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诚如韩江韩法医所言,鱼舱里的7号遗体的死相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
如果他出现在船上的其他任何一个地方,柳弈都能理解。
一个船员,肯定是劫匪和海盗必须优先控制甚至直接杀害的目标,若是碰到敢反抗的,当场被活活打死也一点儿都不奇怪。
可这名被打死的船员却偏偏死在了鱼舱中。
柳弈认真地翻阅鉴定书,努力想要在里面找出对该疑点的合理解释。
至今为止,基本上能确定他们是船员,或者说死时穿着船员衣服的,一共有五人,除去死在鱼舱里的7号死者,剩下四具遗体,都是在船员舱里的。
船员舱里四人中的三人被烧得面目全非,也就比三截黑炭稍微强那么一点儿了,但即便是普通人看起来恐怖又混乱的火灾现场,法医们仍然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从中找到可用的线索。
三具遗体身上都检出了汽油残留物,其中含有大量的铅。
结合起火点进行推测,凶徒应该在用匕首或是军刀一类的利器刺伤那四人之后,把他们摞在了狭小的船员室里,再泼上汽油并点上火,准备来个毁尸灭迹。
含铅汽油在华国已基本被淘汰,要大量购入更是极容易引起警方的注意。
海警和刑警们正在调查附近有没有可疑的含铅汽油的交易记录,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线索。
因那四人是摞在一起烧的,除了硬挺着伤势爬到床下的船员外,另外三人虽然烧得严重,但因为是摞在一起的,肢体重叠的地方通常都无法被充分燃烧,残留下了不少焦黑碳化的衣物布料。
同时,衣服上的金属,比如拉链头、腰带扣、鞋扣之类的小物件,即便会烧到变形甚至融化,但细心的现场勘察总能将它们找出来,用以佐证还原死者的着装打扮。
从三具焦尸身上或多或少残留的衣物碎片来看,三人应该也和爬到床底的同伴一样,死亡时身上穿着船员的制服,大概率是船员。
凶徒的思路似乎很明确,把碍事的船员干掉,集中在一起烧了就完事儿了。
——既然都是弄死,为什么不把7号男尸和其他四人一起烧掉,反而要多此一举扔进鱼舱呢?
带着这个疑惑,柳弈一页页地仔细查看死者的尸检报告,终于发现了端倪。
“这人的伤,嗯……”
柳弈看得认真,大脑这么想了,一个词便脱口而出,“……有点意思……”
“哦?”
韩江一直留意着柳弈的反应,听到了他的轻声低语,忍不住追问:“怎么说?”
“啊,抱歉。”
柳弈意识到自己刚才想得太专注,说话一时间忘了谨慎,“我觉得这人的软组织挫伤比较像是拳脚踢打出来的。”
他说着,将鉴定书翻到伤情照片的汇总页面,轻轻推到坐在他对面的韩法医面前。
韩江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柳弈的判断。
即便是钝器伤,也是有自己的特点的。
比如棍棒落在身上,会留下长条形的淤痕,并有概率伴有“竹打中空”的现象,而砖块石头敲砸出来的痕迹,则能反应硬物与皮肤接触面的部分形状与表面特征等等。
而拳击伤和脚踢伤的淤痕范围则随机得多了,轻重也没有标准,且淤痕与正常皮肤组织之间的界限会比硬物所致的钝器伤要模糊。
资深法医只要注意观察、仔细分辨,一般能较为准确地判断二者的差别。
“您看这个。”
柳弈着重点了点头其中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7号死者的背部特写,腰大肌左侧有一个近似于三角形的淤痕,顶部尖,底边宽,侧边基本对称。
但它不像真正的三角形那样是笔笔直的线条,顶点延伸出来的左右侧边明显带了弧度;底边倒是挺直的,只是与清晰的“顶点”对比,它要浅地多。
因为整个淤痕呈现“前深后浅”的趋势,说明该打击与皮肤接触时,着力点在尖端处,且是有一定硬度的物体才能在皮肉上留下的钝器挫伤。
伤口拍照时要在旁边贴上比例尺,韩江很容易就看出了它的尺寸,“三角形”的两边长度大约四厘米,底边则长约六厘米。
“我感觉,这像是鞋尖踹出来的。”
柳弈顿了顿,沉声道:“而且这鞋头的尺寸对男性来说明显太小了,因此大概率是属于女性的。”
韩江抬头,直勾勾盯着柳弈,感觉像是听到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话。
但一秒后,他忽然站起来,几步跑到已经汇总的鉴定报告书里,稀里哗啦一通翻找,从中抽出一本。
“你说的,不会是这只鞋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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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亲审过每一台已经完成的解剖的鉴定书。
他听柳弈提起“鞋子”,还指明是属于女性的,便对一个他浏览鉴定书时一晃而过的小细节产生了联想。
死者的衣物都是要单独拍照存证的。
于是韩江抽出的26号死者的鉴定书里,赫然拍下了那位女死者的穿着——左脚的鞋子已经不翼而飞了,右脚上却穿了一只黑色的女士尖头皮鞋,顶部还有一个被烟火熏到变色的尖顶金属装饰!
柳弈将26号女死者的鞋子的照片与7号男船员背部的淤青互相对比,仔细分辨后,慎重地点了点头,“形状和大小都是吻合的。”
“卧……哎呦!”
韩法医一声惊呼滑到嘴边,又硬是换了个文雅的感叹,“真是没想到啊!”
本来大家都很自然地认为鱼舱里的倒霉船员是被凶徒或是海盗打死的,但26号女死者踢在他背上的那一脚,却一下子让事情的性质变得不一样了。
韩江眉头紧蹙,“……这么说,他分明是被鱼舱里的其他被害者打死的啊!”
柳弈点头,“有这个可能。”
随后,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一群受害者群起攻击船员,要么可能是绝望下的迁怒,找个倒霉鬼发泄心中的恐惧和怨恨;要么就是……他们觉得那人该死。”
韩江是何等聪明且经验丰富的资深法医,一听就明白了。
“好的,谢谢,我知道了!”
他朝柳弈道谢,“我会跟海警和刑警那边说一说这个情况,让他们注意调查7号死者的身份!”
——如果非要说一个最能让其他受害者感到愤怒的理由,那莫过于该船员与匪徒有勾结,甚至可能便是袭击者的内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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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0日,星期三。
这是柳弈等人支援明珠市“幽灵船”大案的第四天。
经过法医鉴证组这几日的努力,患有拉沙热的21号女尸,以及鱼舱底部发现的十四具男尸、六具女尸和两具未成年儿童尸体皆已尸检完毕。
柳弈今晚七点吃过晚饭就被拉去开会,听众人激情讨论案情讨论到晚上将近十点,回房间休息的时候真觉得自己要累瘫了。
江晓原同学不用参加会议,在不得随意外出的纪律要求下,他早早就回了房间,这会儿正窝在自己床上打王者荣耀。
见老板回来了,小江同学直接丢下队友,飞快地跳下床,把刚刚从食堂打包回来的炒面和皮蛋瘦肉粥摆到茶几上,“辛苦了老板,您要吃宵夜吗?”
“谢了小江。”
柳弈其实有点儿饿过劲了,并不是很想吃东西,但他还是接受了学生的好意,笑着点了点头,“我先去洗个澡,等会儿就吃。”
江晓原满意了,窝回自己的单人床上,重新捡回手机继续没打完的那一把。
实验室提供的宿舍两人一间,有独立的卫浴,但说实在的,环境也就是快捷酒店套房的水平。干净是干净,但也实在够简单,甚至称得上是简陋。
淋浴间十分逼仄,一个人站在莲蓬头下,一转身脑门就可能不小心碰到花洒支架。
柳弈把热水开到最大,听着水流刷刷浇在身上的声音,闭眼靠住湿滑的瓷砖,感到了久违的疲倦。
这种需要多方协调的大案实在是非常劳心劳力的,他这个从旁协助的都已经累得够呛,韩江年纪比他大,责任比他重,三天下来已经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鬓边的白发都更密集了。
柳弈一动不动地站在水流下,站了足有十分钟,终于觉得缓过劲儿来了,才给自己抹上洗发水,开始认真地洗澡。
等柳弈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精力充沛的江晓原同学已经又换了个姿势,充满激情地开始了下一把游戏。
因为这一把是跟女朋友玩的双人局,所以他格外卖力,咬牙切齿骂骂咧咧,神情很是专注。
柳弈心里暗暗羡慕嫉妒,心想年轻就是好,忙活了一天还这么精神,没去打搅他,而是坐到角落的茶几旁,打开餐盒,支起手机,一边吃宵夜一边给自家小戚警官打视频电话。
戚山雨等他的电话等了许久,一秒便接通了。
他开口就问:“柳哥,今天怎么这么晚?”
“嗯,晚上开了个会。”
柳弈笑着回答:“刚刚才回宿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