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里面发疯。结界防止人进出,不能防住声音,外面有看守的修士,听到这凄厉的叫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互相对视一眼,还是决定去禀告护法。
如今这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是虚灵宗第一尊贵的,出了差错,他们担待不起。
一人离去禀报,才走过一条台阶,就见一行人下来,他行礼道:“护法,杜先生,公子。”
当先的正是左岳之,杜判和左天朗在其身后,两人后面还跟着两位女子,手上拿着东西。
这人向左岳之说起顾浮游哀叫一事,不知何故。
左岳之背着双手,带着一行人走到那间房前,令看守的修士解开结界,开了门。杜判说道:“在外守好。”
“是。”
左岳之一行人进去,便见顾浮游跪倒在地上,痛苦不堪。左天朗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时间就要死要活。”
左岳之横了他一眼。左天朗摇着扇子,不说话了。左岳之冷眼看着顾浮游,抬了抬下巴。那两名女子将手中东西交给杜判,上前搀住顾浮游。
顾浮游原是麻木的仍由他们摆布。这两人压着她,让她跪趴在地。杜判走近,取过什么,悉悉索索响了一阵,便是倾倒液体的动静。液体落在顾浮游背上,顾浮游禁不住那疼,叫了一声。
那液体像岩浆一样,落在她背上,似乎立刻烧了起来,灼烧的痛楚浸透皮肉,炙热的液体往心脏流去,像贴着心脏形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心脏每跳一下,她便有这火热的非人能忍受的疼痛。
她忽然生出一种未知的恐惧来。这种恐惧并非来自痛楚,而是别的什么,她道:“你们,要做什么!”疼痛让她的声音打着颤,更显出慌乱。她开始挣扎。
无济于事,抬头时,见杜判在她跟前结印。她有了可怕的预感,不知该如何阻止。她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只能徒然的叫:“住手!”
许是那印落成了,她背上像被撕皮剜肉,意识也在这一瞬间恍惚了一下,脑海里朦朦胧胧的空白一片。杜判抓住她的手,在她手上刺了一滴血出来,将血滴到左岳之手心里,血化作一股红线融到他的体内。
左岳之沉厚的声音响起,他对顾浮游道:“站起来。”
两名女子松开她,顾浮游脑子里恍着神,身子下意识就按他说的做,站起了身,在左岳之跟前笔直的站着。她目光惶惑,冰冷湿滑的一股阴流从肺腑流到心脉。
直到左岳之又说:“坐到桌边。”
顾浮游按他说的走到桌旁坐下,回过神来,脸色惨白,扶在桌上的手止不住颤抖。
她意识到自己被做了什么,胸前像是被狠狠捶了一下:“你们对我定了奴隶契约,你们……”
她声音颤着,不甘在这些人跟前示弱,却还是忍不住包含了一丝委屈。杀人不过头点地。她沦为阶下囚,孑然一身,但尚有尊严。
她是个心傲的人,一直介怀别人瞧不起她,是以要炼剑,要一鸣惊人。她可以抛却生死,抛却自由,不能抛却尊严,否则,她便什么都不剩了。
她是人,是逍遥城的三小姐,是万里鹏鸟的女儿,不是奴隶。他们凭什么这么对自己!
她心里凄然苦笑。凭自己无能,凭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凭自己如今什么也不是了啊。
左岳之道:“才定契,你身上或许有许多不适,过两日便好了。”他来的路上便已决定,要完全将顾浮游掌控在手里,就要将她定契,变作奴隶,日后不论她到何处,都摆脱不了左家的控制。
这奴隶契约是他左家研制出来的一种契约,并非随意就能定契,须得配置药材,须得结阵烙印,所以路上不能立即就定契了。
左家也并不是对谁都能定奴隶契约。天底下人畏惧这种力量,害怕他们恃强凌弱,将人强行定契,终有一日天底下人都成了左家的奴隶。可天底下人又不舍奴隶这种忠心无疑的存在。
于是左家便对五洲四海,对天底下的人约定,只将那些罪大恶极的人,走入歧途的邪修,奴隶的孩子定契。
顾浮游似乎不在这三列之中,但对于这事,左岳之自有说词向外人解释。
现下契约完成,他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左天朗是来看热闹的,说道:“爹,你将这契约传给我,让我也玩玩。”这顾家的人一个比一个倔,似不会向别人低头的,如今顾家出了一个奴隶,他想试试看,他们倔不倔的过契约。
左岳之喝道:“这是能玩闹的?出去!”
奴隶契约从灵兽的契约衍生而来。有相同,都无法违背主人的命令。也有不同,灵兽契约定下了,便换不了主人和灵兽了,只要一方死了,契约便会解开;但奴隶契约可以随意转让,便是主人死了,契约也不会消失,成了奴隶,便是一辈子的奴隶。如今这世道,奴隶比灵兽地位还低。
这两种契约,至今都未有人研究出解开的法子来。
杜判取来小刀和一只瓷瓶,在顾浮游手腕上一划,用瓷瓶接血,完事后,涂抹了灵药,伤口恢复如初。
顾浮游没有动,任他取血。左岳之见她乖觉,笑道:“你若是配合,虚灵宗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也不需我用契约指使你行动,免了那许多罪受,两相安逸。日后待你顺从些,表现得体,还可让你从这你出去,解开你的灵力,让你继续修炼。”
顾浮游一言不发。一行人的事做完了,便离开了,房门依旧关着,结界依旧落下。
顾浮游站起身,走了一步,跌在地毯上。她索性躺在地上,不爬起来了。
愤恨无用,委屈无用,现下她心里,只剩悲凉了。
背后还是火辣辣的疼。她这样的不甘心,这样的苦痛,直觉得这是世间莫大的侮辱,左家彻底剥夺了她作为一个人的资格,将她的尊严打碎了,踩在脚底下。
她忽然就想起钟靡初,想起自己与她的契约来,想起当初将她定契的场景。当初的她,是不是与自己一样的心情,或许更糟糕。
自己甚至妄想束缚她一辈子。
这是不是报应?
无边的愧疚,自厌,沉郁混成了一团漆黑的绝望,眼泪从眼角边落下,她把身子蜷缩起,抱住了自己,口里不断的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蜷在地上,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脸上泪痕未干,梦中依旧能感觉到背上火灼的疼痛。
房内灯光明亮,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外边是天黑是天明。顾浮游醒来,是察觉到有人进了屋来,她睁开眼,看到昨日一名女子端着饭食进来。
她未辟谷,自然要进食的。她只是躺着,也不说话,也不动。
女子说道:“我稍后来收拾碗筷,姑娘若是不吃,左护法便要亲自过来让姑娘用饭了。”
说罢,女子走了出去。顾浮游仍旧躺在地上,此时她方留神打量着四周。房中桌椅,床柜,妆奁,一应俱全,只是并无尖锐之物。想是怕她寻短见,现下自己饿不死,好歹是修士,以头撞墙,只能半死,少不得被救回来。
如今想死,也死不成了。
手指无聊的顺着地板上的花纹勾画。
她昨日挣扎时,将地毯蹬歪了,地毯下石板雕刻的花纹露了出来。
她的手指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画了片刻,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她站起身来,将那地毯完全拉开,地上的是祥云图案,整个房间的地上都有,乍看之下没有异样,离恨天上的建筑四处都雕刻着这些花纹。
顾浮游一路摸索着,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劲。这是一个简单的障眼法,连阵法都算不上,只是古时的一类机关。
她寻了半日,在床底找到关窍,一拨,并无动静,不免失望。
一回头,却见房间正中地面悄无声息的出现一个洞口。这机关精妙,开启之时竟是无一点声息。洞口内有阶梯往下,一直延伸到幽暗处,洞口传来阴冷潮湿的寒气,仿佛下面是幽冥地府。
顾浮游心底怦怦直跳,害怕那女子回来瞧见,连忙将机关合上了。片刻后,那女子进来了,望了一下桌上饭食。
顾浮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皱了一下眉。她厌恶被左岳之支配的感觉,虽无食欲,仍是走了过去将那饭食吃了进去。
女子遂将碗筷收拾走。顾浮游坐了一会儿,心里想着这是地牢最低层,整一层只有这么一个房间,想必是关押极其重要的人物的,怎会在地上设置这样一个机关。
左岳之让她住进来,自是要确保万无一失,该让她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怎会让她到一个连通幽深洞穴的牢房里来。
莫非他不知道有这处洞穴?也有可能,若是有阵法,似他这等修为一下便能察觉异样,机关不一样,就与那桌椅板凳一般,没有灵力流转,就是个寻常物件。若非她看的书杂,也瞧不出来。
可这里是三十三重天,他左家的地盘,有这么一处机关,他怎么会不知晓呢?
她想来想去,还是生了一探究竟的心。她看了一下房门处,没什么动静,再次打开机关,站在那洞穴处,吸了一口气,步下台阶。
前几级台阶要佝偻着腰,因那地面有半丈来厚,越往下,越宽阔。阶梯蜿蜒,不知走了多久,踩到平地上。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头上是穹顶。地上尖石嶙峋,黑暗阴冷,真如地府一般。
顾浮游将手上的夜明珠往前探照,继续走,微弱的光线里,前方忽然出现一对巨大的金球,浮在空中。
顾浮游呼吸一滞,不由得后退了两步,那不是金球,是一对兽瞳。犹疑半晌,她往一侧走了走,光线所到之处,只露出这东西的一点影子,魁伟非常,只怕隐在黑暗里的身躯巨大,如山一般,她在它跟前,就如沙石一样渺小。
这东西是趴着的,相貌如人,浑身长毛,状如猿猴。它之所以是趴着的,因有钢钉一般的东西贯穿它的肩骨,钉入地底。
顾浮游倒吸了一口寒气,两边胳膊一共一十六根钢钉,也许身上还有。
顾浮游脑子里闪过一道光,想起一事来。那是《博物志》上的记载。天地有阴就有阳,有正便有反。既有瑞兽,便有凶兽。
这瑞兽自是龙和青鸾,而这凶兽,是“见则大兵”的朱厌,一向只在天下兵乱时出现,有毁天灭地之能。
第一次出现,便是十数万年前龙族与青鸾族那一战,两族一战,青鸾尽折,金龙王室被毁灭。朱厌出没,两族方止息兵戈。朱厌杀不死,只能封印,两族损兵折将,才得以将其封印。
至此两族元气大伤,休养生息,人族有了崛起之机。
此后万年,四仙宗渐有根基,人族修仙一途渐入佳境。便是此时,有了朱厌出没的传闻,当时并未起兵戈,众人都说是那一只被龙族和青鸾族封印的朱厌,挣脱了封印,跑了出来。
那时人族修仙门派虽是百花齐放,真正有实力的也只有四仙宗。
人族自立,已不愿自降身份,祈求青鸾和龙族庇护,甚至埋怨起两族对战,惹出这么只凶兽来,却不能收拾干净,对两族的信奉与惧怕也在无形之中淡化。
最终各门派联合,选出话事人,只愿抱成一团,力量便能大些,对抗朱厌。
此等时候,自是越有实力,越有说话的分量。从那一时期开始,四仙宗的势力慢慢渗透到各门派,也有了弱的门派向强宗奉上资源,祈求庇护的风气。
直到朱厌被捉住封印,这段时间定垫了四仙宗不可撼动的地位。
当年四仙宗如何斗朱厌,史上记载的可都是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至于最后朱厌被四仙宗合力封印,封印在何处,语焉不详。
倒是青帝所写的《博物志》有个有趣的说法——当年被龙族和青鸾合力封印的朱厌并未逃脱,所谓流窜人间的朱厌,完全是四仙宗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那只被封印的,不是朱厌,只是四仙宗用来称霸一方的棋子。
青帝身为青鸾族长,经历了那场龙族与青鸾的大战,自是对朱厌,对朱厌的封印十分熟悉,她说的话自当有几分重量。
当众人回过神来,四洲已渐渐被四仙宗把控,便更加确信了这件事。是以人们暗地里说,四仙宗是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得到了四洲;是以青帝在《博物志》里贬低过四仙宗,是以到了后来,四仙宗有了底气,便将这本书化为了禁/书。
直到如今,也没几人知道这档子事了。
顾浮游往前走了走,心里不由得紧张。那么,眼前这东西,到底是不是与龙族与青鸾齐名,毁天灭地的凶兽朱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