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浮游抱起她,将她放到床上,拉过一旁的绒毯为她盖上。
斋先生在门边向里张望。顾浮游走来,取出一只丹瓶递给她:“你和猿山留在这里看着她,若她有醒来的迹象,你再喂她两粒。”
斋先生接过,端详:“这是什么?”
“思渺特制。”
斋先生啧舌:“你俩的纠葛,你这是要拉我下水,与你狼狈为奸,同担罪责啊。”
顾浮游道:“我以为我俩一直在一条船上。”
“现下下船可还来得及?”
“你说呢。”
斋先生叹了一声,走到床边坐下,看了一眼昏睡的钟靡初,牙疼,她普普通通一介凡人,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住龙王的怒火。斋先生问顾浮游道:“何必。”
顾浮游没有答她,轻哼摇篮曲的调子,脚步轻快,向外而去。
今日白鹿城最大的斗武场有一场训查,所有的奴隶都要到场。城内要调查这几日奴隶主被杀一事,虽说奴隶的忠诚毋庸置疑,但总有一两个异数,所以这次连奴隶也要一道接受调查。
所谓训查,一是调查,二是训诫,即便是没有查出线索,也会抓一两个有过错的奴隶出来,杀鸡儆猴,震慑奴隶。这是白鹿城一贯的行事作风。
这样大的活动,左圆融身为一城之主,自要到场。午时,烈日当头,光芒灼目,人已大致到齐,做主的左圆融却迟迟未来。
左怡道:“城主怎还未到。”
有人笑道:“城主与佳人游湖,只怕是流连忘返了。”这些时日左圆融待青鸾的态度越发明显,清醒的人都明白这只青鸾不可能会看上左圆融,就算看上了他,也绝不是看上他这个人,但姿态上依旧将她做城主夫人对待。
左怡吩咐属下道:“去看看。”他属下应了,连忙去寻。
左怡又看左右,奇道:“今日是怎么了,二公子也未来。”
一人道;“说是有要事,要我等先照应着。”
一人笑道:“这些时日城主沉醉温柔乡,可苦了二公子,彻查族人死因,殚精竭虑,不曾合眼。”
正说着话,左怡属下返回。“这么快?”
再定睛一看,后面跟着那只青鸾。众人张望,却不见左圆融踪影,不由得面面相觑
顾浮游缓步走来。左怡迎上前去,问道:“大人,城主呢?”
众人都已起身迎接。她越过众人,直走到看台上,站到城主所属之位,说道:“城主身子不适,这场训查,让本座代劳。”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窃窃私语,有几人颇为不悦,以至不信。左家的事,还是这样大的事,一向不容外人插手,城主的威严是绝对的,哪里说是代劳便能代劳。
“大人,望大人让城主前来训查。”
顾浮游冷笑道:“他是你们的城主,又不是本座的城主,怎得你们自己不去请,倒让本座去请。”
此时众人只当这是青鸾傲慢脾性,未察觉不对。
直到顾浮游走到看台边缘,向下道:“诸位。”声音远远荡开,任何角落,清晰可闻。
众人皱眉,连忙要上前阻止,在看台上说话之人,只能是城主,不容僭越。
顾浮游猛地回头,厉声呵斥:“退下!”
众人一骇,背后冒出冷汗,方始惊觉跟前这青鸾已是分神期修为,脚步不自觉后退。整个白鹿城,除了闭关的左青锋,无她敌手。
顾浮游灵力一袒开来,分神期的威压压制的众金丹期修士半跪在地,喘气连连。顾浮游连笑几声,带着嘲讽,碧幽幽的双目如同野兽的眼眸,睨着众人。怪不得大能爱用威压压制人,原来感受竟是这般的好。
顾浮游向下望去,继续道:“诸位。”
底下的奴隶,训练官,侍卫一起抬头看她。顾浮游向那些训练官与看守的侍卫们说道:“本座指的不是你们。”
“……”
顾浮游望着众奴隶。斗武场上容不下整个白鹿城的奴隶,许多修为低的奴隶还在大舍中等候命令,待得这批人训查晚了,才轮到他们上场。
顾浮游看着那一双双木然的眸子,脸上的神情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全是任人摆布的木偶,鲜少有不一样的脸,眼中有不一样的光。她问:“你们想不想走出白鹿城去看看?”
众奴隶呆望着她,不能明白她的话。台上众人却渐感不妙。
顾浮游道:“五洲四海,天高地阔,你们原本该是自在人,或遨游天地间,或如他们这些人,功成名就,千人万人侍奉,或是甘愿恬静,亦能与爱人终老。”
“大人,你这说的什么话,这些是奴隶……”
——不是人。
这句话被顾浮游一眼扫的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顾浮游向下道:“你们瞧瞧,你们与他们有什么区别,同样的脑袋,胸膛,四肢,一副皮囊,只因被打上契约,便失了所有,此生此世如此,子孙后代如此,永生永世如此。”
底下众奴隶双目茫然,怔怔望她,犹如三岁稚子。
“左家害的你们失去了一切,他们不是神,没有资格如此。”
“不,南洲之中,我左家便是神!”沉厚的声音犹如洪钟,重重敲击着人的心房。
顾浮游回头看去。身后半空之中,一人凌然而立,面似刀削,眉眼如锋,目光沉毅,披风猎猎作响,抱着双臂,其中一条胳膊由金钢所铸。
顾浮游双目缓缓睁大,眼中有光晃动。这人的脸,她刻在了心底,现下见到他,如斯激动,寒毛竖起,浑身燥热。
左青锋。
——你爹就是我杀的,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我明白告诉你,莫说你现在是左家阶下囚,就算不是,就凭你,这辈子也奈何不了我。
——要报仇,下辈子罢。
这些话,声音,语气,她全然记得,清清楚楚,此刻不断在她脑子里重复着。
左青锋俯视着她,说道:“你便是这段时日与三叔厮混的青鸾?今日终是按捺不住,露出了狐狸尾巴了。”
左佩弦带着属下匆匆赶来。左怡忙问:“公子,这是怎么一回事,护法怎的出关了?”
左佩弦冷哼一声:“这青鸾果然用心不良,看来正是时候。”城中接连死人,从未有过,他早便犹疑是否请左青锋出关。今日训查,奴隶齐聚,人多容易生乱,他心里总是不安,终是去请了左青锋出关,想让他主持场面,没料到歪打正着,赶回来时,听到这青鸾蛊惑一众奴隶。
顾浮游身子因激动颤抖,她抱着自己,望着左青锋笑,这笑太过妖异。
她对天长呼:“左青锋!!!”
平地骤起龙卷风,扭曲着直冲天心,斗武场众人站立不定。那龙卷风朝左青锋袭去,左青锋御剑往空中退避,朗声道:“将城池防御阵法撤开!”
声音威洪,传到城门楼去。
眼见得顾浮游向他直袭而来。他不想与顾浮游在城中较量,虽然城中有许多防御阵法,但斗武场里的人可经受不起两大分神的摧残,要引得顾浮游出斗武场,向天上去。
他知道青鸾一定会跟来,如此明显的杀意,将空气都凝成寒气了。他不记得与这青鸾结过怨,但也不在意这许多。
听过左佩弦讲述这青鸾的所作所为,联合方才青鸾说过的话,他判定这青鸾当是青鸾族派来的内应,各处挑拨,只为搅乱南洲,她将左家众人都骗了。这青鸾不论对他有什么怨,都不重要,他现下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折了她的双翼,除了这祸端!
两人一追一退,直上云霄,白鹿城在两人身下,逐渐变得渺小,犹如砂砾。
左青锋不再收敛灵力。两人在空中隔着数丈来远,灵力一露,风云变色。
左青锋问道:“青鸾族派你来的?”
顾浮游眼尾赤红,已然魔怔:“左青锋,我可太想见你了。”她原是想待白鹿城的事了结,再去寻他,没想左家的人这么快就请出了他,也好,她也迫不及待了。
“我见过你?”
顾浮游只是笑。左青锋见她有些疯。他废话少,喜欢直接动手,见问不出什么,御刀出招。
左青锋是个外修,又是金灵根,七百年前与顾万鹏交手折了一条手臂,没想到有所领悟,修为不退反进。顾浮游这具身子是个内修,与他近身较量得不了好处,她陷入癫狂之中,还存有几分理智,拉开距离,召出饮恨。
灵力一催,霎时展开法阵。饮恨便如一位精修阵法的大能,各类阵法皆会,缩短凝结的时间,亦不用主人灵力,顾浮游要做的,只是寻出克制左青锋招式的阵法。
顾浮游连开三道结界,将这天地做了她的主场,扼制左青锋汲取天地灵力。这左青锋岂是等闲之辈,一把悍刀犹如地府判官笔,一刀下来,凶猛非常,夺人魂魄,直碎开顾浮游三道结界,荡开方圆数里的云气,刀光向顾浮游身子袭来,直砍到顾浮游身躯,只见顾浮游身躯如波纹一般扭曲,一张符箓成了两半,从空中飘下。
左青锋一惊,猛然后望。顾浮游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倒握饮恨,阵法的光芒大胜,风暴降临。
左青锋眼中燃起火热的光,露出笑容来。他这样最求力量的人,一生最爱的便是与强者较量,痛快,越是不等闲,他才越有劲头。
白鹿城中,众人望着天际,所见景象犹如天之将倾,狂风卷着厚厚的乌云层遮住太阳,天地黑暗,诡异的光芒在乌云中忽隐忽现。
令人窒息的压力落在众人身上,修为低的几乎要瘫倒在地。老七一直仰头望天,离他不远处,便是廿三。强大的压力让她呼吸困难,她却一直望着天际,不曾移开目光,眼中的光芒越发炙盛,心脏跳动的越来越快,怦怦直响。何曾这样有力的跳动过。
这样强的人,这样浩瀚的力量,让她向往,钦佩,让她有臣服之意。
血变得热,让她发了昏,想如天际的人般,乱乾坤,摘星辰。
随着天地轰然一声巨响,一道刺目的白光吞噬了所有物形。众人恢复视觉来时,头顶厚厚的乌云层被破开一道窟窿,阳光从中落下。
有人跌了下来,摔在看台案几上。左家众人一看,大惊失色:“护法!”
左青锋头一侧,呕出一大摊鲜血出来,他胸口一个窟窿,正泊泊流血。左青锋何等修为,在白鹿城中,犹如白鹿城的定心针,现下败了,那青鸾竟有这般手段?!
众人要上前扶他。一道青影翩然落在左青锋身旁。众人骇然,踌躇不敢上前。
顾浮游形容狼狈,右边衣袖被烧至肩膀,露出的纤细胳膊被血污遍染,悍刀嵌入右肩,她伸手握在刀背上,用力抽出,不禁皱眉痛/吟,刀出一刻,鲜血直流。她将刀往地上一扔,取出灵丹,也不管是什么,全倒了出来,合着血吞了下去,捂住伤口,走到左青锋身旁,俯视着他冷笑:“看见你这模样,我真痛快。”
这是她日夜所思。
她心里感叹,啊,仿若要激动的落泪。
左青锋扬了扬身子,又躺了回去,他喘息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甘拜下风。”
顾浮游摇头道:“甘拜下风?你怎能甘拜下风?你可记得你意气风发,对我说‘你这辈子都奈何不了我,要报仇,得等下辈子’?”
左青锋脸上一怔,显出茫然之态。顾浮游走到他跟前,倒转饮恨,她笑道:“虽然我爹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但念在你能将我大哥尸身从城楼上放下来,我留你一个全尸。”
左青锋脸色遽变,张口道:“顾……”
饮恨骤然落下,刺入丹田。左青锋声音戛然而止,惊愕的神情永远僵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