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6.the silence of the lambs-3

柳弈是在一阵一阵的头晕和头疼中, 艰难地醒过来的。

刚刚恢复知觉的时候,他根本还意识不到自己处境, 只以为自己还在一个有些诡异的梦境里, 差点儿就要不管不顾地再次睡过去。

可惜在头疼和耳鸣的双重折磨之下,柳弈只觉得好似有一根钢针插在他的脑子里,搅得他不得安宁, 终于耐不住低声哼哼了两声,勉强地睁开了眼睛。

他听到了一种规律的键盘敲击的声音。

柳弈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空旷而昏暗的房间里,身下是一张连床垫都没有的单人行军床,他就躺在残旧的铁丝网编织成的床板上,稍微动一下, 整张床都会摇晃起来,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他顿时感到头皮发麻, 本能的想要翻身坐起。

只是他立刻就发现, 自己的两只手正反剪到背后,被胶纸一类的东西固定住。

他又挣扎着勉力低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自己的两条腿也被黑色的封箱胶带缠得死紧。

就只是这么一个略略抬起上半身的动作,柳弈就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感骤然袭来。他“咣当”一下砸回到行军床上, 眼前金星乱闪,差点儿就要直接再厥过去。

行军床的铁丝网床板大力摇晃起来, 这动静终于惊动了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敲键盘的声音停了下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一张陈旧的木书桌前站起, 慢慢走到柳弈的面前。

“你醒了?”

男人说道。

他的声音很平凡,简直可以算是毫无特色。

柳弈努力抬起头,想要看清那人的长相。

但“仰头”这个动作, 却令他两眼昏花,胃部不受控制的一阵翻江倒海。他挣扎着趴到床边,“哇”一下将胃里的酸水都一股脑儿全都吐了出去。

男人一句话也不说,安安静静地等柳弈吐完之后,才抽了几张面纸,捧起他的脸,替他擦去嘴角和下巴的狼狈痕迹。

柳弈转了转眼睛,好容易固定住了乱晃的焦距,总算看清了这人的长相。

和他的声音一样,这男人也长了一张相当普通的脸。

五官分开来看,都算得上端正,只是眼耳口鼻组合起来,却只是一张无甚特色的面容,而且他眉心微蹙、口角耷拉,面容里带了三分苦相,完全就是那种丢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类型。

柳弈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平日里甚为自得的脑子,这会儿跟一团浆糊似的,几乎都无法思考了。

他艰难地移动视线,将男人的相貌、身材和衣着一点点印在眼里。

男人身材高大,只是肩背习惯性地佝偻着,身上套了一件普通的黑色圆领T恤,下身穿着一条洗得褪色的粗麻布工作裤,显然有些短,他蹲身的时候,裤脚吊起,露出了一截小腿……

柳弈的视线固定在了眼前这个陌生男人露出的两截小腿上。

他看见,那儿的皮肤上散布着大大小小好几个深棕色的结节,微微凸出于皮肤。

“……”

柳弈一头栽回到摇摇晃晃的架子床上。

虽然他的脑袋里面现在正仿佛有一群水牛在撒开四蹄一路狂奔,又晕又吵,令他几乎无法思考。

但当他意识到他刚才看到的是什么的瞬间,以前在这个案子里头那些总令他想不通的问题,就像是找到了正确解法的九连环一般,“咔擦”一下全都迎刃而解了。

只可惜,现在他已经落到了连环杀人犯的手里,即便想通了所有的关窍,也毫无意义了。

“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男人看到柳弈竟然就直接仰面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似乎又要睡过去了,这反应,实在镇定得完全不像一个刚刚遭到袭击还被绑走的人,他不由得奇怪地问了一句。

“害怕有用吗?”

柳弈不舒服地皱起眉,慢慢地回答。

他其实很想说,你以为脑震荡很好受吗,你也让我用个什么东西砸一砸脑壳试试?我现在还能保持脑子清楚地和你对话,你就应敬我是条汉子了好吗?

不过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柳弈知道,激怒这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对自己连一毛钱的好处都没有。

既然对方还有和自己说话的兴致,而不是掏刀子一刀送他去西方极乐,柳弈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再努力勉强一下,尽量拖延时间,争取那一丝丝的救援希望才对。

于是他又睁开眼,看向男人,一字一字,缓缓地说道:“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间了?这里又是在什么地方?”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了。”

男人回答,“这是我老家的房子。”

柳弈忍耐着脑袋里钝刀子割肉一般的折磨,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想到自己在酒吧的停车场受到袭击的时间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左右,距离那会儿只过了三个小时多一些,那么即便凶手说这是他“老家”的房子,那么也至多只是在鑫海市的城郊,不至于被带得太远。

“……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柳弈尽量维持着两人的对话,生怕凶手发现没话可说了,就想起来要将他宰了的事了。

“你知道我做过什么?”

男人惊讶地反问道,打量柳弈的视线带着明显的狐疑。

——人在身体难受的时候果然智商会直线下降!

柳弈顿时察觉到自己说溜了嘴。

这个男人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法医身份,只把他当成普通的目标来下手,一旦暴露了,他的小命保不齐就要立刻玩完了。

“你抓我来这里,总不会,只是为了找个人聊天吧?”

柳弈勉强笑了笑,慢慢地组织着语言:“随便跟我说说呗?”

男人脸色盯着柳弈眯得弯弯的一双眼睛,心中难得地生出了一丝近似于“犹豫”的情绪。

刚才他和他最尊敬的导师,发生了有史以来的首次争执。

他的导师告诉他,这个人,不是他应该杀的目标,他的杀戮应该是审判,是正义,是替天行道,是赠与他们赎罪和涅槃,但这个人他不是罪人,如果自己向他下手,那就是枉造杀孽。

可是,男人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无法停手了。

他在一次一次的杀人之中,其实早就不在乎所谓的“初衷”了。

他只是单纯的在享受杀人这件事给他带来的极致的亢奋,以及由此带来的,这八年以来从来没有再体会过的,灵肉同时到达顶峰的快慰。

原本只是一个普通人的他,在生命即将完结的时候,心智都已经彻底地扭曲,成为了一个杀人狂,单纯的只想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在一个最棒的猎物身上,享受最后的快感而已。

他伸出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柳弈的脸。

柳弈跟被电弧打到一样,猛地抖了一下。

但他依然努力地克制住想要闪躲的动作,一动不动的任由一只陌生而粗糙的手在自己脸颊上游移。

男人沉默了很久,久到柳弈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才忽然回答道:“我得了艾滋病,已经快要死了。”

——果然如此!

柳弈闭了闭眼。

他刚刚在男人的两条小腿上看到的那些深棕色结节,名叫卡波西肉瘤。

所谓卡波西肉瘤,是一种具有局部侵袭性的内皮细胞肿瘤。通常认为是由人类第8型疱疹病毒感染引起的,在皮肤上出现多发的斑点状、斑块状或结节状病损。

因为这种病与人体免疫力有直接的关系,故而在国内最常见的是出现在hiv感染的艾滋病患者身上。

当柳弈看到凶手身上的卡波西肉瘤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个人是个艾滋病病人,而且恐怕已经命不久矣。

以前他在思考这一系列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的人格侧写的时候,经常总觉得十分违和。

正如他曾经同戚山雨说过的那样,犯人躲藏在一只狗也可以假装是个人的网络后面,制造出一个“高富帅”的人设,很可能反而意味着,他本人恰恰并不是这样。

但是从两名受害者又都真收到了相当贵重的手表这一点看来,杀人犯确实应该身家颇丰厚才对。

然而事实上……

柳弈看了看墙灰剥脱的脏兮兮灰扑扑的天花板,有些遗憾的想,他们都没有料到,凶手是个身患绝症的将死之人。

而死人是花不了阳世间的金银财富的。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凶手已经没有了为“未来”存钱的必要,自然就不需要吝啬花销,想买就买了。

“我和你一样,喜欢男人……”

连环杀人犯收回抚摸柳弈脸颊的手,叹了一口气。

“以前有一个伴儿……他比我大七岁,是个足球运动员员,对我很好,很照顾我……”

柳弈打了一个激灵。

他想起了东城郊影视基地里埋的陈年白骨尸。他记得戚山雨几个小时前才刚刚跟他说过,那很可能是属于一个失踪了八年的足球运动员的。

“当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就和他在一起了。我们好了一年多,过得很开心……我们还买了对戒,真的就好像普通的夫妻一样。”

男人低下头,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指。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告诉我,他要回老家,和一个女人结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赶着出门,先存稿,有错字回头再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