣上如今不株连九族,已是看在江家尽心尽力做了这么多年朝臣,于社稷有功的份上了。”秋水姑姑眼底印着她这种苍白的脸,怕自己心软,便撇开不看,“二小姐若真有几分孝心,就不该再来伯爵府。”
“不……”
江绒雪眼眶红了一片,她抓住了秋水姑姑的袖子,手指冰冷。
“外祖母既然肯将那封信交给我,便是有法子的,岁岁什么都可以做,求外祖母救救我母亲,救救父亲!”
她的模样实在是太叫人心疼,她与江吟夏是同胞姐妹,可两人的性格却是天差地别,江吟夏性子开朗,在外端庄得体,事事都能自己拿主意,有汴京中不可多得的聪慧好名声。
而江绒雪,却是个孤冷娇气性子,她因病不常出门,也因为受尽娇惯而受不得一点委屈。
这么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遭逢家中巨变,像是失去港湾的鸟儿,任凭风吹雨打,脆弱的惹人怜惜。
秋水姑姑咬了咬牙,推开她的手,“老夫人她老人家早就说过,过渡宠溺孩子只会害了家族,可惜你母亲不听。”
“若是现在站在这的是大小姐,她一定能找出法子来,而不是在这哭着求她一个年老妇人。”
“二小姐,老夫人并不是不疼你,是你该学着长大了。”
雨越下越大了,江绒雪在飘破大雨中好似一缕失落的亡魂。
外祖母是李氏一家的老祖宗,荣禄伯爵府亦是母亲的娘家,江家遭此大祸,就连老夫人都怕殃及池鱼不肯出手,如今还有谁能帮她?
萧府外的小厮远远的看见一道瘦弱的身影,待看清样貌后急忙进去禀报。
走到最里面的院子,他赶忙道:“老爷,府外有人求见,好像是江二小姐。”
萧序赶忙站了起来,“快,这大雨天,快把人请进来。”
江绒雪被萧府周到的款待,萧伯伯是父亲的挚友,与她订下婚约的也正是萧家,萧序见她如此之可怜,也是万分心疼。
江绒雪一见到他,便哑着嗓子嘶声乞求,“萧伯伯,你救救我父亲……”
萧序赶忙吩咐婢女去扶她,“先别说别的,你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了这冬雨这般淋,快先进去!”
身侧萧夫人神色变了又变,待婢女将其扶进去后,她拉住自家老爷,“江家出了这等事,这婚事……”
“住嘴!”萧序有了几分恼怒,“当年若不是江兄,我岂能有今日?如今他家遭难,我却要趋利避害,良心被狗吃了?”
萧夫人被吼的红了眼,“我还不是为了衍儿!江家势去,往后这孤女能帮上衍儿几分?再说如今衍儿已经考取了功名,有个罪臣之妻,怎么都要遭人白眼!”
“衍儿都未曾说什么,你在这胡说些什么!”
萧夫人也急了,吼他道:“若衍儿真心想娶她,怎么那日曹大人说再审理江家的案子,他却一声没吭?”
“老爷!”萧夫人苦口婆心,“江家倒了救不回来了,我们如今若便要跟江家扯上关系,就是在自毁前程,自讨苦吃!”
萧序没再发出声音。
江绒雪靠在里屋的门框上,听着屋外的争吵声,垂下的眼睫好似染上了冰霜,她觉得太冷,冷的不知怎么发声。
不知过了多久,萧序和他夫人走到了屋内,看着少女脆弱无依的面庞,他终究还是狠不下心肠,坐在她面前,他苦声道:“绒雪,你是我与江兄从小指给我们家的,江家遭难,我们也很痛心,可是那事不是常人可以插手的。”
“如今,我们帮不了江兄,但却有法子救你。”
他身侧的夫人抓紧了他的袖子,急的额头上冒汗,可萧序半点不为所动,只定定的看着江绒雪。
“这几日你便住入我们萧家,往后你便是我们萧家儿媳,与江家斩断关系,也不用受流放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