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写过命题作文的同学应该都有体会,第一次写某篇文章时,不管脑子里构思得多仔细多完整,下笔之后总是难免出现错漏或是病句,涂涂改改在所难免。
写遗书的心理压力可比写命题作文强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人在情绪激动、精神混乱时,写出来的东西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词不达意才是常态。
而包永兴留下的那封遗书,虽然经过笔迹鉴定确认确实是本人所写,字迹也是符合他初中毕业的教育程度的幼稚和别扭,但书面却出奇的整洁,涂改的痕迹很少,只有三处写错后被涂黑的字,语句也基本通顺,没有太明显的语病。
而且柳弈有种感觉,包永兴留下的那封四百多字的书信,与其说是“遗书”,不如说更接近一封“自白书”。
他不仅把罪名承认得清清楚楚,还把警察想知道的那些疑点基本上都交代清楚了。
相反,对于年纪尚小的长子,以及有孕在身的妻子,他只用【很对不起,我一时糊涂犯下了大错,是我对不起你们,希望你们能原谅我】这么一句话就草草带过了。
不过如果仅是如此,倒也不能认为这封遗书就一定有可疑。
毕竟谁也不知道包永兴当时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心理状态,也有可能是人之将死了,他当真想要好好忏悔,于是起草了一稿遗书将自己的犯罪经过详细交代以后,还认认真真地誊抄了一遍呢?
柳弈想了想,先问了简一端一个问题:“从影印件看,遗书应该是写在类似笔记本一类的纸上的,对吧?”
他没看过原件,只能从黑白的影印件上判断,包永兴用的是某种带细横线的B5开本大小的纸,边缘隐约能看出不规则的撕裂痕,所以他猜应该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没错。”
老人家点了点头,“我们在现场找到了那本笔记本,是他那辆货车上的签到登记册,他是先写好遗书,再将那两页纸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法医要知道是先写字还是先撕纸实在太容易了。
只需要在被撕掉的那页纸的下一页做一些简单的痕迹扫描,就能发现透过上一页纸印在上面的无形的字迹划痕。
有时候碰到纸比较薄而写字的人力气比较大的情况,甚至能检出覆盖其上的三、四页以前的内容。
“而我觉得可疑的第一个疑点就在这里。”
简一端说道:“那本笔记本上就少了这么两页纸,而且我在下一页上也没有发现比那两页纸上内容更多的字迹。”
柳弈微微蹙起了眉。
略略思考后,他又问:
“那么,前辈您有发现其他可以书写的纸张吗?或者直接就是包永兴起草的遗书稿件?”
“没有。”
简一端习惯将话说得比较慢,咬字也很清楚,表意更是尤其明确:“要知道,我们可是在一座荒山上找到他的,哪来的那么多可以写字的纸?”
“……原来如此。”
柳弈明白了,“这么看来,确实有些不合常理。”
###
“遗书的问题还能用别的方式来解释,但另外一个疑点我真的很难释怀。”
说到这里,简一端拿起自己喝到一半的红茶,放到唇边浅浅地啜饮了一口,既是润喉,也是给自己整理思绪的时间。
“既然你看过卷宗,那应该清楚,邓警官是晚上九点半左右遇害的,而那间别墅的爷孙俩则是差不多半夜十二点半被枪杀的,然后包永兴逃进了山里,遗体在第二天早上七点过一刻被搜山的警员发现,整个过程一共经历了不到十个小时。”
看柳弈点头表示自己记得,简一端接着说道:
“当时是十一月,就算是在我们这边也入秋了,而且那段时间天气也比较好,没有下雨,气温凉爽,空气中的湿度也相对比较低。”
他顿了顿:“这些都是有利于硝烟痕迹在人身上保存的条件。”
柳弈想了想,“我记得卷宗里提到过,警方在包永兴身上检出了硝烟痕迹……”
“是的,我么确实检出来了。”
简一端说道:
“可硝烟痕迹几乎完全集中在包永兴的衣服上,双手上却几乎没有!”
柳弈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只在衣服上?”
“对!”
老人对自己的记忆力非常自信:“他衣服上的硝烟残留物——不管是火药的各种成分的比例,还是金属物的颗粒都跟警用六四式手枪相同,我认为应该就是那支失踪的警枪。”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从硝烟痕迹在衣服上的范围来看,明显是有人举枪射击后留下的。”
毕竟不仅是用枪的人,只要有人在近距离开过枪,硝烟逸散的范围内的所有人和物理论上都会沾上各种火药和金属颗粒,所以某人衣服上能检出硝烟痕迹,并不意味着那人就是枪手。
但硝烟痕迹本身也会“说话”,各型号的硝烟痕迹有它们自己的特点,专业人员通过分析留在物体上的硝烟痕迹的形状,能非常准确的推断出发射点与此物当时所处的相对距离和高度。
换而言之,如果在某件衣服上发现硝烟痕迹,法医只需要知道枪型,就能通过硝烟痕迹的具体形状,得知穿着这件衣服的人究竟是枪手本人,还是只是刚好出现在现场的无辜群众了。
不仅如此,法医们甚至还能凭着衣服上的那片硝烟痕迹得知枪手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用什么姿势什么角度、向着哪儿开的枪,其信息量之大,远超普通人的想象。
可现在,简老先生却说,包永兴身上的硝烟痕迹与开枪后的残留痕迹相符,偏偏“凶手”本人的两手却没检出多少硝烟痕迹,这就很奇怪了。
“……会不会是包永兴曾经洗过手了?”
柳弈提出了他能想到的可能性最大的一个理由。
“嗯,不只是你,其他人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简一端脸上神色不变,语气平淡:“可是我还是觉得,这不对劲……”
他想了想,反问柳弈: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直觉,就是某个案子,虽然很多事情换一种方式都能想出合理的解释,但所有细节凑在一起,就总是哪里都感觉不太对劲的?”
柳弈一愣,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可太有了。
他在心里想:
现在他手头上那桩还没完的包雁祥的杀人案可不就是这样吗?
明明并没有出现什么可疑到不可解释的、明确的疑点,但细节处却透着诡异,让他总也无法释怀,忍不住就想细细地查个分明。
“那人的手很脏,上面什么东西都有。”
简一端说道:
“机油、泥巴、汗渍、皮屑……偏偏就没有几颗火药和金属微粒,就算跟我说他洗了手,我也还是很难不觉得怀疑!”
###
柳弈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明白简一端这种与其说是“直觉”,似乎更应该归类为“经验”的感觉。
虽然不能说经验一定就是对的,但当一个案子里的诸多细节都与你的经验相悖的时候,就很难不让人猜测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猫腻了。
“除了遗书和硝烟痕迹的疑点之外,还有一个小细节也让我觉得不怎么舒服。”
简一端的讲述仍在继续:“就是那根上吊用的绳子。”
柳弈:“哦?”
简一端稍稍思考了一下要怎么解释,最后觉得与其用语言来描述,不如改用纸笔来说明更显直观,于是从手提包里掏出了自己的笔记本,摊开在桌上,提笔飞快地画了一张简图。
“那个绳结,是这样的。”
柳弈接过纸,立刻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左手结!”
“没错!”
简一端很满意柳弈一秒就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打结的时候用左边的绳子从下方绕过右边的绳子,这是左利手的人打结时下意识的反应。”
老人顿了顿,接着说道:“但我很确定,包永兴是个右利手。”
柳弈:“……”
这细节虽然很不明显,很容易就会被勘察人员忽略掉,但细细思来,确实很可疑。
人在下定决心自杀的时候,脑子里基本上就是一片空白,难以进行理性的思考的。
如此一来,他自然不可能在给绳子系绳结时还寻摸着怎么把结系得漂亮系得结实,而只是机械性地按照平日的习惯给绳子打结而已。
事实上,就法医接触到的自缢案来看,绝大部分的自杀者打的都是最简单的单结。当然也有怕一个结不牢靠而一连打了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个单结的。只有少数有特殊工种从业经验的人会打更复杂的双结、水手结甚至手术结。
包永兴一个开货车的,上吊只打单结很正常,不正常的却是左右两股绳重叠的方式,让人不免感觉一个右利手怎么会打出左利手习惯的右压左式的单结来。
听到这里,柳弈已经懂了。
他正了正坐姿,神色严峻:“这些疑点,你都跟当时办案的警察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