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生

春暖花开的时节,连着几日都是阳光和煦的好天景。

暖阳柔软,午后时分,更是醉人。

“少夫人今日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这转魂丹不愧是皇家的奇药。”

秋娥在躺椅边蹲下,伸手掖了掖季柔腿上的锦毯。自那日赵谨克从宫里求来转魂丹已是第七日了,原以为那大内灵药也不过如此,今晨季柔醒来面色却忽然好了许多,到了午后更是有力气出了屋子。

“秋娥……”季柔轻轻拉住秋娥的手,苍白的唇上很浅的血色,“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奴婢大少夫人四岁。”秋娥笑了笑,回忆道:“奴婢到少夫人身边的时候,少夫人还不怎么会走路呢。”

季柔也笑了,笑得极轻,人生几十年,到头来身边剩下的只有这么一个人。

“我妆奁底下有一封信,你明日记得……帮我去取出来。”

“好,”秋娥应道,“是什么信?奴婢现在就去取出来。”

季柔看着秋娥,眸底冷静里带了几分难言的晦暗,“明日再去吧,今日就不必了。”

“是。”秋娥点头,没有察觉季柔话中的不寻常。

枝影摇动,暖风拂面带着春的生机,檐下有燕巢,只是已经空了。

季柔一动不动地躺着,眼前依稀浮起巢中雏燕嗷嗷待哺的景象。

倘若她的孩子还在,大概也就这几日该出生了吧?她的枕头底下,还藏着给他打的长命锁,还有那些小衣裳,虎头帽……

“燕子呢?”

季柔的嗓音很轻,像是烟,风大些就散了。

秋娥瞧了一眼那燕巢,道:“那雏燕总是叫个不停,姑爷怕吵着少夫人,命人挪走了。”

季柔的眸光波了一下,把雏燕挪走,母燕就找不到孩子了吧……就像她的那个孩子,她现在都不知道是男孩女孩,也不知他们把他埋到哪里去了,还是扔了呢。

“少夫人别怪奴婢多嘴,姑爷他虽不能讨回这个公道,可他待少夫人的心一直是真的……”

说到赵谨克,秋娥便免不了要借机为赵谨克说上一两句,即便他明知季柔因何意外落胎却一声不吭,可到底他的心始终还是向着季柔的。

哪怕赵氏和季氏在朝堂上早已是血溅三尺的地步。

只是经此一回,季柔已不愿再见他。

季柔没有说话,只是撇开头看旁处,死水一般的眸底无波无澜。

这样的话每日里都要听秋娥念上一两句,这几年赵谨克的好到底都是旁人看在眼中的。

人虽偶尔有些迂腐刻板,可又温文尔雅;未必多温柔小意,却又处处细致;说不来海誓山盟的承诺,但从不朝三慕四,惯来洁身自好。

这样的夫君简直打着灯笼都难找,哪怕他们开始也并不如意,但到底还是修好了。唯可惜他们是联姻……也称不上联姻。

不过是先帝驾崩前来用来暂时拖住季家的手段罢了,季家和赵家几代世仇,早晚都是要争出个死活来的,她不过是一步棋,先帝为幼帝稳住天下的一步棋。

是以哪怕她这些年再周到隐忍,再委曲求全,赵氏依旧容不下她,甚至亦容不下她的孩子……赵太后那样明目张胆地让人推她下楼,不就是让她看清楚赵谨克终究是姓赵,不会为了她这个季氏女与赵家翻脸吗。

这一辈子,从圣旨来的那一刻起,注定落此地步。

只是可怜了她的孩子,到底是投错了胎。

“奴婢昨日听京九说姑爷已经让他打点好外头的宅子了,”秋娥的嗓音里有几分欢欣,“等少夫人好了咱们就从靖平侯府里搬出去,以后少夫人和姑爷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哪里还会有什么自己的日子。

季柔的唇角勾了勾,几分自嘲,几分凄惶。

多少次,她都想离开这里,离开这座暗无天日的牢笼,可终究……

她是撑不住了。

阳光从树梢滴落,季柔抬眼望着天,天蓝如洗,春阳灿烂。

季柔搁在薄毯下的手动了动,费力扯下腰间锦囊。

“这个……”季柔伸出手,将手中的锦囊塞到秋娥的手里,“拿去给他吧。”

“给姑爷?”秋娥一愣,接着是一喜。

都多久了,季柔都不肯与赵谨克说一个字,甚是不肯看一眼。眼下,这是终于有了和好的契机?

“奴婢这就去!”

秋娥来不及多想,站起身便匆匆往外头走,生怕季柔下一刻反悔。甚至没有想起这锦囊里的同心发结早已被季柔拆了。

风缓和,拂过花影摇动渐渐模糊了季柔跟着秋娥去的眸光。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这一缕同心结,到底是……分开了。

……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

头胀痛,像是放在磨盘里磨,说不出来的难受与烦躁。赵谨克睁开眼,桌上的烛光晃进眼里一阵刺痛。

往事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倏忽而过,十年生死两茫茫,每一回想起仍旧是喘不上气的痛。

悔吗?恨吗?赵谨克自嘲一声,又有几分畅意,背负赵家门庭一生,行尸走肉一生,终于是快到了去见她的时候。

不知他去时,她可愿来当他的黄泉引路人?

毕竟他们也曾相约过来世的,这么多年,或许她也没那样怨他了呢?

赵谨克低头揉着隐隐作痛的眉心,一手下意识去掏带在胸口的锦囊,那个在这世间,她唯一留在他身边的东西,却是摸了个空。

锦囊呢?

赵谨克猛地站起身来,将全身的内袋摸了个遍,相国几十年早已稳若磐石的面上难得透出了几分慌张,扬声喊道:“京九!京九!”

有脚步声匆匆而来,京九抱着被褥推开房门挤进来,“属下……属下在。”

“我的锦囊呢?”赵谨克抬眼扫了他一眼,却见他抱着一摞被褥衣裳,厚厚一叠把脸都挡住了。

“你做什么呢?”赵谨克的眉心一皱,“我的锦囊呢?哪个下人浆洗的衣裳?还不快去找!”

“什么锦囊?”京九从厚厚的被褥后头探出脑袋来,“少爷您什么时候戴过那玩意儿?”

“你个老……”老东西,老糊涂了吗!

赵谨克心头的火一光,下意识开口要斥,却在瞧清楚京九那张少年的脸时猛地怔住,“你……”

京九被瞪得莫名其妙,找了桌子搁下手里的被褥,问道:“少爷您是不是醉了?厨房该备着醒酒汤,属下让人取一碗来?这前头婚宴还没撤呢,估摸着厨房现在正乱着,夫人刚才还让人到处找您,说是让您再出去敬一轮酒,多尽一份礼数。就算咱们今天是跟季家结亲,做下的面子功夫也是咱们赵家自己的,叫您别怄这气。”

京九嘀嘀咕咕说了一串,赵谨克只觉着如梦似幻,记忆一层层飞快倒退,旧梦重现,心魂震荡。一字一句,问得谨慎又迟疑,

“少夫人呢……”

“自然是在新房了,”京九倚着桌子,颇有几分得意,“少爷放心,让人看着呢,量他们季家人也不敢翻什么花样来,毕竟这可是靖平侯府,咱们赵家的地盘……”

京九摇头晃脑,就见赵谨克大步往门外走,“少爷?少爷你去哪儿?”

……

烛花噼啪爆响,满屋的红烛照的一室如昼,却也有些闷热。

屋里原本该候着的下人早已在送新人洞房后被轰了个干净,只剩下秋娥还守在屋里。

明明是一室喜庆热闹的大红,可眼下愈待着,便愈觉着寂寥悲凉,方才新姑爷放的狠话还在萦绕耳边,秋娥僵立着到现在都不敢出声。

这大红盖头下,姑娘该是在偷偷哭吧。

原就知晓这门亲事就是个火坑,只想着今后行事小心谨慎,退让委屈些就是。毕竟季家赵家都是先帝托孤的辅弼之臣,手握重权,论门第谁也不矮谁一截,面子功夫总该有的。

谁知进了这靖平侯府的门,赵家姑爷盖头都没掀就劈头盖脸数落了一通季氏满门,直接放了狠话让他们好自为之,一点脸面都没给留。

这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呀!

秋娥暗自叹了口气,蹲下来在季柔的身边,轻声问道:“姑娘,咱先洗漱歇息吧。”

大红盖头动了动,底下传来细细软软的嗓音,“子时了吗?”

秋娥听着那声音,只觉得心底都化了,“还未呢,最多戌时正。”

她们姑娘才多大的年纪,倘若不是那遗诏的缘故,怎么会……这个年纪就嫁人了呢。

“那……”盖头下犹豫了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傻姑娘。秋娥轻叹一声,都这样了,就算守到天明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他们赵家就能容下她们?靖平侯府和昌安侯府的恩怨就能放下了吗?放不下的。

秋娥无声摇了摇头,起身站好。

季柔的手指绞在一起,揉了揉钉在嫁衣上的珍珠。

她可没有秋娥想那么多,她只是觉着自己揭了盖头不好,早就听人说过,红盖头要叫夫君揭开才能平安如意,即便知道她这个夫君不会再回来揭了,那怎么着也得等过了子时他们成亲的日子之后再自己揭。

母亲说过,要知礼数,特别是嫁人以后更要小心谨慎恪守妇道,决不能让人指摘了去,这样才能立身。

季柔偷偷玩着裙子上的珠子,有些懦弱地想着那个赵公子不来也好,之前见过,冷面如霜的,明摆着也是很不耐烦这门亲事,她也有些怕他。

正是暗自想着,却听房门倏地叫推开,在这静谧屋里响动颇大,惊雷似的吓了季柔一跳,险些拽掉了裙上的珠子。

“姑……姑爷!”

秋娥惊诧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季柔还没来得及奇怪赵谨克怎么又回来了,眼前就忽的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