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9.Premonition-52

3月5日,星期日。

早上十点十五分。

就在市局专案组一众警官忙着开调查碰头会的时候,某个隐秘的房间里,闵靖歪靠在椅子上,闭上双眼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到底是死是活。

而穿着长袍的男青年则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前,自顾自地摆弄着电脑。

现在虽然是三月份,可他们所在的鑫海市常年气候温暖,开春后白天气温超过二十度,加之此地无窗,屋门紧闭后空气不流通,人在房内时间长了容易感到憋闷,所以青年摘下了他“出镜”时戴的笑脸胖娃娃头套,径自以真面目示人。

房内没有开顶灯,电脑屏幕照出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宽额头、塌鼻梁,因下颌骨发育不良而齿列外凸——正是警察们正在通缉的连环杀人嫌疑犯曾得韬。

他熟练地操作着鼠标,神情专注,样子十分忙碌,也不知到底正在倒腾些什么。

就在这时,房角的另一端传来了模模糊糊的闷哼声,昏倒的闵靖终于醒了。

她被捆在椅子上足足一天一夜,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无法舒展,其实身体早就麻了,现在即便放开她,手脚也都已经麻木到失去知觉,别说挣扎反抗了,估计没人搀扶根本站都站不起来。

极度的痛苦和不适中,闵大明星发出了几近哀泣的低吟,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挤出了两个字:“救……救命……”

她的呼救完全是下意识的。

不过这近乎低泣的哀鸣在封闭而安静的密室内居然格外清晰。

曾得韬听到了她的声音,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说道:“你醒了。”

在没有刻意捏出少年音的时候,身为一个年届三十的成年人,曾得韬虽没有经过明显的变声期,但声线还是要比扮演“谷银星”时低沉了一整个八度,至少光听声音不至于让人将他错认为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

然而这算不得难听的嗓音落在闵靖耳中,就像黑白无常的勾魂索,将她因身体痛楚而放空的魂魄硬生生勾回了位。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却因为牵扯到麻木的胳膊而疼得再度呜咽出声。

“……你……”

闵靖抬起脸,有气无力地看向曾得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果然不认识我。”

曾得韬推开椅子,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朝闵靖走了过去。

明明只有一米五出头的身高,甚至比不上一多半的小学高年级生,但青年队闵靖而言,无啻于死神靠近,让她恐惧得浑身发抖,双眼也沁出了泪花。

“是……我、我的确不认识你……”

不得不说,闵靖真不愧是小小年纪就敢杀人的狠人,不管是胆量还是神经好歹比一般人要强韧,都到这地步了,她居然还敢用语言挑衅,试图让自己“死个明白”,“……你说,我、我为什么要认识?”

曾得韬:“……”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闵靖,半晌没有开口。

不过意外的,曾得韬并没有发怒。

他只是默默地回头,转回到电脑前,一言不发地握住鼠标,噼里啪啦一顿操作,也不知究竟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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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实和‘闵靖’长得一模一样。”

折腾完电脑之后,曾得韬才将视线挪回到闵大明星身上,“不过当我第一次出现在你面前,你却根本不认识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她’了。”

闵靖的嘴唇哆嗦了起来。

她想说点什么,却觉得嗓子眼里像卡了一块硬邦邦的干面包,连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我跟闵靖……我是说,被你杀了的闵靖,已经认识了二十年了。”

曾得韬说道:

“你压根儿不知道吧,小孩子会在病房里建立多么牢固的友谊。”

闵靖睁大眼睛,瞪着黑暗中的青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她当然知道她的姐妹因为心脏病的原因从小就出入儿童医院,常常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的。

最长的一次,小闵靖的病情十分凶险,先是肺炎然后是急性心衰,最后因为用了太多消炎药引起了很严重的药物性肝炎,黄疸贫血DIC,在PICU经历了一番险死还生,等到终于治愈时,已经在医院里呆了整整一个季度了。

这些事情都是闵靖在和姐妹相处时,故意打听来的,为的就是若是日后有人问起,她不至于一无所知。

可她的姐妹在住院时认识了什么人,又和哪个病友关系特别好,却完全不在她的好奇范围内。

毕竟,她认为,那些都只是几岁到十几岁的小朋友而已。

而且小孩儿的友情总是脆弱的,病房里的孩子来来去去,几天一换,家长们甚至连隔壁床叫什么都记不住,又怎么可能建立什么深刻的联系,还深到能维持到十年、二十年之后呢?

“……你……你……”

闵靖的嘴唇抖了抖,“你也是……心脏病?”

“不。”

曾得韬今天第一次笑了:“我跟其他人不一样……‘闵靖’她说过,我很特殊。”

确实,他比其他生病的小孩儿都特殊。

他不像是别的孩子。

别的小孩儿会渐渐长大。

他们的五官长开,四肢拉长,个头蹿升,年年岁岁都在成长。只要隔个两三年不见,记忆中的小豆丁保不准就拔高了二十厘米,俨然已是个高挑挺拔的少年郎了。

而曾得韬,从十岁开始到现在,二十年间长高了不到十厘米,脸型和五官也基本维持在当年的模样。

换而言之,他的岁月几乎被定格了。

当年认识他的人不管何时再见到他,第一反应基本上都是“你怎么还和从前一样!”

“然而你却不认识我。”

曾得韬对大明星说道:

“当时你看我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闵靖张了张嘴,试图给出一个反驳。

但她根本不记得自己以前什么时候见过这个模样怪里怪气的青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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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得韬因为垂体病变引起的生长激素缺乏症,从小就出入医院,各种检查各种治疗流水价地做下来,十岁以后起码有四分之一的时间是在求医问药中度过的。

十二岁那年,他被诊出患有多发性非功能性垂体瘤,为此不仅做了手术,还接受了包括伽马刀在内的各种放射性治疗。

这些资料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来说是难以忍耐的。

曾得韬被繁琐而痛苦的治疗过程和随之而来的各种副作用和并发症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不知多少次想要从住院部的窗户跳下去,结束自己这漫长的痛苦。

而同样经常出入医院的闵靖,就成为了曾得韬那段岁月里唯一的曙光。

小朋友的住院病房没有严格区分男女,再加上鑫海市儿童医院是在二十年前便日均门诊量过万的超忙碌的大医院,床位紧张得走廊都塞满加床的程度,病床周转也快,小病人收进医院基本上是看哪里有床就先塞进去再说,只要是一个病区的,无所谓病种,都有可能被安排在一个房间。

当年曾得韬住的颅脑外科和心血管外科共用一层楼的七十二张病床,闵靖便因此机缘巧合之下,和刚刚接受完第一次脑垂体瘤切除术的曾得韬成了同室的病友。

对于从小因身体异常而性格阴郁,在学校备受霸凌,从来没交过任何一个好朋友的曾得韬来说,长得漂亮、性格温柔又善解人意的闵靖,简直就像是照入他阴霾人生中的第一缕阳光,耀眼、炫目,值得他珍视和回忆一辈子。

闵靖因为从小就在特殊学校里就读,身边的同学都是身心上有这样那样缺陷的孩子,所以她不仅特别了解这些病儿的心理和生理需求,还从老师们的日常中耳濡目染学到了很多,知道如何和病患相处,如何开导他们,如何在孩子们被病痛折磨时提供恰如其分的精神慰藉。

而闵靖也从帮助曾得韬的过程中汲取到了情绪价值,让她感觉自己是个很有用的、能帮助到别人的人。

两人就这么互相扶持着度过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直至挺过了最难熬的病痛期,恢复到可以出院了为止。

二十年前的即时通讯工具还不像现在这般普及,连小学生都可以人手一个小天才腕表的程度,闵靖和曾得韬为了不就此断了联系,不止交换了家里的电话号码,还互相加上了□□好友。

闵靖有个对她很宠溺的养母和一个不差钱的养父;而曾得韬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至少家境宽裕,且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父母对他也格外优待,两人都是小学时便有了个人电脑的。

互相加了好友后,他们经常在线上聊天,分享日常趣闻,互相鼓励互相祝福,约好了要一起战胜病魔,更是展望起了等痊愈了以后他们要做些什么。

“闵靖说她想当个医生。”

曾得韬用平静的语气陈述道:

“而我想来想去,感觉自己最多也只能做个程序员了。”

闵大明星张了张嘴,终究一句话也没敢说。

她确实问过她姐妹的梦想,但她问的理由仍然是为了扮演她时不会穿帮。

她还记得,当年的自己在得知了她那个性格天真又无知的姐妹居然想当个心脏外科医生时,嘴上说着支持,内心却在暗笑——你这么一个特殊学校毕业的学渣居然还想当医生,考得上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