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被引至顶楼。这里一向是接待贵客的地方,顾浮游以前也有幸上来过。
这里陈设典雅,不比楼下那样奢华,东南方放置盆栽的地方有一只水晶瓶,瓶里插了一束百合,吸引了顾浮游的注意。那百合新鲜,花白叶绿,她看的不禁往那处走了两步。
身后传来脚步声:“两位大人久等了。”
顾浮游转过身来,见来人带着儒巾,布袋大褂,像个账房先生,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是觉得这人模样实在不像个酒色之地的老板,于是笑道:“来也不久。先生可就是饮雪斋老板?”
钟靡初站在顾浮游身后,她出了思渺私宅后,一直带着面具,此刻却将面具半挂额旁。账房先生看了一眼她,又看向顾浮游,笑道:“听说大人属意这小地方,想要收为己有?”
顾浮游已坐着,耳鬓青丝半垂,斜靠着椅背,显得眉眼倦慵:“不知老板可能割爱?”
账房先生原是弯着腰,直起了身,笑道:“怕是有些难。”
“哦?难在何处?”
“买下这处地方,倒也不是为了赚取钱财。若是为了牟利,只要大人出得起价钱,便也将这地方让给你了……”
“那老板买下这处地方,是为了什么?”
账房先生笑道:“买了一处声色场所,大人,你说为着什么?”是为美色?他并未言明。他说话总是含糊,不爽利,而言语间又有诱导。
顾浮游不禁皱了皱眉,笑说道:“那不知老板要如何才肯出让这间饮雪斋?”
账房先生捋捋长须,眼角余光看着顾浮游身后之人的神色,笑道:“这尚需我去请示老板的意思。”
顾浮游:“……”原来这人根本不是做得了主的人,却还有模有样的与她说这样久。顾浮游又好气又好笑,细想一想,这人压根没正面承认他是老板,倒也没否认就是了。说话模棱两可,与这样的人说话真是累。
顾浮游说道:“那便请先生去请老板出面一见,否则……”
“否则什么?”
顾浮游笑道:“我掀了这饮雪斋。”
账房先生朝后堂而去,半晌转了回来,身后却未跟着人,只手上多了一卷发黄的卷轴。
顾浮游认得那是饮雪斋的地契,还没来得及问老板何在,就眼睁睁看着账房先生将那卷轴递给了钟靡初。
顾浮游:“……”
账房先生笑道:“大人,这便是我家老板。她是不缺钱财的,若大人要硬取,大人与她相识一场,对她修为也有所了解,是否要强取,您可得掂量掂量。”
钟靡初一手托着那卷轴。顾浮游瞪着她,张着嘴,半晌不能言语,回味过来,啼笑皆非:“原来是你买了这饮雪斋,你不告诉我,还在一旁看好戏。”
钟靡初道:“你并未问我。”
“我哪里能想到要问你……”
钟靡初眼帘微垂,似叹:“因为你不信我,我会护好你在乎的。”
顾浮游道:“你,你分明就是强词夺理嘛。”竟也有一日轮到她来对别人说这句话了。
钟靡初将那卷轴往她一递:“要吗?”
“要。”气归气,东西还是要拿。说起来,她与钟靡初从来没有解不开的别扭,不过是当时吵吵闹闹,没多久便好了。
顾浮游握住那卷轴,一使力,没拿走。钟靡初还牢牢握着。顾浮游想了想,亲兄弟还明算账,虽是钟靡初,倒也不能太不见外。顾浮游笑道:“钟师姐,你看我们都这么熟了,你给打个折罢。”说实话,硬抢是抢不过的,用灵石买,手上灵石也不多。
“我不要灵石。”
“那你要什么?”
顾浮游坐在椅上。钟靡初站在她跟前,垂着眸子凝望她,一双眸子似迎着太阳光的琥珀。
又来了,这如蜜流一般,将她围得水泄不通的窒息感。
顾浮游松手,起身,走开两步:“算了,我不要了。在你手上也是一样。”
钟靡初握着卷轴的手捏紧了些,脸上显出不知是失落还是凄然的神色,望着顾浮游背影许久,走到顾浮游身旁,将那卷轴放到她怀中,叹道:“走罢。”
顾浮游抱着那卷轴。钟靡初已经扣上面具,也不等她,出饮雪斋,要回城主府了。
顾浮游下楼去。钟靡初单薄的身影在行人中远去,脚步不快不慢。顾浮游追上去,身子弯到钟靡初跟前问:“你生气了?”
钟靡初没有像往常一样说“没有”,她侧头,隔着面具深深的看了顾浮游一眼,说道:“顾浮游,你总是这般,言而无信。”
“我哪里……”顾浮游一口气提不上来,气笑了:“我怎么就言而无信了。”
“你要灵石,我给你嘛。”顾浮游站到她跟前,本想拦住她,钟靡初脚步不停,一步步向她靠近,顾浮游不自觉倒退着走:“你总不至于说是我没有色/诱你就言而无信罢。”
钟靡初脚步一停。顾浮游笑道:“我那就是开个玩笑……”
她笑声低了下去,笑容也沉了下来。钟靡初的意思有些明显了,她不傻,看的出来,感受的到。高于友人之间的情感,更亲密,更暧昧。但她不想碰。怕如思渺一样,陷入疯魔,万劫不复。
两人间沉默了很久,不知谁道了一句:“回去罢。”
回去城主府后,斋先生立即敏锐察觉,两人间气氛沉重,说是事情遇着阻碍,不顺心罢,也不像,倒像是夫妻吵架之后的冷战。
斋先生打了个寒碜,自觉得该离得远远的,因此更是勤快的为顾浮游做网。
这左韶德城府深,就算有反叛之心,也不会轻易显露。她们若贸然劝引左韶德夺这宗主之位,反倒会引起左韶德戒心。所以这事不能外人来,还得左家自家人来。
听萧雉说,这左韶德二子,颇有不平之意,即便是被左韶德呵斥不许再说谋逆之言,其子私下仍是怨言不断。因这左韶德一双儿子与左岳之是平辈,左岳之之子左天朗遇着他二人要叫一声叔叔,辈分在他二人后面,可这左天朗得万千宠爱,排场极大,压过他们。现下左岳之登上宗主之位,左天朗行事便更加狂肆,更不将人放在眼里,得罪过他们。他二人深为不服。
萧雉略施美人计,引动得左韶德二子夺位心炙。萧雉姿势虽不是倾城倾国,却也秀丽十分。
这人有时候就犯贱,百依百顺的人见习惯了,就爱那些高岭之花,不易攀折的。左韶德二子虽能强迫萧雉与他行事,萧雉的神情总是那样高高在上,不能征服,便心痒难耐。如今这倔强高冷的人倏然亲近,他诧异之余,又觉得新奇喜爱。
床畔的耳鬓私语最能弯折人的决定。萧雉说她恨左天朗,恨左岳之。这些左韶德二子自是相信的,左天朗害了萧鸢,折辱萧中庭的事,他尚记得。以至于萧雉说左岳之不配坐宗主之位,他也不觉得她妄议宗族大事,只以为她妇人眼界窄,只看得到自己跟前一点怨仇。
萧雉又说。这虚灵宗内如今是父位子承,在左岳之这里已经开了头了,难保千百年后,左岳之不将位置传给左天朗。
说的他猛然坐起,动了心。
翌日便按捺不住去寻左韶德:“父亲,左岳之有哪点比得上你,凭什么由他继承宗主之位。想当年父亲你与左太岁争宗主之位,都是因他年长,是大哥,才将那位置给左太岁得了。咱这家又不是古时帝王家,父位子承。要照他们那样下去,宗主之位岂非都是左岳之那一脉的,千千万万代的子孙给定了?父亲,于情于理,这宗主之位都该是你的。”
左韶德挥毫,书案扑的宣纸,他二子说完这些,他已挥就又一副《五洲四海图》:“不是让你不要再提这些事,怎的不听。”
他二子说道:“我是替父亲你不平。”
“你是替你自己不平罢,怎的,不甘心宗主之位落到左岳之那一脉,想着宗主之位在你这一脉子子孙孙传承下去?”
“父亲便当我有如此野心罢。左岳之才登宗主之位,根基不稳,父亲你现下不行动,待他坐稳了位置,再要动他,就更难了。”
左韶德搁笔。他这二子知道说中了他的心事,便乘势道:“正好那青鸾落在万通城,咱们不如乘势拉拢她……”
“哼,你当青鸾是好惹的,万年前她们一族可是这五洲的霸主,与她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父亲。与虎谋皮也好过于被左岳之吞噬殆尽。如今左岳之已经开始动作,派了左青锋去白鹿城,明里说他休养,谁不知是在暗中监视,渐渐收揽权利。父亲你与左岳之终究是隔了一层肚皮,他信得过亲兄弟,不见得信得过亲叔叔。父亲你就算无谋逆之心,怎知左岳之放心的下你,只怕派来监视万通城,蚕食万通城的人就在路上了。”
左韶德觑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好半晌,突然说道:“你说这青鸾,究竟什么意思?”
“父亲是说她为何到万通城来?”
“不。我们左家的家事,忽然搅进来一个外人,奇怪。”
“或许她在试探也不一定。父亲,若论合作,你是一个更好的合作对象,你俩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各取所需,她为你夺宗主之位,你帮她夺族长之位,如此对等,方才信得过。你比左岳之修为高,比他资源多,若能得圆融三叔支持……”
左韶德冷笑一声:“圆融那家伙,胆子小,墙头草,见风使舵的人,最会的便是隔岸观火。”
他二子见他已是心动了,笑道:“父亲,你比左岳之缺的,不过是一张宗主之位罢了。”
左韶德不言语。良久:“此事休要再提。”他是动了心,但太过谨慎,也信不过眼前青鸾这颗好棋子。
直过了一月。这段时日青鸾炼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剑成之日,灵力涌动成风,尖啸不止,整个万通城的阵法都时开时隐,好一会儿这诡异的现象方才停歇。
左韶德前去道贺,见青鸾手上提着一把黑色长剑,剑身古朴,光华内敛,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含威不露,罕见的法器。
左韶德夸道:“前辈这手炼器的功夫当真了得。”
青鸾往那椅子上一靠,模样不耐烦,炼出了这把绝世的灵剑,竟一点都不开心。她与钟靡初,从饮雪斋回来,已然一月没说话了,诚然,这段时日她要炼剑,鲜少出门,可钟靡初竟也不来找她。
“城主有何要事。”人心情一坏,语气也不大好。反正她是青鸾,如何傲都在情理之中,倒也不用费心,心情坏的时候还要对别人笑脸相迎。
左韶德已听出她语气中的不耐,笑道:“前辈那灵兽,怕是不能还给前辈了。”
“哦。”顾浮游故作惊讶,因着本就心情不好,语气又显得几分气恼:“为何?”
左韶德道:“宗主命令,那畜生不仅伤人无数,曾经更伤害过先代宗主,以至先代宗主陨落,宗主孝义,是以要拿他性命偿还。我身为属下,无法抗命。”
顾浮游冷笑一声,做出一副这结果让她不满,而将气撒在左韶德身上的模样,讥讽道:“左城主忠心耿耿,一心为着左宗主啊,只怕是左宗主不领情,反倒是谋划着要左城主性命罢。”
左韶德脸色沉下来:“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顾浮游道:“左城主自己心里清楚,何须本座明言。”
“左城主,本座乏了,请回罢。”顾浮游往屋内走,头也不回。
埋下一粒猜忌的种子,只待它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