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牛儿遇见江河前就已经是一头很老的牛,为主人家耕了一辈子的地,从一岁被买下到十几岁变成一头老牛,不曾有过一日的休憩。
主人家不曾虐待过它,反而对它很好,即便是自己饿着肚子也让它吃饱,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能继续干活。可农户家实在太穷,到它再也拉不动犁头的那日,屠户以一个极不公平的价格买下了它。
老黄牛跪在主人的身边不肯离去,牛眼里满是眼泪,农人叹了几声,从怀里掏出一只捡来的烂掉的杏子喂到它的嘴里,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它倒在案板上,口中的杏子还没舍得咽下,屠户发现了它嘴里藏着的东西,不耐烦地掏出扔进那一摊苍蝇叮绕的垃圾里,老黄牛的眼睛里流下一串串的眼泪,连同它的血一道流进了红色的木盆里。
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皮包骨头的身体挣脱了绳索,从地上衔起那颗烂掉的杏子不要命地往外跑,它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也越跑越快,它跑进一团雾里,屠户的怒骂声也终于消失不见。
老黄牛倒在一处青草地上,想要好好品尝一下这杏子的滋味,却只尝到腐烂和死亡。
它瞪大了眼睛看着满树的杏子,忍不住幻想着,那究竟是什么味道呢。
“小牛儿,你怎么睡在这里。”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摘下一颗青杏,女子蹲在它的身边笑道,“你是想吃这个吗。”
观前的大树忽然掉下一截枯枝,蛮牛儿从梦中醒来,艰难地站起身朝大树走去,江河站在树下凝望着只剩顶端的一点树叶,神情凝重,直到看见蛮牛儿迈着苍老的步伐走来,这才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来,摸了摸它的脸颊轻声道,“再睡一会儿吧,睡醒我带你去杏子林。”
蛮牛儿点点头,眷恋地望了江河几眼。
天色熹微时,宗静山从梦中惊醒,身侧却是一片冰冷,江河不知去了哪里,“阿江?”
他连唤几声都不见回应,只有蛮牛儿被他的声音吵醒,宗静山安抚了蛮牛儿,心中却无端生出些不安来。
他走到道观门前,那棵形状怪异的大树下站着个女子,她的面貌仿佛藏在迷雾之后,模糊不清,唯有那眉间一点红痕犹如雪中血,无比清晰。
“阿江?”那周身冲天的戾气与杀意与他冷淡却温柔的妻子完全是两个极端,可不知为何宗静山知道那就是江河。
女子手中持着一把古朴的黑色长剑,剑身被怨气缠绕,身后是鲜血染红的天幕,听见他的声音,江河侧身看向他,声音令人如坠寒潭,“宗静山,这场红尘梦该醒了。”
“阿江!”
宗静山从噩梦中惊得一声冷汗,直到感觉到江河平静和缓的呼吸才意识到刚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他轻轻吻了吻江河的额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起身去了温泉,只是他刚出们,江河就睁开了眼。
宗静山回到道观时,江河正站在道观门前的树下,那场景与梦中如出一辙,他呆立在门前,直到江河不解地问他。
“静山,你去哪里了?”
宗静山刚刚沐浴过,一头墨发散落,站在那里时犹如玉山清雾松月冷泉,他走到江河身边,沉默地抱着她。
如果这只是一场梦,我愿永不醒来。
江河僵了一瞬,然后轻轻拍着宗静山的背柔声道:“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自那日晚归后,江河没有再说出要宗静山离开的话,似乎从那时起,他们才像一对真正的夫妻,虽然江河在情感上着实笨拙了些,但却是实实在在地向宗静山靠近着。
“没有,我只是觉得太幸福了些。”他将头枕在江河的颈窝上,那是山风夹杂着冰雪的气息。
江河并不理解宗静山口中的幸福为何物,她只不过是做了一些拙劣的模仿,宗静山却如此地沉沦,这远超出她的预计,不过这样也好。
蛮牛儿这时顶开院门从里面走出来,还有些睡意朦胧,江河看着它笑了笑,对着宗静山道,“今日我们一起去杏子林。”
一听见要去杏子林,蛮牛儿的眼睛里满是笑意,不停围着两人用大脑袋去蹭他们的手,宗静山也忍不住笑着,只是心底却忍不住酸涩,蛮牛儿已经很老了,或许这会是它最后一次到杏子林去,而江河比谁都清楚这个事实。
山下已是暑意蒸腾,山野陌上一众繁花谢幕,转而深绿覆上,小径旁的碧溪清澈见底,传来潺潺水声,抚平了人间的燥热。
蛮牛儿踩着溪流,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它今日的精神格外地好,只可惜现在没有粉蝶让它追逐,刚这样想象着,林间就飞出两只蝶儿,蛮牛儿驻足在原地,两只粉蝶绕着它飞舞着,最后停留在它的鼻尖。
江河在岸上看着这副画面,心脏不知为何传来钝钝的痛意,无论灵力如何运转也无法消解这种痛楚。
“阿江,你怎么了?”宗静山察觉到江河的异常,担忧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心脏有些不适。”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宗静山,只是他的神情很奇怪,似痛苦,似悲悯,又似自嘲。
他紧紧地抱住她,似乎这样能让他们的心靠地更近些,“我盼望你能明白,可如今又舍不得你明白,这样也好。”
蝶儿飞走,蛮牛儿走上岸,这里离杏子林已经不远了,它走到江河面前跪下,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明亮而清澈。
这一次,江河没有再拒绝,“多亏了蛮牛儿,不然这山路该多难行啊。”
蛮牛儿有些踉跄地站起,随即骄傲地哞了一声,宗静山扶着它的背,两人一牛慢慢地走向那片一切开始的杏子林。
走到那片杏林时,蛮牛儿已是回光返照,它像是巡视领地一般绕着林子走了一圈,然后在他们相遇的那片草地睡下,它的眼睛因为疲惫不断地合上,可又拼命地睁开,想要再看一看它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江河摘下一颗杏子喂给它,然后同它一起睡在地上,脸颊贴着它的头,蛮牛儿的眼泪沾湿了她的衣襟,江河只是温柔地笑着,“小牛儿,你最喜欢的杏子,等睡醒了再多吃些好不好。”
蛮牛儿含着杏子,即使还有些未成熟的涩意,可对它来说这便是这世上最甜美最好吃的东西。
老黄牛漆黑的大眼睛里满满地映着江河,满满的不舍和眷恋。
我多想再陪陪你啊,可惜我要走了。
它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去衔宗静山的手,想要让两个人的手合在一处。
宗静山俯下身,对着它小声地耳语,蛮牛儿这才放心了一般,含着杏子,永远地在这片杏树林睡去。
上天啊,如果可以,我愿再受千倍的苦难,让我再次遇见她吧。
随着蛮牛儿的离去,宗静山也脸色苍白的倒了下去,这样不要命地灌输灵力,早已是强弩之末。
江河看着他们相握的手,似是累极,也沉沉睡去,两人一牛躺在青草地上,枕着树荫,仿佛这不是生与的离别,而仅仅是一场午睡。
他们将蛮牛儿葬在它最喜欢的那棵杏树下,两人坐在树前饮着青杏酒,往日甘美的酒水却一下子失了滋味,无论如何都尝不出曾经的味道了。
江河第一次醉了酒,只能让宗静山背着回去。
靠在宗静山的背上,江河有些痴痴地看着远山的暮云,其中一朵不经意间撞进了她的眼里。
“山路这样难走,却还要你背着我。”她喃喃地说着,随即又笑了起来,“不过没关系,我来做你的眼睛。”
她贴近宗静山的耳朵,柔声道,“静山,我来做你的眼睛。”
“好。”宗静山涩声道,只是心底蔓延出无法抑制心疼和伤痛。
江河在伤心,可她不知道自己在伤心。
直到回了道观,宗静山为她解开发髻,如云的秀发散落在他手里,江河忽然将那根竹笄握在手中,有些惊奇道,“你看,我没有弄丢它。”
这个它却不知说的是哪一个它。
他宁愿江河还是那样不知悲喜的模样,想起他曾问过她,若是他死了会不会伤心,宗静山这时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残忍。
“这里,”江河低着头,捂住自己的心口,犹如稚童探世般的求问,“为什么这样难受呢。”
然后又自嘲道,“或许是病了。”
“眼泪是唯一的良药。”宗静山贴着她的额头,彼此呼吸交缠着,连痛意都相连。
“眼泪。”江河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那里没有一滴泪水。
“生死不过一场轮回,不为生者庆,不为死者哀,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她的内心在展露的一瞬间又回到重重的冰封,离她越近的人伤得越重。
“怎么会是无用的东西。”宗静山捧起她的脸,灯光下犹如爱侣在耳鬓厮磨着。
那是生命的痕迹,是被爱着的唯一证明。
江河看向夜空,却不知是在向谁低语:“今夜无星。”却再没有下一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