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养伤

在山中养伤的日子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平静,江河没有追问过宗静山的来历,宗静山也只知道恩人是凡人界一座山中道观的守观人。

这座道观原先的主人是江河的师父,也曾是个修行者,只是天赋有限,终其一生也未能踏入筑基之境,离世后就只剩下江河和一头老黄牛一起生活。

江河没有修行资质,只是跟着师父学了些武艺剑术和一些医术,在这山间也足以自保,生活倒也自由自在。因着师父的缘故,她对修仙界并非一无所知,所以那日才能将宗静山从徐阳直的手中救回。

凡人界虽然知晓修仙界的存在,但大部分人却此生无缘,只当修仙界是传说中仙人居住的地方,不轻易靠近凡人界是修士间中不成文的规定,虽不乏有境界低下的修士因为此生进阶无望,偷渡前往凡人界求个富贵,却也到底只是少数,不单是凡人界灵气稀少,无益于修行,更是一旦踏上这通天之道,便少有人能停下脚步。

而那些被迫停下脚步的,会被那些看上去近在咫尺的希望折磨地发疯。

宗静山似乎还没有发疯的迹象,江河望着炉上煎煮的汤药发呆,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着,若是他疯了或者是想要寻死,该把他埋在哪里呢?

好在宗静山只是有些不爱说话,心境还算平和,能下地走动的那日坐在崖边许久也没有要跳下去的迹象。

不想死就好,埋葬一个相熟的人远比埋葬一个陌生人要难得多。

黑暗、死寂,唯有眼眶处传来深入骨髓的痛意提醒着宗静山他还活着。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察觉徐阳直包裹在慈师外表下的贪婪和打量,也知晓师弟师妹们的嫉妒和恶意,可从他被捡回的那一刻就将宗门当作自己的家,他以为他们是他的家人,所以愿意付出一切去报答师父和宗门的恩情。

直到师父亲口告诉他,当初捡他回来为的就只是他的那双眼睛,听到他们肆无忌惮地侮辱他的母亲,那些挖他双眼时师弟们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声,将宗静山内心最后一丝希翼和念想都抹去了。

他这一生,还未出生就带给母亲无尽的痛苦和屈辱,在母亲绝望地自焚之后,他被师父捡回宗门,本以为从此有了一个家,什么天赋修行,什么大道飞升,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师父和师弟师妹们,可到头来他的自欺欺人换来的却只有毫不留情地利用和抛弃。

如果没有他,母亲是不是就能够从那个男人手里逃走,得到幸福的人生,如果没有他,宗门是不是就不会被血洗,师父也不会因为执念和贪婪变得面目全非。

究竟为什么,他要来到这个世上。

每当陷入梦中,这些念头就不断地在脑海中出现,就好像那些黑暗和寂静都是对他的惩罚,只有听见江河的声音,他才能从那些漩涡中挣扎着爬出。

“江姑娘,你在吗。”宗静山靠在床前突然低声唤江河,他的唇色极淡,纱布下的脸色犹带着几分病容,神情中带着些迟疑和忐忑,甚至是有些害怕。

这儿太过安静了,就连一丝虫鸟鸣声也听不到,若不是床边的炉子里传来几分火苗舔舐木炭的断裂之声,宗静山快要以为自己再一次落入了那没有尽头的噩梦之中。

“我在的。”江河将视线从观前的大树上收回,那里又多了许多的枯叶。她回过头,看见宗静山刚刚醒来犹如惊惶的小兽一般的神情,想起他现在没了眼睛,若是连声音都听不见一点,大约会很害怕。

在这山里生活了太久,江河甚至有些不太习惯和人交流,眼下对着这突然多出的一个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宗静山的额头上满是细细的汗珠,眼上的绷带印出一片深色,江河走到床前,见他神色有异,便问道:“头又痛了吗?”

失去双眼带来的是频繁发作的头痛,仿佛有人凿开他的脑髓,再用巨石一点一点磨碎,每当头痛发作,他身上的绷带就得换一次。

宗静山不愿喝下江河熬制的助人昏睡的药物,因为他睡着后无意识时挣扎会令全身的伤口崩裂,会给江河添麻烦,因此每当头痛发作,他就只是强忍着等待着结束。

“没有。”宗静山努力地朝着江河的方向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江河见他在笑便相信了他的说辞。

“没有的话,起来喝药吧。江河走到宗静山的身边,为他擦去那些汗珠,又从药罐子里倒出一碗药汁放在床前的小桌上放凉,然后就要出门。

头痛发作时,宗静山光是要克制自己不凿开自己的头就已经很困难,更不用说起身喝药,现在只能强撑着,“谢谢你,我过会儿就喝。”

“那好,等会儿我再过来,要是头痛,一定告诉我。”这些日子苦汤药一日三餐似的不曾断过,江河很不喜欢这股味道,所以每次煎完药也不爱在房间里待着看宗静山吃药。

等到江河的脚步声走远,宗静山才放纵自己喉间溢出痛苦的呼声,他的手心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可这点轻微的痛意对转移头痛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他并不排斥这样的痛苦,反倒觉得这是他应有的惩罚。对他而言,只有忍受痛苦时,他的内心才能得到平静。

江河带着蛮牛儿回到家时,正好撞见宗静山准备喝药,汤药本就苦涩难咽下,凉了之后酸苦之味更甚,见他仰头一口闷了下去,江河想象了一下那药的味道,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怎么现在才喝,药该凉了。”

“你们回来了。”宗静山知道江河不喜欢药味,以为是拖延到现在让她不悦,忍不住想要将药碗藏在身后,却又想起这儿是她的家。

“是因为太苦所以不想喝吗?”江河看见宗静山有些心虚的模样,忍不住猜测道。

“不,不是因为苦。”宗静山想要解释自己不是因为怕苦才拖到现在,手中却被塞了一杯温热的水。

“抱歉,我该告诉你的,”江河用蜂蜜冲了些甜水递给了宗静山,“药该趁热喝,凉了只会更苦的。”

宗静山忍不住哑然失笑,这并不是什么该由别人告知的事情,可这个人却这样认真地向他道歉,仿佛那真的是她的过错一般。

江河疑心宗静山一直以来的吃药方式都是如此,难免有些自责,修行者应当不常生病,不知道这些也是正常的。

“不是的,今日想起从前的一些事,回过神时药已经凉了,不是江姑娘的错,这药并不苦的。”

江河不知道世上多的是人口是心非,端起药碗尝了一口,宗静山看不见她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江河有些闷闷的声音。

“好苦。”

宗静山这才隐隐约约意识到,江河似乎与常人有些不同,大约是自幼生活在山中不亲世人的缘故,她的性子虽淡薄如水,却也清澈纯挚,对他的话从未有过怀疑。

他突然生出些忐忑来,对于江河而言,他的意外闯入绝不是什么好事,若再如上一世,魔宗为炼制琉璃目追寻他的踪迹来到这里,势必会为她带来灭顶之灾,而他灵脉俱碎,再无修行可能,到时又如何护得住她。

“江姑娘,你捡到我那日,可还看见其他人的踪影?”宗静山的心跳倏然加速,虽然他是从纷纭秘境落入凡间,可若是师父或是师弟他们通过秘境缝隙知晓此处,魔宗找到这里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没有别人,蛮牛儿找到你时,周围只有你一个人。”江河将杯子推到他的唇边,“有人和你一起来了吗?”

“没有别人。”纷纭秘境到底是修仙界中赫赫有名的凶地,他应是被卷入结界缝隙之中才来到这里,魔宗之人想要找到他无异大海捞针。

回过神宗静山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举着杯子很久了,他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这才发现水里带着些甜味,“这是,甜的。”

“还好,我以为这药会令人失去味觉。”江河又给他倒了一杯,“多喝些甜的,嘴里就不会苦了。”

山中与世隔绝,甜味来之不易,这样珍贵的东西江河却因为担心他怕苦拿来给他冲甜水,宗静山的心脏突然有些酸涨地厉害。

“这些蜂蜜采集不易,总是这样给你添麻烦,静山心中过意不去。”

“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我自己也是爱吃的,等你伤好了,以后换你去寻蜂蜜来如何。”江河轻笑着,太阳在此时从云层中露出了身影,照得人暖融融的。

“那便说好了,我很快就能好起来,到时我为你去寻最好的蜂蜜。”因为伤病,宗静山只能一直躺在床上,如今听见能为江河做些什么,一贯苍白的脸色也多了些神采。

对于一个连眼睛都没有的人说出要去悬崖峭壁寻找蜂蜜的话,江河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反而有些期待起来。

“总归这山中岁月漫长,不必着急的。”见宗静山这般高兴,老黄牛在此时哞哞叫唤起来,沉静的岁月在其中慢慢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