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6日, 午夜零点二十分。
自从有了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网之后,省道的车流锐减, 尤其是在凌晨时分, 连附近县城、村镇跑运输的货车司机都多半歇了夜,道路更显旷寂。
柳弈注意到,他在省道上行驶了足有十五分钟, 只有四辆车与他的车子擦身而过,而此时,前方最近的一辆车,距离他们足有两百米远。
刚才他们在经过省道入口的时候,果然看到有几个交警在收费站处设了路卡, 拦车检查。
但显然,如同嬴川预料的那样, 柳弈只不过是亮了亮工作证, 负责查车的交警就挥手放行了——那位警官一是对法研所的证件很有信心,二也是觉得,一个身上背着人命的嫌疑犯,是绝不敢堂而皇之地坐在一辆豪车里出逃的。
嬴川指给柳弈的目的地, 是距离鑫海市足有上百四十多公里的一座县城,若是以他现在的车速, 大约还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
只不过, 柳弈可不觉得,他旁边这个男人,会给他再开两小时车的时间。
只要市局刑侦大队的警察们不是一群饭桶, 此时无论如何也应该发现他已经失踪,并且很可能遇险的情况了。
以自家小戚警官的性格,他现在一定在追踪自己的位置,正带着人全速赶来。
而嬴川这么个经验丰富的连环杀人犯,自然不可能没考虑警方赶来的速度。
就算嬴川不知道后座上他的包里还有一枚追踪器,但柳弈刚才过关卡的时候,已经亮过证件,只要刑警那边和哨卡的交警一联系,立刻就能判断他们上了省道。
所以,柳弈觉得,嬴川很可能会让他把车开到一个他早就算计好的僻静地方,然后换另一辆车。
至于换了车以后,柳弈还能不能握到方向盘,那就实在不好说了。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若是嬴川只是想要绑架一个能用工作证帮他通过临检哨卡的人,他大可不必冒着随时会被人发现的风险,特地在法研所附近徘徊。
而且非要对比的话,就以控制人质的难度而言,哪怕是绑架江晓原也比绑架他方便。
柳弈认为,嬴川之所以非要挑他下手,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他是嬴川的执念——而且这种执念,已经强烈到了让他不惜冒险也一定要达成的地步。
不过,柳弈可一点儿都不认为,他的魅力足够大到嬴川舍不得弄死他。
恰恰相反,就像嬴川会与人合谋也要杀死自己的妻子白洮一样,性格过分偏执的人,对自己“看中的事物”,总有种远远超过必要的、非理性的执着。
虽说是他们想要让嬴川以为他们手中掌握了足以威胁到他的证据,好让对方对他们产生杀意,但实际上,只要嬴川足够沉得住气,就会发现,他们所谓的“证据”,根本无法对他产生实质性的威胁。
而且,即便他们的行动已经让嬴川产生了危机感,他也大可以选择直接逃到国外去,那就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了。
可这个男人他偏不。
他会想要杀死白洮,而且还打算对柳弈下手。
归根究底,那是因为嬴川是个有着病态独占欲的人,他的生母,白洮的未婚夫,白洮本人,还有柳弈,这些人对他来说,有着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意义。
他把这些人视为自己的所有物,但却无法独占,因此他要亲手毁掉他们,以此获得一种彻底掌控他人人生的愉悦感。
很显然,对嬴川来说,柳弈在他心目中的“顺位”,比他的妻子白洮还要高出一大截来,以至于即便他现在面临着被警方追捕的窘境,他也还是要想尽方法对他认为绝对不能放过的猎物下手……
…… ……
……
想到这里,柳弈顿时如坠冰窟,一股寒意从脚趾尖直蹿到天灵盖,令他连背上的伤口传来的麻痒和疼痛都几乎感觉不到了。
——他可绝对不想让自己变成嬴川收集的下一个战利品。
——他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滴水“啪嗒”一声落到了挡风玻璃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大雨从天而降,雨点敲击车身的声音,仿若密集的鼓点一般,差不多就要盖过汽车发动机的响声了。
柳弈微侧了侧头,用眼睛余光瞥了嬴川一眼。
“……原来如此。”
他一边轻声低语,一边摁开了雨刷。
嬴川立刻侧头,目光专注地盯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原来如此。”
柳弈目视前方,表情平静,“我刚刚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20日凌晨白女士遇袭,到21日下午你重新出现的那段时间里,你到底去了哪里。”
“哦?”
嬴川一挑眉,表情显得十分兴味盎然,“愿闻其详。”
柳弈回答:“你把你的同伙汪金蟾诱骗到东城郊的那栋烂尾楼‘鸿景阁’,打算杀他灭口,对吧?”
嬴川闻言,只是发出一声很轻的讪笑。
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显而易见的轻蔑,那意思仿佛是在说,你这猜测也太小儿科了。
“其实那天晚上,不管袭击白女士的计划成功与否,你都打算除掉汪金蟾,而东城郊的烂尾楼盘,则是你早就选好的下手地点。”
柳弈把疑问句换成了陈述句:
“因为‘鸿景阁’那地方不仅人迹罕至,常常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有人进去,而且汪金蟾曾经因为投资那块楼盘而几近破产,如果他死在那儿的话,更容易让警方觉得他的选择符合一个寻死之人的心理状态。”
“嗯哼。”
对于柳弈的推理,嬴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原本打算将汪金蟾推下楼去,把他的死假装成是自杀或者意外坠楼。”
柳弈飞快的瞥了嬴川一眼。
“只可惜古语有云,‘一人不进庙,二人莫看井’……很显然,汪金蟾不知因为什么理由,对你产生了警惕和怀疑,不肯配合你的计划。所以,你只能用别的方法杀了他——”
他顿了顿,一字一字地说道:“凶器,应该就是你拿在手上的这把刀,没错吧?”
听到这句话,嬴川倒是难得的露出了些许意外之色。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对现场的伪装已经做得颇为完美,虽然算不得“毫无破绽”,但即便警方有所怀疑,真要调查起来,也定然会耗上不少的时间和精力,而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他潇潇洒洒地离开华国,逃到米利坚去了。
然而警方的行动却快得远超乎他的预料。
嬴川几天前曾经给了西华花园的一名保洁工人一千块钱,让对方替他盯着,若是有人进入汪金蟾租住的三单元104室,就给某个指定邮箱发一条短信。
这样,当他收到邮箱提示的时候,他就能知道,警方已经找上他的同谋了,也就意味着,两人之间的联系很可能已经暴露了。
很显然,他这布置,现在看来确实称得上是未雨绸缪,还是很有必要的。
若不是如此,嬴川觉得自己现在大概已经被警察在机场堵了个正着,然后戴上手铐重新拘回局里了。
“哦?”
嬴川歪了歪头,“能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怎么发现汪金蟾的死因有可疑的?”
“原来你自己竟然不知道?”
柳弈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将视线移了回去。
“你用刀子刺死了汪金蟾之后,一定觉得很棘手吧?因为如果想要将他的死伪装成是自杀的话,他的身上就一定不能出现刀伤。”
他说着,抬了抬左手,做了个“下降”的姿势。
“所以,你想出了二次伪装伤的方法,就是将他从最高层丢下去,让他砸在了一处没拆干净的脚手架上,然后用砸断的木桩戳进他的刀口里,想以此掩饰刀伤。”
因为关掉了车载导航,手机也被嬴川给扔了,而这段省道柳弈以前又从来没走过,所以,他只能通过路标判断自己现在到底走到哪里了。
不过嬴川倒像是对这条路很熟悉的样子,也不见他查看任何导航设备,在还没到某个路标的时候,就已经提前告诉被他胁迫着的司机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了。
“我猜,其实如果按照你原本的计划,你大可不必将汪金蟾从十六楼那么高的地方扔下去,若只是想让一个人摔死的话,有那么□□层的高度就已经足够了。”
柳弈继续说道:
“只不过你担心两道刺创重合得不够完美,这样我们在尸检的时候,就很容易发现你的破绽。所以你要将汪金蟾带到顶层,让他从将近五十米的高空摔下去。因为这样,他的尸体就会摔得稀巴烂,而伤口周边的软组织也会在势能的作用下被撕扯开来,即便两道创腔没有完全吻合,尸检的时候也很难察觉。”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
“而且,那个烂尾楼盘大约半个月才会有人来巡视一次,你当时一定觉得,等汪金蟾的尸体被人发现的时候,早就烂得一塌糊涂了,二次伪装伤就更难分辨了。”
说到这里,柳弈模仿着嬴川刚才的语气,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讪笑。
“我想汪金蟾肯定不肯主动跟你爬到十六楼去吧?所以,你在杀死他之后,是从多少层开始,把人给背上去的?”
他睨了坐在身边的杀人凶犯一眼,语带讽刺道:
“就他的体型,要把他弄到那么高的楼层,一定很不容易吧?真是辛苦你了,累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