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好衣裳出门去,人已经候在外面。都是号靠前的奴隶,时常在手边的如封岁,出面较少如十六,这十数来名人在奴隶之中一呼百应,最为有威信。
成千的奴隶,顾浮游不可能一一管得过来,寻常命令,一向经由这十数人通知下去。可说这些人是连接顾浮游与众奴隶的桥梁。
这十数来人聚的这么齐,上一次还是打上三十三重天时,这一次见着众人,心里直以为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他们没得到任何消息,都瞅着封岁,老七和廿三这三人来打探。寻常有什么事,都是这三人知道的最多。
封岁颇有领头的气概,下巴一抬,虽然笑着,在众人眼中也颇严肃,“怎么,怕了?”
以前的奴隶们哪里敢问这么多,从来是指东往东,指西往西,从不敢多问一句。
众人推搡十六上前,十六摸摸头,笑道:“封大哥,哪里的话,只是这些日子安逸惯了,兄弟们有些懒散,若是真有大事,好提前让他们操练起来,免得关键时候丢了里子,误了大人的事。”
可不是安逸惯了,没有训练官,没有强行命令,没有奴隶主将他们当作野兽,让他们互相厮杀,顾浮游‘放养’了他们,三十三重天的日子对于以前的他们来说就是美梦,难以想象,仿佛泡在酒里,骨头都醉软了。
老七说道:“再大不过是与东西两洲打起来,大人怎么吩咐,我们怎么做就是了。”
正说着,见顾浮游走了出来,众人唤了一声:“大人。”
随后见到后面跟着出来的钟靡初,也不惊讶,这些日子钟靡初住在三十三重天,他们都知道,他们还知道顾浮游和钟靡初形影不离,见怪不怪了,又唤一声:“陛下。”
唯有封岁见到两人,难以控制住脸上纠结的神情,与探视的目光,最后默默挪开去,“……”
众人满心以为大战在即,端直了身躯,肃穆了神色,等着顾浮游发话。
顾浮游模样困倦,眼睛半睁,没睡醒一般,“我找你们来是要问问你们……”停了有一会儿。
封岁道:“师尊可是在为东西两洲的事苦恼。”他虽知晓钟靡初前去说项,但不清楚具体谈的如何,以为是没能谈拢来。
封岁话音一落,群情激愤。“大人不必忧愁,那等忘恩负义之辈,不惧他来,我们就是流干了血,磨碎了骨头,也给大人挣回这口气来!”
“是,要打就打,属下愿为先锋!”
顾浮游揉揉眉心,伸手示意他们停住,说道:“我要解除你们身上的奴隶契约,你们愿在何处解开这契约。”
话一落,默然无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要求证方才听到的话的意思,然则在对方脸上看到的皆是错愕的神情。
顾浮游见没有半点反应,疑惑的看过来,“嗯?”
封岁直觉得喉咙发痒,声音凝涩,“师尊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浮游心想,是自己说的不够明白?“解开奴隶契约,日后你们便与寻常人无异,再无人能强迫你们做任何事,想去何处便去何处,五洲四海,皆为诸君天地,畅所遨游。”
众人当即的反应是茫然无措,彷徨踟蹰。这本该是所有奴隶一生的梦,不,他们连做梦都不敢想。
他们已有数千年的历史,数千年来,没有被救出水火,或许有那么几个幸运的人,碰着心善之人,不将他做奴隶对待,但那背上的印记未被消除,本质上仍旧是奴隶。
奴隶这存在,太好用了。人心易变,最难把控,谁也不能保证身边的人永远忠心,但是奴隶会,只要契约在,他们便绝对的服从,即使你修为练气,他修为分神,他也违背不了你的命令。
顾浮游手上成千的奴隶,修为如封岁,如老七,已是洞虚,如廿三,虽未长成,但资质无限,这是一笔庞大的财富,只要契约在,这群能搬山填海的人,能为她上天入地,能为她一句话舍命,一生侍候她一人。
谁能舍得放弃,谁都不愿。
即便做这一个惊天的假设——顾浮游愿意放弃。这数千年来,也没人解开过奴隶契约,只怕连左家的人都不知如何解。
便是因此,众人听到这话时,才会迷惑不解,虽听到了整句话,却不明白它的意思。
顾浮游瞧见众人脸上仍是不置信的神情,许是感同身受,有些儿心疼,当初被烙下这契约,于她而言,毁天灭地,所以后来清醒,得了全本的奇门,首先做的事便是将这奴隶契约的奥秘解开。
或许她真是左家的克星,被烙印了契约,以至于对这东西有深刻入骨的了解。
顾浮游声音柔和了些,向老七和柳娘说道:“你们不想解开契约?总不希望孩子以后因着父母是奴隶而倍受欺辱。”
一句话叫柳娘眼睛红了,靠在老七怀里。两人女儿已经出生。奴隶的后代,也会被烙印上奴隶契约。当时孩儿出世,两人便为着此事伤心了一阵子。
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
自己是奴隶,无法改变,甚至习惯了,但是瞧着怀里惹人怜爱的女儿,刚出世,便要俯在人下一辈子,心疼难当,对面垂泪。唯有一点可安慰的便是主子是顾浮游,不会受他们幼时那般的苦楚。
现在顾浮游没有要烙印他们女儿奴隶契约的意思,更甚要解开他们的契约,心神动荡,怎会不期盼。
只是梦太美太甜,太不真实。
顾浮游看向封岁,笑道:“我当初让你拜师的条件,便是要教你如何解奴隶契约,事情太多,耽搁至今,你也不知道提。”
封岁低垂下头,暗中苦笑了两声。他倒不是不记得,一来当中隔了这许多事,二来他也有那半分不信顾浮游能放了手中奴隶,顾浮游较着天底下的人对待奴隶已足够宽松了,他不愿因此事与顾浮游闹破脸,所以一直搁着,想寻个好时机,想好说词,再来与她谈。
顾浮游没有辜负他。
顾浮游看向众人,问道:“你们难不成不想堂堂正正走出去,抬头挺胸,受人敬重?”
众人紧了呼吸,若换做以前,他们不敢想。但在三十三重天上,得了自由,便渴望更多。
他们不是瞧不见。那些世家主,除了萧中庭外,眼中多少含着轻蔑。众人真真实实感觉到低人一等。
他们也确实低人一等,原本不会在意这般事。许是跟着顾浮游久了,也养了些邪肆桀骜的性子,只服顾浮游一人,甚是不服那些世家主,不愿把自己贬低了。
不愿自己出去后,被天底下人当作下人一般使唤轻贱。
渐渐的,他们信了顾浮游是当真要解开奴隶契约。
心脏急跳,激烈流动的血液,让四肢痒到骨髓里,站立不定,他们不住吞咽,握了握拳,觉得手上发软。
十六眼眶发热,磕磕巴巴的问:“那我们,我们解除契约以后要做什么?”
顾浮游道:“自是想做什么做什么。”
另有人迫不及待,“背后的印记会消除?”
“以后与寻常人无异?”
“大,大人,可否与寻常女子婚嫁?”
这些人忙乱迫切,热烈兴奋。问着一些显而易见的事,似被先生第一次放出去春游踏青的学生。
是一派对新天地的好奇与憧憬,“先生,先生,去踏青可能带上风筝?”
这十数人将消息散布下去,奴隶在这消息下,从怀疑无措至狂喜飘然,到最后的紧张。
他们做奴隶,短则十来年,长则百来年,一时要换一种身份,得到完全的自由,新的人生,让他们惶惑害怕。
着实乱了一阵,最后选定了白鹿城做众人解开契约的地方。
白鹿城对所有的奴隶都有特殊的意义,从这里被扣上枷锁,便从这牢笼之中,重获新生,展翼高飞。
在此期间,钟靡初已委托青喆向仙宗转达,用杜判交换顾浮游释权,李明净言辞暧昧了一段,终是答应了。
去诱捕杜判时,被做了一番打扮的猿山又悄然降临东西两洲,东西两洲热闹起来,两宗无暇他顾,待得缓过神来时,顾浮游白鹿城释奴一事已是天下皆知。此是后话了。
这日众奴隶东迁,汇聚白鹿城,自他们从白鹿城离开,空寂的城池再无一日似今日这般热闹。
人群浩荡往东广场去,城外的枫叶照样开的火热,似也将他们的心烧起来,有的奴隶紧张至手脚发麻,不断与同行说话,有的奴隶紧张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除了这些奴隶,顾浮游只带了钟靡初和斋先生来。
东广场坍塌后,开阔非常,足够容纳下所有奴隶。广场中央有一块空地,顾浮游站在那里,众奴隶围绕着她。
斋先生一手抱着厚厚一挪名册,一手抬起折扇挡着日光,她问:“顾浮游一次解开所有的奴隶契约,她受不受得住?”
钟靡初站在她身旁,恍若未闻,长身玉立,静静望着顾浮游的身影。
众奴隶来时,低声说话,上千的人,犹如蜂群。此刻静下来,众奴隶喉头滑动,连呼吸也嫌重了,即便看不到顾浮游身影,目光也追随她的方向。
顾浮游划破手臂,鲜血如柱,直流而下,落在白石砖上,自行游走,汇成一幅繁复的图案。
众人心跳直另一个高峰,脑中闪过许多念头,或许不能成功,可能期待落空,怎会真能解开契约呢,千年来都未有的事,解开契约后要做什么,有何不同……
红光渐绽。
顾浮游说道:“如剥皮抽骨,难以忍受。”即便人多,往外去看不到边界,那角落里的人依旧能清晰听到她的声音。
不知谁吼了一句,“大人,算不得什么!”
前前后后应和起来,喝啸震天,倒把众人的心喊定了下来。
顾浮游一笑,底下的图案飞出血色丝线,百道千道,往南北两方,飞入到众人体内。
众人身在局中,看不清明。斋先生和钟靡初却是瞧得明白,这一左一右的千道血丝,在空中展开,犹如一对血色的羽翼,振翅待飞。
那道血丝一入体内,众人立即脸色一白,咬紧了牙。那痛楚,真如顾浮游所言,剥皮抽骨,后背火辣辣,似火舌灼烧般。
半数人忍不住跪倒在地,咆哮出声,脖子通红,青筋暴起,肌肉抽动。
血红的天,嚎叫的人,地狱也似。
顾浮游袅娜身形稳立正中,鲜血仍在流。当初烙印契约,要取人之指尖血,融入到主人体内,那缕鲜血维系着契约,在左家人手中几经周转,到了她手里,她此时此刻,便要将其尽数归还。
脸色原已苍白,因着漫天血光,呈现诡异的红。
钟靡初在远处望着,仍未说话,只拧着眉。
持续有一盏茶的功夫,虽短,与众人而言,却如百年般漫长。多少奴隶似水中捞了出来。
红光消散,软倒在地的奴隶踉跄爬起。
封岁迫不及待,脱下上衣,转了个身。
老七瞪着双眼,喉头滑动,眼泪没忍住,霎时流了出来,大叫:“大哥,没了,没了!”
陆续有人解开上衣确认,有人迫不及待,一把撕开了衣裳,相互确认,不能置信,上手摸上一摸,那永世不灭的印记,不见踪影。
顾浮游往后踉跄一步,方才站稳,血流多了,头有些晕,却不知为何,意外亢奋,向天一指,长喝,“从今往后,再世为人!”
这句话如同泄洪口,多少人一瞬崩溃,嚎啕大哭,又多少人仰天狂笑。
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种心情,千千万万种心情是同样的复杂,实则心中也不明白为何而哭,为何而笑。
钟靡初一扬手,为他们落下一场雨。
滂沱大雨,洗尽铅尘,任他们放肆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