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二十四桥明月夜 第8章这就是我要握剑的理由

齐白星时刻注意着这山巅的动静,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便带着陈仙朝立即返回桃花镇。

只这北雁山山峰之高超过千丈,山脉之广,绵延数千里,更是几乎贯穿了如今大郦王朝大半块疆土。即便是有人盯着桃花镇,也绝不会登上这北雁山,受着清冷山风的照顾。

半晌。

陈仙朝才安静下来,双手张开,任由山风吹入他的怀里,吹进他的眼里。

齐白星侧首看着陈仙朝,但见一行清泪从其眼角吹向身后,却是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守护的这位殿下,还是童心未泯,兴奋开心的,就连泪水都无法控制。

陈仙朝却是一反常态,静静地说道:“白星叔,只有离开了桃花镇,我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是不必背负着你们期望的人。”

齐白星微微一怔,陈仙朝此刻的语气神态,让他在那一刻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了陈靖玄的模样。但他反应出陈仙朝所说的话,还未开口,又听陈仙朝说道:“四娘爱喝酒,她有心事,喝醉了却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很多你们想要隐瞒我的事情,其实我都知道。当全世界都想瞒着你一件事情的时候,是瞒不住的。因为太多人想要瞒着你,反而显得你格格不入。我是谁,我来自哪里,虽然四娘醉酒时不曾说的那么透彻明了,我还是能够猜测出来的。以往,徐长玄在我体内留下的寒毒是我无法抵抗的,是你们也束手无策的。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因此很多时候宁愿做一个在你们眼中一事无成的稚嫩少年,也不愿让你们觉得我可以担负起重建大靖王朝的重担。我总再想,万一我突然死了,你们会有多么失望。”

陈仙朝长吐了一口气,轻轻擦拭掉眼角的泪水,继续说道:“但现在不同了,牧大叔宁愿惹怒那些仙都宗们也要给我抢来龙根草,四娘更是远赴大元为我去寻九阳七瓣花,这不止是给了你们希望,也给了我希望。我的身体没人比我更清楚,遭受十几年寒毒侵蚀之苦,当龙根草的药效生了作用之后,我就知道我可以活下来了。我想看看这山下的景,想看看天下的我。”

陈仙朝豁然转身看向齐白星,道:“白星叔,是否还记得,十年前我想拜你为师时,你曾要我给你一个握剑的理由。那时我不懂,我只是觉得你御剑的姿态很威风。但现在我有了握剑的理由。”

齐白星从未觉得有一日自己会被陈仙朝蒙在鼓里。

这十几年。

陈仙朝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

他总是乐观地在闹,从镇头闯祸到镇尾,从不认真听柳先生的教诲,偏爱随着柳重道那个浑货学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更是会在每年初春的时候偷取镇里为牛羊配种调制的春药一股脑的倒进牛羊草料之中···

可就是这样一个在他身上看不见未来的少年,将整个桃花镇的几十号江湖高手蒙在了鼓里。

他什么都知道。

正如陈仙朝所言。

身受无常寒毒的折磨,没有牧青鸿等人的内力续命,他早就死了。

他担不起为大靖重新扛旗的重担。

所以一直以来,他随时准备迎接死亡,随时准备让桃花镇的大靖亡国人对他失望。

齐白星突然想起顾四娘。

他想不通,酒性如此强横的顾四娘,怎么会时常灌醉了自己,将这些事情一一抖露了出来。

酒这东西。

真是误事。

但他转念想来,也多亏了酒这东西。

在这个时间段里,将所有的事情都让陈仙朝知道。

齐白星问道:“你并非心血来潮想要来这北雁山?”

陈仙朝点头道:“那日非是四娘将你放入屋中,四娘与你喝酒结束之后,便离去了。是我搀扶你进了四娘的被窝,我知晓即便四娘离去,这桃花镇的每一个人还是会盯着我,不许我踏出桃花镇的界牌外一步。所以,退而求其次,我若是只想到这山顶一看,许是白星叔能够接受的。”

齐白星看着陈仙朝,不觉突然发笑起来。

陈仙朝也不问齐白星为何发笑,而是转回身体眺望着这北雁山连绵数千里的山脉。

“大靖灭国之时,我不过三岁之龄,对于父亲的印象早就没有了,国仇家恨,其实在我心里没有那么明确。你问我为何要握剑?现在在我看来,我想握剑是因为四娘十几年来心心为我;我想握剑是因为牧大叔为我活命同整个大郦王朝圈下了这片世外桃源;我想握剑是因为丫头为我放弃了握剑;我想握剑是因为张先生、是因为王充叔、是因为柳先生、是因为梅夫人、是因为所有为了我守在桃花镇的人;我想握剑更是因为白星叔当年因为牧大叔一句话,从此再也不现身江湖。”

“我的父亲是陈靖玄,大靖灭国,错不在他。我想握剑,是因为我的父亲是陈靖玄,我要我的剑,为他正名,告诉这天下,陈靖玄的剑足够令整个天下战栗。”

陈仙朝说罢,犀利的目光豁然锁定齐白星。

“先生,这就是我要握剑的理由。”

齐白星心头一震。

正是这种眼神。

二十年前。

他自傲于惊鸿剑圣之名,与天下剑道宗师切磋剑法。

他曾听闻。

大靖皇帝陈靖玄乃是剑道真龙。

盛名之下,他怎会不想与陈靖玄一较高下。

那一日。

便是也在这北雁山的某座山峰。

未过百剑。

陈靖玄剑指齐白星的咽喉,便是这目光,正是这霸王当立的神情。

可那样强横的一个人,为何会死?

大郦王朝的兵力是远胜大靖王朝,当大郦的兵卒甲士围堵在大靖皇城之外时。

天武大帝拓跋苍穹只说了一句。

“陈靖玄不死,我便屠了整个大靖百姓。”

只这一句。

那位力敌大郦王朝十大先天之境而不败的陈靖玄,拔剑自刎于皇城之上。

以一命换取了大靖数百万百姓的命。

每每想到此处,齐白星都觉天妒英才,又觉陈靖玄是自己太傻,他若不想死,这天下谁人能够杀他?

此刻又从陈仙朝的身上看见了陈靖玄的气势。

大靖复国有望。

“仙朝···”齐白星出口,却是忽然反应过来,退了两步,拱手躬身道:“殿下,齐白星愿将毕生之所学倾囊相授。”

陈仙朝连忙扶着齐白星的双臂,道:“白星叔,你还是叫我仙朝便可。殿下这个称呼,对于桃花镇和整个大郦而言,都是祸端。我陈仙朝,如今只是桃花镇的一个武人,持剑修士罢了。四娘唤顾妙哉现身桃花镇,从她来时我便知晓,桃花镇的安稳已经到了极限。我在一天,江湖不安,天下不安,大郦不安。只有我踏出了桃花镇,所有的事情才有迎刃而解的契机。桃花镇里的人,已经为了大靖失去了太多珍贵的东西,我不能再因为我,让他们在暮年之际,再受王朝甲士的屠戮。”

齐白星郑重道:“你可知走出桃花镇将要面临怎样的凶险?”

陈仙朝笑道:“姨娘让白星叔护我前往普陀山,我猜想白星叔多半是不会让我死在半道上的。”

齐白星狐疑地问道:“我与妙哉姑娘的谈话你也听见了?”

陈仙朝点了点头,轻声道:“咱们那个院子隔音不是很好,一墙之隔我又怎会听之不到。”

陈仙朝深吸了一口气。

“白星叔,仙朝想要握剑,想上普陀山,带着我的母亲回到桃花镇。”

这。

才是陈仙朝没有说出口的握剑理由。

顾四娘从未提及过,即便是喝醉了也没有提及过陈仙朝母亲还活着的事情。

昨晚。

顾妙哉与齐白星所说之言。

陈仙朝之后在房中的兴奋欢喜,并非因为可以上这山。

而是因为。

知道了自己的母亲还活着。

齐白星带着陈仙朝回到桃花镇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着二人的举动。

只是众人不说,看起来如同平时一样,在这临近傍晚的时候,围坐在各自的门前。

陈仙朝并未跟随齐白星回去小院,只是跟齐白星约定了,暂时不与顾妙哉提及他在山顶说的那些话。靖文他继续学,只是不再掩饰他本就拥有的聪明才智。

这话并不过分。

陈仙朝的确是个聪明人。

柳启元教授他的四书五经古诗词汇,其实他只看一遍就已经记在心中,久不会忘。之所以时常跟着柳重道插科打诨,实在也是因为陈仙朝不敢多在柳启元的面前停留,那个老先生眼神毒辣起来,让陈仙朝觉得隐藏不住,他若不躲开,在柳启元面前终是藏不住任何秘密的。

稚嫩。

胡闹。

不学无术。

就是陈仙朝做给桃花镇所有人看的,他要的就是让大家别再对他抱有太大的希望。

只是他小觑了亡国之人想要复国的决心。

正如张维之所言。

只要陈仙朝活着,他就是大靖的传承。

陈仙朝依旧和往日一样,跟所有见到的人打着招呼,从镇里穿过许多人家,跑到李玄素的住处。

今日直到现在,都不曾落雨。

陈仙朝跟齐白星说了埋藏心底的话,他从未觉得如此放松。

房门未关。

院子里,李玄素坐在石凳上抬头看着树叶随风摆动。

她虽然未曾回首,却是在陈仙朝悄然出现在院门外时,不觉勾起了嘴角。

随后。

便听见陈仙朝唤她的声音。

“丫头。”

李玄素忽地起身,笑面如花地跑向院门外,才到陈仙朝的面前,便叫了声甜甜的仙朝哥。

十六七岁。

在这王朝之中,已经不是孩子。

许多女子,甚至十二三岁已经嫁作人妇。

陈仙朝是知晓李玄素对自己的心意,不因他是大靖亡国皇子,而是因他就是陈仙朝。

李玄素的父亲是大靖北域将军李关山,其母亲是出自南朝剑道世家慕容世家的慕容蝶。

大靖灭朝。

李关山战死沙场。

慕容蝶死在鬼枭高林手中。

李玄素跟随梅夫人来到桃花镇。

在这桃花镇。

李玄素成了陈仙朝唯一的玩伴。

李玄素十岁那年,南朝慕容世家来了一个老人,没人告诉李玄素这个老人是谁。

只是让李玄素跟着这个老人去南朝拿一柄剑。

陈仙朝那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这桃花镇因什么而建立。

只是后来。

才从酒醉的顾四娘嘴里听到。

那老人是李玄素的外公,南朝赫赫有名剑道世家的主人。

那一次去南朝,只要李玄素拿了那柄剑,就可以继承慕容世家的所有。

但李玄素放弃了,故意败在了一个同龄的少女手中,回到了桃花镇,依旧跟在陈仙朝的身后。

所以,在陈仙朝心里,他是亏欠着李玄素的。

陈仙朝总说要在桃花镇的界牌旁种下几棵桃树,不是因为他觉得桃花镇就该有桃花开。

而是因为。

李玄素曾经说过,她是爱吃桃子的。

只是随着时间久了,就连李玄素自己都忘了说过这句话。

陈仙朝看着头发精心梳理后的李玄素,由衷地称赞道:“丫头,你这样可真好看!”

李玄素便是觉得双颊微微一热,竟有些羞涩起来,埋下了头。

陈仙朝又说:“今日跟着白星叔上了北雁山,我看见了四旻城。我答应你,若是下次去四旻城,肯定带着你,或许会送你一盒胭脂。”

李玄素瞪着眼睛看着陈仙朝,问道:“仙朝哥不是说,不喜欢那样的女子。”

陈仙朝微微笑道:“别的女子许是真的不喜欢,但若是丫头涂了胭脂的话,我想我是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