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钟靡初揽住她,让她能更好的靠住自己,酝酿了许久,决定告诉顾浮游思渺的事。

她不想让顾浮游知道,但不可能瞒她一辈子,也许顾浮游在见到她一人回来时,就能猜到了。

她想了许多话,想着怎样措辞更平和,能让她更容易接受,最终发现其实话语间并无差别。她说道:“阿蛮,思渺她……”

顾浮游打断她:“我知道。”

钟靡初眼睫微垂:“对不起。”

顾浮游笑道:“与你有什么关系,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思渺就是这样,从小这样,做了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顾浮游道:“就像她喜欢我哥哥,我以前觉得顾怀忧身上没什么优点,虽是自家哥哥,却认为他配不上思渺。可是思渺认定了他,喜欢了他这么多年,没变过,直到现在,也没变过。”

钟靡初道:“阿蛮。”

顾浮游道:“很好,钟靡初,他们终于能在一起了,这样很好,对不对。”

钟靡初看着她,沉默许久,轻轻道:“嗯。”

顾浮游这才重新绽放了笑颜,拉着她往殿内走,说道:“你回来的真是时候,我有东西要还给你。”

她将她拉到内殿,在一方长案上放着一个长匣子。

匣子尚未打开,钟靡初已感觉到熟悉的气息。那匣子里的东西也似有了感应,乱动起来,匣子在案上弹跳。

匣子一打开,一道青光倏然而出,满殿飞舞,带动凌冽的风,如脱缰的野马。

钟靡初轻轻唤了一声:“庚辰。”

庚辰绕了两圈,回到她跟前,凑近了她。

钟靡初要伸手握住剑柄时。庚辰又远离了。

顾浮游道:“你看,你关了它这样久,遭它记恨了罢。”

钟靡初浅浅的笑了笑,有些无奈。

庚辰却又飞了回来,在她周身绕了一圈,主动回到她手心里。

顾浮游道:“记恨你,却也舍不得怪你。”

钟靡初抚摸剑身,庚辰响应她,剑身翁鸣。钟靡初目光怜爱,带着几分愧疚。

许久,将灵剑收回袖中。

顾浮游叹息道:“要是我的饮恨也这般生动活泼便好了。”

饮恨虽铸成了,却总少了点什么。再次见到庚辰,她才明白过来,这把灵剑少了点生气。她嘟囔道:“灵剑通灵,饮恨却如死物一般。”

钟靡初目光闪了闪。她知道关窍所在,灵剑的灵性随主人心境变化,并非是饮恨如死物,而是饮恨如顾浮游的心一般,阴沉。

顾浮游道:“算了,不说这些了。”

她又引着钟靡初回到桌前坐下,布置碗筷,说道:“这些可都是我亲自下厨。我还叫了斋先生和宜儿,她们一会儿就到了。”

顾浮游这青鸾的身体虽辟了谷,但还保持着用饭的习惯,可是后来随着与左家的斗争越来越激烈,钟靡初连她用饭的习惯都看不到了。

下厨便更是没有了。

钟靡初嗅觉敏锐,感觉到顾浮游身上的水汽,知道她不久前焚香沐浴过,问道:“有什么事,让你今日这般高兴?”

顾浮游拿着筷箸的手靠在脸边,弯着眸子朝钟靡初哼哼的笑了两声。

其实不难猜。

“我过来时,看到中庭有不少人,老七说那些是俘虏,因为他们?”

顾浮游盛了一碗芙蓉羹,汤匙碰在碗壁中叮当响。她将这碗芙蓉羹递到钟靡初跟前,说道:“你尝尝这个。”

钟靡初道:“阿蛮,你打算如何处置左家那些人?”

“嗯?”顾浮游顺嘴道:“自然是烧……”

话到嘴边一转,说道:“杀了。”

“所有?”

“不然呢?”

顾浮游余光瞄了钟靡初一眼,见她神色,明白她的心思,不满道:“钟靡初,我们能不能不在用饭的时候谈左家的事,影响食欲。”

钟靡初陈述顾浮游的打算:“但你用完饭,便要去行刑了。”

她能想到,焚香沐浴,美食一顿,因为接下来的事对顾浮游来说是件值得享受的事,所以做这隆重的准备。

顾浮游道:“钟靡初,不要为了左家的人跟我争吵。”

钟靡初道:“阿蛮,我们并未争吵。”

“若是再谈下去,结果便是如此。”

沉默了片刻,顾浮游放下筷箸,问道:“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钟靡初亦放下汤匙,说道:“阿蛮,与左家较量时,迫不得已,必须不遗余力,但现在左家败了,整个南洲在你手中,对于那些俘虏,我希望你能公正的审判,而非是一杀了之。”

“哈!”顾浮游怪笑一声:“公正?公正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命抵命!”

“诚然。左岳之、左韶德、左天朗、虚灵宗一众掌势的人都死了,南洲已落入你的手中。”

顾浮游愤然高声:“怎么够!我们顾家被灭门,一人不存,他们左家就死这些怎么够!他们当年肆无忌惮,追杀你我,可是不留一点余地。钟靡初,你忘了吗!”

钟靡初语声平和:“未忘。可是阿蛮,你知道当年追杀我们的都是谁?攻打玄妙门和逍遥城的又是哪些人?”

顾浮游一怔。

钟靡初看向殿外:“可能不是你带到中庭广场上那些人,他们当中或许没有一人参与其中,未曾攻打逍遥城和玄妙门,未曾伤害你我挚爱的人,甚至不曾手握屠刀。冤有头债有主,便是以命抵命,也不能将债加在没有这些罪的人身上。”

顾浮游猛地站起身:“落刀的是屠夫。就算他们未曾做屠夫,也可能在一旁磨刀,在一旁递刀,在一旁摇旗呐喊。左家污流之中,哪个能独善其身,都不是真正的无辜!”

钟靡初道:“递刀的人该受到递刀的处罚,磨刀的人该受到磨刀的处罚,摇旗呐喊的人也该受到相应的处罚,你不该以对待屠夫的方式来对待他们。”

“你便是担忧饶他们一命,他们会卷土重来,你也有许多方法来杜绝。毁了他们的灵根,让他们无法修仙,或是定下奴隶契约,都是可行的。”

顾浮游沉默不语。

钟靡初见她神色并未松动,轻叹一声,提到:“左青青。你记不记得,当初带你入三十三重天的那个姑娘,左岳之的曾孙女。”

顾浮游抬起眸子盯着她,或许是奇怪于钟靡初对左青青的了解。

钟靡初解释道:“先前你在这万空殿里偷袭我,所以我私底下查了查你,连带着她。”

解释完,她又切回正题,说道:“左青青是在这七百年间出生的,不曾参与过当年的事。乐于四处游历,极少呆在虚灵宗,并无大过,你接触过她,对她秉性了解一二,对于她,你也要极刑处置?这七百年间,左家出生的后代不少,对于他们,你也要极刑处置?”

顾浮游忽然沉声道:“出生在左家,就是她的过错。就似我顾家,宜儿那么小有什么错,左天朗也不曾放过,千错万错让他托生在顾家,让他有我大哥这个爹爹,有我这个姑姑。”

顾浮游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左家造的孽,让别人断子绝孙,就该想到有一日,别人也会让他们断子绝孙!”

“‘天底下的父母能有选择,但是做子女的没有选择,是什么样的出身,不是我们能选的。’这句话是你对我说的,你还记得吗?”

顾浮游皱住眉,避开钟靡初凝视的目光。她不喜欢,不喜欢钟靡初这样为了左家不遗余力的来反驳她。

“出身不是罪。阿蛮,倘若罪不是他们犯下的,你不能在他们身上做与左家相同的事。”

“你以前厌不平之事,你恨左家行事全无公道。而今你击败了左家,收服了整个南洲,你有能力了。查清他们有无参与过七百年前的斗争,是否残害人命,论罪处罚,做这些事对你来说并不困难。”

顾浮游斜着看钟靡初一眼,而后正视着她,冷笑道:“我不想给他们公道,他们不配得到公道。”

“阿蛮……”

顾浮游道:“逍遥城被左天朗烧了,什么都不剩。我也要烧了他们左家,一个都不留。”

顾浮游已到了焦躁的边缘,瞳仁暗红,沉着嘴角。

钟靡初放缓了语速,轻柔的说道:“阿蛮,你与他不同。你记不记得你第一个杀的人是谁。我忘了他名字,只记得在宁城地洞,他是左家的人,死不足惜。你杀了他,沾了一手的血。你与我说,你是第一次杀人,那感觉不好,你厌恶。”

“阿蛮,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再处死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你也不会痛快,受折磨的只是你自己罢了。”

顾浮游猛然将桌子一掀,桌子翻到,碗盘摔在地上,一片脆响。

顾浮游怒声道:“阿蛮死了!”

顾浮游眼圈儿也红了起来,她看着钟靡初:“钟靡初。就死在那朱陵断台上,被左家所逼,含着屈辱,魂飞魄散。你还不知道罢,她身躯被猿山的毒血腐蚀,成了一滩血水,尸骨无存。”

钟靡初脸色煞白,心上的不好受,反应到身上,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手上颤抖着,她收拢手指握成了拳。

宜儿和斋先生早来了,只是见她们在说话,便等在外边,不曾进来。

此时听得里边这么大动静,两人在门边向里张望,廿三,老七也往里探看。

顾浮游瞥见他们,厉声喝道:“看什么看,滚出去!”

众人被一吓,纷纷缩回了脑袋。

殿里安静异常,唯余顾浮游的喘息声。

好半晌,顾浮游稍缓,察觉到钟靡初异状,又后悔说出那些话来。她走到钟靡初身边,轻声道:“钟靡初,你是明白我的,你该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站在我这边。”她一双红瞳一瞬不瞬的盯着钟靡初。

钟靡初道:“是。我了解你,我明白你。”

她声音低弱,带着些微颤抖,疼惜的看着顾浮游偏执的模样:“你想要炼出饮恨,即便是穷极一生,要面对所有人的嘲笑不解,因为你想要证明没有天赋,也能与群英比肩。阵法是你一生所爱。你想要被瞩目,得到别人的敬重,你想要名留青史,叫人刮目相看,你想要成为北辰星,成为英雄,为万众爱戴……”

你想让我看着你,一直看着你。

“够了!我说了,阿蛮死了,她早死了!”

她万想不到钟靡初会说出这些话。她最不想听到这些。这些话像是镜子,照出以前的她,照出现在的她。她似见了光的鬼魅,无处遁形,恼羞成怒。

“我恨你,钟靡初。”这句话没有经过心,更未经过脑子,盛怒之下,脱口而出。

“唔嗯……”钟靡初低吟一声,想要稳住身子,伸手要扶住桌子,触手无物,方才想起桌子被顾浮游掀倒了,她往后趔趄两步,方才站稳。

钟靡初张了张口,唇瓣都微颤着,良久,说道:“我知,我知我惹你生气了,你正在气头上,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待你冷静下来,我们再慢慢谈。”

即便知道顾浮游是无心的,但那句话出口,原本的效果还是达到了,那样刺心,让她一时缓不过来。

钟靡初转身,捂住心口,像殿外走去。

顾浮游看着她的背影,见她要走,心中想:“说什么人生无常,我是定数,却也是花言巧语,全不可信。”

她气上心头,混沌之中,理智迷失,只灵台那最后一点清明处在告诫她:“不能说,有些话,绝对不能出口。”

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朝钟靡初叫道:“陛下,你了不起,你最公道!你若是看不惯我的所作所为,就回你的东海去!”

钟靡初猛然回头看着她,唇抿的那样紧,以至有些发白。

顾浮游见她眼圈儿红了,眼中有波光,是泪。

殿中似乎还有自己说的话的回声。她知,这话真的伤了钟靡初的心。

顾浮游张着口,没能说出话来。

钟靡初已转身,化了一团云雾,朝外飞去,片刻不见人影。

宜儿看了看殿内的顾浮游,看了看天际的白龙,一时不知道该跟着哪边。

顾浮游怔然许久,肩膀无力的垂下,泪滴落下来,低声喃喃:“阿蛮也想成为英雄,品行高洁,被人敬重爱戴,可这救不来阿蛮的家人,护不住她想要的一切,更不能替她报仇,平复她的仇恨。”

顾浮游跪倒在地,裙摆铺开来,如枯萎的花朵。她眼角余光瞥到一地狼藉,那么多碎盘,偏偏一眼就看到给钟靡初盛芙蓉羹的瓷碗。

她痛苦的长叫一声,捂住自己的脑袋。

阿蛮,你知不知,你有时候说话很伤人。

阿蛮,你能肆无忌惮伤害的,总是爱你的人。

顾浮游低声道:“哥哥,我是不是一点长进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