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余山上有一个小小的破落道观,门前的石像早已被千年的岁月侵蚀,辨不出从前的形状,只有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其冠如盖,将整个道观都掩在了身下。
这树长得颇为奇怪,面向道观的那一面生机蓬勃,翠意动人,其余大半的身体却是彻头彻尾的枯木,可无论山风如何强劲,那些早已枯死的叶片都紧紧抓着枝丫,只发出哗哗的声音,就好像一具已经死去千年的干尸,看上去诡异而渗人。
道观所在是一座极为陡峭的山峰,接近山巅的地方仿佛被人削了一半的山头,留出了一块平整的空地,道观就镶嵌其中。因为位置高,到了白日总有云雾缭绕,夜里却是漆黑一片,除了一条小路通向山脚,四周俱是万丈悬崖,看一眼都要令人魂飞魄散。
一连几日,江河都守在宗静山的床前,因为失血和高热不退宗静山一直昏迷不醒,还总是不时痛苦地哭泣着,眼睛的伤口一次次裂开,再换药又是更痛苦的一轮折磨,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么多委屈,眼泪怎么都流不尽一般。
江河显得极为耐心,每日用芦苇管灌进些药汁,再用柔软的棉布一点点湿润昏迷之人干裂的嘴唇,总归她在这山里也无事可做,照顾一个病人也算是打发了时间。
老黄牛殷切地盼望着宗静山好起来,因为那样的话阿江或许会开心一些。
一直以来这山中只有它和阿江陪伴彼此,可它不会说话,阿江也总是很安静,有时一连数月都听不见她说一句话,除却山风拂过吹带起枝叶碰撞的沙沙声,这儿一片死寂。
若是有个人能陪着阿江,是不是她就不必再等待远山的那一声归雁。
见宗静山的脸色较之前几日已经好了许多,老黄牛正在观前的空地上小憩,听见女子的脚步声便抬起了头,看得出来它已经很老了,面上的毛发都已经枯白,一双漆黑的牛眼竟叫人看出几分慈祥来。
江河走过去轻轻抚摸着毛茸茸的头顶,依靠在它的身旁,鲜红如血的残月高挂天际,江河有些遗憾地看着夜幕,轻声道,“今夜无星。”
老黄牛哞哞叫了几声,用它的大脑袋拱了拱江河的手,它不想看到女子神情中透出落寞之色,江河微笑着回望着它,“今夜无星,便等下一夜吧。”
老黄牛居然点了点头,一人一牛静默无言的看着漆黑天际,相互依偎着,沉入了梦乡。
宗静山醒来时,身体传来撕裂的痛意犹如被人放在火中炙烤,眼睛处传来的剧痛深入骨髓,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炉鼎中被熬煮着,之间不过是在死前的一场幻梦。
有推门声响起,阳光伴随着湿润的山风一同涌进这间小小的屋子里。
“醒了吗。”一个轻柔的女声在宗静山耳边响起,虽柔和却也如山间冷彻的泉水,淡漠而无情。宗静山下意识想要回答女子的话,喉咙却干涩地厉害,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也因此带动全身的伤口再次撕裂般地疼痛,一时间额上满是冷汗,狼狈不已。
江河小心地扶起他,喂给他一杯温热的水,这才舒缓了他干涸的喉咙。
男子无力地依靠在江河的肩上,失血过多造成的苍白与虚弱反倒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俊美风流之态,任凭山风卷起,两人青丝缠绕,显得缱绻动人,只是那白玉似的脸庞上渗血的绷带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让人不由觉得心生可惜。
从漫长的黑暗与疼痛中清醒,宗静山艰难地将自己的思绪从混沌中抽离,他颤抖着伸手去摸自己的的眼眶,哪儿空空如也。
“你的眼睛被人挖走了。”见宗静山失魂落魄地捂住自己的双眼,江河扶着他慢慢躺下还好心地为他解释了现在的情况。
若不是听见江河的声音,宗静山险些要再次陷入心中魔障,只是他这才惊觉自己似乎被一位陌生女子救下:“多谢道友相救,救命之恩昊天罔极......”
宗静山还没说完就又咳嗽起来,他渐渐记起了自己缘何会在此处,也自然猜到是被身边这人救下。
炉上正熬着药,草药的苦味已经渐渐弥漫开来了。
江河将他按回被窝又替他捻好被子,坐回了炉前,淡淡道,“我只是一介凡人,几日前在山间放牛时撞见你被一伙歹人围剿,不过顺手而为,若要感谢,便谢谢我家蛮牛儿吧,是它背你回来的。”
“那日在山间......”回想起昏迷之前,那时他心神大恸,没有注意到当时那青衣女子面对那般血腥的场景竟丝毫不见慌乱,岂会是凡人,若不是女子相救,徐阳直如何能放他们离开。即使他不愿承认,可又如何能不明白师父与师弟们早已对他没了同门之情。
“我独居深山,自然是有些保命手段的。”面对宗静山的疑问,江河只是平淡地答道。
知晓她不愿回答,宗静山也不愿相逼,谁都有不想说出口的秘密,“给您添麻烦了。”
他习惯了去照顾别人,鲜少有这样被人照顾的时候,此刻不免有些无所适从。
“你不是也说了,救命之恩昊天罔极,那日你在那伙歹人面前救下我与我家老黄牛两条性命,我倒还欠着你一跳性命呢。”
说话间,老黄牛就将头伸进了屋子里,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宗静山的手,似乎是在向他邀功。
宗静山哑然,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周身灵脉俱损,感觉不到半点灵力存在,他只是下意识地以为对方也是修行中人,想起纷纭秘境乃是凡人界与修仙界的交界处,或许他正是因为落进凡人界才得以幸存。
全身的筋脉尽数碾碎,十数年寒暑不辍的苦修付之东流,修为尽废后的无力和绝望令他堕入了记忆中最寒冷的冬天,但他只是吃力地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蛮牛儿的脸,没有一丝颓然与怨恨之色,“多谢蛮牛儿的救命之恩。”
江河侧头看了一会儿,端起放凉的粥碗,“张嘴。”
宗静山听话地张开嘴,露出淡红的舌尖,一勺温度刚好的药粥被喂进嘴里,他的脸突然变得滚烫,整个人像是只熟透了的虾子。
“怎么了,不好吃吗?”
“我自己来便是,不敢劳烦恩人。”宗静山挣扎着想要起身,他虽然目不能视,可听着声音也知晓恩人是一位年轻女子,他自幼恪守礼仪,从未与女子这样亲近过,更未像现在这样失礼过。
“我名江河。”江河放下粥碗,掀开了宗静山的被子,她垂眸看着绷带上新渗出的血迹,有些已经染在了被子上,于是她干脆揭了被子,“你刚刚乱动,伤口又裂开了,这被子我得拆了去洗。”
宗静山只觉得身上一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此刻除了绷带什么都没有,既羞又愧。
“抱歉。”宗静山知道自己给人添了麻烦,他身上伤口遍布全身,处理伤口时估计早就被看光了,却还在这里故作矜持,弄脏了人家的被褥。
“我姓宗,名静山,是......”是什么呢,他曾是重渺派的大师兄,现在不过是一个宗门弃徒,无归之人罢了,恩人是凡人,何必将她牵扯进这些。
见他面上犹豫之色,江河也不在意,“过往如何不论,现在你我都只是山中客人。”
江河替他换了两处出血严重的伤口的绷带,又将被子盖了回去,在此过程中,宗静山僵直着身体,不敢动作,生怕又给江河添麻烦。
换完药,江河又继续给他喂粥,“你乖些。”
不知怎的,宗静山竟听出几分安抚的意味来,仿佛他只是一个生病的孩子,在被人耐心的哄着。
“嗯。”宗静山乖巧的点头,泪意刺得眼眶处的伤口生疼。
江河看见他脸上又血泪流淌,便摸了摸他的头,“没事了,吃完药很快就能好了。”
“嗯。”重伤未愈之下,即使只是才醒来一会儿,也已经疲惫至极,再疼痛和无尽困扰的思绪中,宗静山似乎又听见了梦中的歌声,和那一点一点落在心口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