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刻顾浮游还在解通往中宫道路上那障眼法,下一刻便不见了踪影。
钟靡初皱了皱眉,往四周一望,不止顾浮游不见了,连顾怀忧三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若在平时,她立即便能察觉出怪异,生出警惕,只是此刻,脑海里懵然,竟激不起一点思绪来。
她往前走了一步,四下绿意盎然,天空白云如絮,左面榆树成林,右面翠潭碧玉。
却是个山温水暖的所在。
钟靡初挠了挠额角,摸到一样坚硬的东西,走到潭边,由潭水一照。
潭水倒映着一个小人儿,粉玉砌成,白雪堆就,穿着红缎织金长褂,一双水汪的眸子懵懵懂懂的睁着。
钟靡初愣愣的看着,水里倒映着的,自己额上竟是长了一双角。
她两只小手抓住一只角,拔了一拔,又掰了一掰。
“唔。”的一声,使多了力气,有些疼。
她不知所措,抬脚往山上跑去,想要叫人去找师父来问问。
她在山林中穿行,身子虽小,脚程倒快。
不一会儿回到了和尘轩外,才至门外,看到一个青色的身影,她眼神一亮,喜道:“娘!”
云染正往外走,站在庭中的石子路上,听到声音,往门边看来,身子顿然一震。
钟靡初并未注意,欢喜的跑了过来。
她住在谷神峰上,谷神峰上只有两个姐姐,是照顾她衣食的,云染并不跟她一起住,除了师尊每日来授课,山上再无他人。
云染有时候会过来,但是次数太少,留的也不久,她想要去见她,又出不了谷神峰。
因此云染每次过来,她都很高兴,即便云染的脸色一直冷淡。
钟靡初小跑过来,想要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云染忽而像是被什么不能忍受的东西触碰,反应激烈,一甩手推开了她:“滚开!”
钟靡初踉跄一步,没有站稳,跌在地上。她不知为何云染猛地推开她,茫然的抬头看向云染。
云染直直的瞪着她,浑身发抖。
钟靡初低低叫道:“娘……”
“不许叫我娘!”云染的眼神逐渐变化,由开始的震惊,慢慢变的怨毒,变的愤恨。
云染没发过这么大的火。钟靡初不知哪里惹她生气了,她看到云染这样的眼神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害怕。
她站起身,四周渐起薄雾,云染的身影变得朦胧,声音也模模糊糊的,只能看到她在和什么人争执,她手里握着一条细长的影子,明明是在雾气中,钟靡初还是能看清楚那把寒光熠熠的剑。
钟靡初害怕的退了两步,一回头,又已身处山林之中。
她继续往前,不知走了多久,看到前边栖息的灵兽,她心神一松,像是到了一个能得到安慰的地方。
可还未靠近,那些灵兽一个激灵,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纷纷跑开了。
空中是灵鸟振翅扑腾之声,地上是灵兽踏蹄嘚嘚之声,可谓是‘兵荒马乱’。
钟靡初追上前去,不解道:“你们跑什么呀,是我啊。”
见她追来,这些灵兽更受惊吓。
“不要跑。师尊将照顾我的两个姐姐调走了,没有人跟我说话,连你们也要走吗,为什么……”
“就因为我长了一双角?”
没有灵兽听她的话,都想争先恐后的逃离这里。
她站定着看它们惊慌的背影,一点怨恨自心中溢出,暴躁填塞胸口,她冷声喝道:“都不许走!”
一语道出。众灵兽霎时瘫软在地,空中一只双翅白虎幼兽掉了下来,摔在钟靡初跟前。
这只白虎趴在地上,浑身发抖,竟而失禁了。
钟靡初双眸似金,瞳仁尖利,她问道:“你怕我?”
她抬头看着一地灵兽:“你们怕我?”
她不解也气愤,怒道:“我有什么好怕的!”
她怒气一发出,白虎陡然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她一怔,万想不到会成这个模样。她觉得害怕,往后退走,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想伤害你的……”
她看到那些匍伏在地的灵兽,更觉得恐惧,转身逃走。
她漫无目的,不知该去哪里,回过神来的时候,站在和尘轩的后/庭里。
冬天要来了,天气阴沉沉的,银杏的金叶落了一地,余下光秃秃的树干。
书房中有说话的声音,钟靡初走到门外,并未进去。
听说话的声音,她认出是季朝令和云染。
她的师尊和娘在争论什么。
“师妹,你将东离安排在她身边是什么意思。”
“你不正要另找人照顾她,能压制她,还要信任的过,东离正合适。”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你硬要我明说吗!”
“我让东离看住她,必要时杀了她。”
“你,你,她终究是你女儿啊!”
“她若是日后长的跟他一样,我不要她!”
钟靡初浑浑噩噩的去了客堂,眼里含着泪,眼眶通红,一路走泪珠子一路掉,在客堂转了一圈,又去了厨房。
她踮着脚,抽噎着,拿下砧板上的菜刀,菜刀刀锋生着寒光,她便要向额上挥刀。
厨房的门猛然被人打开,亮光射了满室,一个人影背着光冲进来,握着她的手叫:“你做什么啊!”
……
顾浮游进入中宫后,发现里面开阔,石顶高,有被修葺的痕迹,俨然像个墓穴。
她从个洞口一出来,到了一条石廊上,石廊围绕着一片空旷的平地,格局极像宅院里的中庭。
空中悬着一物,外观是个铃铛,散发红光,将四周照亮。
她翻过石栏,走了过去,一看之下,觉得这铃铛有些眼熟,围着那铃铛转了一圈,将它端详了一遍,心思渐渐雀跃。
她觉得这铃铛与掩耳铃有些相似,但仍是不太敢确定。
若将法器列等级,掩耳铃必在最上等那一列。
传言有一名女子,道侣身殒,悲痛断肠之时,竟而不愿成仙,大乘期的雷劫不渡,而是将炼制的法器祭出,让它承受了雷劫。
被大乘期雷劫淬炼的法器威力可想而知。
这法器能让人不知不觉陷入幻境,幻境之中的物人以假乱真,让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那女子沉迷在法器的幻境里,只为再见到昔日的爱人。
但幻境终究是幻境,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是以女子醒悟之时,为这法器起名为掩耳铃。
顾浮游转圈的步子忽然一顿,猛然向那铃铛扑过去,双手一抓,却抓了一个空。
空中荡起一阵波纹,铃铛消失在原地,又浮现在一步远的空中。
“幻影?”
铃铛叮铃铃响了几声,仿佛在嘲笑顾浮游碰不到它。
顾浮游一步跑过去,又是一捞,仍是捞了个空。
铃铛出现在顾浮游身侧。顾浮游一咬牙,像拍蚊子一样,迅疾侧身,双掌合拢,继续捞空。
顾浮游咬了咬牙:“我不信抓不到你。”
她开始使符箓,依旧抓空,一路抓到对面石栏下,忽然发现那边阴影之中有个人。
她走过去一看,那人垂着头,半跪着,正是钟靡初。
顾浮游一喜,叫道:“钟师姐?!”也不去管那铃铛了。
她还没靠近。钟靡初右手一召,灵光闪过,将庚辰拿在了手中。
“钟师姐?”
钟靡初扬剑,剑锋却是往自己脑袋上招呼去的。
顾浮游一吓,整个脊背都惊的发麻了。她一把抢过去,一手握住钟靡初的手,一手握住落下的剑锋。
她来不及多想,自然没有空闲考量,锋利似庚辰,她一双肉手握在剑锋上,手掌会不会被直接削断。
“你在做什么啊!钟师姐!”
钟靡初并未动用灵力,顾浮游握着钟靡初的手撤去了些力道,饶是如此,她抓住剑锋的手也一下子被划破,鲜血长流。
钟靡初手上的力没有松懈,她一个外修气力不是一般大。顾浮游哪里及她。
剑锋渐渐往钟靡初额头靠近,钟靡初额上本该隐去的龙角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剑锋已抵在新长出一截的龙角上。
顾浮游惊出了一身的汗,叫道:“庚辰!庚辰,你想想办法!”
庚辰剑鸣,似乎不想伤害主人,但却无法违背主人的意识。
“钟师姐,钟师姐啊。”
钟靡初有了点反应,手上力道小了,顾浮游趁机一把夺过庚辰,远远的甩开。
顾浮游扶起钟靡初的脸,说道:“钟师姐,你看看我。”
她将钟靡初的头抬起来那一刻,心里骤然一紧。
钟靡初含着泪,双目像浸在薄雾缭绕潭水下的一双琥珀。她眼里藏着太多,无助、委屈、恐惧与绝望,以至于顾浮游见了,心里也难过起来。
想来她的幻境中,做的也不是一出好梦。
顾浮游抱住她说道:“快醒过来,那些都是假的。”
钟靡初扔在梦中,眼中满是混沌,手伸着去掰龙角,泣道:“我,我不想,要,这个……”
顾浮游想起钟靡初曾说龙角难看,所以将它割断了,现在见她执念着再要断角,以为她的幻境与此相关。
顾浮游握住她的手,叫道:“钟师姐,不要信那些,那都是假的。你的龙角好看的,是最好看的,我发誓!顾浮游发誓!谁说不好看,我帮你揍她!”
她不断的絮絮叨叨。她知道若那法器真是掩耳铃,以她和钟靡初现在的修为不可能直接破开幻境,要走出幻境,唯有坚定内心。
她只能这样帮她。
不知是不是她这絮叨起了效。
稍顷,钟靡初的眼神软了下来,渐渐恢复了清明,也许是刚从幻境走出来,她的神色无助,眼悬着泪。
太柔软,太惹怜了些。
“顾浮游?”钟靡初一呼一吸间在颤抖着,手上抓住顾浮游的胳膊,似乎要确认眼前这一幕的真实。
顾浮游用干净的手擦去她眼边的泪,一如当初她为她做的。顾浮游笑道:“钟师姐,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顾浮游心想,或许钟靡初还没缓过神来,所以一直望着她发怔。
良久,钟靡初呼吸平稳下来,站起来时,踉跄了一步。顾浮游伸手扶住了她。
“钟师姐。”
钟靡初稳住了身子,将胳膊从她手中抽了出来,微微侧过身,背对着她:“顾浮游,多谢你。”她的声音很疲倦。
“钟师姐,你没事罢……”
钟靡初摇了摇头,缓缓走到石栏边,扶住石栏。
顾浮游看着她的身影,觉得很是单薄。顾浮游忽然希望自己能像那石栏一样,可以给她依靠。
只是她似乎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她便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给她空间。
偏偏有东西要做乱。
那掩耳铃凑到她旁边叮铃铃响,在静寂的地方显得尤为刺耳。
顾浮游心里一恼,心想,这东西欠揍。
她一巴掌呼过去,不想那一直捞不着的铃铛竟被她打中了。
她右手手掌先前被庚辰割伤了,满手鲜红,一打过去,呼了那铃铛一手的血。
铃铛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